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然而对于诗歌的发生学和功能论,却从来没有一个定论,尤其在当下,各种诗歌流派和诗歌观念层出不穷,但如果非要找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认同的说法,似乎又不可能。每一个流派都有否定另一个流派的理由,每一种学说都必须面对更多的学说,谁也没有站在理论制高点评判他人的权力。所以,许多时候,反而是孔子对于诗歌的论述更有相对普遍的认同感。在兴观群怨之外,孔子还提出了“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我深以为然。当然,诗歌不是博物學,它必须要有物理意义之外的生命意义和灵魂光芒。所以,当我们谈论诗歌的诗歌,就注定不是简单的命名判断,而是包容一切的生命感知。
还是说到当下,现在正盛行一种提法,那就是“生态诗歌”。这个概念其实是很难界定的,并不是写到山水草木的诗歌都是“生态诗歌”。那种模仿古人浏览山水、吟咏风光的诗作,自然景观只是外在的皮相,尘世的荣辱浮沉才是核心。所以,在这种流行概念的背景下,“生态”并不是方向,而是策略。那种只是简单罗列事物名字而没有抵达事物本质的留恋光景,不过是带有目的的词语活动,而不是诗心的自然流淌。真正的生态诗歌,应该出自诗人的草木之心和自然格局。诗歌不是某种专业知识,诗歌只是生命对生命和世界的感受方式,而且,这种感受方式并不是唯一的,而是多元的。这应该是一个常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似乎也是深入人心的观念,那就是诗歌应该“在场”。但这个“在场”却又不是广义上的“在场”,而是特指“生活底层的在场”和“苦难的在场”。应该说,这种对诗歌的期待和认知有它的现实背景,因为,第三代之后,诗歌在“规避崇高”的道路上愈行愈远,小情小调的写作让人们对诗歌失去了敬畏之心。人们期待诗歌能为苦难作证,能为正义发声。然而,我们也必须清楚,这种在场的诉求其实不仅仅是诗学意义上的诉求,而是涉及到了社会学和伦理学。纯粹的为诗歌而诗歌的写作固然有它的局限性。但把诗歌和现实揭示、道德批判捆绑在一起的做法,也是一种误区。为了祛除这种对诗歌认知的迷雾,我们必须要清楚“在场”的意义和范畴。在我看来,“在场”绝不是单向度的生存再现,也不是一个维度的苦难关照,它应该是相对的、多层面的在场。生存在场是一种在场,同理,“审美在场”和“灵魂在场”也是一种在场。而且,是一种深度在场和哲学在场。
在这里,我无意梳理诗歌的发展史,也无意分析当下的诗歌生态,我只是想在这个背景下谈一谈诗人张映姝的《草木有言》。这本书的体例是独特的,正如诗集的名字——草木有言,整部诗集也的确都是以草木之名命名的作品,但你分明又能在诗中发现诗人的尘世关照和人生思考。它不是概念化的“生态诗歌”,更不是简单的“苦难在场”,而是融合了植物与人间的审美打量和灵魂确认,是一种诗意对话,也是一种人世修行。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对话中,草木并不只是倾听者,而是参与者与推动者,它代表的是一种生命立场和态度;在这种修行中,诗人与草木有了相互打开与深入理解的入口和场域。一句话,诗人的身心有了草木的纹理,草木的形态有了诗人的心跳。
古的神秘/平铺过来。我们走向那儿/顺应魔力的牵引。当盛开的/骆驼蓬,像星火点燃荒原/我们的人类之心再次臣服”(《骆驼蓬》)。在与草木的对视中,诗人发现,那种野生的存在与力量总会在某个时刻击碎人类的狂妄与自得,让人们重新审视他自以为早已熟知但其实一无所知的世界。为此,诗人向一株黄花槐忏悔,因为,它不仅仅是一棵树,几朵黄花,而是“幼小的、被辜负的心”(《黄花槐》)。顾城曾经说过,没有一棵树是丑陋的。因为,在自然的伦理中,草木是顺应自然的生长,它们从来不会骄纵,也从来不会堕落。它们只是在自然而然地存在着,以时间的方式证明着时间的形状,以自然的方式诠释着自然的纹理。所以诗人才会说“植物不会让我害怕/它把安详、善良、美好的品德/赐予我和他人/我的身心得意于它/我乐于一辈子赞美它”(《八角金盘》)。
