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耕耘
“就像沙漠里开放的花朵一样,即使不为人所知,也要让自己生存下去。”这是日本人林出贤次郎奉命前往伊犁考察时所下的决心,也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间谍生涯的写照。这句话源于林出贤次郎在前往伊犁途中经过一望无际的沙漠,看到一朵奇特而美丽的花朵,他说:“我碰巧能够在沙漠中观赏到这朵盛开的美丽花朵,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会知道这朵花的存在并观赏呢?恐怕一生中一次也不会观赏到。但这并不重要,年复一年都会同样地开花吧。好吧,让我也像这沙漠之花一样默默地绽放,默默地凋谢。”
林出贤次郎(1882—1970年),其中文名字是林出慕胜、林慕胜或林慕圣,1882年(明治15年)8月22日出生在日本和歌山县御坊市日高郡美滨町汤川村,为津村长次郎的次子,13岁成为御坊市汤川町小松原林出精一家的养子。1901年,林出贤次郎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和歌山县立第一中学毕业,由于养父母不同意他继续升学,之后便在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但林出贤次郎没有放弃雄心壮志,作为和歌山县唯一的公费派遣留学生,于1902年4月成为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第2期商务科的学生。
东亚同文书院是由日本外务省资助、东亚同文会经营的私立学校,前身为1900年成立的南京同文书院。次年5月迁往上海办校,学制3年,教授日本青年学习中文以及中国历史、经济、文化等课程,并研习社会调查方法,旨在培养日后成为侵华的人才。东亚同文书院最引以为荣的是“大旅行”,最值得骄傲的是调查报告。从第一期学生到1945年日本战败,书院的旅行调查持续了45年,参加者达5000多人,旅行路线700多条,足迹遍及除西藏以外的中国所有省份,被称之为世界最大的旅行调查。旅行调查的内容无所不包,其深度和广度超过了旧中国历届政府对中国的任何一次调查。调查报告经过整理之后,除了东亚同文书院和东亚同文会保存之外,还必须送日本参谋本部、外务省各一份,这些调查活动为日本侵略中国提供了大量详细准确的情报。林出贤次郎在东亚同文书院学习期间,为了更好地学习中文、增长见识,常利用暑假时间到中国各地旅行,三年的学习时间内一直都没有回过家。
1905年4月,林出贤次郎从东亚同文书院毕业,此时正值日俄战争时期,日本夺取了俄国占领的旅顺口,在奉天(今沈阳市)击败俄军,对马海峡海战也大获全胜。为了刺探中国新疆边境地区俄军的动向,日本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向东亚同文书院院长根津一提出了从书院派中俄边境调查员事宜。根津一院长把第2期毕业生召到自己的家,应征志愿者,结果林出贤次郎、石井久次(后退出,由波多野养作取代)、草政吉、樱井好孝、三浦稔等5人入选。根津一对他们作了如下的指示:“依照英国政府与我国外务省商议的结果,英国将向印度边境至新疆省西南部的喀什噶尔地区派遣调查员,而日本将向新疆伊犁以及蒙古的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库伦方向派出调查员,用以调查外蒙、新疆的边境地区。外务省要求同文书院推荐五名可向这些地区派遣的青年,同文会也接受了这一要求。你们正好是五个人,不知是否有从军的意向前往这些地区?”这五个人同意接受指令,随后就被派往中国西北地区进行间谍调查活动,其中林出贤次郎接受的任务是“调查清国新疆省俄清边境伊犁地区”。林出贤次郎于是受命前往新疆伊犁地区刺探情报,先后探访了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伊犁和塔城等地,历时274天,在返回日本后向外务省提交了《清国新疆省伊犁地方视察复命书》,此调查报告内容尤为详实,考察活动成效最为显著。
