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华,杨世雪
(云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苏区红色标语是苏区宣传工作者和广大人民群众用简短文字的形式展示于公共场所,反映中国共产党革命诉求的具有宣传鼓动作用的口号,在苏区有“板壁上的指南”之称。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十分重视标语宣传,领导苏区军民创制了数量众多的红色标语,借此顺利地将其意识形态传输给广大民众,由此获得了民众对革命意识形态的高度认同,进而实现了苏维埃运动中最广泛的民众参与,解决了民主革命过程中至关重要的民众动员问题。近年来,苏区红色标语得到学界较多关注,研究成果颇丰;其中有些学者从红色标语的组织传播、字体设计、语言艺术、功能作用等角度论及了红色标语与革命动员的关系问题,但从意识形态视角梳理两者关系的成果甚少,存留进一步研究和挖掘的空间。(1)参见陈信凌:《江西苏区标语的传播学分析》,《新闻与传播研究》2005年第4期;朱潇潇:《苏区标语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语言艺术》,《中共中央党校学报》2011年第4期;杨新忠、李彩林:《红色标语字体设计探究》,《苏区研究》2016年第6期;邹晓芟、吴焰辉:《苏区红色标语的育人价值及其实现路径探析》,《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20年第9期。鉴于此,本文拟回到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历史语境中,探讨苏区红色标语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联,以期为探寻中国共产党革命动员的内在逻辑以及做好当前的宣传文化工作提供历史借鉴。
标语是用简短文字写出的宣传鼓动口号,诚如现代文学家朱自清所言,“现代标语口号却以集体为主,……不但要唤醒集体的人群或民众起来行动,并且要帮助他们组织起来。标语口号往往就是这种集体运动的纲领”。[1](P42)还有学者认为,标语口号是有纲领性或者宣传鼓动作用的简短文字,具有社会教化、动员激励、凝聚人心、整合力量的功能,[2]是一种综合各种功能的思想政治教育有效载体。[3](P19)可见,标语是一种表达强烈政治诉求的宣传手段,具有民众动员功能与意识形态教化属性。标语是英文“slogan”的意译,起源于西方。标语作为一个词语,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从日本引进国内的,当时主要出现在白话文书刊中。[4]标语虽是外来词,但中国对标语口号的运用古已有之。从秦始皇“刻石颂秦德”,到陈胜、吴广提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伐无道,诛暴秦”口号,张角提出的“苍天当死,黄天当立”口号,钟相提出的“等贵贱,均贫富”口号,李自成提出的“均田免粮”口号,洪秀全提出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口号,再到孙中山提出的“振兴中华”口号,历代的政治集团都高度重视标语口号的作用,把标语口号视作向民众进行宣传,争取民众支持,进而巩固政权或夺取政权的重要手段。正如刘少奇所言:“在群众一切斗争中,口号的作用极大……它使群众的精神特别振作,特别一致,发生强有力的行动。”[5]标语口号在中国历史上所产生的显著动员作用,自然会给善于总结历史经验的中国共产党带来深远影响,成为其传播革命意识、动员民众的一种重要选择。
中国共产党成立伊始,便强调运用标语这一宣传方式,中国共产党一大决议将标语和书籍、日报、传单并列为四大宣传载体,其出版工作要受中国共产党中央的领导与监督。[6](P4)大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已将标语印刷在传单、小册子与报刊上,还创造性地通过钞票来呈现标语,如银行将“打倒资本主义”“拥护工农政策”等标语印刷于钞票上。十月革命胜利后,苏联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指导下,创作了大量反映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的标语,如“学习、学习、再学习”“不识字的人就是盲人,等待他的到处是失败和不幸”“向着共产主义前进”“为了共产主义劳动”“五年计划,三年完成”“集体农庄的妇女能顶半边天”“我的祖国,由我来保卫”“用我们的双手建设工业强国,科技强国”等。[7](P3)这些标语口号可以说是团结苏联各族人民奋发前进的黏合剂,在苏维埃革命事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借鉴苏联标语的经验,标语由中央和地方的党政机关拟定;标语被号召的对象是社会某个阶层和全社会,乃至全世界无产者;标语内容紧密联系党的政治任务、工作重心。[8]
