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押运史

2023-02-11 18:52宋简之
伊犁河 2023年6期
关键词:车皮车厢列车

宋简之

长,短,长。

像列车的汽笛,你听过,父亲听过。

那是不是同一辆列车的汽笛声?

你相信一定是的,汽笛声穿过山,越过岭,在云里飞……

1

你犹豫了半天,还是喊了一句:“爸,我走了。”

站在门口,最后确认:窗户关闭、水阀关闭、电闸关闭、煤气关闭。你习惯了简短的命令式表达,即便是一个人思考的时候,句子也不会长。房间里太沉静了。阳光从紧闭的玻璃窗外跳进来,像跌进深渊。窗外的阳光源源不断,深渊里的阳光层层叠叠。不多会儿,房间里就开始闷热。

你提好皮鞋,抬起头和客厅里年轻军官的照片对视。穿军装的他,眼睛里都是明亮的阳光,和你最近一次看见他截然相反。那天,他从房间里探出半个身子和回家的你打招呼,等待了很久的笑容在看见你的一瞬间像小小的烟花绽放。你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已经被白翳遮挡了一半。

三十六天前,他做了最后一次心脏手术。三十六天,你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你正押运一车皮的火炮,没在他身边。

照片是你选的,没跟任何人商量。你当时觉得那双眼睛里弹出的都是阳光,叮叮当当响。

叮叮当当的声音,让你想起了那尊火炮。

三十六天前,雨水敲打车皮,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你和新战士紧握钢枪,押运着二十七节车皮、五十四门火炮的军列。你们正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车声辚辚,雨水被碾碎在铁轨上,来不及发出叹息。路过一片青绿的水稻,绿色在雨水中变得鲜亮,尖厉地呼啸而过。雨停了,你闻到了一股煤炭的味道。一辆运煤的货车和军列并行,眼前彩色的画面变成了黑白。雨后,白色鱼鳞状的浓云在天上追,不多会儿就被风撕成了薄薄的絮,又跟着军列追了一段,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天,青得没有一点瑕疵。余光里,新战士的脸已经被刚才的货车熏成了黑色。

其实你的脸也是一样。

黑、白、青、绿,还挺好看。

你微微动动了嘴唇,笑容被你按在嘴角、继续握着钢枪,注视着前方。

军列跑在太阳前面了。眼前的太阳正沉下地平线,半个金黄色的圆弧,随着军列颠簸。天快黑了。

前面还有一公里就是“水帘洞”。进了水帘洞,还能听见水滴叮叮当当的声音吗?你在心里默默地回忆刚才的大雨。孙悟空跳进水帘洞是什么感觉?会不会浇湿一头金色的毛发。他怎么擦干?是甩干还是用手?还是风干?想到这儿你又要笑了,笑容又一次被你按在嘴角。余光里一个黑影,干扰了原本的视线。

车皮上整齐的炮队中鼓出一块来。

“手电!”你喊了一声,新战士已经把手电递到了你的手里。你一节节地连跳过四个车皮,车皮之间连接的铁链被雨水浇湿,反射着手电的光,一个又一个的光斑和天上的星星一唱一和,闪着不同的颜色。金、黄、蓝、红,你掠过一颗又一颗的星星,跳到视线里突出的黑影处。汗水顺着脖子流下来,是冰凉的。原本固定火炮的铁丝在行进中被挣断,炮身向左前方冲出足足有一米,炮管倾斜四十五度,伸出车身。

“危险!”你向着新战士的方向喊:“发信号!”你们两个几乎同时掏出一块红布,罩在手电上,一道又一道红色的弧线在黑暗中重叠。列车司机终于察觉,你感觉到脚下的列车正慢慢停下。天空仍然是一片漆黑,但是列车两边的树影越来越完整。最终,炮拐头的车皮停在了离“水帘洞”不足百米的地方……

孙悟空进水帘洞到底会不会全身湿透?你还在想着,想抬起右手,却发现右手行动受限。一阵疼痛唤回你的思绪,很显然是刚才跳车皮的时候拉伤的。轻伤不下火线。你们继续站在车皮上,黑暗中远处的山在你眼里就是个虚词。

好不容易有了信號,父亲做手术的消息终于挤进来。眼前的山影蒙上了一层水雾,说不清是夜里的露水还是眼里的泪。押运任务没完成,还不能回去。

你想起了父亲的话:这是你们的使命。

父亲说,那天火车驶过隧道,头顶的星光突然黯淡,像遥远的风吹灭了火把,列车外的树林、村庄早就看了一路。

“我心里其实很着急。”父亲说,“电报就在口袋里。电报上只有两个字:已生。”你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可是父亲的押运任务还没完成,暂时回不去。父亲有点责怪发电报的人,也不说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

