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想做盏灯火,照亮你的黄昏

2023-02-11 18:52王语轩
伊犁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奶奶

王语轩

淡淡的薄雾像一条朦朦胧胧的纱带,静静地缠绕着我的村庄,笼罩在河水之间。

远处,群山连绵陡峭,白雪皑皑的山峰闪着银光。一条通往远方的小路从村子里出发,一路曲曲弯弯,虚弱而又执拗地在田野之间穿行。路两边长满了青青杨柳,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横穿而过,河上有一座吱吱作响的小木桥。

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奶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两个人手里各拿一根拇指粗的长木棍,分别站在桥的两头,驱赶着水里的鸭子和鹅。白花花的鸭子如天边的流云,在青绿色的水上缓缓飘动。

一老一少的脚下,奔跑着一个毛茸茸的像小雪球一样的小白狗。它圆圆的脑袋晃来晃去,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玲声,它跑前跑后,时不时地仰起小脑袋凝望着她们。河水宛如一面长长的、弯弯的、亮晶晶的镜子,倒映着蓝天和晚霞。雪白的鸭子们叽里呱啦、连飞带跳地划过水面,平静的水面刹那间波光粼粼,晕染了一河梦幻般的夕阳。

这是我所有童年里最美的记忆。

小时候,每当黄昏降临,风中就飘荡着饭菜的香味,还有奶奶站在路口的呼唤:“丫,快回来吃饭喽”

那略带粗哑的声音,悠扬又绵长,像一阵风,穿透黄昏里的夕阳,穿透一整個村庄里的鸡鸭牛羊吵闹声,一直飘到小河畔、田埂上、山坡上。

我假装听不到,不理会她的呼唤,赶着在吃饭前再玩最后一阵。直到暮色苍茫,我才带着一身泥巴恋恋不舍地回来。远远就看见奶奶还坐在门槛上,灰白色的头发在空中飞舞,眼睛却盯着我回来的路上。看见我的归来,她佯装很生气,顺手操起手边赶鸭子的木棍就打来。我笑着跑了,她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追赶,院子里便留下一老一小的笑声和责骂声。门口的老榆树上,麻雀们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1

我家居住在伊犁河畔,出门便是水。放眼望去,水天一色,山水相依,河面像一面波光粼粼的大镜子,倒映着两岸如黛的山峦。

山风清爽,鸟鸣啁啾,河水清澈,绵延曲迂。一到夏天,河水就成了小伙伴们最亲密的伙伴。

在河边长大的孩子们,无论男女都会游泳,就连八九岁的小孩子们都学会了“狗刨”。每到午后,便三五成群,在浅滩处游泳戏水、摸鱼抓虾。

因为周围每年都会传来落水儿童的不幸消息,所以奶奶看我看得特别严。为了能出去玩水,我把能想到的招数都用上了,假装睡着,趁她不注意溜出去,或假装出门买作业本。只要能想办法出了大门,我就像放飞的小鸟,迫不及待地飞到河边,和早就等急了的伙伴们一起“扑通扑通”跳入河中。午后的阳光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河水暖暖的,一个猛子扎进去,那叫一个凉爽啊。大家便忘我地一起打水仗,捉小鱼,玩得不亦乐乎。

我们在水里扑腾够了,不知谁说了句“去捡鸟蛋吧”,大家便欢呼着朝浅水湾一拥而去。无数小脚丫踩在浑浊的泥水里,泥水四溅,个个像泥猴子。

在蜿蜒的河道,颇为壮观的要属那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荡了。水面上有诸多的水鸟,它们起起落落,时而鸣叫,时而高歌,时而落在芦苇尖上荡来荡去。