此外,中国共产党重视运用标语传播革命意识形态还有现实考虑。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虽然建立了若干的革命根据地,但都位于经济文化十分落后的农村,并且遭到了“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反动派的分割包围。这样一来,中国共产党难以占据有利的宣传阵地,如学校、电台、广播、剧院、书店等。残酷的战争环境和经济封锁使苏区经济极其困难,大规模出版报刊、书籍缺乏稳定的环境和经费保障。而刷写标语受时间、地点、资金、技术的限制较小,可以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方便书写,具有廉价性、灵活性、便捷性的优势特点。可见,艰苦复杂的革命战争环境为标语发挥理论灌输作用提供了特殊土壤。另外,革命根据地民众较低的文化素质也为标语发挥作用提供了有利条件。当时的苏区,属于文化教育较为落后的地方,民众中文盲和半文盲占绝大多数。毛泽东在《寻乌调查》中指出:在江西省寻乌县,全县不识字人口占60%,而“女子可以说全部不识字,全县女子识字的不过三百人”。[9](P224)苏区民众由于文化知识水平低,在理解抽象深奥的理论学说方面存在很大难度。而标语的书写以简单明了的常用字为主,恰好和根据地民众的文化水平相吻合,容易理解;同时标语还讲究声律押韵、对仗工整、平仄协调,读起来顺畅上口,听起来和谐悦耳,易于识记。心理学研究表明,“复述的次数越多,转换到长时记忆的信息量也增多”。[10](P165)红色标语一般书写在根据地军民劳动、生活的场域,能经常出现在人们的视线范围之内,通过频繁的视觉刺激发挥潜移默化的暗示作用,标语的内容便留存于民众的头脑中,规约民众的行为方式,从而达到教育民众的效果,最终实现政治动员的目的。
基于上述诸因素的影响,特别是标语自身的功能特征与中国革命现实的需求深度契合,标语宣传得到高度重视,成为中国共产党进行政治动员的主要手段和传播革命意识形态的重要载体。1929年12月,古田会议决议案规定:根据教育士兵、发动群众斗争及争取国统区民众的需要,要高度重视红军的宣传工作,针对标语宣传方面的缺点,要“有计划地在敌人经过道路两旁多写切合某现实部队的标语”“红军标语逐个解释”。[11](P8~9)1930年4月,红四军政治部在《宣传员工作纲要》中提出了针对宣传员的十八条要求,其中前六条都涉及到标语宣传。[12](P199)在古田会议精神的影响下,苏区党政军宣传工作部门拟定发布了一系列红色标语。1930年3月,红四军政治部发布《革命标语》173条;1930年11月,红一方面军前敌委员会发布对白军宣传标语口号12条;1933年7月,苏区中央局宣传部发布“八一”纪念标语16条;1933年7月,中国共产党寻乌县委发布《告白军士兵标语》7条;1934年3月,湘赣军区政治部发布《目前中心标语口号》41条;等等。[13](P59、P74、P88、P92、P105)这样一来,各革命根据地内开始出现数量众多、形式多样的标语。1930年10月,中国共产党赣西南特委刘士奇在给中央的综合报告中指出:“苏维埃的胜地,斗争的较久的地方……从前过年度节,写些封建式的对联,现在都是写的革命标语。”[14](P356)仅据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对赣南地区原建筑物墙壁保存的苏区标语的普查,就发现了600余条标语。[15](P32)苏区红色标语类型很多,如纸质标语、碑刻标语、石刻标语、墙体标语、路牌标语、横幅标语、竹片标语、提灯标语等。其中,石刻标语比较普遍,它是通过凿子等器具将宣传文字刻在石头上,这种标语其耐久性好,不易被破坏,适合保存。1979年7月由四川省博物馆编写的《川陕革命根据地石刻标语选编》一书中,收录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境内的680条石刻标语;1980年3月由川陕革命根据地博物馆编写的《川陕革命根据地石刻标语》(第二集)书中,又新收录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境内的1080条石刻标语。
