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喜爱语文,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夏夜庭院纳凉,冬日围炉夜话,我从做教师的母亲那里,听来了许多幽默笑话、名人轶事、诗文典故、神仙传说……我的童年,是与名著一起成长的。在我所接触到的古典名著中,我尤其喜爱《聊斋志异》。 母亲珍藏有一本《聊斋志异》,那是一套古色古香的线装木刻版本,里面有着生动插图。在那个文化匮乏的年代里,这套被母亲保存下来的《聊斋志异》就成了全家唯一可口的精神食粮。
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当母亲高兴时,就会为我们绘声绘色地讲述《聊斋》故事。窗外繁星点点,虫声唧唧,我们兄弟几人盘坐在床上,悄悄地围拢在母亲身边。母亲一边小心翻阅着残破的《聊斋志异》,一边声情并茂地给我们翻译讲述《种梨》《画皮》《仙人岛》《聂小倩》《崂山道士》《捉鬼射狐》……母亲讲得生动有趣,我们听得津津有味——那是我最神往、最快乐的时刻。那光怪陆离、奇幻美丽的《聊斋》世界,令我心驰神往,浮想联翩。那种既神秘又兴奋的情景,至今想来仍温馨惬意,留恋难忘。童年时代的审美体验,往往构成一个人生命的底色,影响终身。我的童年是在物质食粮虽不富足,精神生活还算充实的环境里度过的,我庆幸有一位博学多艺的母亲和语文相伴的童年。
上小学后,母亲的讲述已无法满足我对《聊斋志异》的渴望,我不仅“听”,还自己动手找书来“看”。可是《聊斋志异》那古奥的文言和復杂的繁体字,使我如观天书,一筹莫展。于是我对母亲大人更加敬若神明——如此古奥艰深的书,从她嘴里讲出来竟如此通俗有趣。
上了中学以后,学了一些文言知识,又从课本里接触到一些《聊斋志异》的篇章,如《狼》等。经不住诱惑,我再一次拿起《聊斋志异》原著,尝试阅读。虽然较儿时理解水平有所提高,但依然不甚了了。于是我就搬来字典,遇到不认识、难理解的字词就查,并把字音、字义标注在书上,以便再次阅读或阅读其他篇目时节时省力。开始时,我读得很吃力,阅读速度也很慢,一篇文章往往要读两三个小时——那简直不是在读,而是在啃,字字艰难,句句嚼咽。每当我“啃”完了一篇《聊斋》故事,理解了情节大意后,那种兴奋愉悦是难以言说的——我竟然也能看懂“天书”了,也像母亲一样神通广大了。就这样,我一边查字典,一边读《聊斋志异》。随着文言知识的积累和提高,我的阅读速度也越来越快。日久天长,我竟通读了《聊斋志异》,文言理解能力也大为长进。
读《聊斋志异》原著,我发现比听母亲讲述更美妙,不但能更详细地了解人物情节,品味精彩细节,而且能感受到《聊斋志异》所特有的语言和意境之美。这种美只有在阅读原汁原味的《聊斋志异》时才能体味得到,一旦翻译成白话文,就所剩无几了。至今我都认为,培养学生文言文阅读能力的最好方法,就是鼓励学生阅读《聊斋志异》。这既生动有趣,又学习文言,还阅读了文学名著,一举多得。
上了大学以后,我对《聊斋志异》痴迷不减。不过大学时期对《聊斋志异》的喜爱,已从热衷于故事情节的感性认识,上升为对语言、技法等艺术特色方面的理性关注了。我发现《聊斋志异》的语言很精致洗练,多用四字短语,简洁生动。譬如《胡四姐》中描写狐女胡四姐:“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语言新奇,隽永传神,三言两语,描绘出少女的光艳鲜润、妩媚动人。又如《夜叉国》中描写夜叉:“牙森列戟,目闪双灯”;《驱怪》中写秋夜和怪兽:“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鸟秋虫,一时啾唧。心中怛然,寝不成寐。”“牙粲群峰,目炯双炬”等,都用四字短语,生动地把秋夜的静谧和怪兽的狰狞表现出来。
有时单行奇句中,间用骈词俪语,整散结合,错落有致。如《聂小倩》中:“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儣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
特别是文言的浅近化、通俗化和口语的文言化、个性化相结合,形成了一种既雅致工丽,又通俗生动;既准确洗练,又清新隽永的语言风格。譬如《婴宁》中,写书生王子服和狐女婴宁的一段对话。一个深情示爱,一个佯痴挑逗,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
貌似天真无邪的狐女婴宁,诱导书生一步步把爱情表白得尽致无遗,尽显狐女的狡黠与顽皮。
后来又看到一些后人模仿《聊斋志异》的“续貂”之作,如《子不语》《萤窗异草》《夜雨秋灯录》《挑灯新录》之类,除了浪漫色彩、情节想象较之《聊斋志异》平庸乏味外,最主要的就是在语言的准确、简洁、生动上,较之《聊斋志异》大为逊色。一比较,精致与粗糙,高下立见。
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语言文字对文学来说,本身即是写作目的。我们不能说:这篇小说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所以语言是文学的重要成分和欣赏要素。写小说某种意义上就是写语言,欣赏文学就是欣赏语言。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在附加的。《聊斋志异》的语言艺术达到了很高的造诣,是聊斋故事产生巨大魅力的重要因素。
著名小说家汪曾祺先生多次论及小说语言的内容性:“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和技巧。”“语言和内容(思想)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只是载体,是本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
其实所有的艺术,除了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外,表现形式和表达手段本身,就是欣赏关注的重要内容。对于艺术来说,形式和内容很难截然分开。譬如绘画的色彩线条,音乐的旋律节奏,舞蹈的动作造型,书法的笔法结体……既是各种艺术的表现形式和手段,又是各种艺术重要的欣赏对象和内容。我们也不能说这首曲子不错,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张画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点;这个舞蹈不错,就动作造型差点……
毕业后从事语文教学,课本中的一些文言篇目如《狼》《促织》,即选自《聊斋志异》。由于自己对《聊斋志异》的钟爱,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分外亲切,常有独到感悟。现在我已过知天命之年,读过的书也算不少,藏书也洋洋大观。而唯一能让我百读不厌、摆在手边、经常翻阅的,就是一部《聊斋志异》。
近来读到余光中的《我以能使用中文为幸》一文,其中有一段记叙余光中幼年在亲友家读书的情形,和我幼时爱好经历颇为相似:“他家中藏书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图动人的线装《聊斋志异》……课余任我取阅,纵容我神游于人鬼之间……”能和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有相似的幼年经历和喜好,我深感荣幸。
女儿幼时也像我儿时那样爱听故事,时常缠着我讲《聊斋》故事。我也像当年的母亲那样,用讲《聊斋》故事的方式奖励她的种种进步。
如果要我向学生推荐必读名著,其中必有《聊斋志异》。我认为学生阅读《聊斋志异》一举至少四得:
《聊斋志异》可以提高文言文阅读理解能力,此一得也;《聊斋志异》情节光怪陆离,引人入胜,此二得也;《聊斋志异》的语言准确洗练,雅致生动,是学习语言的好教材,此三得也;《聊斋志异》本身就是古典名著,可以提升文学素养,此四得也。
作 者 简 介
张超,中学教师,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优秀语文教师、全国教学能手和教研能手、省级学科带头人和骨干教师、广州市教师专业发展培训专家,出版《语文的核心:阅读与写作》《别开生面的阅读与写作》《语文教学道与术》等专著,作品散见于《名作欣赏》《人民教育》《中国教育报》《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月刊》等报纸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