也有几只白天鹅,它们迈着优雅的步子,用细细的双腿在浅水中踱来踱去,修长的脖颈高傲地扬起,似在欣赏自己美丽的倒影。

鸟蛋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捡来的,有时候忙活几个小时也会一无所获,可我们就是乐此不疲。鸟雀们真的是很聪明,它们把鸟巢做在很隐秘的地方,不仔细观察是很难找到的。当然,寻找鸟蛋也要靠机缘,运气好了就会捡到一两窝鸟蛋,有绿皮的、蓝皮的,也有麻麻的斑点的。拿起一颗放耳边摇一摇,里面有晃荡声便不能吃了,说明快要被孵化成型了,也有的没有声音,轻狂一磕,蛋壳中的小生命都有了,我们便赶紧放回原位,让鸟妈妈继续孵化。

玩着玩着就累了,随便找块沙滩,软绵绵热呼呼的,大家一溜烟地并排躺着晒太阳。看阳光暖暖,白云悠悠。头上,成群的白鹭飞过,它们时高时低,有的飞到岸边林间,有的落在石头青苔上,还有的降临芦苇的浅草里,弓头行走,觅取食物,时而伸长脖子,“呱呱”地叫着。看着看着就困了,悠悠地闭上了眼睛,直到不知谁吼一声“回家了,”大家才爬起来,嬉闹着一哄而散。

玩是玩美了,可回家的时候,我的心就忐忑不安,生怕遇见奶奶,又少不得一顿责骂。一路上有千万种理由去搪塞,可没有一条能有说服力的,就连我自己都骗不过去,何况去骗精明的奶奶。只盼她此时正忙着干活或者是午睡,那我就可以逃过这一劫。可越是害怕越是倒霉,每次我蹑手蹑脚地快要溜进大门时,就会被坐在榆树下做针线活的奶奶抓个正着。她抓住我的手就是一顿爆揍,虽然没使多大劲,可屁股还是生疼,她那严肃的表情和气势还是吓会到暴我。我其实也是很害怕的样子,并保证再也不去玩水了,可内心已经盘算着下次该用什么理由出门。

在乡下生活久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特殊的感情。除了这里山水的美,最能动人心魄的就是鸟鸣了。我家房前是河流,屋后就是森林,郁郁葱葱的树木看不到边。有树木就有鸟儿,树木是鸟儿的天堂,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而那些天籁之音的鸟鸣声,大都来自于这些林木中。

“啾啾啾”“喳喳喳”“咕噜咕噜”,各种鸟鸣在云遮雾绕的林木中若隐若现,此起彼伏,仿佛置身于一场浩大的森林音乐会,歌声婉转、甜润、清越又柔和。行走在林间,踩在地面上厚厚的落叶中,会发出沙沙的声音,鸟儿们只要听到动静,歌声就会戛然而止,“扑楞楞”地飞到林间深处。也有的小鸟不怕人,它们站在树枝上,歪着小脑袋,玛瑙般晶莹的眼睛一边望着你,一边用嘴巴梳理着羽毛。绿叶在鸟翅的震颤下簌簌直响,飘逸着沁脾的清香。

林中,到处都是绿树环绕,满目翠绿。有云杉、松树,杨树、杏树、桃树等数不清的树木,它们拥拥挤挤,或一排排成行,或三五株自由列队,点缀于青山绿水之间。

每次雨过天晴,我便缠着奶奶去林中捡蘑菇。奶奶背着竹筐,走在前面,我提着小篮子,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一会采一朵野花,一会儿捉只蝴蝶,别提多开心了。

树枝上多有马蜂窝、鸟窝,大的如盆,小的如口袋。这些窝有的用树枝搭建,有的用泥巴建造,还有的用柔软的茅草和羽毛做成,温暖又舒适,个个建筑得非常牢固、精致。常有雏鸟从窝里伸出黄褐色嘴巴,嗷嗷待哺。我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奶奶总是训斥我,不让我乱动,说鸟窝里说不定有蛇。我一听蛇便吓得安静了很多,乖乖地跟在后面。

