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云南地方志编纂的现代化转型
——以赵鹤清《滇南名胜图》为中心

2023-02-13 07:33
学术探索 2023年1期
关键词:名胜滇南方志

王 准

(云南民族大学 民族文化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清末民初中国积贫积弱,内忧外患双重叠加的局面既引发了深重的国家和民族危机,又使得此时的中国社会孕育着种种新变化,方志编纂的变化亦是其中之一。西学东渐的影响,官方的提倡和编纂者知识结构的变化让清末民初的方志在编纂目的、思想、体例、内容、方法和方志种类等方面较之以往都有很大变化。民国初年云南名士赵鹤清《滇南名胜图》即是在前人记载和实地调查基础上精心结撰的乡土志。该书继承中国古代“左图右史”之文化传统,图画南北兼容、中西合璧,而文字则是既博且精,简明扼要、深入浅出,具有集知识性与趣味性,学术性与普及性于一体的特点,集中体现了近代西南边疆地区有识之士的家国意识与乡土情怀。标志着清末民初以来,在各方有识之士推动下,以汉文化为主体的云南地方文化适应时代发展与社会变化,逐渐开始现代化转型过程。它的编纂不仅在当时有积极影响,对于今天的地方文化建设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一、《滇南名胜图》编纂缘起

云南地方志编纂的历史渊源可上溯到西晋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而元李京《云南志略》则为古代云南省志纂修之始。其后由明清以至民国,各类地方志的纂修开始达到高潮。以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正德《云南志》、万历《云南通志》、雍正《云南通志》《新纂云南通志》等为代表的一批地方志的编纂推动了云南方志事业的繁荣。而作为中国地方志的新兴门类,乡土志的编纂在清末民初也取得了一定成就。光绪三十一年(1905)《乡土志例目》的成书标志着中国乡土志的编纂迎来了一个新时期。有学者认为《乡土志例目》“不仅是当时重要的方志编纂指导性纲要,也是一本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乡土教材。该书经朝廷颁布全国后,对清末民国乡土志著述撰写,方志编纂理论与思想,乡土教材发展和志书研究等均产生了积极影响”。[1]研究显示,清末民初以来,全国各地乡土志有500余种。[2]乡土志在特定历史时期不仅发挥了其乡土教育功能,其内容、体例等方面也成为后来方志编纂的借鉴和方志学研究的重点之一。

清末民初全国乡土志编纂蔚然成风的情形在云南亦有体现,据《清末至民国时期西南地区乡土志研究》一文统计,从1905年到1949年,云南各地编纂了包括《路南县乡土志》在内的各类乡土志共计27种。[3]但并未包括滇西名士赵鹤清的《滇南名胜图》。《滇南名胜图》编纂完成于民国四年(1915),共六册,于当年八月由云南崇文石印局出版。或许是由于该书以图画为主的特点使其容易被误认为美术类著作,以致在当时和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没能得到足够重视,前人著作如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等亦未有收录。直到1974年,台湾成文出版社将《滇南名胜图》合为两册影印出版,列入“华南方志”第250种,才让该书在沉寂近60年后得以重现。此后,北京线装书局于2008年将包括《滇南名胜图》在内的众多赵鹤清著作影印出版。云南则于2015年举办赵鹤清诞辰一百五十周年纪念大会,对赵鹤清生平进行详细报道,研究论文如张诚《松泉先生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等也开始出现。可见随着时代的发展,赵鹤清及其《滇南名胜图》的价值逐渐为世人所重视。笔者曾于2019年11月在昆明潘家湾收藏市场“仙源居”旧书店购得民国四年(1915)本《滇南名胜图》一套六册,为开展相关研究提供了便利。虽然赵鹤清及其《滇南名胜图》自2015年以来受到一定重视,但目前已知的研究成果仍流于表面化,对赵鹤清生平、《滇南名胜图》与时代的关系等未能深入发掘。有鉴于此,笔者拟从清末民初云南地方志编纂与时代变迁的角度,对赵鹤清及其《滇南名胜图》作深入分析。

赵鹤清(1866~1954),字松泉,号瘦仙,别号守梅仙使,云南姚安人。光绪二十三年(1897)乡试中举,曾在八旗高等学堂、五城中学堂等处任图画教师;入民国后,曾任他郎(今墨江)长官,澜沧县长、盐丰县(今大姚)白井盐场知事等职。民国十六年(1927)卸任返家,后以诗文书画、园林设计等为业,新中国成立后,被推举为云南省政协委员,1954年逝世。[4][5]作为清末民初云南著名学者,赵鹤清生性颖悟,其学识集诗书画印于一体,旁及戏曲艺术、园林设计等领域,堪称一代名家。《滇南名胜图》的编纂就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其才华与学识。