20世纪30年代前后,革命根据地内的意识形态呈现多元分化格局,资产阶级意识、封建迷信观念、帝国主义思想与革命意识形态争锋。这要求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必须遵循破旧立新的根本方针,确立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地位,净化苏区社会意识形态环境。为此,中国共产党主要从宣传组织建设和宣传制度建设这两方面入手,以确保红色标语在革命意识形态规约下健康发展。
一方面,中国共产党很重视对红色标语宣传的组织领导,运用行政干预手段推动红色标语接受革命意识形态的规约。红四军成立之初,下设宣传科和士兵委员会,张贴标语散发传单便是士兵委员会的主要任务之一。1929年12月,古田会议决议案明确规定,“以支队为单位,军及纵队直属队均各成一单位”,支队下设中队,中队下设分队,宣传员若干人,从而健全了标语宣传队伍的组织机构;[12](P26~27)而且各级宣传队要受同级政治委员或政治部宣传科指挥,宣传员均为地方苏维埃政府选派的进步分子和各部队从士兵中挑选的优秀分子,从组织上保证标语宣传的权威性。在古田会议精神的影响下,1933年12月,中国共产党江西省委宣传部在通信第十五号中对地方宣传部门的组织结构作出如下规定:“县委宣传部除正副部长外,下面设宣传鼓动干事、教育干事、发行干事、宣传鼓动员,支部有宣传干事、教育干事、发行员。各级宣传部干事的工作按其分工决定,不过范围大小不同,如县宣传鼓动干事注意宣传鼓动员与宣传队工作、俱乐部工作,各群众团体宣传部或教育部工作,注意宣传品的审查等。区及支部宣传干事同样是这样。”[16](P46)与此同时,中国共产党还通过定期审查标语以确保标语宣传的正确性、权威性和时效性。早在中国共产党一大的决议中,就强调对标语内容进行审查与监督,“一切书籍、日报、标语和传单的出版工作,均应受中央执行委员会或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的监督。……任何出版物,无论是中央的或地方的,都不得刊登违背党的原则、政策和决议的文章”。[6](P4~5)1930年6月,红四军政治部发布《红军第四军各级政治工作纲领》,要求把检阅红军的标语、传单、画报等宣传工作列入全军各级政治部的工作职责。同年8月,《闽西苏维埃政府目前文化工作总计划》指出,闽西政府文化部负责对各级文委会拟定的标语口号进行指导与审查,要求各级文委会“把各处所有的标语下一番总检查,把其不正确和失去时间性的洗刷去,另贴或写适合当前的标语”。[17](P546)此外,列宁小学、夜校、俱乐部、博物馆等机构则是对红色标语进行规约的基层平台,如列宁小学设标语股来张贴标语口号,苏区夜校开设赤语(红色标语)课程,俱乐部设图画组来创作标语漫画,革命博物馆对标语进行保护陈列。如此一来,红军和地方就形成了一个自上而下进行标语宣传的组织架构,层层管控标语宣传的政治方向,以适应革命意识形态建构的需要。
另一方面,党、红军、苏维埃政府高度重视红色标语的制度建设,通过制定颁布一系列规章制度来保障红色标语沿着无产阶级革命的方向健康发展。1928年11月,红四军第六次党代会通过的《军事问题决议案》提出建立宣传兵制度,规定凡红军行军所到之处,宣传员要手持标语传单向群众宣传、在民众房屋的墙壁上贴满标语以及破坏国民党标语。[18](P49)之后,红四军政治部发布了《红军标语》《宣传须知》《宣传员工作纲要》等,红一方面军前敌委员会发布了《宣传动员令》,中国共产党江西赣南行委发布了《宣传鼓动口号》,对红色标语的书写、内容、宣传技术、宣传队伍等方面作了详细具体的规定。
