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稻浪

简媜

稻，是田里的浪，翻腾于有阳光的季节。

早春的雨水最柔，风也最细。当一畦一畦的秧苗，从苗圃挑到田埂上时，弯腰的农夫们便左手托着秧苗，再以敏捷的手指快速地播种在画着方格的软泥土中——仿佛一切早就丈量好了。当水田里一行一列排列着整齐的小秧苗時，春雨就变得更温柔了，当然，风也就细致了许多。春天，是大地一年才回来一次的母亲；雨，是她柔柔的吻；风，乃是如玉的手；而阳光，则是她脉脉含情关爱的眼神，恨不得日日夜夜都不闭眼地注视着她所钟爱的儿女，给它们滋润，给它们生长的力量。而秧苗，那是春最疼的小儿，因为，它们最听天命。那种惊人的成长速度，有时会让人吓一跳，以为是魔术师在一夜之间捣出来的。想象刚插秧时，叶子还是细细小小的一条绿线，怎么一下子，就肥得把肤色也加深了。麻雀叽叽喳喳地长舌得要命，一会儿在电线杆上，一会儿又躲进稻田里，到底在讨论些什么，我不知道。那鸡群鸭群闲来无事在路上阔步，趁人不注意，脖子一伸就咬了一大截稻叶子，到底尝出了什么滋味，我也不知道。事实上，我也不想去知道。一个人只是静静地往路头一坐，就自顾自地想起来，想象自己也是一丛稻，一天到晚手舞足蹈地和风嬉戏……

有时天真起来，沿着田埂数一数长宽各有几丛稻，两边一乘，就知道这片田有多少丛稻子。想累了，干脆在草堆里躺下来，开始希望天南地北有风吹来，结果，真的有风，暮春四月。

于是，稻浪开始。

海浪的声音，是一种低沉的吼声。而稻浪，像轻快飞扬的口哨。

海浪，总在连续盘动之后，掀起劈天大浪，像是一脚踹破百年尘封的巨坛，把滚滚的雪白泡液直逼向干燥的沙滩。稻浪，像山峦的起伏，有一种温和的曲线美。海浪，像满脸虬髯的彪形大汉，浪迹天涯，带一支沙哑的歌。稻浪，像一群年少可爱的稚子，一队单车，在田野间自由来去，歌声是快乐飞跃的，而笑声是旁白。

海浪，总是暗藏杀机。而稻浪，乃是自作多情的风和调皮捣蛋的稻子的一种追逐的嬉戏。累了，风自去歇着，而稻子则直立在田间熟睡，不招惹谁，也不陷害谁。

看海浪，需要一等的气魄。赏稻浪，只需要一份松垮的心情，一种想醉想卧的累意。

于是，真的会醉会卧。

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朵浪，乘着风的翅膀，纵横把臂，把田舍风土揽一个满怀。觉得，阳光原来是善解人意的。觉得，电线杆上的五线谱，其实是不难懂的。觉得，天蓝得这么活泼、这么万里晴空；稻绿得如此生动、如此一望无际。万事万物，在一瞬间都变得可亲可爱起来。

绿，是一种原始生命力的暗示。当成千上万的稻浪，以一种所向无敌的姿势从你面前翻腾而来时，你将发觉，那颗被琐琐碎碎的凡尘俗事捆绑得紧张的心，突然间，便心花怒放了。一股蓬勃的力量正以一种愉快的速度在血液中奔流，那就是来自绿的暗示，使你觉得生命本身即是一个永远动人的奇迹，使你对生命重新有一种永恒不尽的企盼与执着。突然，世界变得美好。

稻浪，是不退潮的浪，于是，你将觉得自己也是一朵不退的浪花，在生活的海洋里。

仲夏的蝉声，把浪头叫得又高又长。而太阳，把绿浪染成鹅黄亮。

春天里的绿波翠浪已经成了温柔的记忆了。阳光开始升高热度，好像恨不得一天之内把万顷稻子全都变黄似的。反正，夏天是个最急性子的管家，午后的雷响，该是她按捺不住的一顿脾气；捣得农夫们也不敢怠慢了，几番商量、几番催促，村头村尾来来回回，择个日子，全家老小就全往稻田里走去了。

绿波翠浪只能观赏，黄澄澄的夏日浪涛，却是可以一箩筐一箩筐地收割回去的。

海里的浪，只能用手掬起来，然后无可奈何地看它自指缝间流逝。田里的浪，不像海浪，它允许一把镰刀、一双辛勤的手、一根扁担、两个箩筐，挑它慢慢走回家。稻浪，是唯一可以收割的浪头。