可以这样说,在《草木有言》中,诗人并不是放弃了自我,她只是换了一个打量世界的角度,以草木的视角反观人类。也正是在这种视角转换的过程中,诗人看到了自身的局限和虚妄——“这个世界,我不知道的有点多”(《南天竹》);看到了世界的边界远远超过人类自以为是的野心——“从不可赞美之物中/发现如此不明确的美”(《群心菜》);看到了自然的伦理——“这无需赞美的美”(《诸葛菜》);看到了生命的秩序——“所有的生命,值得尊重/所有的死亡,不能只是数据”(《幸福树》);当然,也看到了“天地不仁”的存在本质——“那棵糙苏躺在草丛中/即使站着,这株糙苏/也高不过去年的高度”(《糙苏》);看到了灵魂的皈依——“让浑浊的眼神,丝丝缕缕,褪去苍茫让落满尘埃的心,一点点,返回柔软”(《猎户座》)……只有与草木心心相印的心灵才能有如此深切的体悟——那种没有条件的美,那种不需要赞美的存在本真。
在与草木的深情凝视与身份呼唤的过程中,诗人的身心是全方位打开的。她不再只是世界的观看者,而是参与者和创造者。她用身体参与万物归一的生命秩序构建,用灵魂创造天人合一的大同世界描摹。也正因如此,诗人才能在草木中找到与死去的、活着的亲人朋友对话的可能,诗人才希望所有人死后都能转世为一棵杏花,才把内心的祈祷和祝福献给了所有她看见的看不见的植物。因为,自然没有藩篱,生命之间没有界限;因为,尘世之上,只有一个真理——生命不需赞美的状态才是最值得赞美的形态。在抵达本质之后,诗人依然深情,因为,生命有草木之心,人生才有生机,诗歌才有葱茏——“我如此满足。那么多的花/开在我的诗行里”(《黄花美人蕉》)。这种自足不是源自虚妄,而是源自生命的确认。从这个意义上说,张映姝的诗歌写作其实传递的是一种古老的生命认知和哲学关照。
草木中蕴含着神迹,这是诗人发现,也是世界的真相。只不过,在加速度的时代,人们执着于物化的指标,忽略了心灵的洗礼。所以,真相总是被欲望遮蔽,发现总是被琐事掩埋。所以,诗人才会多次写到羞愧与忏悔,写到被人世遗忘的秘密。这些作品中有疼痛,但不是撕心裂肺的生命断裂之痛,更不是旷野呼告而没有回应的绝望,因为草木之爱覆盖着大地,因为草木之言替她说出了大道的轨迹。诗集的最后一首《射干——给自己》可以说就是诗人对尘世的宣言——“爱一朵花与一座城的地理血缘/我的爱呀,我爱每朵花谱写的/这尘世之书,时光之简”。它既有辛波斯卡式的任性,也有老庄式的超脱。
这部诗集的形式是朴素的,诗人没有刻意追求先锋的表达,更没有陷入神秘主义的凌乱与无序,而是忠实于内心的律动,选择了平和的语调和整齐的节奏,和植物同频,与万物共振,不疾不徐,自然而然。或许,这种诗行排列可能缺乏冲击力,但决不会缺少感染力,因为,这种古老的情感和认知,根植于人类的记忆中,它是乡愁的一部分,它是“大道至简”。在诗人的生命版图中,那种四处弥漫的草木气息不是人类活动的背景,而是和人类同宗同源的生命,是可感可触的情怀。在这个辽阔而又神秘的世界里,人类只是一粒尘埃,不比山川低贱,也不比草木高贵,正如诗人在《马库斯(两首)》中写到的——“……/白之下的事物,熟悉、丑陋/我是快乐的盲人/我,试图关闭耳朵/寂静——雪的寂静,覆盖着我/我,试图关闭头脑/那些说不清、说得清的,都飞走了/我置身空无/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只有当人类最终突破“我执”,让灵魂从欲望中突围出来,以草木之心体察众生,才会再次看到万物和谐并存的世界,才会再次听到纯粹而又自足的心跳,才会真正体悟到混沌而又澄明、无我而又自如的尘世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