林中也不仅仅只有鸟类,也常有野猪出没,它们三五成群,在林中窜行,看上去面目狰狞的野猪们还是害怕人类,听见人的声音,马上就逃向密林深处。蚂蚁们却不管不顾,也不害怕行人打扰,它们成群结队,你来我往,形成长长的队伍向树上攀爬。树梢上镂空的“吊角楼”隆起的土垒窝就是它们的家。我便又好奇地围绕在树旁看蚂蚁搬家,一不小心,衣服鞋子上便爬满蚂蚁,吓得大叫一声,抖擞一番才敢安心离开。

林中也有许多哺乳动物活跃频繁,但更多的都是叫不上名来的小动物们。有神出鬼没的黄鼠狼、调皮可爱的小松鼠、灵敏多疑的小野猫、狡猾刁钻的蛇鼠们,它们蹿行于林间,偶尔也会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打扰它的人类。对我来说,能不能捡蘑菇根本不重要,而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而奶奶捡蘑菇就颇有经验,她用拐杖不时地扒拉着树根下的枯叶,一发现就是一大串,一个接一个的。一串串有像打着小伞开会的,有像待放的花骨朵一样一颗一颗的。把它们采进蓝中,又白又嫩,个个水灵灵的,馋死个人。

我在林子里来回穿梭,偶尔也会收到一两个鸟蛋。露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裳,为了方便,我干脆脱了鞋,提着鞋光着脚丫,走在时硬时软的林子中,满脚浆裹,黏黏的。阳光斜斜照过来,从树叶的缝隙里倾斜而下,像一个巨大的围幕罩在身上,有淡淡的草木的清香,和着满天纷飞的微尘,轻微飘逸,却丝丝暖入骨髓。

奶奶心疼我,便背我走出林子,让我在河边洗洗干净。

傍晚的河边蛙声四起,青蛙们就在水岸边鼓着腮帮子歌唱,见到我们过来,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飞快地掠过水面游进水草之中,发出“呱呱”的叫声。

深水静流,清澈见底的水底小鱼小虾清晰可见,它们三五尾成群,怡然自得地游着。我坐在河边,把小脚丫伸进水里,水波轻缓地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和我的腿,发出欢快的声音。我好奇地拾起一块小石头扔过去,鱼儿们便四散奔逃。见此景,我心生欢喜,便接连扔着小石头逗它们。起初它们有点胆怯,没一会又聚合在一起,游得更欢了。见它们旁若无人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无趣,随即起身走开,不再打扰它们。

奶奶卻借着河水的清澈,把捡到的蘑菇清洗得干干净净,祖孙两个便踏着夕阳的余晖欢欢喜喜地回了家。

到了冬天,新疆的雪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一下就是好几天,厚厚的积雪把树枝都压弯了腰。人们行走在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整夜的雪,村庄、小路、树林,河水,所有的足迹都被掩埋,茫茫天地,只有树上的麻雀一如既往地吵吵闹闹。

蝴蝶一般的雪片在空中飘舞着,旋转着,静静地落在地上、树上、房子上。远处的景物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空气显得特别的温柔,所有的躁动都开始安静下来了,安静的山、安静的原野、安静的大地。

奶奶总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去上学,每次大雪过后都会背着我去上学。我被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大粽子。奶奶背着我,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在没膝的大雪里,风雪吹进她的头发,吹进她的衣领里,不一会头发眉毛全白了。等到了学校,祖孙二人就成了雪人。从奶奶背上爬下来,我都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说奶奶变成了圣诞老人。于是,奶奶和我便都大笑起来,完全忘记了寒冷,连树上的喜鹊都跟着我们快乐起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2

那时候的奶奶比现在硬朗多了,每天天还未亮,她就第一个起床了。洗脸漱口,然后用那把跟了她几十年的木梳蘸着清水,照着镜子,一下一下仔细地梳理着她的短发,直到没有一根乱发,才用两个黑色的发卡别在脑后,然后仔细地清理完梳子上的头发,像宝贝一样地放进一个红木匣子里。听奶奶说过,这把梳子是她小时候她奶奶用一只羊的毛才从货郎那换来的,是用檀香木做的,暗红色中泛着淡淡的金光,梳背上雕刻着细细的花纹。这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唯一一件至今还陪着她的老物件。

