陆佳玮
(江苏省江阴中等专业学校,江苏江阴 214400)
“韩国在1953 年后成为最大的被领养者输出国。”[1]在领养与被领养的母题下,势必伴随着寄人篱下的子题,对此我们并不陌生[2]。本研究选取韩国小说《单纯的真心》,通过 “” 这一名字,从 “门柱”“灰尘”“纹宙” 三个层面出发探讨主人公追寻自我与寻找名字真实含义所反映的社会现象。
第一,主要与她的四段家庭经历有关,与她内心爆发的认同感、归属感有关。具体如下。
第一阶段,她被在红灯区从事特殊职业的未婚先孕的亲生母亲抛弃在清凉里站铁路上(这是她记忆的缘起)。
第二阶段,她被司机师傅郑友植(31 岁)及其母亲收养了将近一年,因此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名字“”。
第三阶段,迫于婚约和母亲的施压,她被司机师傅郑友植送到拿撒勒孤儿院生活了两年。在此期间,她被维罗尼卡修女取名为 “朴艾斯德拉”。
第四阶段,她被领养到法国,成了亨利和丽莎的女儿,并被取名为 “娜娜”。
在最后一次的被领养中,养父亨利和养母丽莎给她取名的 “娜娜” 一直被她沿用至今。但正如曙瑛在邮件里写的“名字是我们的认同感和存在感居住的家”,当来自东方的小女孩最终被拴在了西方的名字上,势必会造成一种长期格格不入或是“水土不服” 的状态。也就是说,主人公对于自己最后的名字“娜娜”,很难有真正的认同感、存在感和归属感。正因如此,即便她认为养父亨利和养母丽莎是对很棒的父母,但她始终生活得谨小慎微,害怕因为自己的真正融入而打破这种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平衡状态。所以,她在很多事情上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或者说她有意把自己定位为随时都可能像漂流瓶一样漂流到下一个 “家” 的寄居者,与养父母始终保持着她认为很有必要的距离。在她内心深处的混沌的黑暗中心,自己最初的名字和遥远的东方牢牢地盘踞于此。走失的故乡和家人就像一种无可撼动的信仰,即便这一信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变得微弱,却一直在试图唤醒她追寻的脚步。
第二,源于韩国纪录片导演曙瑛的邀请。自韩国纪录片导演曙瑛给主人公发邀请参与 “寻找名字” 的电影之后,主人公便打破了自己的困惑和恐惧,她有了寻找自己名字的支撑,意识到了名字的重要性,即寻找自己的归属感。毕竟,如果一个人连可能将伴随着自己一生的名字的含义都无从知晓,那么其心里难免会烙下挥之不去的遗憾与缺失。而且,每个人对自己第一次经历的事情都会有更为深刻的印象,如果是和自己人生相关的第一次,那就更为意义非凡。而主人公的第一个名字“” 就是这样特殊的存在,换而言之,只要有 “” 这个名字存在,离开故乡30 多年的主人公即便远在法国,也能感知到自己真正的根在哪儿。从某种意义上而言,“” 这个名字就等同于主人公的故乡。因此,曙瑛恰到好处地出现,催化了主人公寻找自己最初名字 “” 内涵的进程,亦可视为寻亲之旅。因为主人公只有找到给自己取 “” 这个名字的人,才能知道名字背后的真实内涵。
“意象世界显现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人与万物一体的生活世界。”[3]主人公第一次知道自己最初的名字 “” 的含义,是在她上大学时,同学告知她《标准国语大词典》(此处 “国语” 指韩语)中对 “” 这一词语的释义:“门柱:插在门扇两侧,用于固定门的柱子。”
“门柱” 对于韩国人来说是非常常见、常用的词,在日常社会中,门柱既是支撑屋顶的根基,又是建筑物重量中心的事物。由此可见,门柱是建筑物的支柱,是任何建筑物不可或缺的物品。
从 “门柱” 的含义可见,给主人公取名字的人该有多么疼爱她,才会给她取了这么重要的犹如家中支柱的名字。主人公的第一个名字 “”,是小心呵护、保护着她的郑友植起的,是他让她感受到父爱且给主人公带来了第一次温暖而美好的回忆。在主人公的这一段经历中,“门柱” 显得低矮、不牢固,但因为家的屋顶完整无缺,家的四壁完好无损,“门柱” 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也因为这一段经历她觉得她在社会中是被爱的,被接受的。
