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杨梦生又想回村里了。
春节刚过去没多久,要是在村里,人们还在年里浸着,但眼下一片冷清,哪有什么年的样子。年一旦没有年的样子,它就不是年了,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平常还显得落寞、冷清。早上出了太阳,天气不错,暖暖的。下午,天空又飘起了小雨。黔西北乌蒙山深处,到处是这样的天气,好像那三岁小孩儿的脸。所以人们说,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早就打了春,年也过完了,也有过几天的小艳阳天。人们心想着,春天是真的来了,但雨一下,一切就被打回了原形。这雨也真是怪,说是水雾,好像也说得过去,它近乎看不见,但头发和衣服上莫名就湿润润的,时间一长,慢慢就湿透了,有时候还会结上薄薄一层凝冻。
也不知怎么地,就是心里憋得慌,天冷,杨梦生的心里更慌了。还是回去吧,他这么想。不如现在就走,趁早,他又想。晚是晚了点,但如果拦上一辆车,兴许能赶回去,生个火,做顿晚饭吃。对,他想,就这么着吧。
他是想一个人走的。一个人清净,没个拖累,想怎么走怎么走,想快点就快点,想慢点就慢点,想这里坐坐就这里坐坐,想那里歇歇就那里歇歇,谁也管不着。想了想,还是要带上小孙子小山,他一个人在这里也挺无趣。小山趴在电视前看动画片,听见开门声,呼哧一下翻了身来:“爷爷回来啦!”随即扑过去,抱他的大腿,差点推他一扑爬。老大从卫生间出来,嘟哝了句:“也不知咋地,马桶弹不回去,水流不停。”卫生间果然传来水流声。他钻进卫生间,看见马桶上的按钮凹下去,他使劲按,顿一下,快速松开,咔哒一声,按钮跳了上来,水流渐小,停了。出了卫生间,老大正在换鞋,说:“我迟早给它换掉。”“你说说你,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一个马桶都对付不了。”他说。老大说:“我可没那耐心,惹我给砸了。”他说:“砸了能怎样?”“我不想和你斗。爸,你待着,我上班去。”
老大在附近的一家单位上班,当保安,就是看大门。按儿子的脾气,真要有坏人来,要么对方跑,要么干一架。他叮嘱过老大:“遇事别逞能,这是城里,不是村里,一喊一帮人,该跑则跑?”老大可不听:“那怎行?人家开我钱,就让我保平安,哪能跑?”五点多,老大匆匆出了门,他六点换班。“去迟了,同事回家就晚了。回家晚,就要被他老婆打。”老大说着这些话,就走了。
杨梦生在沙发上坐了会,只感觉家里更冷清,虽然电视里叽叽喳喳放着《小猪佩奇》,但他就是觉着冷清,于是一把关了电视。小山哪能答应,跳将起来:“你关我电视!你不能关我电视。”“关你电视怎地,还不行?”“就是不行,不行。”小山过来抢遥控器,要哭,压在他腿上。他很快有些吃不消,毕竟小山已经5岁了,几十斤的一坨肉,任谁都吃不消,于是认输,将遥控器交还。“带你玩去呗?”他说。小山打开电视,鼓捣着遥控器。“不去。”小山说,“我看电视。”“回老家去。”他说,“带你回老家去。”“老家?”小山问,“哪里的老家?”他说:“我们家,这里可不是我们家。”孙子的沉默。他说:“带你去爬山、放牛、看羊。”小山转动着眼睛,放出光来:“那好吧。”放下遥控器,两人就出了门。