收拾完了自己,奶奶便开始了她忙碌的一天。做完了一家人的早餐,然后就是喂鸡喂狗,还把院里院外打扫得一尘不染。

奶奶爱干净是村里出了名的,不仅自己衣着整洁,还把全家人的衣服都洗干净,熨烫得平平展展。平时不是种菜就是养花,闲时还戴上老花镜给家孙外孙做鞋子。

说起做鞋,我奶奶那是远近闻名。她做的鞋不仅外观好看,还结实柔软,穿起来很舒服,花样也是层出不穷。

我特别喜欢看奶奶做针线活。一根小小的针,在她的手指间飞舞,一会上一会下,不时地还在她花白的发间摩擦摩擦。在她细密的针脚下,一双双新鞋子便诞生了。有可爱呆萌的虎头鞋,漂亮柔软的绣花鞋,还有松紧鞋、拉带鞋、千层鞋,数不胜数。岁月就那么无声而又有序地从她的指间铺陈开来,一年又一年。朝朝暮暮里,做针线活的奶奶显得那么的端庄又娴静,眉目慈祥又温婉。

邻居大妈们都喜欢奶奶做的针线活。她们常来要鞋样,请教做鞋的窍门。而我就是穿着奶奶做的鞋子长大的。

奶奶养花也很有一套,她知道哪些花喜欢荫凉,不宜多浇水,哪些花需要多晒太阳勤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松土,什么时候该打药灭虫,一套一套的。阳台、窗台、走廊,只要能利用的地方,都有花的一席之地,春夏秋冬花开不断。

每个清晨,我一睁开眼就看见奶奶佝着腰,仔细地侍弄着窗台上那些花花草草。一会儿浇水,一会儿修剪枝叶,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也照在那些花草上,像镀上了一层金黄。有时她也会凑上去静静地闻着花香,满脸皱纹霎时绽开了花。

我常常听她絮叨这些花的栽培方法,也认识了不少花,偶尔和奶奶一起种上一盆。

其实,真正花费奶奶最多时间的应该还是我家的菜园子。新疆的土地广阔,家家户户都有自家的菜园子,一二亩多地的菜园子说不大也不小。每到春天,奶奶一有空就呆在菜园子里,翻地,施肥,把大块的地分割成一垄垄,一大半都种着绿油油的玉米,剩下的一小半就是奶奶大显神手的地方了。有嫩旺旺的油菜、菠菜、生菜,一行行,一排排,挂着晶莹的露珠;一畦一畦的辣椒茄子、黄瓜,挂满了枝条,红的紫的,煞是好看。我经常看见奶奶在烈日下拔草、松土、施肥、浇水、捉虫子,给西红柿豆角搭架子,修剪多余的枝叶,汗水浸透了她的衣领,每次站起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爸妈工作太忙,根本没有时间帮奶奶,常常劝她别种菜了,太辛苦了,没菜就上街买好了,可奶奶说:“买的菜不好吃还贵,自己种的又新鲜又好吃。再说,种菜还可以锻炼身体。”我也劝奶奶别干了,可她就像没听见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家人真拿她没办法,只好依着她老人家了。

一到夏季,菜园里的各种菜便大丰收了,这可是正宗的绿色食品,無农药,无化肥。

走进菜园里,顺手摘一个黄瓜,嘎嘣脆,直接就可以入口,又香又甜,老远就能闻到黄瓜味。咬一口西红柿,又沙又甜,甜中带酸,酸中带香,完全不像城里买的又硬又酸。还有又甜又粘的水果玉米、又红又甜的胡萝卜、水萝卜、西瓜、甜瓜、扁豆、大豆、豌豆,各种蔬菜应有尽有。种这么多哪能吃完,于是奶奶就邀请邻里邻居的都来我们家摘菜,甚至奶奶把菜摘好一家一家地送,大家都夸奶奶能干。