同时,主人公又是矛盾的,因为主人公的经历,她始终把自己的身份定位为随时都可能再次漂流到下一个 “家” 的寄居者。主人公对自己的社会定位基于对走失的故乡和家人的信仰,也因为这样的释义主人公更加坚定了信念,坚定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社会中的家的位置。那么,助力主人公寻找社会地位的人就是纪录片导演曙瑛。她的恰到好处地出现,让主人公的 “期待” 战胜了一切消极想法。正如小说中所阐述的,“最重要的是,通过曙瑛的电影,说不定可以找到司机师傅和他的母亲! 我明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期待感还是战胜了所有消极想法”。从主人公的自白中,不难发现主人公很想念母亲和对她有恩的司机师傅郑友植。如果说对亲生母亲的记忆是痛苦的,那么对于郑友植的回忆是幸福的。因为妈妈是抛弃自己的人,而郑友植是救下自己的人。
而真正让主人公燃起希望,构建了家的雏形和轮廓的,是回国拍摄电影期间遇到的餐馆老板娘恋禧。两个人经历的互补,让萍水相逢的两人能对彼此敞开心扉。
恋禧曾经亲自将年幼的养女白福禧送人领养了,白福禧现今远在比利时生活;而主人公也是被多次送走的那个人,最后也被领养到了同为欧洲的法国。由此,主人公在无形之中与恋禧被送走的养女白福禧重叠成了同一个人,而恋禧也渐渐地与主人公的亲生母亲悄然重叠了。也就是说,从主人公身上能看到诸多和她年龄相仿的白福禧的影子,而恋禧的身上有主人公从未曾体会到的亲生母亲般的别样温暖。
当两个形单影只、内心缺失了一块的 “门柱” 走到一起时,“门柱” 就不再只是空落落的支撑物,而真真切切地构成了家的雏形和轮廓,是不断燃起的希望。
(1)灰尘自身的意义。灰尘,是尘世中那些最不起眼甚而完全被人忽视的存在。换而言之,“灰尘” 是居无定所、可有可无、人人嫌弃的代名词。联想到自己不断地被领养和寄人篱下的遭遇,主人公越来越确信 “灰尘” 才是 “” 该有的真正含义。
(2) 灰尘本身的释义让主人公所产生的背叛感。正如小说中所说,“如果确实如此,那么起‘’这个名字并非出于善意,而是充满了无视和嘲笑”。不难看出,主人公不仅觉得自己在社会上是被人忽视的存在,还对曾给自己带来温暖的郑友植产生了扭曲的心理。主人公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背叛感,或许自己就不该出现在郑友植的家中,或许自己甚至都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自己的不存在对社会没有任何遗憾。毕竟,“门柱” 即便多不牢固抑或孤独,它都是特别显眼的存在,也没有人可以忽视它的作用。但相较而言,“灰尘” 则是怎样都会被人忽视的存在,是消失了也无所谓的无用之物。
(3)出于主人公的社会地位。因为主人公是不断被领养或寄人篱下,让主人公的人生蒙上一层“灰尘”。因为习惯了戴着面具示人,她的外在与内心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而这样的反差并非存在于个体或少数,每个有过被领养经历的人势必都经历过这般痛苦的过程,毕竟他们是 “灰尘” 般居无定所、可有可无的存在。
在小说中,社会上属于 “灰尘” 角色的人一共有两类。第一类是像主人公一样被领养群体。“被领养的孩子这种不同于别的孩子的感觉会强化他‘我不好’的心理地位,直到他在一片混乱和挫折中彻底被摧毁。”[4]早在一年前,主人公因为参加韩国某民间团体专门为被领养到海外的韩裔人士举办的一场寻亲活动而第一次回到了韩国,她也由此见识到了和自己一样如 “灰尘” 般四处漂泊的其他14 个人相似的成长环境:总是在追问 “我是谁” 这一问题,总是或多或少地伪装着自己真实的情绪,总担心着眼前所拥有的随时都将轰然倒塌,甚至觉得自己在和 “假” 的父母过着 “假” 的生活。与此同时,他们对故乡不知身在何处的亲生父母或多或少地心生怨恨与敌意[5-7]。第二类是像小说中红灯区女子白福顺及因女儿夭折后再也无法怀宝宝而被丈夫赶出家门的恋禧一样的人。白福顺因腹中有了宝宝,成了 “灰尘” 般被人歧视的对象。同样,因女儿夭折后再也无法怀宝宝而被丈夫赶出家门的恋禧,也经历了从 “门柱” 沦落为 “灰尘” 的命运捉弄,她特别懂得人人嫌弃甚而无人问津的滋味[8-10]。