“电报里没说的还有,你母亲正在抢救。”这是许多年你长大后,找不到妈妈的时候对父亲的责怪。你总是想,如果当时父亲就站在产房外,你会不会有机会喊一声“妈妈”。

每当你哭的时候,父亲总是抱着你,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解释。生你的时候,他正带领战士去贵州凉风垭押运弹药。在行驶途中,列车遇到紧急情况刹车,惯性使一箱重达七十五公斤的弹药箱子从三米高的弹药垛上滚落下来,直奔战士砸来。

“闪开!”后来父亲说,这两个字是在心里喊的,当时他根本来不及喊,左手推开战士,右手去接弹药箱。便弹药箱落在父亲身上,父亲的鼻子被左下角锋利的钢板狠狠地刮下一块肉。

你看着照片,父亲的鼻子上隐隐的一道疤已经变成淡淡的白色。白色的疤痕、积雪、云朵,你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列车上,有两个人的身影,你和父亲的。

拨开往昔记忆的层层碎片,和父亲类似的经历你也有过。

有一次,你押运的列车进入福建的一个小编组站,接车的铁路工人违规操作,当你前去制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弹药车厢风驰电掣向机车冲去。“咣当”“咔嚓”,弹药车与机车接钩的同时,车厢内排列整齐的弹药垛由于剧烈撞击振动全部向两边倒去,最要命的是有两弹药箱从高处重重摔落。箱子当时没被摔坏。凭多年押运的经验,你意识到炮弹可能脱落保险,再有稍大震动就有爆炸的危险。

你自己独在一节车厢,让另外两名战士登上另一节车厢,要求铁路工人把两节车厢隔离开。

在寂静的车厢里,你找来几床破棉被将弹药箱包好,两手一边一个死死抱住弹药箱子,尽量用身体缓冲列车的强烈振动。一切安排妥当后,你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那一天格外漫长,列车怎么追不上太阳。当夕阳的余晖褪尽,大地沉入深深的墨色,车轮翻腾起伏,声音敲击你的心脏,一分钟,两分钟,一小时,两小时……你两手抱着“箭已待发”的炮弹,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在车上,你看见掠过铁路两边的万家灯火。那些灯火奔流,逐渐缩小。你又想起了父亲,据说小小的你到来时很匆忙,没有人注意你到底是几点来到这个世界的。当父亲一身风霜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刚刚喝完奶粉。父亲为了弥补这个遗憾,记住了你的病床号。七号病房四号床。以后许多年,他一直喊你“七号四”。

那时候,你很骄傲自己是一个有代号的人。这个代号听起来很神气,像一个真正的士兵。

如今,你和父亲站在一趟列车上,你们一样看不见亲人。这一次,你一困就是三十六天,你会有什么感觉呢?没有消息,什么人也见不到,如果你已经结婚,你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是什么情况……你看着单调不变的铁路,看着雨水,看着整个山都在随着列车颠簸。当列车的声音将你淹没,你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自己:如果你是父亲,你会怎么做呢?

你站得笔直,两眼望着远处的山。一缕烟追着列车行进。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心跳,好像是你和父亲的心跳。

2

你结束任务。父亲已经做完手术。

秋天的下午,病房温暖,阳光照进来,洒在窗帘上、茶杯上、被子上,到处都是金黄色的。几只麻雀在窗外的柿子树上探头探脑,阳光把它们的小脑袋都照亮了。

父亲躺在阳光里,他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睫毛上有一层金色的阳光。

长时间在列车上,你学会了和父亲一样的沉默。

病房里只有你和他,阳光落地的声音就格外地响,窗外飞起的风筝投下的影子在地板上晃动。看着风筝的影子,你又要笑了。

那年,幼儿园老师说:“小朋友们,明天带一个风车来学校。”恰好父亲执行完任务在家休假。你高兴地回到家说:“我要一个风车。”父亲也很高兴,你终于主动跟他提要求了。

他连夜找来你熟悉的战友叔叔,给你用角铁焊了一个。

第二天早上,你从睡梦中醒来,一个硕大的风车躺在床边,银色的铁架反射着晨光,那么刺眼。你气哭了。父亲怎么也哄不好你。他想给你擦眼泪,粗糙的手掠过你的眼皮留下一道划痕,你哭得更厉害了。父亲不知所措。休假就要结束,他马上又要离开家了。他一直不知道你是因为这个硕大的风车哭泣,还以为你是不想上幼儿园。父亲不容分说,把你扛在肩上,像扛一颗炮弹。你垂在他的后背上,看着军装上的泪痕,看着倒立的树,倒立的房子,倒立的幼儿园的老师。小朋友们一人手里拿一个可爱的小风车在风里转,他们居然也是倒立的。你哭得更凶了。父亲着急执行任务,他没有时间问你到底为什么哭。小小的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抽泣,看着小朋友们手里的风车,你整整哭了一天。后来你记住了这件事,想要父亲给你一个解释。可是过了很久,等到父亲回来的时候,他好像全然不记得这件事。他竟然一句都不提,一架铁风车就横在小小的你和他之间,很久很久。它时刻出现你的床边,固执地反射着太阳的光。