一粒粒的稻谷，都是吸收了阳光的精华，吮取了雨水的肥润，从早春到仲夏，慢慢提炼而成的一颗颗黄金。那是大地母亲给人们最贵重的恩赐，也是一年到头辛勤的农夫们所应得的礼物。从犁田的那一日始，种田这事业就已注定要用血用汗去软化那硬土成泥的。直到插秧，仍旧需要用手去探摸软泥的深度，才敢放心地把嫩弱的秧苗种下。谁说柔风细雨，阳光和煦，把稻子照拂得翠绿可爱，到底也得靠农夫们任劳任怨的双手才能将它们拉拔长大，那施肥的手，一把一把地将调好的肥料用力挥洒向稻子，多容易令人想起持着汤匙一口一口喂着她心爱的孩子的母亲。那跪在放了水的干泥上，爬行除草的姿势，像不像慈爱的父母恨不得一手拔去儿女身上的病痛？至于背负一桶调了水的农药，一根长管，便一区田一区田地喷洒，像不像在彻底地为它们沐浴？稻子开花之前，又必须一行一行地，寻那与稻子面貌酷似的稗类，将它自干硬的土中一次拔光，它那修长的叶就像一面薄锋，总是把手臂、手掌割得一条一条的红痕，也只能忍着痛用全身的力气一棵一丛地继续拔。每期稻作，这种工作必须重复两次。阿嬷总会交给我一把割草刀，要我把田埂上蔓延的杂草统统割掉，免得绊住稻子的成长。那时起，我领悟到，春天只是稻子一年才回来一次的母亲，而农夫们，才是真正哺乳稻子成长的姆妈。我开始懂得，种田，其实是一件养儿育女的工作。

如果说，金黄的浪头是有声的嬉笑，那么只有农夫才懂得笑里的语言——一种迫不及待要跳出的喧闹。如果说，一把镰刀可以诠释一个夏天，那么只有稻穗才有资格为这个诠释做一个逐字逐句的注疏。

（选自《月娘照眠床》，有删节）

读与思

“醉卧”是何等洒脱的情态，而“稻浪”又是多么壮观的情形。常听人们说“麦浪”“稻浪”，却不曾真正领略过将土地上的劳作，将季节与庄稼，将眼观与心动，写得如此张扬又柔美，大气又细腻，形象又深刻。几乎每个句子都值得细品，每个表述都是热烈的画卷。读者在字里行间会强烈地感受到作者对土地对农夫以及对庄稼对大自然的热爱，与此同时，你会有种冲动，去田里，去插秧，在听风看雨中期待金黄。

读与悟

1.修辞细腻可感

本文修辞手法的一大特点是细腻。比喻，不只是本体喻体的呈现，而是有情有态、有声有色播放式的呈现。拟人，饱满到让读者迫切地想去感受、想去触摸那实实在在的美好。“海浪，像满脸虬髯的彪形大汉，浪迹天涯，带一支沙哑的歌。稻浪，像一群年少可爱的稚子，一队单车，在田野间自由来去”，这两句运用比喻和拟人的修辞手法，将“海浪”比作“满脸虬髯的彪形大汉”，新颖独特，写出了海浪奔腾不息的力量，以及惊涛拍岸的气魄；又将“稻浪”比作“稚子”，写出了生机与活力，以及满满的希望。

2.语言感情饱满

本文的语言像在情感的甘泉里浸泡过，拎出来，每个句子都酣畅淋漓，你想说的，你想到却不会说的，甚至你压根就想不到的，读后深深折服的，这里都有。最重要的是，你会忍不住地想摇头晃脑地读出声来：“那施肥的手，一把一把地将调好的肥料用力挥洒向稻子，多容易令人想起持着汤匙一口一口喂着她心爱的孩子的母亲”，单是读来就被浓浓的亲情包裹。

3.点题充满哲理

要表现出思想的深邃，一定需要点睛之笔。本文哲理性的句子随处可见，读者时时收获着成熟的思想。如“稻浪，是唯一可以收割的浪头”“如果说，一把镰刀可以诠释一个夏天，那么只有稻穗才有资格为这个诠释做一个逐字逐句的注疏”，这样的点题句，让人直呼精妙。

【张亚凌/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