然而,苏区标语宣传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影响了红色标语的健康发展。比如,标语宣传缺乏时效性和针对性,纪律性松散,标语字迹潦草。有的标语在内容方面受到“左”倾错误思想的影响,如“不烧无产阶级的房屋,只烧土豪劣绅及一切反革命的房屋”“烧、烧、烧,烧尽土豪劣绅的房屋!杀、杀、杀,杀尽一切土豪劣绅的人”“使小资产变成无产,然后强迫他们革命”[15](P30)等。上述标语从形式到内容显然均不符合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要求。苏区为此出台了一些政策,对标语的创制作了进一步的整顿与规范。1929年10月红四军政治部在《宣传须知》中规定了十二条宣传原则,涉及到政治的宣传、反帝的宣传、红军的宣传、敌方士兵的宣传、苏维埃的宣传等,要求红军在进行标语宣传时严格遵循;同时更加强调了标语宣传的重要意义,如“指示民众的出路,使广大群众起来参加革命”“宣布共产党、红军的主张和任务以及策略,使群众起来拥护并加入革命组织”“提高群众的革命情绪,准备武装暴动夺取政权”。[18](P43)古田会议决议案系统地规范了标语宣传工作,提出根据武装斗争需要制定适合群众斗争情绪的标语口号,要为妇女群众、青年群众、流氓无产阶级等宣传对象制定切实可行的标语宣传。为了改进标语宣传技术,1930年4月赣西南特委在关于群众斗争策略的通讯中要求,“在敌人之四周张贴各种鼓动士兵的标语和传单,要包含敌人之弱点及其长官的姓名和罪恶,最好用他们士兵自己的口气”。[19](P497)1931年2月江西省赤色总工会宣传动员令规定,“要看墙壁的长短,来布置标语,墙壁长,写长的标语,墙壁短则写短的标语,不要一个标语写两垛墙壁。……每条标语写完之后,一定要写出各机关的名义来”。[20](P10)
如此一来,在自然条件恶劣、物质水平低下、民众文化素质不高的农村革命根据地,中国共产党通过构建严密有效的宣传管理系统和配套科学的宣传规章制度,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渐趋组织化、规范化与革命化,苏区标语坚定地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担负起鼓动民众、组织民众、武装民众的宣传任务,而这正是革命意识形态融入红色标语、统摄其灵魂的自然呈现。
瑞士著名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21](P37)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思想观念或意识形态要获得成功的传播,自然离不开话语表达策略的运用。科学的政策策略是无产阶级革命获得胜利的重要保证。毛泽东在《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指出,要完成革命的任务,“它全靠无产阶级政党的斗争策略的正确和坚决。倘若无产阶级政党的斗争策略是错误的,或者是动摇犹豫的,那么,革命就非走向暂时的失败不可”。[22](P115)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从苏区实际情况出发为标语宣传制定了正确灵活的话语策略,促成了革命意识形态与红色标语的有机融合。
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复杂抽象的概念体系,须用通俗化的方式才能被人们所理解。列宁曾经说过,“最高限度的马克思主义=最高限度的通俗和简单明了”“最高限度的马克思主义=最高限度的通俗化”,[23](P467~468)1929年6月,中国共产党中央在《宣传工作决议案》中要求,党的“宣传工作的内容与所采取的方式,必须更加具体化群众化”。[24](P2156)中国共产党在领导红色标语创作的过程中,努力遵循意识形态宣传的通俗化大众化原则,非常重视标语的形式问题。
一方面,红色标语运用句式简洁、言简意赅、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形式,蕴涵着极其丰富的革命内容。苏区大地到处都是“红军是工农的军队,白军是豪绅的军队,工农子弟都来当红军”“国民党是屠杀工农的刽子手”“打倒走狗蒋介石”“军阀混战争地盘,士兵送死当炮灰”[25](P10、P12、P15、P36)“建立全国苏维埃根据地”“枪决反革命的鲁涤平,国民党是屠杀工农的刽子手”[16](P56、P61)“英勇的工农兵、劳苦群众,赶快加入共产党”“出门斩劣绅,进门杀土豪”[15](P162、P198)等通俗化标语。这类红色标语在适应工农民众文化水平的大白话的形式中注入带有浓烈革命色彩的内容后,传播速度快、范围广,简单的文字和通俗易懂的语言,使红军战士和民众增添了不少亲切感,晦涩难懂的革命道理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加以表达,在宣传过程中自然容易为广大军民理解和接受。