奶奶还把园子四周都种满了杏树、梨树、葡萄、苹果树,每当春天,花香四溢,蝶飞蜂舞,秋天就是果实累累。

奶奶有好几个孙子孙女,最亲近的应该是我了。小时候父母工作,没时间照顾我,大部分时间就是和奶奶一起的。那时候的我身体弱,奶奶就寸步不离的带着我。干活带着我,睡觉搂着我,教我学简单的加减法,识一些简单的汉字。

从一年级开始,我就喜欢看小说了。现在能写一些文字,应该和我奶奶的启蒙分不开。

每当雨雪天,或漫漫长夜里,我就爬进被窝,依偎在奶奶身边,一边听她纳鞋底发出“呲溜呲溜”好听的声音,一边听奶奶讲故事。

奶奶的故事特别多,古代现代的她都知道,每次讲的都不重样,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讲。外面的雪静静地下着,院子里堆好的小雪人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玻璃窗上结满了好看的花纹,屋子里却那么地温暖。灯光照在奶奶脸上,那么的安详柔和。直到我睡着了,她才悄悄地给我掖好被子,悄悄地熄灭了灯。

而让我最难忘的和最喜欢听的还是她那些亲身经历的故事,极富传奇色彩。

3

我奶奶生在解放前一个破败的地主家里,在她三岁的时候,她的爸爸突然死了,听我奶奶的奶奶说,是被恶鬼抓走的。那天三更时分,我奶奶的爸爸正在熟睡中,迷迷糊糊看见两个黑呼呼的人影,手里的铁链子喀嚓作响,走到他床边二话不说,把铁链子套他脖子上,拉起他就走。奶奶家有一条白狗,见有人出门,就拼命地叫,竟然挣脱了拴狗的链子狂追而出。奶奶的爸爸像疯了似的往村头跑,白狗在后面追,家里人也在后面追。淡淡的月色下,人、狗都在狂奔。这时,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突然,奔跑中爸爸猛哼一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家里人赶紧把他抬回家里,奶奶的奶奶又是叫魂又是撵鬼,好不容易才让他苏醒过来。醒来后,只记得那两个人用铁链子套着他跑,后面的事一概不知。听奶奶的奶奶说,是他家的白狗救了主人,要不是那狗,人就让鬼抓走了。从那以后,那白狗夜夜对着奶奶爸爸的屋门狂叫,好像屋里有什么似的,吵得人睡不好觉。家里人用棍棒吓唬它,可它依然疯了似的叫。后来,奶奶的爸爸还是没活过两月,就突然得急病死了。人死了,狗再也没叫过。据说,那是白狗能看见鬼,想把鬼撵走,可惜人听不懂还打它。奶奶的奶奶从此卧床不起,哭瞎了眼,不到一年也死了。开始听这个故事,听一次吓一次,长大了才明白,这就是封建迷信在作怪,哪有什么恶鬼抓人。不过,我就喜欢奶奶讲故事的那语气和眼神,绘声绘色的,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那时候,我奶奶才三岁。有天深夜,我奶奶正睡得香,忽然她和她妈妈被一阵踢门声惊醒,奶奶吓得大哭。只见五六个大汉破门而入,二话不说,用一块毡子包着她妈妈扛肩上就跑了,她妈妈又喊又叫,拚命地捶打着那个人,口里喊着:“放开我,我的孩子。”可那些人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奶奶在她爷爷的怀里哭闹了一晚上,吵着要跟妈妈,谁也劝不住。爷爷的两双手背都被她抓烂了。长大后才知道,那时候年轻寡妇是不允许继续呆下去的,所以家里人偷偷把她卖了,乘晚上不备就抢走了她。虽然奶奶家是地主家,但已经衰落,家里也好不到哪儿,没有了妈妈,只有爷爷护着她。后来爷爷死了,她只好寄人篱下。叔叔婶婶经常打骂她,穿的是旧衣服,吃的是粗茶淡饭,天天拾柴火,割猪草,受了不少的罪。

十二岁那年,有一次天下着大雪,冰天雪地的,外面传来乒乒乓乓的枪声,家里人全吓得躲进了地窖。过了一会,枪声停了。奶奶一个人太冷了,就想去后院抱点柴火取暖,她怯生生地来到后院,抱起一捆干柴准备往回走,忽然柴堆后面有一个人动了一下,“小妹妹,能给点水喝吗?”