因为诸多家庭或社会的原因,他们成了 “灰尘”般的被领养者,这是当时无助、微不足道的他们无法反抗或改变的事。但 “灰尘” 只是一时的存在,一旦他们融入群体、融入社会、融入家庭,那么 “灰尘” 也可以成为 “门柱” 般被人看到甚至无可替代的重要存在。
“灰尘” 真的渺小得微不足道吗?并非如此。因为宇宙就是由尘埃构成。浩瀚必定由渺小积聚而成,成长必定经过一点一滴的积累。那么,此时作为 “灰尘”的主人公,通过 “铁路” 找到了 “宇宙”[11-13]。正如 “对于像灰尘一样漂泊的流浪者而言,铁路也是代表认同感的空间”[14]。追寻名字的意义,就是在追寻对自身存在的认同感。因此,寻找自己在社会的认同感,就在于主人公一直无法忘却铁路,以及铁路背后的郑友植和他母亲的家。
在小说中,“灰尘” 与 “宇宙” 是由5 部分组成的。
第一,女主人公 “灰尘” 和自己的孩子 “宇宙”。既然宇宙就是由尘埃构成,那也可以反过来说 “灰尘”孕育、守护着 “宇宙”。主人公肚子里孕育着14 周大的、身体成形了的孩子 “宇宙”。也因为 “宇宙” 的出现,“灰尘” 不再只是无人问津、微不足道的 “灰尘”,而成了被人看见、支撑着一个新生之家的 “门柱”。正由于为母则刚给了主人公寻亲的一大勇气,她想要坦然地直面自己的过往,给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 “宇宙” 一个足够牢固的家。
第二,女主人公 “灰尘” 和自己的社会认同感。即女主人公 “灰尘” 通过 “铁路” 找到属于自己的 “宇宙”,这来自主人公找到了 “” 真正的含义。郑友植在收养主人公之后,有了两个孩子,其中大女儿名字的第一个字是 “”,儿子名字的第二个字与大女儿第二个字重合为 “”。女儿30 岁出头,叫“”,“” 指纹路,“” 指阳光,对应的汉字是“纹景”,意思是 “阳光的纹路”;儿子叫 “”,“”指 “耀眼”(对应的汉字是 “辉”),名字即 “辉景”,意思是 “耀眼的阳光”。由此可以推断出,“” 中的 “”是 “纹” 的意思。而第二个字正如主人公自白所说的一样,是 “宙” 的意思。“爸爸好像非常喜欢‘纹路’的‘纹’字,所以也给姐姐取了个带有这个字的名字。如果‘’是纹路的意思,那么剩下的‘’字,我觉得爸爸想到的应该是‘宇宙’的‘宙’字。阳光的纹路和宇宙的纹路,如果我们以姐妹的身份一起长大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这对姐妹的名字真好听。” 那么,“”的意思是 “宇宙的纹路”。原来,主人公从来都不是居无定所、可有可无、人人嫌弃的 “灰尘” 般的渺小存在。即便她被领养到了法国,在遥远的东方故乡也一直给她留了一个位置——在郑友植给主人公取名为“纹宙” 的那一刻起,她就是郑友植家里的大女儿 “纹宙”,是他生命中最为重要的 “宇宙”,也是组成这个家不可或缺的 “门柱”。谜底揭晓了,主人公的希望并未就此破灭,而是被耀眼的光明紧紧包围。
第三,恋禧和白福顺相互作用的 “灰尘” 与 “宇宙”。当两个 “灰尘” 般存在的人走到了一起后,倾塌的 “门柱” 就重新又有了支撑。当恋禧顺利地接生白福顺的女儿后,分崩离析的家又重新完整了,“灰尘”因为新生 “宇宙” 的诞生而成为完整的 “门柱”。而白福禧名字的由来也显而易见,就是在两人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这个名字承载着两人希望守护好一个生命的愿望”。只是,后来恋禧将白福禧亲自送人领养,致使白福禧而今远在比利时,杳无音信。