另一方面,红色标语的语言体现了民间方言与革命话语的融汇,即在红色标语中,同时出现民间的俗语、独特的方言词、韵语方式以及革命意识形态话语。比如:“不卖油盐柴米把白军”[25](P28)“全苏区工农穷人,男女老少,把连武装,坚决保卫赤区,保卫土地”“参加红军消灭了刘湘等川军棒老二,全川穷人永不出款子”[26](P84、P103)“蒋介石贼古子”“红军好,工农当红军。工农红军刮刮叫,军事政治都学到”“官长到处喊清乡,难民挨匪更猖狂”,[15](P199、P212、P223)等等。这段标语既有“参加红军”“保卫赤区”“保卫土地”“红军好”等具有革命意识形态色彩的话语,又有“把”(赣南客家话:“给”的意思)、“把连”(川东方言:“大家共同”的意思)、“棒老二”(川北方言:“土匪强盗”的意思)、“贼古子”(吉安方言:“小偷”的意思)、“刮刮”(闽西方言:“呱呱”的意思)、“挨匪”(赣南客家话:“挨骂”的意思)等当地方言。由于将革命话语转化为这种民众凭自身人生经验就可接受的通俗表达,红色标语能让当地民众通晓其中蕴含的革命道理,并被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所感染。
有学者认为,语言艺术是指创造性地应用语言而使人产生愉悦感受并带来良好接受效果的方法和技巧,标语是语言艺术之一。[27]苏区宣传工作者将多种语言表达技巧运用于标语的书写中,进一步增强了标语的形象生动性,提高了红色标语宣教的吸引力。
有些标语运用对偶的手法,句式比较工整,一般由两句话组成,而且两句话的字数相等,有的还很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它们类似于对联,但没有对联要求严格,不用特意去追求平仄的运用。譬如:“打倒军阀,拥护红军”“消灭白匪,扩大红军”“红军中官兵夫薪饷穿吃一样,白军里将校尉起居饮食不同”“实行一夫一妻,禁止一夫多妻”“士兵不打士兵,穷人不打穷人”“肃清反革命,打倒国民党”“欢迎白军士兵加入红军,反对帝国主义进攻苏联”“打倒蒋介石,活捉鲁涤平”“活捉鲁胖子,打倒蒋介石”“工农解放万岁,红军胜利万岁”“昨日捉到张辉赞,今日捉到谭道源”“只杀靖卫团长,不杀靖卫团丁”“出门斩劣绅,进门杀土豪”。[18](P8、P65、P128、P198、P219、P231、P244、P250、P254、P271、P321)这种形式的红色标语通俗易懂、节奏感强,便于诵读、传唱和识记,而且不拘场合和载体,适用性强,如同歌谣一般在苏区得以广泛传播,其中蕴含的革命意识形态很快被民众所接受。
有的标语运用排比式。这种形式的标语,语句长短相近,句式相同相似,有意重叠使用,形成“连发”效应,能够对标语内容起到反复强调、不断强化的作用。例如,反对白军官长打骂士兵!反对国民党军阀借口国难克扣士兵的军饷!反对国民党压迫士兵修马路做工事!”[15](P206)“打倒新旧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13](P118)“纪念八一,打倒美帝国主义;纪念八一,拥护共产党的六大纲领;纪念八一,打倒不准抗日的国民党政府”[25](P35)“参加革命战争反对帝国主义!参加革命战争向白区发展!参加革命战争反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出兵东三省!反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16](P130、P151)这类红色标语立场鲜明,铿锵有力,节奏明快,富有韵味,顺畅上口,鼓动性强,符合人们表达强烈情感的语言习惯,易于在工农民众中产生情感共鸣,使中国共产党革命主张深入人心,激发民众斗争的决心和勇气,从而达到很好的动员效果。
有的标语采用对比技巧。这种标语把要提倡的东西和要反对的东西,按照内容的逻辑关系一一对应起来,是非分明,导向明确,形成强烈的褒贬关系,能够起到很好的教育引导作用。例如,“苏维埃是工人农人穷苦老百姓的政府,国民政府是豪绅军阀统治人的政府”[28](P58)“红军是工农的军队,白军是军阀的军队”[18](P105)“白军是帮土豪压迫工农的,红军是帮工农打土豪的”[12](P7)“国民党帮助土豪收租收息,共产党帮助农民夺回田地”[15](P131)这类红色标语通过比较共产党与国民党、苏维埃与国民政府、红军与白军的政治属性,深刻地揭示了两个政党、两个政府和两支军队本质上的区别,激发民众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仇恨和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任,从而自觉地参加苏维埃革命事业。