1905年5月15日,林出贤次郎从东京离开,到达中国后,7月17日从北京出发前往新疆伊犁。他穿着中国服装,梳着辫子,俨然装扮成一个清朝人的模样,并化名“林慕胜”,带着分别是汉族和蒙古族的两位随从,乘坐骡马车,经太原、蒲州、潼关、西安,于9月26日抵达兰州。林出贤次郎在兰州停留了两个月的时间,与时任兰州道台的王树枬(又作王树枏或王树楠)相识,王树枬为他和波多野养作前往新疆考察各赋诗一首。写给他的詩题为《日本慕胜君林出贤次郎来游陇上将有新疆之行席中赋赠》,对他评价颇高,这同时也说明林出贤次郎已不再隐瞒其日本人身份。他于翌年1月13日进入新疆哈密,经吐鲁番,于2月8日抵达迪化(今乌鲁木齐市)。
1906年3月27日,林出贤次郎从迪化出发,沿天山北麓,经过玛纳斯、库尔喀喇乌苏(今乌苏市)、三台海子(即赛里木湖),4月16日到达了目的地伊犁绥定城(今霍城县水定镇)。据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所藏档案,林出贤次郎每到一地,都会写有一份情况报告发给日本驻清国公使馆的岛川毅三郎,然后日本驻清国临时代理公使阿部守太郎再以机密件上报外务大臣林董。5月2日,林出贤次郎在伊犁绥定城所写的报告,讲述了他从迪化经库尔喀喇乌苏到伊犁的经过,报告了沿途的道路、驿站情况,尤其是对果子沟道路情况着笔甚多,到伊犁后拜会了伊犁将军(应该是署理伊犁将军广福)和伊塔道台、伊犁府知府等官员,了解了绥定城、惠远城、宁远城的官署设置,还有伊犁商业贸易和新设立的伊犁电报局、伊犁武备学堂,以及俄国人在伊犁等相关情况。林出贤次郎后来记述,他在伊犁期间,因为日本人打败了俄军,当地人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林出贤次郎在伊犁逗留了5个月,对中俄伊犁边境情况作了详细的调查。在此期间,执行赴甘肃地方调查任务的波多野养作于6月12日至7月4日期间也来到伊犁进行调查,不知两人在伊犁是否有过相会。波多野养作返回日本后撰写有《新疆旅行复命书》。
9月16日,林出贤次郎从伊犁离开,9月21日至库尔喀喇乌苏(今乌苏市)四棵树土尔扈特蒙古郡王府,11月1日从该王府出发,11月9日到达塔尔巴哈台(今塔城市),12月13日离开塔尔巴哈台,12月21日又返至土尔扈特蒙古郡王府,两天后离开,12月31日抵达迪化。
在迪化期间,林出贤次郎与已升任新疆布政使的王树枬交往较多。王树枬对他也比较欣赏,为其赋诗多首,其中对他结束伊犁考察即将返回作了一首《丁未林出君慕胜壮游大宛乌孙诸地乌垣小憩将返故都於其别也成四十字歌以赠之》,诗是这样写的:“天上葡萄种,新从西极来。春风万余里,夜月一衔杯。毒海探骊手,长城倚马才。明朝看日出,故国有蓬莱。”林出贤次郎在东亚同文书院学习三年,精通汉语,但却未见其写有诗作。王树枬想挽留他在迪化新设立的陆军学堂和法政学堂担任教习,林出贤次郎答应,若日本外务省同意,一定会再次前来。