关于编纂目的,赵鹤清在所作序言中明确指出,云南山水名胜早已称胜一方,但由于“交通不便,致金碧菁英久湮荒服”,于是萌生了以自己的绘画才能为云南山水传神写照的想法。可见赵鹤清认识到云南名胜有其独特价值,在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已获得好评。但由于种种原因使众多云南美景埋没边隅而不为众人所知。而编纂《滇南名胜图》不仅要展示云南的自然之美,更要凸显云南的人文底蕴,故而书中不仅有与云南名胜有关的“异史奇踪”,更有对“先正之典型”[6]的发掘。从中可见赵鹤清为阐扬云南名胜,光大云南地方文化的良苦用心。

赵鹤清《滇南名胜图》序言中的观点在当时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有学者认为,身处清末民初中国社会转型之际的云南学者,有弘扬、光大乡邦文化的意识。他们普遍有留学海外或游宦内地的经历,对于云南文化因地处偏远而流传不广的局面倍感痛心,因此致力于云南地方文化的搜集整理,并加大宣传力度,以期让云南地方文化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占有一席之地。[7]因此,赵鹤清编纂《滇南名胜图》的初衷,与其说是单纯展示云南山水风物之美,毋宁说是通过云南山水名胜之美来挖掘云南名胜的内在文化底蕴,从而消除人们长期以来对云南持有的“野蛮”“原始”等偏见,使云南名胜在全国乃至全世界获得应有地位。

而《滇南名胜图》的编纂,也与清末民初云南和全国的局势息息相关。此时的中国,正值清朝覆灭,民国初建之际。就全国形势而言,“民国的建立并没有带来和平、秩序和统一;相反,民国早期的特征是道德沦落、君主复辟运动、军阀割据,以及外国帝国主义势力加剧”。[8]就云南而言,自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以来“法帝国主义将大清的藩属越南沦为殖民地,英帝国主义将大清的藩属缅甸沦为殖民地。云南边疆藩篱尽失,门户洞开”。[9]云南和全国其他边疆地区一样,在很长时间里面临着极为严峻的边疆危机。在内外多重危机叠加之下,云南的仁人志士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拯救国家、民族之危亡,地方志书的纂修即其中之一。

因此,赵鹤清编纂《滇南名胜图》的出发点不仅仅是出于恭桑敬梓的乡土情怀,更有整理研究地方自然及人文遗产,开启民智,唤起爱国意识以期救亡图存的目的。赵鹤清好友,云南近代著名学者由云龙在为《滇南名胜图》所作序言中指出:“予维今之倡言爱国者实多矣,顾爱与否,非可以强焉为之也。必其爱乡之心切,斯其爱国之念生,斯力图所以保全此国家者无不至。凡言语、历史、物产、风俗,皆足以启发人之爱乡心者,而名胜亦其一也。吾知是图一出,滇人之览之者,其爱乡爱国之心,将油然勃然有兴起于不自觉者,岂徒作宗少文之卧游,取快一时而已哉。”[6](P3~4)此论述亦足以证明《滇南名胜图》也贯穿了作者的爱国情怀,这种爱国情怀并非抽象化、政治化的存在,而是由乡土之眷念延及国家之爱,由个人之家国情怀启发民众之爱国意识的实际行动,与时代变革和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总之,清末编纂乡土志的风潮和由历史、地理等多重因素所引发的爱乡爱国情怀共同推动了《滇南名胜图》的编纂,云南名胜富含的自然、人文资源在前人基础上得到了进一步发掘。

二、《滇南名胜图》编纂特色

以图为主的史籍在云南有着悠久的历史。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的研究显示,云南在唐代有《南诏图志》,宋代有《大理图志》,元代有任中顺《云南图志》,明代有《云南诸夷图》《木氏宦谱》等,清代有何其偀《迤江图说》、孙髯翁《盘龙江水利图说》、吴其濬《滇南矿产工器图略》、伯麟《种人图》等,[10]这些史籍各具特色,折射出古代云南社会的不同方面。作为乡土志,清末民初的《滇南名胜图》则用图画的形式展示云南风景名胜、文物古迹等,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内容。云南名胜在前人基础上,首次以绘图的方式得到较为全面、系统的整理,成为当时全国乃至全世界人们了解云南的一个窗口。统计显示:“清末至民国时期西南地区乡土志有20种使用了表格,26种绘制了地图,分别占当时本区乡土志总数的18.3%和23.9%。”[3]但像《滇南名胜图》这样以图画为主体,图、文各占一半的方志可能尚属唯一一种,更显弥足珍贵。