穿过小区中心,小山停了一会,看人跳舞。那帮老头老太对广场舞乐此不疲,晚上跳也就算了,下午也跳,有时候上午也有几个不甘寂寞的老人跳上一阵子。小山稚嫩的身子跟着学也就算了,还咋咋呼呼喊:“爷爷,你也跳呀!你看那些爷爷奶奶,跳得可起劲。”杨梦生心里泛起些什么,要走,也是该道个别的。他斜着身子,前前后后看了一阵子,依然没寻到张薇薇。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些舞蹈,摇来摆去的,像风中无力的荒草,看起来没气儿。但他喜欢看张薇薇跳舞,不知道为什么,她跳起来就好看。别人跳呢,就刺眼无比,看着怪难受。她跳起来,有一种柔中带刚。张薇薇是领舞,据说是社区干事小王请来的,专门教搬迁点的老人们跳舞,活跃活跃文化生活。她叫张什么,开始没人知道,大家都叫张姐,后来就延续了下来。当然这是杨梦生他们这一拨人叫的,叫张姐其实也不太对,毕竟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如果是老大,就得叫张姨;小山呢,该叫张奶奶。他不跳舞,但他喜欢看张薇薇跳舞。张薇薇一般晚上来,所以晚饭后只要楼下响起音乐,他就会下楼,坐在小广场边上欣赏张薇薇的舞姿。在他眼里,她的舞姿非常迷人,让他想起夏天里在风中晃动的饱满的玉米林。他对玉米林有着近乎痴狂的爱。他年轻时,可是干庄稼的一把好手,抡起锄头山都怕,但好手归好手,地里却是种不出什么来,除了玉米就是土豆,间或零零散散的小豆、苦荞之类的。现在像风中晃动着的玉米林的张薇薇不见踪影,杨梦生心里有些失落,心里想,也真是,人家可不会在下午来;又想,人家确实没来了。于是他拉过孙子:“走吧,我可不想走个天摸黑。”
出了安置点,他们拐上了空旷的大道。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一大一小、一老一幼的身影离安置点越来越远。雨似乎更大了一些,杨梦生有些后悔,应该带把伞的,或者给小山拿上一件更厚的衣服。可他只是想了一想,立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已经出来了,不宜再回去拿东西,要是叫社区的干事看见,非得给拦住,问个深淺。他哪能应付过去,三两句话分分钟露馅儿,干事很快就会给老大打电话。上次想回去,就是背着大包被发现了,几个干事把他拦住了,不让回去。如果老大赶回来,非得再发上一顿火,咋咋呼呼地吼上几句。
老大就那犟脾气,要不是这样,也不可能跟人打架。那时候儿媳已怀小山,肚子渐大,家里即将增加一张嘴。老大瞅着心里愁,于是进城打工,想着多挣点钱,亏什么,不能亏了媳妇肚子中的孩子。哪料孙子尚未出生,老大就在城里惹事了,跟人干了一架,捅人几刀,跑回了老家,发誓再也不回城里。孩子满月才几天,公安局上门,一副手铐带走了老大,判了几年。坐牢就算了,家也跟着散了,媳妇跑了。他本不想管,眼看小山可怜,还是一把屎一把尿带大。老大出了牢,小山都几岁了,坐牢的经历加上孩子拖累,硬是找不着个女子,就这么光棍着了。家里一下成了三个光棍,杨梦生一个、儿子杨老大一个、孙子杨小山一个,一门三光棍,都是大穷人。国家政策好,关心老百姓,先是精准扶贫,后来给了指标,搬进城来,要让他们过上新生活。新生活倒是挺新的,简直新得透透的,就是别扭。杨梦生说不上那股劲,但就是不想呆下去。
杨梦生确实是不想搬来的。农村多好呀,有地,种点小菜、粮食,啥也不用花钱买。这也就算了,重要的是,房前房后、村里村外,哪个不是几十年的老脸皮,熟门熟路的,话也好说。我可不去那城里,家家关门闭缝,说是隔壁人家,其实名都不知道……驻村帮扶队的干事们上门走了十几趟,杨梦生每次都是叨叨半天,说着差不多的话,就是不答应搬进城。年轻时,杨梦生可是进过城的,听说城里好赚钱,便去了,背大背篓,城里人下不得力,这里买点啥,那里送点啥,总需要这样的人。那时候年轻,刚结婚没多久,杨老大还在娘胎里。他干过一年多,不是受不得苦受不得累,只是不愿被人呼来唤去,最后掐头掐尾一算,也和在家里种地养猪差不多,加上生了儿子杨老大,索性回了乡下。后来,媳妇一命呜呼,家里再没续上老二老三,杨梦生又当爹又当妈,别说进城打工了,去山上种地都得将儿子吊在背上。从此,他再没打过进城的主意。