1907年2月25日,林出贤次郎离开迪化,在走到柴窝堡时邂逅了正前往伊犁考察的日本军官日野强一行。日野强在《伊犁纪行》中记述了他和林出贤次郎偶遇的情况:“当时我正在车上,适见一位身着轻裘、胯下骏马的壮士,与两三位随从扬尘而来,从我们的车旁经过。我见其气宇不凡,心想莫非是本国之人?急命随从追上询问,不一会儿只见他打马返回,我们彼此都为天涯的奇遇而惊喜,一见如故,携手进入乌鲁木齐城。林出氏是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毕业生,当日俄交战正酣时,他有所感,乃深入不毛之地,流寓天山北路达两年,如今正要归国。我不但为异地天涯的相遇而惊喜,一同生活的几天中,还蒙他热心指点前方的情形,特附笔于此以示谢意。”林出贤次郎对于这段奇遇,半个多世纪后他回忆道:“在天外万里之遥,能与令人思念的祖国武人邂逅,令人喜悦、感激。我恍如梦中,揉了揉眼,回过神来,但‘日野,幸会,既没有消失,也没有藏起来。”1910年,林出贤次郎回到日本,与日野家交往频繁,后与日野强的次女结婚,在新疆邂逅的日野强成为了他的岳父。回到迪化,林出贤次郎将日野强引荐给新疆布政使王树枬等官员,并向日野强介绍了他了解到的新疆的有关情况。
3月4日,林出贤次郎再次从迪化出发,经安西、兰州、西安、郑州,于5月7日抵达北京。不久即从天津回到日本,之后即向外务省作了考察汇报,于7月6日提交了《清国新疆省伊犁地方视察复命书》。这份报告以前作为秘密资料是不公开的,所以少有人知,现在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将报告的手写本和印刷本都予以公开了。林出贤次郎在新疆期间还写有日记,其中应该有他在伊犁考察活动的详细记载。这些日记收藏在日本外务省外交档案馆,尚未见到有学者对此进行研究,如果能够看到并翻译过来,可以让我们更详细地了解到林出贤次郎在伊犁活动的具体日程情况。
1907年10月日本外交省政务局印刷的《清国新疆省伊犁地方视察復命书》,前面刊印了25张反映林出贤次郎途中、新疆风光、民族、官员等照片,有伊犁惠远城钟鼓楼、惠远城北门外大街、绥定城外景和伊犁河摆渡的照片。内容由伊犁部、塔尔巴哈台部、结论、附录等四部分组成,其中伊犁部分为地理及交通、时令、官制及兵备、俄国人之势力及设施、人种风俗及宗教、商业情况、通货、农业及畜牧业、矿山、劳银及物价、通信制度、新疆土尔扈特蒙古王等十二个章节,结论部分为俄国人对新疆的经营、清朝对新疆的治理以及日本应采取的方针,附录为从新疆迪化到伊犁和塔城的里程表、林出贤次郎在新疆的旅行日程,中间插有《伊犁地图》《新疆交通路图》等5幅地图。该《复命书》实际是关于伊犁、塔城两个地区政治、军事、经济、边防、民族、交通、地理等情况的考察记录,详细记载了俄国对新疆的势力影响。
林出贤次郎在《清国新疆省伊犁地方视察复命书》的结论部分,从1851年中俄《伊犁塔尔巴哈台通商章程》开始写起,列举了沙俄对中国新疆地区的入侵和渗透情况,在伊犁、塔尔巴哈台和迪化等地设置领事馆,垄断贸易,掠夺资源,驻兵伊犁等等,指出此时的俄国正在全力经营新疆和蒙古,实际上已经完成了基础性的工作,只待时机成熟就将一举掌握实际控制权。林出贤次郎从日本的自身战略需要出发,认为“俄国人对新疆的独占,今后必将成为导致巨大问题的根源。新疆一旦成为俄国人的占领地,那么蒙古也将归于他们手中,至彼时,甘肃、山西、直隶将如何坚守?若失去新疆,将绝对无法坚守中国内地。”因此,他建议:“保全新疆的一条上策则是在此扶植除俄国以外的其他国家的利益。因而值此之时,日本人应当成为中国人的援助者,参与他们的各种新事业的经营。让他们从日本购买各类机器,日本则教授使用机器的方法,或者直接成为使用者。由于从事各类事业,那么新疆与日本之间的联系将会变得坚固,而且日本人在当地也可以经常注意俄国的行动,应付俄国的行动……趁今日俄国的经营尚未充分而清朝的各种事业也正在筹划当中,将日本的势力扩张至此地,则实为可取之策。”其主张日本趁机染指新疆的意图也就昭然若揭了。