《滇南名胜图》共六册,将自然与人文景观合而为一。全书收录自然景观129处,人文景观48处,合计177处,涵盖滇东、滇西、滇南、滇北和滇中的广大地区。从所占比重来看,《滇南名胜图》中山川、湖泊、岩洞、温泉、奇石等自然景观的占比远远超出亭台楼阁、庙宇寺观、名人遗迹等人文景观,反映出云南名胜以自然景观为主,人文景观为辅的特点。当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往往互相包含。这种情况在《滇南名胜图》中也十分突出,赵鹤清特别注重对山川等自然景观的人文内蕴作深入发掘。比如在介绍昆明翠湖九龙池时,突出其与明代沐氏和清代云贵总督范承勋有关的事迹;[11](P8)介绍宾川鸡足山,除引述《徐霞客游记》的记载外,还强调与其有关的佛教典故等。[12](P9)可见该书以自然景观为主,人文景观为辅。二者互为表里,在强调云南自然之美的同时更加凸显人文内涵。

(一)图画

图画是方志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学者指出:“作为方志的重要体裁形式,图在方志里起着文字不可替代的作用,无论是早期图经,还是明清时期的方志,无不惟图是赖。利用图对客观事物进行描述和解释,并向人们提供某一地区的整体形象和其他各方面的信息,是中国方志的一个特色。”[13]《滇南名胜图》的图画首先体现了中国古代“图经”的某些特征。来新夏《方志学概论》指出,我国古代“图经”最早起源于汉代《巴郡图经》,发展于魏晋南北朝,在当时已成为方志的通行名称;至唐代达于成熟,宋代以后“图经”逐渐被“志”所取代。[14]虽然“图经”到宋代已不是方志的专名,但“图经”图文并茂的特征仍为宋代以后一些方志的编纂所继承,作为乡土志的《滇南名胜图》即是其一。该书“例言”指出:“是书择滇南名胜志著者图之,故定名曰‘滇南名胜图’。”“每图系以说明,俾披览之余得悉其历史,盖取左图右史之义而翕然并合之。”[11](P19)体现出以图为主,辅以文字说明的特点。这与古代“图经”那种“有图有说,图说并重”[14](P55)的特点较为吻合。

除属于地图一类的“图经“之外,《滇南名胜图》的图画也受到古代方志中“十景图”或“八景图”等图画形式的影响。以云南为例,云南地方志如清高奣映《鸡足山志》就用图画呈现鸡足山的“胜概八景”等景观。[15]清康熙年间任中宜等纂修《新兴州志》以图画辅以文字的形式介绍新兴(今玉溪)之官署、书院等。[16]相关研究显示,古代方志中的“八景图”或“十景图”起源于何时尚有争议,却影响了后世方志的图像形态。但古代方志中的图画往往徒有形式之美,未能真正起到解释和说明具体事物的功能。因此历代学者对“八景图”等志图或弃置,或保存。[17]《滇南名胜图》明显保留了古代方志中“八景”的设置,并与文字介绍紧密结合,扬长避短,使其发挥图像叙事功能。

《滇南名胜图》以图为主的特点也有可能受到清末画报的影响,从清光绪年间至民国初年,《点石斋画报》《飞影阁画报》等画报的出现,对中国现代传媒的诞生起到了推动作用,这些以图画为中心、辅以说明的画报,成为学者眼中“大变革时代的图像叙事”。[18]赵鹤清生当清末民初之际,家境殷实,娴于绘画与长期游历四方的经历使其足以接触画报这一新兴传媒形式,并将其体例借鉴到乡土志的编纂中,实现弘扬乡邦文化和社会启蒙的目的,体现出作者继承前古又大胆创新的努力。

传统文人画在明清两代的云南取得了很大发展,有着自己的鲜明特色。相关研究显示:“云南明清绘画与中原一脉相承,却又呈现出多元化的面貌。或许正是云南地处边远,本不需理会什么名门正宗、正统宗师之流,又得益于云南壮美山河滋润,得以在因陈相袭的画坛开辟出一块自己清新自由的天地。”[19]正因为如此,赵鹤清在前人基础上转益多师,锐意创新,使《滇南名胜图》中的图画成为民国初年云南绘画的上乘之作。该书的绘画首先具有南北兼容之特色。相关记载显示:清光绪初年,赵鹤清之父赵子骧任职河南,赵鹤清于河南与云南籍画家马伯瞻交游,向其学画。后又与明代画家徐渭后裔徐少甫及江苏刘旭初诸君交游,徐少甫、刘旭初皆北派正宗司马绣谷之再传弟子,赵鹤清在此过程中习得北派绘画技法。又于清光绪乙酉(1885)游吴越之地,向南派画家沈寿铁等人学习南派绘画之法,终有所获。[20]商延年《松泉先生像赞》指出:“大抵北派擅魄力,易失于枯窘。南派擅风韵,易失于柔靡。先生取其长而弃其短,融南北为一炉,自树一帜焉。”[20]可见赵鹤清经过多次揣摩,于南北绘画之优劣已了然于胸,故能取长弃短。使《滇南名胜图》中的众多图画既有北派绘画粗犷雄浑之风,又有南派绘画灵秀妩媚之韵,成为一大亮点。

