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父情结、童年创伤与爱的复活

2023-02-15 01:50江飞
安徽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阿英锦鲤复活

江飞

第一眼看到“阿英”二字,不禁想起那个“太阳社”的中坚与战将来。他所提倡的“力的文艺”,他那一篇《死去了的阿Q时代》,虽有着激进中的幼稚,却以惊世骇俗的否决精神,激起文坛的震荡。那是一个为无产阶级文学呐喊的青年,那是一个呐喊的时代。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好的笔名有时胜过千言万语,当人们只记住他的笔名而忘却其本名的时候,便是他的成功与荣耀吧,比如鲁迅,比如莫言。当然,此“阿英”非彼“阿英”,此时代亦非彼时代,一个陌生的作家于我,似乎更有着某种吸引力,幸好他没有让我失望,更准确地说,这篇《锦鲤镇》让我多少有些意外和惊喜。

“后半夜,我到临渊寺找肖凯彪”,看似寻常的开头,却暗含着莫名的紧张与悬疑。“我”是谁?“肖凯彪”是谁?为什么是在“后半夜”?为什么要到“临渊寺”?好小说是要有悬念的,一步步“勾引”读者。整篇小说正是在悬念丛生中一点点衍生开来,把一个心理“变态”女子的故事写得千转百回,意味深长。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关于恨与救赎的故事,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关于爱与宽恕的故事,归根结底,这是一个人在爱恨交织中重获新生的故事。

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作者在有限的篇幅里暗藏机关,草蛇灰线,爱情线与亲情线双线交织,顺叙与插叙融合为一,体现出匠心独具,显示出比较难得的内部张力和品质。“我”拖着怀孕的身体,历经千辛万苦,独自返乡,半夜翻山越岭,为的是到临渊寺放生。难道只为放生?显然不是,说是“放生”,其实是与腹中的胎儿做最后的告别。“我”是一个无望的失败者,一次次失败的爱情,换回的是手臂上一道道自残的刀痕。而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害怕被抛弃而滋生出强烈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而恰恰是因为这种畸形变态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导致一次次分手的结局。有果必有因,这种心理障碍的罪魁祸首不是爱的泛滥,而恰恰是爱的缺失,这根源于童年时父亲肖德旺对她和母亲的抛弃,正是父爱的缺失构成她成年后仍然无法摆脱的创伤性记忆。

根据弗洛伊德的创伤理论,一个人童年所遭受过的痛苦与挫折,会成为永久性的记忆,在他成年后这种记忆被下意识地表现出来,甚至对他当下的行为和心理形成了障碍。童年创伤记忆很容易让一个孩子变得没有安全感,容易偏执、压抑自己的情感,更容易失控,最主要的还是躁狂症。患有躁狂症特质的人缺乏共情和爱的能力,当负性情感来临时,躁狂或轻躁狂个体通常会悲伤或失望,严重时表现为愤怒甚至是勃然大怒。这也就能解释“我”的悲剧了:因为恋父情结,“我”义无反顾地一次次爱上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又因为童年创伤记忆,“我”一次次陷入没有安全感的偏执、躁狂甚至情绪失控之中,比如小说中写到的,“持刀闯进他的宿舍,以自杀威胁”,“他不肯穿,我就摔东西。我在深夜,拎着衣服冲到街上,拽住每个人说,我买的夹克,我男友不要,迟早有一天,我这个人他也不要了,你要不?衣服和我,两样都给你,白送”。最终,男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弃“我”而去。“我”仿佛陷入一个闭环的深渊之中,只有苦痛,没有出路,而这次临渊寺“放生”之行倒成为治愈心理障碍、“放自己一条生路”的契机。

解铃还需系铃人,爱的缺失召唤爱的复活。作者有意将父亲肖德旺隐身幕后,通过肖凯彪的转述,让一个在失败和愧疚中艰难度日却依然深爱着女儿的父亲形象浮出水面。正是这个让“我”爱恋又憎恨的父亲,每年为她和母亲放生,替她背负肖凯彪的怨恨,忍着被众人围殴的痛,小心地一路跟随着她,修好自行车,最后急匆匆奔向小产的她,而“我痛得说不了话,抱住那影子,仿佛抱住了一切。天穹清透,日光照彻薄薄的眼皮,红影旋动,像刚放生的那尾锦鲤”。这是血浓于水的和解,是爱的光芒驱散陈年的阴霾,正如肖凯彪原谅了父亲,也原谅了真正造成他伤疤的“我”,不是因为放生了锦鲤,而是因为爱。藏于深山的“临渊寺”,抚慰了“我”童年时被遗弃的伤痛,也见证了许多年后“我心里有东西坍塌,又重新集聚成另外形状”,那是爱的复活与自我的重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小说的题目改为“临渊寺”似乎更合适,也比“锦鲤镇”更有意味。

值得一提的还有这篇小说的语言。我很赞同汪曾祺先生的看法,“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千人一面的语言是可憎的,许多作家把大量的精力都用在故事上,让人不免可惜可叹。很显然,阿英的语言很有自己的特色,尽管不免有用力过猛之处,但总体上自成一格,短促,精练,讲究练字(尤其是动词),擅长白描,追求陌生化,有印象派绘画之妙。比如,“身后深林,几滴鸟鸣飞溅”,“太阳没扒牢,咕咚滚落。青灰的云,铅板一样压住镇子。全世界扁平。我闭眼,竭力举直秆子,撑住暗色穹窿,摇晃站定,肚皮反弓,狠狠折回身体,把一个黑沉沉的夜晚,砸下去”。好的语言如佳肴珍馐,色香味俱全,悅目悦心,引人入胜。

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我”是不幸的,因为恋父情结和童年创伤而遍体鳞伤;“我”又是幸运的,因为“我”并没有被世界彻底遗弃,最终在亲人的爱恋中得以复活。过去的其实并未过去,无论是“我”、肖凯彪、肖德旺或是我们,都需要爱的慰藉、爱的修复、爱的复活——这是小说送给读者的“锦鲤”吧!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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