你对父亲有意见,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其实可能更早。

印象中,你看见父亲的杯子里有你不认识的液体,看起来很好喝,对父亲的信赖让你走进小桌子。父亲笑,你也笑。他用筷子点了一下杯子里的液体,放在你的舌头上。陌生的感觉在舌头上奔跑,你在自己铺天盖地的哭声中听见父亲的笑声。那个时候,你很想要妈妈。你在心里暗暗地和父亲有了隔阂。

以后父亲休假回家,和你裹在被子里唱歌。小小的你,最先学会的是《我是一个兵》。你和父亲比赛谁先唱到歌词里的“打”字,谁就能打对方的屁股。这倒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可是没多久,父亲又要执行任务,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密,被列车拉着跑了很远,像风吹过天上的一片云,越来越薄,还没等父亲执行完任务回家,就消失不见了。

父亲并不知道,在你的世界里,那片云会逐渐变薄,最后消失不见。

这件事,只有小小的你知道。

3

父亲不会讲《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红舞鞋》,可是他看见《安徒生童话》里有一个“兵丘八”的故事。他说:“兵的故事,我会讲。”说完就把你搂在怀里,像搂着自己的枪。

父亲说,有一次他完成押运任务返回部队。那天上车以后,车厢里的灯已经熄灭了。他找到自己的铺位,困倦很快袭来,父亲拿出手铐,把手和枪铐在了一起。押运的疲惫和闷热的车厢让他很快进入了睡眠,不知不觉就把手铐露了出来。后来,乘警叔叔来了,才解除误会。

你在他怀里挣扎:“不好聽,这个故事真不好听!”

父亲一把拽住你的秋裤腿:“回来,还有。”

你更生气了,不是因为父亲还有故事,而是因为他快把你的裤子拽掉了。你窝在他怀里提了提秋裤。

父亲帮你塞好被角说:“那给你讲一个更厉害的。”

你在被子里仰头看着父亲,有点期待那个更厉害的故事。

父亲说:“这个故事是关于外祖父的。”

他说:“外祖父当年被安排在辎重部队当运输兵,1953年11月开赴前线,在德川一带运输。1953年朝战结束,为防止敌军死灰复燃,外祖父和战友们依旧驻扎在山洞里,直到1956年。”

“那天下大雨,每位战士都有一件雨衣,下雨行军穿着,晚上睡觉盖着。外祖父是北方人,没有经历过南方下雨的冬天,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鞋子被夜雨浇湿,脚和鞋底冻在了一起。那段时间发的干粮吃完了,他们就去丘陵地带挖灰灰菜,在手里揉碎吃,吃到最后解手都很困难。”

“你说苦不苦?”父亲突然搂紧你问道。

苦不苦你倒是不想回答,你很困倦倒是真的。

提到外祖父,父亲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你外祖父可厉害了。那个时候他们虽然吃得差,可是他们两个人就能抬动一个喀秋莎。”

你都快睡着了,感觉父亲把你摇醒了。他问你:“知道喀秋莎吗?就是一种火箭炮,一个喀秋莎据说有三百多斤呢。你外祖父是真厉害。那个时候,美国佬的飞机每隔四分钟就在头顶滑一下,不停地扔炸弹。有一次炸弹就在你外祖父眼前爆炸,炮弹片从他身上飞过。还有一次,你外祖父背着炮弹,脚都崴了还继续跑。还有,你外祖父有一个背包上面被炮弹炸出七个窟窿。家里现在还有那个背包,我找出来你看看呀?”父亲再一次把快睡着的你吵醒。

“喀秋莎真讨厌!背包也讨厌,都讨厌!”你的困倦像一扇门,就要关上了。

父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直传到现在。

“脚冷。”说话的是病床上的父亲,麻药逐渐失去效力。

你把手伸进被子里握着父亲的腿。父亲的膝盖冰凉。你想起来,那一次押运你摸到自己的膝盖也是冰凉的。

那时候你还是个新兵。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冰雪对于押运军列意味着什么。你看着单调的白色在眼前飞舞,车窗上溅满了雪花,一片还没站稳,另一片就扑上来。世界小到只有一节车厢。在列车上,心里的领域是广阔无边的。如此寂静的天地,必须抓住某个琐碎的思绪,随便是什么声音也好,是什么景象也好,要不然长时间的押运,人的精神会沉入无声的深渊。你又开始想起父亲。