其次,《滇南名胜图》的图画亦有中西合璧之风格。清末民初之时,西风东渐之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入地影响着包括云南在内的整个中国社会。此时的有识之士,在充分吸取西方近现代先进思想、理论的同时亦不忘结合中国传统学科知识,推陈出新。作为近代云南饱学之士,赵鹤清虽无出洋经历,但其工于绘画、游历四方特别是在北京任绘画教员的经历无疑开阔了其眼界,足以为其接受西方绘画技法创造条件。《滇南名胜图》“例言”指出:“中国画法有笔有墨,尤注重布景,惟理法则古多忽略。故远人大于近屋,远水高于近山,其弊恒有。泰西画法则阴阳异色,远近异形。每一批阅,如置身其中。惟无笔墨之可寻与局势之布置。故赏鉴家不无缺憾。兹图以中国之笔墨,参泰西之法理,取长弃短,庶几雅俗共赏焉。”[11](P20)可见作者同样熟悉中西绘画之法,充分发挥二者优长,令表现对象更为真实可感。

《滇南名胜图》南北兼容的画风非常适于表现云南多样化的地理地貌。云南高山、河流、温泉、岩洞等自然景观兼具雄浑与灵秀两种审美风格,北派善魄力的画风对表现滇池、西山、洱海、丽江雪山等大型景观无疑是多多益善;而南派擅长风韵的画风对安宁温泉、阿迷燕子洞和各类古树名木、亭台楼阁等中小型景观则能做到惟妙惟肖,显其神韵。而中西合璧的特征更好还原了各类自然与人文景观的本来面目,使该书在注重艺术表现的同时也有一定的科学性。

除南北兼容、中西合璧之外,《滇南名胜图》在取景方面也有独到之处。该书“例言”指出:“图中取景各有不同,有用具体的而取全景者;有用抽象的而取一部分者;有数景互见一物者;有一景分作数图者。并非体例不严,实命意别有所在,参观说明,自然了解。”[11](P20)其中“具体的而取全景者”如此书第一册“碧漪亭”在描绘昆明翠湖“碧漪亭”时将其周边放生池等景观囊括其中,[11](P2)第一册“采芝径”在突出“采芝径”的同时,将其间石崖、楼阁等景观一并绘入其中;[11](P4)“抽象的而取一部分者”如第一册“玉案山”未描摹山的全貌,而是突出“其巅方平,高出众山上。有石枰,又名棋盘山”。[11](P15)这一山巅平坦如案的特征;“数景互见一物者”如第一册“由西山遥望省城之图”囊括昆明西山、滇池、金马山等多处景观,[11](P15)第四册“大理苍山洱水”囊括大理苍山十九峰、洱海等众多景观;[12](P1)“一景分作数图者”如第二册的“滇池”与“草海”[21](P1~2)均为第一册“由西山遥望省城之图”中的景观。

以上四种取景方法可视为《滇南名胜图》“例言”中“阴阳易色,远近异形”这一西方绘画之法的延伸,也可能借鉴了摄影术。作者个人经历亦蕴含其中,赵鹤清不仅工于绘画,而且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同时又擅长园艺设计,《姚安赵松泉先生墓表》载赵鹤清“能指挥工人取山石堆砌成假山,有‘瑞云’、‘文澜’各山,状玲珑峭拔,见者啧啧叹赏”。[22](P494)因此,《滇南名胜图》中的四种布景方式也同样展现了其园林造诣,很好地呼应着该书的文字说明,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移步换形之效,更增身临其境之感。

(二)文字

图画之外,《滇南名胜图》中的文字说明部分亦值得重视,该书“例言”指出:“说明书以表扬先正典型为第一要义,其地点所在、建筑时期以及烟云变幻、宗教家之异史亦间及焉,所以新耳目也。”[11](P20)可见文字说明部分包括表彰先正典型、考证地点、时代等信息,体现个人经历和搜罗奇闻轶事四部分,具有既博且精,简明扼要,深入浅出之特点。