奶奶吓了一跳,低头才看见一个人躲在柴堆后面,大腿上血迹斑斑的,那个人脸色苍白,看着像个半大孩子,但却和蔼可亲的。奶奶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害怕,偷偷回到厨房,拿了水和几个馒头递给了那个人,没等他说话就跑回了家。第二天,她又假装去抱柴火,想看看那个人怎么样了,可人早就没了影踪。她又怕又担心,也不敢告诉大人,好几天她都不放心,去后院找了好几遍,终于还是没看见那个人了。后来慢慢地就也就忘了这件事。

第二年,全国解放了,斗地主分田地。奶奶上了冬学,她认真好学,年年都是冬学模范,还参加妇救会,经常唱歌扭秧歌,带头剪短发,是村里的妇女积极分子。

十六岁那年,村里来了部队的文艺宣传队,奶奶也去参加部队的文艺活动。巧的是,当年她救过的那个伤员竟然就是这个部队的宣传员,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交谈中奶奶才得知当年他去部队演出,被敌人追击受伤,藏在了她家的柴堆里,幸好奶奶发现,给了他足够的水和食物,他才及时地追上了部队。那个战士也就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的,年龄也和奶奶差不多大,他们一起表演节目,一起唱歌。奶奶当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就暗暗地喜欢上了他,每天都盼着念着见他。只可惜当时他们都年纪小也很害羞,并没有将这段感情说出来,埋在了心里。后来,那个战士就随部队离开了村庄,从此再也没见过。

每次讲到这段,奶奶总是停下手里的活,眼睛里流露出少女般脉脉含情的神情。我想,这就是奶奶的初恋吧。

第二年,也就是十七岁。奶奶就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爷爷。那时候刚刚解放,许多陋习还没改正,奶奶便过早的扛起了生活的担子。爷爷家人多劳力少,上有老下有小的,后来生了两个儿子,爷爷又去很远的地方当了一名铁路工人,家里留下两个老人,还有四五个小叔小姑子。两个老人又不能干重活,家里大大小小的重担便落在了奶奶身上,白天去地里劳动,晚上还要给全家人洗衣服做鞋子,常常在油灯下熬夜到很晚。多少次打瞌睡被灯火烧焦了头发,惊醒后又接着做手里的活。

那时候,生活还很落后,很多活都靠人肩扛手拉,吃的面粉都是我奶奶套上生產队的小毛驴用石磨磨出来的。我也是在电视剧里才见过那东西。磨房在村口,是全村人公用的。有一次,家里没吃的面粉了,奶奶怕前半夜别人用,就在后半夜去磨了。套好了磨,给毛驴蒙上了眼睛,毛驴便绕着磨盘一圈一圈的走着,奶奶不时用扫把扫着磨盘上磨下来的面粉,昏昏沉沉地干着活,实在是困极了。突然毛驴停下了,还一个劲地向后倒退,鼻子里发出惊恐的“突突”声。奶奶扭头一看,天啊!磨房门口站卧着一条大狼,两只尖耳朵竖立着,呲牙咧嘴地瞪着她和毛驴。奶奶愣住了,张大了嘴巴,手里抓着扫把,一动不动地盯着狼。此时,毛驴、人、还有狼都不敢动弹,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只有放在窗台上的油灯一闪一闪的。也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天也开始微亮了,狼大概也害怕了,最后贪婪地看了他们一眼,夹着大尾巴灰溜溜地走了。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祖母可能等不上奶奶回去,迈着一双七寸小脚,颤颤巍巍地来看她了。奶奶一看有人来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当即就昏了过去。