红色标语能在苏区广为流行,也得益于其反映了工农民众日常化的内容。1932年5月,中国共产党江西省委第二次代表大会通过的《关于宣传工作决议案》强调:“正确的宣传煽动基本内容必须和当地群众目前需要相联系起来,即是要和群众日常生活、日常斗争有密切的关系,从群众一切稍细问题中去说明广大的政治前途。只有如此,才能增强群众的政治意识和提高其阶级觉悟。”[18](P21)为此,苏区宣传工作者在创作红色标语时坚持从工农兵大众的实际出发,努力反映苏区军民的斗争与生活。
为了使标语能充分反映民众日常化内容,标语宣传大多与民众切身利益紧密相连。宣传工作者经常深入工农兵的生活,选取民众生活中的事例创作红色标语。战争与革命是苏区社会的主题,因此与之相关者都是红色标语要表现的日常化内容,包括阶级斗争、春耕运动、土地革命、查田运动、妇女解放、扩红运动等。例如,“国民党是土豪劣绅洋奴恶棍军阀官僚的集合场”“国民政府是代表豪绅阶级的政府”“打倒国民政府”“国民党不打倒,工农兵不得了”“打倒国民党政府建立工农兵政府”“工农兵团结起来准备武装暴动夺取政权”[18](P38、P39)等标语揭示了国民党反动派及其政府的罪行,反映了工农阶级与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之间尖锐的阶级斗争。为了发展苏区经济、打破敌人经济封锁,苏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春耕运动。当时就出现了“全赤区男女老少把连起来抓紧春耕,点遍洋芋、苦荞、蔬菜,不让苏维埃寸土放荒”“加紧春耕生产”“加紧春耕运动”“严拿造谣欺骗威骇穷人,破坏春耕的反动分子”“劳动青年们,加紧春耕运动”“加紧春耕,充实赤区粮食”[28](P77)等标语,表现了民众对春耕运动的热烈支持。此外,如“只有实行土地革命农民得了土地,农村的经济才能发展”“只有农民暴动起来夺取地主阶级的土地才能实行土地革命”“焚毁田契借约”“不完租不完税不完粮不完土豪的债”[18](P39)等标语,蕴涵着丰富的土地革命内容,阐明了中国共产党和苏维埃政府的土地分配政策,反映了贫苦农民对土地占有的利益诉求。而“彻底查田查阶级”“加紧查田查阶级”“雇工要领导贫农联合中农加紧查田运动”[28](P56)等标语便展现了中国共产党在查田运动中的政策以及农民彻底解决土地问题的决心。另外,苏区有不少以妇女解放为题材的红色标语,如“废除压迫妇女的旧礼教”“男女平等”“打破包办婚姻”“禁止虐待童养媳”“妇女工作与男工同等的,须得同等工资”“劳动妇女派代表参加苏维埃议事办事”,[16](P43)反映了广大妇女追求自身解放与谋求平等权利的美好愿望。由于革命战争的需要,扩红运动是红色标语经常涉及的主题。当时苏区出现了许多宣传扩红的标语,如“送最后的儿子参加红军!送自己的丈夫参加红军!父劝儿、妻劝夫参加红军”“快快快,快团结来参加红军!冲冲冲,冲上前去活捉刘匪”“穷苦工农弟兄热烈参加红军,老欢送小、妻欢送夫、弟欢送哥,扩大五万新红军到前线去活捉刘湘”。[28](P16、P17)这些标语号召工农民众积极报名参加红军,将中国共产党扩红的主题鲜明地展现出来,是苏区日常革命现实最为直接的反映。
红色标语作为承载政治话语的视觉符号,将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内容以通俗化大众化的形式展现出来,对革命的关键问题作出了回答,从而促使苏区民众革命共识的高度达成与意识形态的广泛认同。
农村革命根据地建立之初,广大民众对中国共产党的纲领、主张、政策缺乏了解,再加上国民党的妖魔化宣传,中国共产党使得不少民众对中国共产党存在恐惧排斥心理,如1929年8月赣西特委给江西省委的第十三号报告中提到,敌人的欺骗宣传“已部分的收效,尤其是在农村中山人‘安居乐业’‘安分守己’等口号蒙蔽了很多的落后群众,甚至久经斗争的东固少数农民,在上次白军包围后,有‘国民军也还好’的感觉,至于永丰边界安福边界,还有大部分群众,在反动派影响之下,来进攻红军和抢劫割据农村更为危险。”[14](P96)此外,当时由于受旧军队的影响以及国民党对红军的歪曲化宣传,民众普遍存在着一种对军队畏惧心理,虽然当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改名为工农革命军,但是老百姓仍不敢和红军接触,所以红军“每到一处,老百姓往往是十室九空,除留有少数老年人以外,很难见到青壮年人”。[29](P197)上述情况非常不利于苏区革命舆论氛围的形成,妨碍了中国共产党对民众参加革命的争取。土地革命时期大量的红色标语宣传,消除了国民党丑化和歪曲宣传的负面影响,加速了苏区民众的反思和觉醒,让民众接受认同了中国共产党与红军队伍。1929年3月,来到福建长汀县新桥乡通过派出宣传队进村张贴“红军是工农的队伍”“打土豪,分田地”等标语,民众从门缝中看到红军不抢劫不抓人,才开始走上街头,而红军趁机逐条对标语进行宣传解释,民众才慢慢地接受了红军。[30](P49)