说是搬进城,但是只是搬到城郊上,叫异地扶贫搬迁安置点,离城区不远不近,看着近,走起来又需要费些力气。安置点是政府统一修建的,一模一样的房子,一模一样的门,一模一样的窗,颜色都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有楼栋号和门牌号。现在,城区的灯盏陆续亮起,已经近在眼前了,但脚下的路却看不怎么清楚了。从老家搬出来到安置点住了一年,除了几次私自跑回老家,贸然问路进城去车站坐车,杨梦生并没怎么进过城。要是换在平日里,他是认得去车站的路的,可是现在虽然六点不到,但细雨迷蒙,视线模糊,路也就模糊了。他们经过小山的幼儿园,经过老六上班的单位大楼,经过一座大桥,就已经六点了。进了城,到处都亮了灯,抬眼望去,无比晃眼,再转几个弯,杨梦生就傻眼了。
“不行,就打个车吧。”小山提议,“我走不动了。”“可不能花那冤枉钱。”杨梦生蹲在地上:“来,爷爷背。”小山嘟哝了句什么,没上他的背,又继续往前走。黔西北小城的夜,细雨迷蒙中灯火辉煌,加上身边车流喧响,让人恍若置身一片迷幻之中。
有一阵子,杨梦生有种幻觉,好像不是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而是站在音乐声轰鸣的小区广场上,密集厚重的鼓点、刺耳的歌声、扭动的腰肢、放肆的大笑……在广场舞里跳动的一张张脸庞享受而颓废。杨梦生不喜欢这些脸庞,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会沉迷于这样的活动,好像他们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是来自边缘乡村的一枚石子。杨梦生就是一枚来自乡村的石子,一枚曾多次试图返回遥远大山之中的石子,一枚对城市生活充满警惕和不适的石子,也是一枚对乡村念念不忘的石子。现在,这枚石子的眼前突然又亮起了一束光,那是在广场舞的幻影里一张张灰色脸谱中突然亮起来的面容,有色彩的面容。他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张薇薇!”杨梦生突然再一次意识到,以前叫张姐是不妥当的。他心里盘算着,如果还可能遇见,应该叫她什么呢?叫张薇薇?直呼其名当然不妥。叫薇薇呢?还没出口,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叫小张。小张,他心底里暗忖,叫小张也是不错的。
他们聊过几次。也许是出于社区的安排,张薇薇在休息时来到了他的身边。“老杨吧?”她的身上散过来一阵热气,“怎不跳舞呢?”杨梦生当时有些受宠若惊,一时答不上话来。张薇薇又问:“不喜欢跳舞?”杨梦生这次终于开口:“胳膊腿不行了,动不得。”他不愿说自己不会跳,更不愿说自己不喜欢跳,就说胳膊腿不行了。他说的也不是假话,一人操持一整个家大半生,尤其年轻时重活累活都干,为了养家糊口起早贪黑,落下一身老病。张薇薇笑了:“我看你还一身硬朗,怎会不行?”这话倒让杨梦生更加尴尬,没法续话,只是低着头。这样的场景不是没有过。几十年前,托媒人带着去说亲,和女方对坐着,几个小时杨梦生只顾低着头,硬是没挤出半句话。后来,那姑娘成了老大的妈,她说看上杨梦生就是因为那一股害羞的劲。现在这股害羞的劲,在老大妈去世几十年后再一次袭击了他,让他无所适从。看着杨梦生的反应,张薇薇乐了,也仅仅是乐了,没再说话,就那么坐了会儿,然后站起来,拍拍手,按下了音箱上的播放键,又开始了她的舞蹈。
