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名士休闲生活中的真性情

2023-02-17 09:21:56宁稼雨
古典文学知识 2023年1期
关键词:魏晋娱乐

◆ 宁稼雨

一个时代的娱乐生活是窥视当时人们精神需求和文化思潮的重要窗口。从这些娱乐生活的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到古代传统娱乐形式的变化和发展。通过这些变化和滋生的内在趋动力的分析,正好可以透视出当时士族文人的精神主潮和文化旋律。

一、围棋活动中的个性人格精神

中国是围棋的故乡,其产生时间虽然已难确考,但春秋时期的典籍已有关于围棋的记载。不过,早期人们对于围棋功能的认识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相距甚远。早期人们对于围棋功能的认识主要局限在它的教化作用;而从魏晋时期起,士族文人逐渐开始从哲学意味、娱乐功能以至人生态度,来体会和认识围棋的作用和意义。

围棋棋子只有黑白之分,没有等级之别,各子地位平等。刘向《围棋赋》:“略观围棋,法于用兵。”有人认为围棋起源于原始部落会议共同商讨对敌作战的需要,就地画图,用两种不同的小石子代替敌我的兵卒,就双方作战部署进行讨论。这种说法虽然没有实物根据,但比较符合围棋的基本原理。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围棋就被赋予了浓重的道德教化色彩。在早期的文字记载中,围棋相传为尧或舜所造。张华《博物志》:“尧造围棋,丹朱善棋。”丹朱为尧之子。《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引《博物志》此文,胡注又云:“或曰: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这两种传说尽管主人公不同,但对于围棋功用的介绍却是一样的,即都明确地说出围棋产生于教化的需要。

先秦时期典籍中有关围棋的记载完全可以证实早期围棋的这一道德教化功能。《论语·阳货》:“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己。”何晏《集解》引马融曰:“为其无所据乐,善生淫欲。”可见孔子是用下围棋的办法来占领那些无所事事的人的时间,以免他们产生淫欲邪念。《孟子·告子》也曾以围棋为喻教育学生:“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对于围棋的这种教化功能的认识为正统的儒家人士所继承。直至东汉以后,随着儒家思想的失势,人们对于围棋的功能也开始有了新的体会和认识。班固在其《弈旨》中说:

局必方正,象地则也;道必正直,神明德也;棋有白黑,阴阳分也;骈罗列布,效天文也。四象既陈,行之在人,盖王政也。……览其得失,古今略备。

这段文字是历史上最早对围棋棋理作出全面解释的文章。围棋所蕴含的哲学意识和文化精神,棋理中所体现的辩证观念、虚实之理、竞争意识以及心理因素等,在文章中都得到了详细的阐述和发挥。与孔、孟等儒家人物相比,东汉人对于围棋的认识显然已经达到了较高的层次。对于围棋的不同态度,实际上也是固守传统和与时俱进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分水岭和试验剂。

魏晋时期,围棋成为士族文人重要的生活内容和人格修养之一。《世说新语·巧艺》:“羊长和博学工书,能骑射,善围棋。诸羊后多知书,而射弈余艺莫逮。”可见是否善弈已成为评价一位名士修养的重要参照。《世说新语·排调》:“王长豫幼便和令,丞相爱恣甚笃。每共围棋,丞相欲举行,长豫按指不听。丞相曰:‘讵得尔?相与似有瓜葛。’”王导在闲暇的时候,时常跟儿子王悦下围棋;小孩子下不过大人,看到自己要输的时候,就摁着父亲的手,不让他走棋。“按指不听”四字,惟妙惟肖地刻画出王导之子王悦的童稚心理和天真之态。父子二人对围棋的喜爱,也跃然纸上。

西晋 围棋子 藏于山东邹城市文物局

清 俞龄 《竹林七贤图》局部 藏于济南博物馆

魏晋名士喜爱围棋的深层原因,在于他们从围棋中悟出了理想的人生观念和人格魅力。《世说新语·巧艺》谓“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坐在棋桌前的隐居和用手指的清谈可以说是他们对围棋魅力的最好理解。沈约在《棋品序》中总结围棋的深奥意蕴:“弈之时义大矣哉!体希微之趣,舍奇正之情,静则合道,动必适变。若夫入神造极之灵,经武纬文之德,故可与和乐等妙,上艺齐工。”名士在忘我的围棋活动中,体会其中蕴含的深奥哲理和文化精神。一次裴遐在周馥那里做客,这边周馥设宴款待,那边裴遐却和人下起了围棋。周馥手下的司马负责敬酒,裴遐因一心下棋,没有顾得上及时喝酒。那位司马非常恼怒,就把裴遐扯倒在地。裴遐回到座位上,仍然举止如常,面不改色。事后王衍问裴遐:“你为什么能面不改色?”裴遐回答:“心里想着下棋,也就默默忍受了。”(见《世说新语·雅量》)这种遇事不露声色的气量正是围棋所倡导的“有胜不诛”、“虽败不亡”的人生态度的表现。梁武帝的《围棋赋》说“失不为悴,得不为荣”,也正是悟出了这种道理。谢安闻淝水大战捷报,不动声色,继续与人对弈(见《世说新语·雅量》);顾邵下围棋时得知儿子夭折,“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见《世说新语·雅量》);孔融的两个儿子听到父亲被捕的消息时,仍然“弈棋端坐不起”(见《世说新语·言语》),都是这种人生态度的表现。