在广大的苏区,许多农村青年在看到“扩大红军才能保障自己的土地利益”“穷人要保卫苏维埃政权和土地利益,只有坚决参加红军”[28](P13、P14)“红军才是真正为工农谋利益的军队”[15](P81)等以参加红军为主题的标语后,知晓了红军的宗旨使命,意识到参军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踊跃报名参加红军。如“一个卖柴青年在县城看到‘当红军去!’的标语怦然心动,急忙把柴便宜卖掉,走进红军队伍”。[31](P21)江西省宁都县老红军廖胜章回忆道:“那时到处都是标语,到处都唱山歌,宣传动员当红军,当地青年决心很大,要去当红军打倒反动派、保卫苏维埃。……我们黄陂地区十五岁到四十五岁的差不多都去当红军了。”[32](P262)中央苏区从1932年春到1933年2月扩大红军8.76万人,从1933年5月到8月扩大红军约5万人,从1933年9月到1934年9月扩大红军13.03万人。在川陕苏区,红四方面军的扩红工作成效同样显著,由入川时的1.4万余人,不到一年时间就发展到8万余人。[33](P801、P802)1933年10月,川陕革命根据地的红军占领绥定、宣达地区以后,“宣达一带的群众如潮水般涌进红军与游击队中,不少一家人、弟兄、叔侄等相约而来”。[34](P28)在扩红运动中,苏区大地涌现了一幕幕母送子、妻送夫、妹送哥、兄弟争相参加红军的感人场景,也留下了“一个标语抵得一支红军”[20](P10~11)的佳话。
此外,苏区民众在标语的宣传动员下踊跃参加其他苏维埃事业。为了打破国民党反动派对苏区的经济封锁,确保红军粮食供应,苏区民众在“加紧春耕运动,储备粮食,到白区去打粮,将粮运回赤区来,准备充分粮食,进攻白区”[26](P57)“努力春耕为增加二成生产而斗争,实行春耕竞赛消灭耕田”[18](P66)等红色标语的宣传鼓动下,齐心协力开展春耕运动。他们在慷慨激昂的标语中响应苏维埃政府的号召,“加紧开荒,多种粮食”,[26](P57)并奔走相劝“努力春耕,节省粮食给红军”,[15](P178)以解决红军队伍的后备供给问题。民众还自发地参加节省运动、购买公债、慰劳红军,为红军的军事斗争提供有力保障。当时,在苏区宣传着“努力经济动员充实革命战费,加紧节省运动一切给予战争”[18](P66)“迅速完成推销二期革命公债!粉碎敌人的经济封锁”[13](P93)“努力推销经济建设公债”[25](P22)“赶快组织运输队、担架队,配合红军行动”[26](P57)“穷人热烈拥护自己的红军!拿粮食、打草鞋拥护红军,送蔬菜物资拥护红军”[28](P17)等标语。这些标语真实地反映了民众内心的认同,甘愿为革命奉献一切。1933年4月,福建省上杭县才溪区民众积极慰劳红军,“慰劳品之多,简直足以堆成小山,计有猪肉八百斤,大柴六百十三担,青菜二百八十二担,布草鞋四百双,并且动员了四五百个洗衣队帮助红军洗衣”。[35]红军与群众已是血脉相连,革命意识形态在群众内心深处悄然建构。
中国共产党历来重视宣传鼓动在对敌斗争中的作用,把瓦解敌军作为红军政治工作的一项基本原则。毛泽东认为,在中国长期的革命过程中,除了战争中消灭敌军外,还要做好瓦解敌军的工作。[36](P636)在开展对敌军政治工作方面,中国共产党注重运用标语、传单和火线喊话等宣传方式。苏区宣传工作者创作了大量宣传优待俘虏政策的标语,如“红军是穷人的军队,红军不打穷人出身的团丁和士兵”“欢迎白兵兄弟拖枪投红军”“升官发财是军阀,死伤流血是士兵”“共产党不杀投降的官兵团防”“白军官兵拖枪到红军来领路费回家”。[28](P67、P71)对此,1928年国民党第三军第九师师长杨池生部属的《九师旬刊》对朱毛红军优待俘虏之举发出了“毒矣哉”的惊叹;无独有偶,1934年贵州省沿河县邮局局长对湘鄂川黔苏区的标语宣传也发出了“该党手段之高,用心之毒,无以复加矣”的感慨。[37](P79)白军看到这些红色标语后,了解中国共产党和红军的宗旨主张,知晓白军与红军队伍的本质区别,于是思想开始动摇,纷纷弃暗投明。据老红军廖明回忆:“一九三〇年军阀混战结束,我们写了一条标语,叫作‘白军弟兄们,你们在山东河南苦战得了什么?为什么又来打工农?’这条标语对敌军起了很大的瓦解作用。”[38](P196)