后来张薇薇常在休息时和杨梦生聊上几句,每次内容都很少,无非是些寒暄的话,劝说他加入广场舞队伍的话。内容多的有两次,一次是谈及了孩子。张薇薇问他:“孩子做啥呢?”他老实说:“当了个保安。”张薇薇“哦”了一声,“也算是个正当活儿。”想来她是知道老大前面的那些事的。他鼓起勇气,也便问了句:“您呢?”“您”是他进了城才学会的,要是在老家,应该是说:“你家孩子呢?”张薇薇说:“俩娃,老大是个小子,在省外,大学毕业了不愿回来;老二是女儿,在市医院当护士。”她答得一五一十倒也显得诚恳。“他呢?”杨梦生突然觉得自己疯了,但话已出口,没法再收回。张薇薇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上前年,走了。肝癌。原来好那么一口,不听劝,查出来已经晚期。”杨梦生是真后悔这个问题,这不明摆着往人伤口上添盐吗?所以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张薇薇看出了他的愧疚,说:“也没事,都几年了,习惯了。你呢?”她又问:“就没想过找个伴?”想来她也是知道杨梦生前面那些事的。杨梦生慌乱地答:“她走得早。那时求生难,拖着个儿子,也不好找。再说,也怕找了对孩子不好。”“切”,张薇薇说,“这旧思想呀!”她说完,立即起身,开始了新一轮舞蹈。
有一次他们谈到了杨梦生的老家。张薇薇对那里充满好奇,按她的说法,她從小生活在城市里,没在乡下住过一天。杨梦生告诉她,在老家,他有一栋两个出进的木房子,中间隔着一个宽大的堂屋,自己住一个出进,老大带孩子住一个出进,堂屋里放一些农具,粮食都晾在楼上。张薇薇对此一脸迷茫,什么是出进,什么是堂屋,她想象不到那个样子。“你有照片吗?”“没有,我可鼓捣不来那些手机。”她表示有些遗憾:“可惜可惜。”她说:“要是我能去看上一眼就好了。”又说,“是像电视上那样的吗?”杨梦生想了想说:“不一样,没电视上那么漂亮,还漏雨。”张薇薇还是没法想象这栋两个出进加一个堂屋的会漏雨的木楼是什么样。杨梦生就说:“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张薇薇说:“那当然好。”另一次,张薇薇对他的名字表现出了好奇。“梦生,梦生,这名字挺有意思”。杨梦生说他原本应该叫梦得,但因为母亲觉得叫起来不顺口,改成了梦生。张薇薇说:“看不出你们那里老一辈还能取这样的名儿。”杨梦生说她母亲生他的时候,正好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生娃了,醒来就生了,于是父亲取名梦得,后改为梦生。张薇薇恍然大悟,说:“所以你老大就叫老大,如果再生一个呢,叫老二?”“对。”杨梦生说他们那里大多这么取,也有大狗二狗的,从名字一眼看出排行。
他们还谈到了老家门前的那片菜地,她说若是在菜地里种上点什么,浇着山泉水,施着农家肥,健康又好吃。她似乎能想到这个场景,说话时甚至有些享受地点点头。“就像我家阳台上那几筐,自己去郊外取的泥,种点葱蒜和小蔬菜,挺好。我就喜欢这种小日子。”她强调说。“阳台上也能种菜?”杨梦生当然没有见过阳台上种菜的,他知道城里人有的会在顶楼种点什么辣椒、西红柿、大豆、玉米,甚至有的种上一棵树,但阳台上种菜就太寒酸了。“对。”张薇薇说,“就是阳台上,这么大。”她抱了一下手,环成一个圈,“就这么大。”“就这么大?”杨梦生问道。“就这么大。”张薇薇说道。杨梦生说:“那我的菜地可是你的几百倍了。”张薇薇说:“所以你是地主了。”杨梦生说:“我还真想我的菜地了,上次回去,我偷摸撒了些菜籽。”张薇薇说:“那应该已经长大了。”杨梦生说:“那可是冬天,那么冷,哪里长得出来呢。”不过,他又说,“野菜肯定是少不了的,土地就是这么厉害,无论天气多冷,无论土质多瘦,也无论你待它怎么样,它总能给你长出点什么来。”张薇薇说:“那我一定要去看看,看看你的房子,看看你的菜地。”杨梦生就说:“那我一定得带你去看看,看看我的房子,看看我的菜地。”