然而更动人心弦的,还是名士在围棋活动中所表现出的蔑视礼教和追求自由的精神。阮籍母亲临终时,他正在和别人下围棋;对方见状,便起身告辞;可阮籍却拖住对方不放,“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三斗,举声一号,呕血数升,废顿久之”(见《世说新语·任诞》“阮籍当葬母”条刘注引邓粲《晋纪》)。王坦之在守丧期间,也不顾礼教规定,公然与客人下起围棋(见《世说新语·巧艺》“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条刘注引《语林》)。

从表面上看,这或许是所谓“废事弃业,忘寝与食”,“专精锐意,神迷体倦”,但如果明白了当时司马氏政权以推行礼教为名、行党同伐异之实的现实背景,就会清楚他们的真实动机并非是要亵渎礼教,而是要反抗那些利用礼教来装饰自己屠刀的人。围棋因而也就成为一种政治观念角逐的工具了。

二、樗蒲活动中的冒险与竞争意识

与古老的围棋相比,樗蒲在汉魏时期要算是新兴的娱乐项目了。虽然相传樗蒲为老子所造,但一般认为这一说法证据不足,难以成立。马融《樗蒲赋》说:“枰则素旃紫罽,出乎西邻。”西方游牧民族因自然条件限制,多用毛织物作棋盘。可见樗蒲的起源可能与外国胡人有关。《樗蒲赋》在形容樗蒲活动的赌博场面时说:“是以战无常胜,时有逼逐。临敌攘围,事在将帅。见利电发,纷纶滂沸。精诚一叫,十卢九雉。磊落踸踔,并来猥至。先名所射,应声纷溃。胜贵欢悦,负者沉悴。”这种激烈场面和终了效果,与游牧文化精神可谓不谋而合。

魏晋时期,樗蒲这种赌博活动的流行引起了有关人士的警觉和担忧。庾翼曾忧心忡忡地说:“顷闻诸君有樗蒲过差者。初为是,政事闲暇,以娱乐耳,故未有言也。今知大相聚集,渐以成俗。闻之能不怃然?”这种担忧的直接后果就是公然对樗蒲采取取缔的办法。当庾翼的下属官员参军于瓒上书,陈述樗蒲等嬉戏的危害,并建议“宜一断之”时,庾翼立即批示:“今许其围棋,余悉断!”(见《全晋文》卷三十七)

然而,樗蒲还是在魏晋时期广泛流行。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随着儒家思想的衰微,以往对于个人过多的束缚引起了普遍反感和逆反心理。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的“礼岂为我辈设也”,都是对于儒家思想观念反动的产物。受够了儒家思想循规蹈矩观念教诲的人,一旦摘掉头上的金箍,便以极大的自由精神去寻求一些越轨的快乐。樗蒲这种外来的赌博游戏恰恰可以满足他们的这种心理。温峤官位不高时,常常和扬州、淮中的客商樗蒱赌博,一次输了很多钱无法偿还,被扣为人质;他在船上看见好友庾亮,大声呼救;庾亮把钱送过去,他才被赎出来。(见《世说新语·任诞》)尽管屡战屡败,却还屡败屡战。这股不服输的劲头来自樗蒲活动十分渺茫的获胜机会。然而樗蒲的魅力也就在于对参与者这股冒险精神和竞争意识的调动。王献之孩童时曾观看家里的一些门生樗蒲,见到其中有强有弱,就说:“南风不竞。”门生轻视他是个小孩,就说:“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王献之气得瞪大眼睛说:“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意谓自己或许不如荀粲和刘惔,但不是你们这些平庸之辈能同日而语的。可见樗蒲如何激起人们的好胜欲。

因为樗蒲能够体现出参与者的品性和人格,所以人们常通过它来品骘人物。一次桓温和袁耽樗蒲,袁耽掷出的骰子不理想,就满脸怒气地扔掉了五木。温峤听后便说:“见到袁耽迁怒于五木,才知道当年的颜回是多么值得尊敬。”(见《世说新语·忿狷》)桓温将要征伐蜀地,各当权贤士都认为难以成功,只有刘惔持不同意见,说:“桓温一定能攻克蜀地。从他樗蒲的作为中就可以看出,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是绝不会做的。”(见《世说新语·识鉴》)樗蒲活动的胜负难料也被用来影射人们的政治命运。一次王敦和手下的参军樗蒲,参军已经五马领头,胜利在望,突然五马被杀。参军感慨地说:“周家世代名望,然而却没有位至三公的人。周功亏一篑,好似下官的五马领头。”王敦慨然流涕说:“周小时候和我在东宫相遇,我们一见如故,他当时就发誓要位至三司,没想到不幸被王法所杀。真是令人痛心不已啊!”(见《世说新语·尤悔》)