从那以后,奶奶再也不敢半夜出门干活了。

奶奶说,那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奶奶生了七个儿女,上有老下有小的,受了不少罪。困难时期挨过饿,挖过野菜,还因为娘家是地主成分被戴上纸帽子游街批斗。四十岁那年,我爷爷因病去世,最小的女儿才只有三岁。奶奶再也没有改嫁,历尽千难万险,把儿女全部抚养成人,还让他们都读了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七个孩子生活,还供他们上了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每次听奶奶讲这些故事,我都是眼泪汪汪的。我觉得奶奶太伟大了,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4

时间柔软而疲倦地游走着,田里的麦穗被风一浪一浪地推向天边,空气腻甜,流淌着沙枣花的清香,而我也一天天长大,奶奶却一天天变老

自从上大学后,一年只能回两次家,让我最牵肠挂肚的人不只是父母,还有我的奶奶。

奶奶想念我,父母给她买了老人手机。奶奶隔三差五地就给我打电话,还时不时地发短信息,叮嘱我吃饱穿暖,小心坏人。她老人家眼睛不好,戴着花镜一遍又一遍地打字多不容易啊,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

每次回家,奶奶总是站在门口的槐树下等我,零乱的白发在风中飞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身影像一道油画里的风景,定格在了我记忆中,让我忍不住地心疼。

这几年,八十多岁的奶奶腿脚越来越不灵活了,稀疏的短发像灰褐色的枯草,紧贴着头皮,没有了往日的柔顺。她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再也不能像以前给一家人做饭洗衣了。她的背越来越驼,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好了,但她仍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喂完那些鸡鸭狗猫,然后就坐在窗边,戴上老花镜,捣鼓她的宝贝针线活,直到日暮时分。

每次看见奶奶佝偻着身子,颤微微地做这做那,我的心里就十分不忍,从她手中夺下家什,嗔怪她闲不住,把她搀扶着坐下来。奶奶总是慈祥地忘着我笑,说她就是这个劳碌命,习惯了,呆着反而会难受。

奶奶越来越老,也变得越来越唠叨,同样的话一天能问好几次,该问和不该问的她都要问,唠叨起来没完。慢慢地我居然疏远了她,甚至嫌她烦,常常顶撞她。

上大学后,在家里的时间很少了,只有寒暑假才回去,和家里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父母常在微信里提到奶奶,说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特别想我。放寒假了,我一路晕车,心情差极了,好不容易到家,远远就看见奶奶佝偻着身子倚在院门口等我,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

看见我来了,她立刻露出欣喜的目光,迎上来就要接我手里的行李。我不耐烦地拒绝了,并加快了脚步。奶奶一脸失望,默默地跟了进来,从锅里端出热腾腾的饭菜,把筷子递给我。我用力把筷子扔在饭桌上,没好气的说:“哎呀,我不想吃,能不能让我休息会,我都快累死了。

奶奶一愣,惊慌失措地把饭菜又放回到锅里,颤巍巍地往炉灶里添上了煤块。她迟疑了好一会,见我爬床上睡了,才悄悄地走到我床前,轻轻地给我盖上了被子,生怕惊动了我。一股温暖从身上漫到了心头,不由为我刚才的鲁莽而羞愧。我抬头,居然从奶奶脸上读到了卑微的神情,我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我一骨碌爬起来,扶奶奶坐下,轻轻地揽着她的头,用脸蹭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奶奶,对不起,我想你了。”

那一刻,我抱紧奶奶的手臂,明显感觉到了奶奶激动的一颤,居然看见奶奶眼眶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奶奶这一辈子就没离开过家乡,没到过外面的世界,含辛茹苦抚养大了儿女,又来照顾孙女。她从没要求过什么,她的世界好像只有亲人!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跳下床拿起了书包,我把手伸进去,摸出了一个黑色的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副老花镜,这是我特意从眼睛店里为奶奶配制的。亲手给她戴上,看着奶奶开心地笑得像个孩子,我心一酸,再次搂紧了奶奶。