红色标语宣传取得了显著的政治动员效果,这可以从历史文献的记载中获得验证。贵州省锦屏县侗族青年杨和钧在读了红军标语后深受共产党的感召,在追随红军队伍的途中惨遭敌人杀害。他曾写下《板壁上的指南》:“赶场天或是平常,寨上的农民或是行人来往,人人的目光都投向板壁上,因为板壁上有农民的指南。”[37](P80)1930年10月,赣西南特委刘士奇给中央的综合报告中提到:“无论穷乡僻壤,都普及了党的政治主张的标语,群众到处找共产党,拥护共产党的标语,群众自动张贴,……党的威信,在群众中陡然提高起来。”[14](P342)红军的标语宣传深入人心,连国民党反动派也不得不承认,“红军固然利害,红军的标语更厉害”[20](P10)“我很害怕‘穷人不打穷人’这个口号,如果我们的士兵一旦觉悟,枪向着我们,那可不得了”。[39](P228)时任云南省国民政府主席龙云在一份手谕中写道:“顷闻凡匪经过之地方,标语甚多。……应速令各县责成乡长泥人随处搜寻,发现有此种标语,即予撕去或铲除洗涤,勿稍留须进为要。”[40](P19)敌人对红色标语的极大恐惧,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红色标语宣传的效果。
意识形态认同,指人们对于某种意识形态自觉自愿地接受、承认、从属、内化及践行。[41](P45)意识形态认同在阶级社会备受各政治集团的青睐,最关键的是它能为政治集团存在的合法性提供辩护与依据,而且在开展社会动员、规范人们行为、协调社会关系、整合社会力量、建构社会价值等方面能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中华苏维埃政权及红军要在白色恐怖重重包围中生存和发展下去,必须在苏区范围内建构起一整套科学进步革命的意识形态,让广大民众对其意识形态产生认同。而意识形态是高度抽象化的思想理论体系,必须通过切实有效的宣传教育才能让民众认知和了解,进而产生感情和意识上的归属感,最后内化于精神动力、外化于实际行动。被赋予意识形态教化使命的红色标语,因其“内容丰富,具有极强的针对性”“简明扼要,富有极强的通俗性”“形式多样,具有极强的传播性”“军民参与,具有极强的广泛性”“贴近实际,富有极强的鼓动性”[42](P10~12)等优势特色,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传播的载体,搭起了民众与革命意识形态联系的桥梁。总体而言,红色标语推动了革命意识形态在苏维埃区域的建构。中国共产党通过将革命意识形态融入红色标语这一方式,其政治理念随着标语传播至苏区的每个角落,并为苏区民众所接受和认同,思想觉悟的民众自觉自愿地加入到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中。1927年中国共产党开始武装反抗国民党,从几乎白手起家到仅仅数年就发展了几十万革命武装,苏区全盛时期,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统辖全国12块苏维埃区域,总面积达到40余万平方公里,总人口共约3000万人,由此缔造出共产主义革命的中国传奇。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广泛的政治动员与民众参与,而中国共产党独特的意识形态教化手段是其获得民众支持与拥护的关键因素;其中红色标语在中国共产党革命动员中大放异彩。红色标语宣传不仅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被广泛运用,而且在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新中国成立后的各个历史阶段获得了更大发展,一直是中国共产党对民众进行意识形态教化和政治动员的重要手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提炼革命年代中国共产党开展红色标语宣传的成功经验,如标语宣传的原则要遵循正确的政治方向,标语宣传的内容要契合广大民众的诉求意愿、标语宣传的方式要注重通俗化大众化等,对于创新新形势下宣传思想文化工作,进而提升新时代群众动员引领作用、增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认同有着重要的现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