而且由于新疆地处亚欧大陆腹地、古代丝绸之路的要冲,林出贤次郎进一步指出新疆修建铁路的必要性:“伊犁将军着手修建新疆铁路,使之延伸至兰州方面。铁路从新疆经过安西向东南延展在嘉峪关相连接,向西则到达中俄边境的伊犁及喀什噶尔。这些铁路在将来必将见到成效,从东亚至欧洲最近的道路当数从甘肃经新疆去往中亚的道路。历史上的千军万马往来于欧亚之间,或是大旅行家横贯欧亚,都必走天山南北两路的其中之一。另外,作为自古以来中国西域的商业通路而被使用,也完全是这天山南北两路。当新疆铁路完成之时,俄国必然企图将中俄两国间的铁路连接起来……俄国的铁路已经抵达了中俄边境,若新疆铁路与俄国的中亚铁路连接起来,那将成为欧亚交通方面最短的距离……一旦铁路连接完成,那么亚洲的物产将可以输入欧洲,而欧洲的货物也可以经过这一道路经中国中原后进入亚洲各地。”由此,林出贤次郎建议日本对新疆这个战略地位如此重要的地方必须要有所作为,“在如此重要之地,我国(指日本)应当成为比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更早着手各种事业,掌握其特权、巩固其基础,此为可取之策略。我国应当使中国官民在事业经营方面雇佣我日本人,购买我日本机器。我国应当担起责任,派遣优秀人才,永远采取经营新疆之策实为当务之急”。
1907年6月29日,林出贤次郎在东京地学协会例会上作了《清国新疆旅行谈》,后连载刊发在1908年的《地学杂志》第20卷第229期和230期上。1938年他又在东亚同文书院所办杂志《支那》第29卷第6期发表《30年前“伊犁”行的回顾》一文。
林出贤次郎在东京向外务省汇报后,1907年6月任外务省通译生,以此身份受清政府雇佣,1908年2月再次来到迪化,践约担任新疆法政学堂、陆军学堂的教习。王树枬对他的到来十分高兴,将其视为家人,向林出贤次郎传授了国学知识、中国礼仪。林出贤次郎认为这对他以后在华的外交生涯惠益甚多。在新疆考察和担任教习的这三年,对林出贤次郎的性格磨炼和学识增长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这期间,正是王树枬着手修纂《新疆图志》之际,林出贤次郎遵照日本外务省关于搜集新疆地方志的指示,应该是从王树枬这里得到了30种新疆乡土志稿手抄本并带回日本,上面有他题写的“林出慕胜所藏”“林慕圣珍藏”等字样,其中和伊犁有关的有《伊犁府志》《绥定县乡土志》《宁远县乡土志》。他也成为收藏新疆乡土志最多的人。在林出贤次郎去世后,日本学者片冈一忠两次到其子林出贤三家里,得到了林出贤次郎搜集的这些新疆乡土志稿,于1986年编校出版了《林出贤次郎携来新疆省乡土志三十种》。
1910年3月,林出贤次郎两年教习任期期满启程返回日本,9月回到东京,又奉外务省命令至日本驻北京公使馆任外交官,后在中国长期任职。1932年伪“满洲国”成立后,林出贤次郎就任“日本驻满洲大使馆书记官”,次年又被聘为伪“满洲国”执政府的“行走”(后为“满洲国宫内府行走”),成为溥仪的日语翻译,同时兼任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的特约事务员。1935年4月溥仪访日,林出贤次郎全程陪同,撰写有《扈从访日恭记》一书,详细记录了溥仪访日全程情况。1938年,林出贤次郎辞去在伪“满洲国”的职务。1941年林出贤次郎结束了36年的外交官生涯,就任母校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监。1970年11月16日,89岁高龄的林出贤次郎在家中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