那时是过年前,现在已经过完年了。过年后张薇薇就没到安置点来了,但广场舞依然一如往常,无论天气多么冷,刚从乡下搬迁来的老头老太们还是会按时开始扭动身躯。杨梦生去看过几次,都没见着张薇薇。没有张薇薇的广场舞就真的沦为了嘈杂烦人的噪音了。他猜想过,也许是张薇薇搬走了,不住在那附近;或者生病了,现在正住院;或者呢,去省外的儿子家过年还没回来。他想着要打上一个电话问问,但终究是没打,因为没有张薇薇的电话。再者说,他也不知道打过去该说点什么。过了几天,还是没见着张薇薇。日子本来就冷清无聊,没见着张薇薇的日子就更加冷清无聊了,所以他又忍不住想要回去了。还是回去好,四下都是熟人,到处都是说话的,不至于现在这样,能说上话的张薇薇不见了,日子就像被抽掉了一大半什么,蔫巴了。
但回家的路已经找不到了。看着那些闪烁的灯盏、奔涌的车辆,杨梦生有些后悔这次贸然出行。前几次都走得早,也都提前做好了谋划,找到那个老客车站轻而易举。这次走得突然,天又晚,再转上几个弯,杨梦生终于确认是找不到车站了。
小山早就累了,一屁股坐在公交车站冰冷的椅子上,大声说:“走不动啦,走不动啦,不走啦。”杨梦生也在旁边坐下来,侧脸看着小山,有些心疼,心里责怪起自己的任性来。离开老家已经快一年了,老大已经决定在安置点好好生活。他说要好好干活,供养小山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还要上大学哩。老大说起这时,眼里满是光芒。“我是没办法了,我的命已经定了,但小山的命才开始哩。”老大说得没错,小山如果在安置点上幼儿园,将来上附近的小学,再上市里的中学,考大学就不像在老家那么难了,他的命是完全可以改变的。这也许才是老大死活也要留下来的原因。
“我饿了,爷爷。”小山眼巴巴地看着杨梦生。杨梦生站起来,搜寻了一遍,看到远处有人推着小车。看到那架小车,他仿佛闻到了烤红薯的味道。他走过去,买了一个烤红薯,回到小山身边时嘟哝了一句:“这么小的红薯,五块钱。这城里,简直是抢钱哦。”他掰了一半红薯给小山,留一半暖手。小山可不在意这些,只顾着吃。杨梦生让他慢一点,小心烫,但小山已经将红薯塞进嘴里,很快就吐了一口出来。杨梦生慌不择路,又跑去买水,回来又是一句嘟哝:“一瓶水,两块,哪有我们那大水井的水好喝。”说是这么说,手还是快速拧开瓶盖,让小山喝一口。小山吃了那一半红薯,侧脸好奇地看着杨梦生,问:“爷爷,你不吃吗?”杨梦生那时怔怔地,突然回过神来说:“你吃,你吃。”小山吃了剩下的一半。爷孙俩坐在公交车站的椅子上,看着眼前车来车往。车站的人时多时少,一辆辆公交车送来了人,也拉走了人。爷孙俩都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到底是孙子沉不住气,打开了话匣子。“爷爷,你为什么一定要回老家呀?”小山问这话时,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杨梦生。杨梦生一愣,这个问题老大也问过多次,他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不习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老大不认这个理由,说:“有什么不习惯的,住久了都习惯了。再说城里多好呀,干什么都方便。”“方便方便,哪里方便了?”他气急了,也冲老大吼吼:“一根白菜几块钱,几根葱也是块把钱,哪里方便了?”老大也吼:“那你总不能白吃白喝啊?”“家里有地,种什么不能吃?用得着花这冤枉钱?还不只是钱的事儿,我就给你说吧,我就是不习惯,也不喜欢。咱村里多好,多热闹呀!”老大一直没法理解:“移民安置点不全都是从村里搬来的吗?”对杨梦生来说,当然不一样:“安置点的,来处很多,这个村几户,那个村几户,远的远去了几片山,谁认识谁呢?再说了,村里那点人知根知底,现在这堆人,谁好谁坏,谁深谁浅,你知道?”老大更急了:“你管人好坏深浅呢,你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行了?”他愣住了,答不上来。老大说的不是没道理,饭是生米做的,日子也是从生往熟过的。他无力且苍白地呢喃着:“问题是,问题是现在,就是过不好。这个日子,怎么办嘛?”