你也做了押运兵。父亲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他给你讲了很多注意事项,你不爱听。时代不一样了,押运的条件也不一样了,你不觉得父亲的老黄历能给你什么经验,只是不忍心打断父亲的话。

自从进了军营,你才逐渐理解了父亲。原来你和父亲有同样珍视的东西。

你们是隔着时空的战友,怎么会不明白对方的难处呢?

那年,正值腊月,父亲去黑龙江北安押运。父亲说,从没见过那么厚的雪,比列车的车厢还高。列车驶过,卷起路边的积雪,像石子敲打车梆子,“辟里叭啦”直响。父亲和指导员看着眼前一股又一股的白烟,白烟冒出的频率就是他们的呼吸节奏。没多久,吸气的时候鼻腔越来越疼,眼皮也越来越重,棉帽、衣领、眉毛、胡须上早都挂满冰珠。指导员扭过头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没说话,脱下大衣,从头到脚给父亲围了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

“报告指导员,我不冷。”

“闭嘴!这儿,这儿。”指导员毫不客气地用手指头戳了戳父亲的脸和鼻子。父亲这才觉得有点疼。“都冻出泡了。”指导员说完就在车板上以一米为半径跑了起来。列车停在一个小站编组,指导员没有停下的意思。车厢外一个铁路工人听见脚步声,敲着车厢门:“谁在里面?”

“押運的。”指导员喊了一嗓子,继续跑。

列车里有了暖意,父亲身上也有。那温暖的感觉,父亲一直记到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听了心里也暖暖的。

现在,你和父亲一样,都在冬天的列车上押运。不同的是,这次你是由北向南。列车刚到陕西的时候,出行带的火腿肠已经成了铁棍,水果罐头成了石头。车停在一个编组场上,你看着硬邦邦、冷冰冰的食物发愁。

一片云从太阳面前经过,一定是这样,你看见一朵云的影子在车厢地板的浮光上掠过。太阳!你想起了冬天唯一的温暖来源。你抬起头,正午阳光刺眼。你找准位置,让太阳透过满是霜雪的玻璃直射在罐头上。阳光把水果罐头、你的手、军靴、弹药箱都照亮了。你耐心地等着,云和飞鸟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闪过。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果罐头终于有融化的迹象。你低下头,一滴眼泪滑落。实在太冷了。

汽笛声把雪花震得更碎了,纷纷扬扬从天而降,密密匝匝织成一道雪网。漫天的白色中,走来一位铁路工人。

“师傅,咱们这是什么站啊?”

“哈尔滨南站。”

对你来说这是熟悉的车站,女朋友就住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你想见见她,想让她带一点热乎的吃的过来。但是押运的是重要物资,必须遵守纪律。你只是去编组场的值班室打了两壶热水,随后就端起枪在门口警戒了起来……

列车在冰雪中继续向南。

透过纯白色又厚又绵的雪雾,你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列车和你并行。载着父亲的列车比你的快,快很多。

父亲微笑地看着你。

你的眼泪被冷空气固定在睫毛上,变成连串的冰珠。世界因此变得晶莹。列车掠过树林、村庄,村庄、树林。差不多十天之后,漫天的飞雪越来越湿润,逐渐变成了冰雨。冬天,雪到底比雨温柔一些,你心里想。北方的雪是铺天漫卷,慢慢地掩盖天地;南方的雨像小瀑布一样倾泻不息。你凝视着冰雨,一片晶莹,模糊的雾把你和铁轨、电气线路还有远处的树枝隔开,它们在你的视线里波动、消失。新闻里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冰冻灾害。听到这条新闻,你猜父亲肯定没有遇到过这么极端的冰雪天气。你想回家告诉他,你也在冰雪中押运过,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提是在百年不遇的冰冻灾害天气中完成了押运任务。

思路在这儿停住了,你的身体在衣服里抖个不停。

昨天夜里,你就是这么抖醒了自己的。你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膝盖,摸到的不像是自己的肉,更像是一块冰,已经没了知觉。你试着活动一下腿,已经不能伸展。你害怕了,还有点想哭。