1.先正典型之表彰

《滇南名胜图》的文字说明以表扬先正典型为第一要义,“先正典型”有前代知名人士,如明杨一清、薛大观等,清钱南园、孙髯翁等,亦有同时代袁嘉谷等。介绍对象如《滇南名胜图》第一册“钱南园先生祠堂”介绍清代学者、书法家钱沣(字南园)祠堂与事迹,对其才华和品节表达钦佩之情;第二册“薛尔望先生墓”介绍昆明北郊薛尔望墓,重点突出明遗民薛大观(字尔望)全家忠贞守节、以死殉国的忠烈事迹等。更多的“先正典型”则包含在各类山川风物、文物古迹的介绍中。如《滇南名胜图》第一册之“咒蛟台”曰:“在圆通寺后,前清乾隆时,昆明孙髯,字髯翁,博学多识,诗古文词皆豪宕有奇气,尝作小印曰‘万树梅花一布衣’。晚年寓螺峰之咒蛟台,更号蛟台老人,卜易为活。”[11](P7)寥寥数语,对大观楼长联作者孙髯翁之才识风骨流露敬仰之情;又如第二册“安宁石淙”,重点突出“石淙”为明宰相杨一清之号,并突出其允文允武、出将入相的非凡经历。其他如第二册介绍昆明“聚奎楼”时不忘强调光绪年间袁嘉谷中经济特科状元,大魁天下的事迹等,此类名人事迹有助于人们对地方文化的自豪感,具有教育意义。

2.地点、时代之考证

《滇南名胜图》在考证时代、地点时能做到旁征博引,精益求精。据笔者初步统计,该书的引用文献来源广泛,有多达70余种。包括《史记》《汉书》《后汉书》等正史;《南诏野史》等野史;《古今图书集成》等类书;《徐霞客游记》等游记;还有《华阳国志》《大明一统志》等区域性、全国性方志;以及《呈贡县志》《大理府志》《丽江府志》等众多云南地方志。另有阮元《黑水考》、李坤《金马碧鸡考》等单篇考证文章。这些引用文献丰富了全书的资料来源,也增加了介绍对象的可靠性。

对所涉文献资料,作者不是简单罗列,而是梳理源流,详加考证。比如《滇南名胜图》第二册介绍滇池,首先罗列《史记》中有关庄蹻开滇的历史和《汉书·地理志》对滇池方位和汉武帝设益州郡的记载,并对滇池源流及得名缘由做考证;[21](P1)第二册介绍昆明东西寺二塔,先言二塔建于唐代,又指出二塔中东塔久毁,清光绪年间重建,而西塔为唐代旧塔的历史;[21](P14)又如该书第三册介绍昆明北郊鸣凤山,既强调此山方位、名称由来,又叙该山原建于明代的铜殿在明崇祯十年(1637)被迁至滇西鸡足山,今日之铜殿为清康熙九年(1670)重铸的历史;[23](P9)昆明金殿与东西寺塔的建设沿革,前代史料如《云南图经志书》等有所忽略,《滇南名胜图》中的详细描述无疑有查缺补漏之功。

3.个人经历之体现

在旁征博引和详细考证外,《滇南名胜图》融入了赵鹤清自己的经历与认识。比如第一册介绍昆明翠湖“碧漪亭”言及自己在光绪甲午(1894)题写亭额“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之事;[11](P2)第二册介绍昆明西山“达天阁”写到自己为阁楼撰写楹联之事;[21](P11)第六册介绍他郎(今墨江)之“双桥”述及自己在民国元年(1911)任职当地时修复双桥一事。[24](P5)此外,对于一些景物,赵鹤清也有自己的认识。比如第二册介绍昆明西山“古郁罗台”灵官殿前石坊对联,发现未有落款,作者根据笔法,认为其乃“南园先生(钱沣)所书”;[21](P7)又如第二册介绍西山龙门“孝牛泉”的两则传说时,认为“二说小异,疑即一事也”;[21](P8)第四册介绍大姚文笔山白塔“上钜下细”的特征,认为其可与意大利斜塔相媲美。[25](P20)这些个人体验与认识不仅增强了记载的可靠程度,也让读者更能体会赵鹤清的才华与学问,感受其传承、弘扬地方文化的良苦用心,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使人获得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4.奇闻轶事之搜罗

除了“先正典型”和对有关时代、地点、历史的介绍外,《滇南名胜图》也收录了很多奇闻轶事,它们即“例言”所言“烟云变幻、宗教家之异史”,其中有不少民间传说。笔者初步统计该书收录云南民间传说20余则。比如第一册昆明碧鸡关“凤鸣其上”的传说;第二册昆明西山“孝牛泉”的传说;第四册姚安光禄山“活佛寺”的传说;第五册路南“望夫石”的传说等。其中一些传说颇为生动有趣,至今流传,兹举两例:

(虚凝庵)在蛇山东,其下有杨升庵读书楼。光绪中,友人谢右虞君令昆明时重为修之。楼之左有石洞,宽仅数武,为秤锤道人修炼之所。相传道人姓张,逸其名,向以小本营生。一日忘携秤锤,出而后返,适遇其妻与外人私。道人曰:“汝两人既相爱悦,偕老可矣!”自是至虚凝庵石室修炼。其妻感其德,时饷之。一日以鱼佐馔,道人食毕,将残鱼弃之池,咸游泳而去,背皆烂,有见骨者,土人呼为烂背鱼。余访此胜时,在山下茶肆小憩。座有数老人谓光绪中此鱼当在,前十余年山水大发,被土所掩,今已无存云。(《滇南名胜图》第3册“虚凝庵”)[23](P17)

(妇负石)旧《云南通志》“在大理城南十里。”相传昔汉兵至境,观音大士化一妇人负大石。众惊异,相戒勿露刃,但略其地为叶榆县。后人建石亭,祀观音像于石上,以池绕之。太和杜应甲题诗云:“汉代和戎事可羞,尚勤远略到蛮州。可怜拨尽琵琶曲,不及荒烟一石头。此石可当兵十万,汉家空省卒三千。若将补入南夷传,铜柱奇勋未许镌。”(《滇南名胜图》第4册“妇负石”)[25](P2)

以上两则传说分别为昆明北郊虚凝庵之“秤锤道人”和大理妇负石,前者言及道人姓张,或与张三丰有关,昆明地区有不少关于张三丰的传说,《滇南名胜图》所录“秤锤道人”或为其异文之一。笔者2019年在昆明地区调查采访时,亦从老人口中获悉关于“秤砣仙人”及“烂脊梁鱼”的传说,可见其流传广远。后者则为大理白族地区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该传说有“负石阻兵”等名称,有研究显示其在《南诏野史》中已有记载并代代流传,强调“止戈为武”是其主题。[26]通过“秤锤道人”的传说可以一窥道教在昆明地区传播的情况,而透过“妇负石”的传说可以感知大理白族中观音信仰自古流传的事实。《滇南名胜图》对“秤锤仙人”等民间传说的记载已脱去旧方志的迷信色彩,达到了“以广见闻”的目的。在记载名胜的同时保留了一部分云南民间文学资料,为后人研究提供了便利。

此外,《滇南名胜图》文字部分语言朴实,往往用简短的语言抓住要点,将众多云南名胜及其历史沿革等信息提炼概括,偶有略带文学性的描写。比如第一册“由西山遥望省城之图”曰:“滇垣附近以西山为最高,每登绝壁,看昆湖草海,浩渺无垠。省城万家烟火,碎似鱼鳞。金马长蛇诸山,蹲伏如鼠。读杜少陵‘一览众山小’之诗,想泰岱奇观,不是过也!”[11](P25)第五册“维西藤桥”曰:“维西境内山路陡险,河道阻深。既无舟楫,亦乏桥梁。土人依大树引藤为桥。旅客至,人及辎重皆以土人负之,缘藤而过。附近土人赖以生活,惟危险不可名状。此又于徒杠舆梁之外别开生面者也!”[27](P10)这些描写简明扼要,很好地突出了景观的特点,明白晓畅,便于理解,作者的语言功力于此可见一斑。

总之,《滇南名胜图》的编纂实现了图画与文字的完美融合,很好地发扬了中国古代“左图右史”的文化传统。“左图右史”又名“左图右书”,多用以形容藏书丰富,好学不倦。比如《新唐书·杨绾传》:“(杨绾)性沈静,独处一室,左图右史,凝尘满席,澹如也。”[27]而赵鹤清则将这一传统转化为编纂志书的具体实践。近代学者罗庸为徐嘉瑞《大理古代文化史》所作序言中指出:“滇中盛史学,尤邃于乡邦掌故。有清一代,自师荔扉以迄袁树五氏,钩罗剔抉,斐然有述,为研滇乘者所取资。”[28]注重乡邦掌故是云南史学研究的一大特色,明谢肇淛《滇略》、清师范《滇系》等均为其佼佼者。赵鹤清则通过图画呈现名胜,并将云南乡邦掌故穿插其间,使之成为深入浅出的乡土图像叙事。达到辑录乡邦掌故,树立先正典型,梳理历史沿革,搜罗奇闻轶事的目的,让《滇南名胜图》成为集知识性与趣味性,学术性与普及性于一体的乡土志。