可见,在儒家思想势颓、老庄无为自由精神盛行的魏晋时期,樗蒲活动中原有的冒险精神内涵与士族文人的人生态度融为一体,表现出魏晋士人追求个性自由和放达任意的人格精神,这正说明任何文化娱乐形式都受到时代文化总体精神的制约。

三、弹棋活动中的消遣娱乐情趣

关于弹棋的起源,有三种说法。一是《弹棋经序》言汉武帝喜好蹴鞠之戏,群臣谏而不止;东方朔便以弹棋之戏进献武帝,武帝得此戏便舍蹴鞠而好弹棋了。二是《弹棋赋叙》谓汉成帝好蹴鞠,刘向认为蹴鞠“劳人体,竭人力,非至尊所宜御。乃因其体而作弹棋”。三是《世说新语·巧艺》谓“弹棋始自魏宫内用妆奁戏”。但最后一说明显站不住脚,所谓魏宫妆奁说实际上是指弹棋在汉末魏初一度断绝后再度兴起的情况。《弹棋经后序》云:“自后汉冲、质已后,此艺中绝。至献帝建安中,曹公执政,禁阑幽密,至于博弈之具,皆不得妄置宫中。宫人因以金钗玉梳,戏于妆奁之上,即取类于弹棋也。及魏文帝受禅,因宫人所为更习弹棋焉。”

从弹棋的起源可以看出,它是模仿蹴鞠而设计的一种棋类活动。经过重新设计的弹棋,减弱了蹴鞠对于体力的要求,突出了智力因素和技巧作用,增强了文化品位和消遣娱乐功能。它甚至还带上了道家神仙色彩。《弹棋经序》云:“弹棋者,仙家之戏也。”《弹棋经后序》云:“弹棋者,雅戏也。非同乎五白枭橛之数,不游乎纷竞诋欺之间,淡薄自如。固趋名近利之人,多不尚焉。盖道家所为,欲习其偃亚导引之法,击博腾掷之妙,自畅耳。”它不像围棋那样需要用诡计欺骗对方,也不像樗蒲那样过于刺激,体现出道家清静无为、淡泊自然的价值取向。故在老庄思想盛行、出世之想日炽的魏晋时期,尤为人青睐。经曹丕的提倡,弹棋又开始在社会上流行起来。曹丕本人就是一位弹棋妙手。据《世说新语·巧艺》:“文帝于此戏特妙,用手巾角拂之,无不中。有客自云能,帝使为之。客着葛巾角,低头拂棋,妙逾于帝。”按照一般的弹棋玩法,双方将棋子摆好后,用手来弹拨棋子,使之穿过棋盘,射入对方的圆孔之中,有似足球的射门;用手弹拨已属不易,曹丕却高人一筹,能用手巾角拂动棋子;而更为高妙的是那位客人,可谓强中更有强中手。至两晋南北朝间,弹棋活动更为普及。葛洪《抱扑子·疾谬》:“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樗蒲、弹棋,所论极于声色之间。”葛洪的看法不免偏激,但当时弹棋的流行确如他所描绘。一次刘惔在盛暑时去拜访王导,只见王导把弹棋盘放在肚皮上纳凉,嘴里惬意地说:“何乃渹(吴语凉快意)!”王导在盛暑之月,将弹棋盘放在肚子上纳凉,从侧面反映出那是他时刻放在手边、随时可以取来使用的娱乐工具。宋文帝刘义隆曾将当时杜道鞠弹棋、范悦诗、褚欣远模书、褚胤围棋和徐道度医术并称天下“五绝”(见《南史·徐文伯传》),可知至南北朝时弹棋已经十分盛行。

弹棋游戏的消遣和娱乐功能,总体观念上与魏晋时期的围棋和樗蒲是一致的,即不再从主观上去服从和追求社会礼法角度强调这些游戏的功用目的,而且强调游戏娱乐活动本身的消遣性和娱乐性。《颜氏家训·杂艺》云:“弹棋亦近世雅戏,消愁解愦,时可为之。”已经说明人们对这些游戏活动消遣娱乐功能的认可。与先秦时期孔子、孟子对围棋活动教化作用的规定相比,人们的娱乐观念应当说已经取得了巨大的飞跃。弹棋活动从其肇始发轫,就以脱离礼法规范束缚的纯粹娱乐面目出现,可以说是魏晋以来呼唤个性解放的时代精神的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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