第四,恋禧和主人公相互作用的 “灰尘” 与 “宇宙”。恋禧的经历,可谓直接打破了主人公与她之间的年龄代沟和情感隔阂,让两个人迅速地认同、接纳了彼此。而主人公的出现,也让恋禧每天的生活有了些许期待,“灰尘” 失色的脸上重现了 “门柱” 般想要支撑起一个家的活力。在领养与被领养、抛弃与被抛弃的主题之下,恋禧既是领养了白福禧的人,又是抛弃了白福禧的人;而主人公既是被不断领养的人,又是被不断抛弃的人。二人各自长期的情感缺失,让她们成了彼此的家人——主人公再次成了一个女儿,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恋禧再次成了一个母亲,感受到了家的幸福。在这样一个极其互补的关系之中,二人温暖、接纳、袒露着彼此,让 “灰尘” 慢慢地成了支撑起一个家的 “门柱”。和白福禧年龄相近的主人公成了恋禧想要好好守护的 “宇宙”,而主人公也想好好守护自己腹中将要出生的 “宇宙”。
第五,恋禧和主人公各自与自己的和解。主人公得知了郑友植的良苦用心:郑友植当年迫于婚约和母亲的施压,这才无奈地将主人公送到了孤儿院,但这家孤儿院是他煞费苦心地经过反复调查后确认声誉不错才定下来的,他不愿让主人公在离开自己后受到伤害。与此同时,主人公也知道了自己记忆出了差错:原来她当时不是在危险的铁路上被郑友植给救下来的,而是穿着红色连衣裙独自蜷缩在候车室里。驾车路过的郑友植看到候车室里一团红色火焰般的生命后紧急刹车,二话不说就抱起了这团如火又脆弱的小生命。这也让主人公意识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并非绝情到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物,或许亲生母亲当时迫于生计,才无奈地选择抛弃女儿,此后她的心里或许还承受着无尽的悔恨与自责。
为了解开恋禧的心结,已将恋禧视为亲人甚至母亲般存在的主人公经过多方打听,联系到了远在比利时的白福禧。这对失散了30 多年的 “母女” 终于重逢了。是的,主人公为恋禧找到了她苦等了一辈子的 “宇宙”——白福禧。而此时身患癌症的白福禧也得知了恋禧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保护能力有限,不能完全阻止这个世界对日渐成长的白福禧(红灯区女子的私生女)产生的敌意,在再三权衡之后,才将她送人领养。至此,白福禧被 “系铃人” 恋禧当面给 “解铃” 了。癌症就好比黑暗的中心,亦是将一个 “门柱”不断地推向 “灰尘” 的过程,而选择努力抗癌的白福禧显然找到并成了自己生命的 “宇宙”。她决心努力抗癌,让自己从 “灰尘” 慢慢地重新变成 “门柱”。而白福禧的这一经历其实也和主人公的经历重合了——白福禧原谅了自己的亲生父母白福顺和恋禧的过程,无异于主人公原谅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和郑友植一家的过程。二人相似的年龄、经历,让她们之间就像一朵双生花,彼此映照,彼此救赎。最终,斯蒂芬妮找回了自己最初的名字白福禧,主人公也找回了自己最初的名字 “” 的真实含义 “纹宙”。
在小说中,作者给主人公的人生构建了多重 “宇宙”:主人公和腹中的 “宇宙”、主人公和恋禧之间的“宇宙”、主人公和郑友植一家之间的 “宇宙”、主人公与刚出生的 “宇宙”。“” 的三个意象 “门柱”“灰尘”“宇宙” 之间是一种不断循环的关系,而三者之间的纽带是社会认同。当社会认同缺失时,“门柱” 就会渐渐变成 “灰尘” 般的渺小存在;当社会认同重新出现时,“灰尘” 又会慢慢地变回支撑起一个家的“门柱”;当社会认同强大到一定阶段时,完整的 “宇宙”也就诞生了,家也由此牢固得坚不可摧。
由此可见,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就算是再渺小、卑微的 “灰尘”,只要家庭、社会予以受伤的个体足够的温暖和关爱,那么悲剧也将走向穷途末路,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光、耀眼夺目的希望。因此,只要这个世界的爱多一些,“灰尘” 也会越来越少,自信、自强、自励的 “门柱” 也会越来越多,“宇宙” 也会被温暖包围,社会也将越来越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