三、《滇南名胜图》与旧方志的现代化转型

进入民国后,云南的地方志事业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有研究显示民国时期“是云南地方文献工作承上启下的重要时期,其中产生了一批有价值的地方志著作。这些志书在形式和内容上均有很大的发展和进步,不仅在体例上有所创新,而且是当时社会生活状况的实时反映”。[29]这一论述强调了民国以后包括地方志在内的云南地方文献所发生的新变化,云南学人在编纂各类地方志过程中继承前古又大胆创新,产生了一定的成果,《滇南名胜图》即是其中之一,该书在体例方面延续了旧方志的特点,但在内容和功用等方面已初步具备某些现代特征。

就体例而言,民国时期西南地区乡土志体例多样,主要有章节体、课目体、旧志体和四言韵语体等种类,其中旧志体仍占较大比重。[30](P54)《滇南名胜图》以图为主,辅以说明,并以云南各地景观为目次编排的形式与旧志体中的条目体较为接近。但该书继承古代地方志“图经”体例,并延续旧方志“十景图”风格特色,以图画为主,辅以文字说明,展现各类新旧事物的特点,这在当时的云南乃至整个西南地区都较为少见。其对“左图右史”文化传统的继承不是简单复古,而是一种在继承中国古代优秀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融汇新知,开拓创新的思考与实践。因此,《滇南名胜图》所采用的体例意味着赵鹤清在编纂乡土志过程中所秉持的以复古为革新的思想与实践,体现出作者独到的眼光。

就内容而言,《滇南名胜图》亦是与时俱进之作。有学者指出:“民国时期所编方志,对于商业、经济方面开始逐步重视,花费大量篇幅记录这方面的情况。这体现了编修人员开始重视时代的发展,重视方志的时代适应性与创新发展。”[31]《滇南名胜图》在内容上也体现出诸多现代化特征,除图画大胆借鉴西方绘画技艺外,该书也通过图像呈现了当时的各种新兴事物。比如第一册“五华山”中的现代建筑,第二册“滇池”中的轮船,第二册“金马碧鸡坊”中的电线和“公园大门”所涉及的新式公园,第三册“呈贡罗藏山”中的火车,第五册“马关河口”中的铁路等,不仅扩大了传统绘画的表现范围,也更加凸显民国初年新型地方志注重民生,强调振兴国家与乡土的富强意识。而透过这些细节可以看出在西方文明冲击之下,近代云南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发生的一系列变革。

就功用而言,《滇南名胜图》的功用也同样呈现出现代化特征。民国以前的方志虽也以“资治”为主要功用,但其服务于皇权统治,存在与国计民生之事相脱节等弊端。乡土志则有所不同,光绪年间颁布的《乡土志例目》明确指出初等小学堂学科“于历史则讲乡土之人端故事,及本地先贤之祠庙、遗迹等类;于格致则讲乡土之动物、植物、矿物。凡关于日用所必需者,使知其作用及名称。盖以幼稚之时,遽求高深之理想,势必凿枘难入”。[32]可见在功用上,乡土志兼有地方志与乡土教科书的双重功能,更加强调学术研究与现实社会中政治、经济、文化、民生等的关系,这正是旧方志所不具备的。《滇南名胜图》亦然,赵鹤清在“例言”中指出“是书系取乡土地理、历史、美术诸学科合并而成,可为志乡土者之前驱,学子讲求学术之介绍,正不仅作文玩之具也”。[11](P21)因此,赵鹤清编纂此书的目的,是突出教育作用,使云南广大民众认识乡土,涵养家国情怀,进而培育现代公民。而非民国前地方志歌功颂德,强调“教化”培养“臣民”的功能。同时,《滇南名胜图》图文并茂、简明扼要、深入浅出等诸多优点也使其既能成为治学之人的参考资料,又能面向普通大众,发挥教育功能,没有沦为文人化、案头化、贵族化的读物而具有广泛适用性。

具有乡土教材功能的《滇南名胜图》发挥了其社会教育功能。而功能的转变似乎也意味着近代云南学人使学术研究生活化的努力。因为长期以来,方志编纂作为学术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一般是官方性行为,如历代各类总志、通志、省志的编纂。抑或是文人个人行为,如明谢肇淛纂修《鼓山志》《太姥山志》等。虽然二者均可供存史资政和学者研究之用,但旧方志因其体例、叙事方式等方面的原因导致其受众有限,未能大规模推广。《滇南名胜图》则在官方倡导和作者个人爱乡爱国情怀的推动下,在发挥社会教育功能的同时走入大众视野,不仅开启民智、涵养家国情怀,而且让方志中蕴含的文学、历史、地理和艺术等领域走出庙堂与书斋,逐渐融入大众生活。学术研究、艺术创作与大众日常生活距离的缩小不仅意味着增长知识、开启民智,也能让普通民众成为学习、传承乡邦文化的主体。是实现优秀传统文化有序传承、发扬光大的又一合理、有效方式。