这些争吵发生在他偷偷跑回老家后的老房子里,也发生在老大和安置点的干事将他“胁迫”回安置点的路上,同样也发生在他们安置点那个小小的家里。无论怎么吵,他心里一直埋着个问题不曾问出口,他知道那可能是老大心底的痛,所以他从不提及。不断重复的争吵内容,慢慢消解掉了他回归村子的意志,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现在,面对孙子小山的提问,他再一次犯难,要重复和老大争吵时的那些话吗?那些话,真是就是自己不愿意离开村子的全部理由吗?他心里知道,是故土难离,是对城市生活天然的与生俱来的自卑和逃避,但又不仅仅是这样。他看着小山,小山的眼睛还在眨巴着,在等待他的回答。“你和我爸都吵了好几次了。”小山说,“不要再吵了。我不想你们吵架。吵架的家庭不幸福,会影响孩子的成长。”“谁说的?”他问。小山说:“我的老师说的。我们可不可以不回去了?我喜欢这里,喜欢我的老师,也喜欢我的幼儿园,喜欢这里的小朋友。”小山自顾自地说着。杨梦生静静地听着,因为车流声大,他便慢慢地把身子侧下来,耳朵靠近小山的头。“小山,”他说:“以后你想干什么呀?”小山突然来了兴致:“我要当警察。不,消防员也行、飞行、飞行员也好,我要开飞机。”小山说着,弹起来,跳到椅子上,“我要像奥特曼那样厉害。”“奥特曼,也是你的老師?”“爷爷,你怎么这么笨。奥特曼是一个大大大大大英雄。”看着小山沉迷在自己的幻想里,杨梦生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
然后,杨梦生把小山抱下来,坐在自己腿上,紧紧地抱着。他感受到小山稚嫩的心跳,像一股山泉喷涌着细微的无穷无尽的力量。孙子小小的脸,热热地贴着他的颈部,像一柱火焰炙烤着他。“我的乖孙孙,”良久,他开口说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想回到老家去吗?“小山昂起头看他,因为被抱得太紧,只看得到他的下巴:“为什么呀?”他顿了一下:“因为老家不仅有房子,有土地,有熟人,还有奶奶。”“奶奶?奶奶是谁呀?”小山好奇地问。“奶奶呀,就是你爸的妈妈。”小山哦了一声,没说话。他说:“奶奶走之前叮嘱我,一定要把孩子看管好,就是你爸,但是我没看好你爸,他犯事了,我就看管你。现在我老了,你爸也走上正轨了,你也越长越大了,我得回去看管你奶奶了?”他说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滴落在小山的头上。小山挣扎着,想要看看怎么回事,又被他用力抱住。“我们一家人都进了城,谁在村子里陪你奶奶呀!”他抽动着身子,使劲儿把眼泪忍住,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然后他擦干眼泪,松开小山。小山倒也没追问,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对于爷爷突然落泪,年幼的小山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怔怔地看着。“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杨梦生说,“我真是多嘴。”小山还是怔怔地看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手背碰到下巴时,不禁说:“好刺手啊,爷爷。”“我说这些干什么呢?”杨梦生呢喃道。