你起身把暖瓶里仅有的一点温水倒出来喝了,然后好像听见父亲对你说:“咱们俩睡在一起,相互取暖会好一些。算了,也不要睡了,等到白天暖和时再睡。”就这样,你们相依在一个被子里,谁也不敢睡,一直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从那以后,每每想起那次押运,你都在摇曳的火光中看见还是新兵的父亲目光突然低垂,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眼泪,包括你。他的一身军装被火光镶上了金色的边,十分好看。就像现在,父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的睫毛上洒下了金粉一般。

在正午的阳光下,他沉默,你也沉默。

你很想跟他讲一讲刚才想起的你和他相似的几次押运经历,就像小时候他强行给你讲押运兵的故事哄你睡觉一样。你想看见他听你讲述的表情,也想问问他,整个军旅生涯中有没有遇见过什么紧急的情况。其实,你是想向他炫耀从没有跟他提过的两次押运经历,你想看父亲原本习惯于威严、僵硬而沉静的脸部线条一点点变得柔和。

你握着父亲的手,学着他的样子讲故事。

“那年,穿行八百里瀚海。新疆八百里瀚海,知道吧?”你问父亲。

他还是沉默。

回忆被一阵尘沙笼罩。不见树木,不见河流。

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一阵细沙窸窸窣窣地打在车厢上,明亮无边的白天开始了。似乎没有人能从太阳肆意的热气洪流中幸存。热浪烤干了沙土,又旋转着从车门的缝隙中、从玻璃窗里大摇大摆地跃进来,吞没了你,吞没了车厢外不见边际的黄沙。热浪让身处其中的一切都变了形。闷罐车歪歪扭扭地穿行沙海中。车辆里有五十多度呢,浮尘、热流、汗水混杂在车厢里。你和一个战士在里面煎熬了一天,终于到了哈密。刚准备休整就接到通知:即刻发往新疆鄯善县鲁克沁镇。

当时是这样的,你摇了摇父亲的手,就像他当年讲到激动处,把快要睡着的你摇醒一样。

你立即拨通了其他两组负责人的电话。

“我们下一站发生了一个紧急情况,现根据领导指示,我们到鄯善后马上召开一个党小组会。大家到鄯善站后将对讲机统一调到9频。”

“好,明白。”

挂断电话,你握紧了手中的枪。

下午四点,抵达鄯善。

子弹上膛,关闭保险,提高警惕,对有意靠近押运车皮的人员进行巡查。

你相信这个情况不用说父亲也明白。“当时,关闭了车厢所有车窗,车门只打开四十厘米……”你觉得说到这儿,父亲应该能知道当时你们依然保持威嚴军容,身上的军装早已被汗水浸透。

“砰!”

一声异响让你瞬间紧张了起来。一个黑影顺着火车站的围墙翻了出去。你和战友迅速跑到发出声响的部位进行检查,发现一节车厢上的门锁已经被夹断。你们一人警戒,一人清点物资——四百箱燃烧弹完好无损。

“知道吗?”你抓着父亲的手又摇了摇,期待他从幻梦中醒来,对你眨眨眼睛。“我们有信息化的翅膀了。有押运情况推演程序,它可以把每条押运线路的编组站位置、沿途民情社情、容易出现的险情等各种信息都在系统上详细注明。我们每次出发前都组织押运员反复推演,提前制定应对方案,大大提高了安全系数。同时,仓库通过押运员枪支定位系统随时掌握枪弹位置及安全状况,并每天通过与押运指挥控制系统绑定的手机给押运员发送安全提示短信,所以我们才能及时发现问题,避免了一起物资被盗事故。”

还有一次更特殊的押运。押运的物资是口罩、防护服和消毒用品。车窗上模糊地反映出蓝色、绿色的树叶。回忆里,一朵乌云飘落在寂静的街道上。

口袋里的电话响了:“站台上,所有的人都等你们。”

列车逐渐降低速度,终于停在汉口站。没有人说太多的话,物资像海浪一样从列车到运输军车。汹涌的浪潮里都是往昔的回忆,浪花打湿了你的眼睛,你想起了父亲。

离开汉口的时候,你和站台上的首长互相敬了军礼。

回忆的场景历历在目,你仿佛看见双层玻璃车窗映出的是三个敬军礼的影子:首长、你和父亲。

你的视线停留在父亲的照片上。

其实,你很后悔执行任务之前跟和父亲有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你认为,他对疾病的惧怕不像一名军人。他辩不过你,低下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再抬起眼睛的时候,你看见白翳已经遮挡了眼珠的一半……

你默默对照片上年轻的军官敬了个军礼,轻轻锁上门。另一扇无形的门,也关上了。父亲在门里,你在门外,以后你只能在记忆里不断回溯你们的押运史。

长,短,长。汽笛声在父亲生命的列车上飘过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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