假期里的一天,温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院子里,这么好的天真是一个很适合晒衣物的日子。我搜尽房间每一个角落,忽然从衣柜里翻出来一小包,包裹得很严实,那是很多年前随手装进去的一些信件,薄薄的信笺透着岁月的痕迹。书信大都是同学写给我的,稚嫩中透着真诚。我随手翻阅着,心里满是对童年的怀恋。忽然被一页繁体简札、清秀的小楷后面一行被毛笔拖曳出痕迹的行书“勤能补拙”所吸引。一连两个感叹号的笔迹十分深沉,像有某种心绪刻在纸上,那应该是墨迹将尽时的收笔。捡拾起这些泛黄的记忆,就如同捡拾起了那些泛黄的的岁月。时光好快,当年上小学时奶奶写给我勉励的信笺依旧,而我却长大,奶奶也已老了。

闻一闻这带着墨香的纸张,就如同闻到了那些远去的日子。那些年少向往的年代就一页页被掀开,岁月深处的往事就如在眼前。想到如今孤寂的奶奶,只能靠回忆来打发剩下的时光,我的心一阵刺疼。

奶奶虽然行动不便,但依旧保持着爱干净的习惯。八十多的人了,从来不让我父母帮她洗衣服、洗头。特别是夏天,她喜欢自己在院里水井中抽出干净的清凉的井水,在阳光下晒得热乎乎,然后用一个水桶,一步三摇地晃动着孱弱的身躯,一步、两步三步地提到走廊里,坐在小木凳上慢慢地洗头,洗脚,从不让我们帮她提水,更别说给她洗了。满满的一桶水,几乎超过了奶奶的体重。这么重,这么沉,奶奶是怎么挨过这些负重的?她这一辈子也是这样负重而过啊!我突然从心底里由衷地敬佩起奶奶来。

晚上,我陪奶奶唠了许久,尽管她不停地嘘嘘叨叨,我居然第一次没有讨厌,反而感觉很温馨。半夜,奶奶起夜碰倒了凳子吓醒了我。屋里不算黑,可奶奶摸了半天才摸到开关,摁了好几下才亮。我怀疑奶奶视力很差了,长期处在一个十分黑暗的环境中。父母工作忙,疏于对奶奶的照顾,我眼眶浸出了内疚的泪水。

那晚,我梦见了奶奶,她的衣裳一如既往的洁净,不染尘埃,提着一桶水,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

于是,日子又仿佛回到了从前。往昔的日子,奶奶总是留守在寂静的时光里,我们走多远,她就守多久。踮起脚来盼我们归来的奶奶心里,即使有了很多儿孙绕膝的欢乐,也不会喜形于色,最多就是淡淡地说一声“都回来了”。因为奶奶最懂得岁月之无情,最懂得孤独的日子里的牵挂,只能细水长流般地释放。她常常担心别人看出来她的牵念,总是把所有的感念埋藏起来。

每个黄昏降临,小院里鸡鸣狗吠,风中就飘荡着奶奶的一声声叹息。她坐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天,好像在静静地回味着过去的时光。

我想,奶奶一定还牵挂着我们,放不下我们,她的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是我们的幸福,而她从不为自己着想。有时候我看见奶奶顶着一头白发忙前忙后,心里就很悲凉。人生留给她的时日不多了,没有人知道年迈的奶奶究竟在心里为别人送了多少个祝福,做了多少个祈祷,而她又能看见多少个日出日落。

奶奶老了,可我的每一个成长过程里都倾注了她满满的心血。她还是那个我的奶奶呀!

我常常想,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守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贫,奶奶真的做到了。

奶奶就是门前的黄昏,路途很黑,我想做盏灯,照亮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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