《滇南名胜图》的编纂也体现出云南近代文人在面对外来先进文化时,从被动接受逐渐转入主动吸纳的实践。晚清以来,中国内忧外患、积贫积弱的局面不仅让有识之士痛心疾首,也使统治阶级在不触动其根本利益的情况下做一些细枝末节上的调整,近代中国由此也走上了一种被动现代化的进程。由于自上而下的变革受到制约,难以大规模展开并取得效果。故而有识之士开始以自己的努力,在保留传统文化精髓的基础上主动吸纳外来先进文明成果,化被动为主动,达到拯救衰亡,兴利除弊之目的。《滇南名胜图》在体例、内容和功用方面所呈现出的现代化特征即是作者自下而上地回应时代与社会关切的一种体现。这种自下而上,主动吸纳外来先进文明的做法看似微弱,却也在无形中推动着近代中国社会各方面的变革。

此外,《滇南名胜图》也代表了云南近代市政建设等方面的实践。比如该书第三册介绍昆明大观楼,除记载历史沿革,还强调民国三年(1914)云南省政府筹款重建马路、旅馆之事;[21](P3)第三册介绍昆明金碧公园,图画与文字均透露出其亦古亦新的风貌;[21](P19~20)第六册介绍澜沧课实亭之农事试验场等。[24](P8)足证民国初年云南在市政建设方面取得的进步。而在《滇南名胜图》编纂完成后,云南于民国八年(1919)首次倡办市政,并于民国十一年(1922)成立昆明市政公所,下辖各公园事务所。[33]云南市政建设由此逐渐走上正轨。赵鹤清则于民国九年(1920)任昆明翠湖公园经理,[33](P270)于民国十九年(1930)参与昆明大观公园建设。[34](P190)可见《滇南名胜图》中的记载也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市政建设的具体实践。这就意味着《滇南名胜图》在弘扬地方文化的同时,也有将云南自然、人文资源化私为公,实现合理、有序运用的思考,可视为云南近代城市建设、旅游业发展之始,也能为今天云南旅游业、城市规划、古建筑保护等方面提供有益借鉴。

从赵鹤清取得的其他成就来看,《滇南名胜图》的编纂,也间接推动了云南地方文化的对外推介。据商延年《松泉先生像赞》载民国三年(1914)适逢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举行,赵鹤清“取出各种美术品,经农商部审查,授一等褒状及金质奖章,其程度盖可征矣!”[11](P19)这意味着在《滇南名胜图》编纂之前,赵鹤清已有对外宣传云南地方文化的具体行动,成为该书宣传云南名胜,使之光耀天下的思想来源之一。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赵鹤清取毛泽东诗句题旨完成绘画作品《一唱雄鸡天下白》,于1955年在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举办的“布拉格艺术之春”博览会上荣获第五名。[34](P194)这一经历说明《滇南名胜图》所秉持的弘扬、光大乡邦文化的愿景在新时代又有所发展。因此《滇南名胜图》的编纂,同样可以视为有识之士推动云南地方文化走出去的早期实践,有助于云南地方文化融入主流,改变云南长期以来单向接受外来文化,“没有能力与之进行深入对话”[7](P1)的不利局面。

总之,《滇南名胜图》不论是在体例安排、内容设计还是适用功能方面都在实现着旧方志的现代化转型。该书总结前人成果,融会贯通、推陈出新,成为民国云南乡土志的先驱,在近代中国乡土志中亦属独特且上乘之作。而地方志作为地方文化的重要载体之一,对保存、弘扬地方文化的作用不言而喻。《滇南名胜图》是民国初年云南旧方志现代化转型的一个缩影,它的编纂同样意味着云南地方汉文化经过明清两代的演进,已臻于成熟,并在此基础上吸取西方现代文明养分,开启了地方文化现代化的进程。

结 语

赵鹤清《滇南名胜图》诞生于清末民初中国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它的成书,在充分发扬、提炼中国古代“左图右史”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融入西方绘画技艺,集美术、书法、历史、地理等多学科优势于一身,充分发挥了乡土志的社会教育与社会实践功能,在凸显学术特色的同时更加贴近大众日常生活。《滇南名胜图》的编纂,标志着云南方志事业逐渐开始走上现代化转型之路。该书虽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乡土志,但其价值已超出自身所属时代。对于今天而言,《滇南名胜图》依旧是地方文化建设中不可或缺的富矿,有助于增强文化自信。在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转化性创造,合理利用西方现代文明,建设现代化都市等诸多方面仍有其独特价值,亦是研究近现代云南文学、历史、地理、社会、美术等方面不可缺少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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