这些话跟小山讲,小山当然是不懂的。但说出来,杨梦生竟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面对老大,他断然是不可能说的。面对小山说了,像郁积的一滩死水突然洒了出去,心里敞亮了,好像天也没那么冷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城市夜晚的声音清晰起来,他看到远远的楼上的巨型广告牌,一个女人拿着一瓶洗发水,长发飘逸,很是漂亮。他想起来,走到那个广告牌下,往右手边转过去没多远就是老客车站了。
说不上什么原因,他想说点话。说点啥呢,也不知道。跟谁说呢,也不知道。他拿出老旧的手机,想着要是当时留下了张薇薇的电话那该多好,就可以给她打电话。说点啥,说点啥呢?他也不知道。
倒是电话真的响了。杨梦生第一感觉是老大打来的,社区里一定有人发现他带着小山走了,前几次就是这样的。他做好了准备,像往常一样听儿子不耐烦地问他去了哪里。但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一个男声,社区干事小王急切地问:“老杨叔,你上哪去了?”他一愣,难道小王也发现了?便嘴说:“在外呢。”小王说:“不会已经到老家了吧?”他说:“没,在外呢。”小王松了口气:“那个,老杨叔,你等下,张姨跟你通会话。”那边就传来了女声:“杨哥,你去哪里了?怎不见你呢?”那声音挺熟悉,但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问:“你是?”那边说:“我张薇薇啊。”“哦哦,薇薇,哦,小张啊,你上哪里去了啊?”那边顿了一下:“啊,哈哈,这几天患了个重感冒,天天卧床呢,所以就没去带舞。”他哦了一声:“我以为……”“你以为啥?”张薇薇问。他说:“我以为你不去教舞了呢。”“教,教,”张薇薇说,“直到把你带会为止,哈哈哈。”没等他说话,那边又说:“老田去了。”“去了?”“嗯,去了。下午的事儿,我跳半天舞没见着,就问了一下,人家告诉我的。”“哪个老田?”“就是跟我一起跳舞的,那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哎,说了你也不认识,你就是太封闭了。”“怎么去的?”“年老了吧,身子骨弱,这两天天气不好。或者有什么病,没挺住。所以我寻你不着,就问了下,人家说你家里也没人,我就……”张薇薇终于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能听到你声音,我就放心了。”“哎,你说这样,死在了城里,可怎么办?”“能怎么办呢,家里放两天,然后送殡仪馆,埋公墓。”“这算个什么事,落叶还归根呢。”“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老古董啊。我听说了,人家老田走之前可是留了话的,去了就按城里规矩葬了。人往高处走,鬼魂也是。人吧,一代代的,只能是越走越好,从村里到镇上,从镇上到县里,从县里到市里,从市里到省里,这才是良性发展。你也该学学,别动不动就犟着要回去。再说了——”张薇薇顿了顿,“你回去哪有房子给你住?”
杨梦生生气极了,他哆嗦着手,给老大打电话。电话响了一会才接通。“喂,”老大说:“爸,你干嘛呢?”他咬着牙齿:“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房子拆了?”那边一愣:“你知道了?”“你为什么把我的房子拆了?”“这不想断了你的念想嘛。”“断得了吗?断得了吗?那是祖上一砖一瓦给我留下的。你拆了,你这是忤逆,是不孝。”“可别,爸,哪里都在拆,为啥你的拆不得?不拆你天天想着回去,放着城里干凈卫生的楼房不住,非要去那破房子。我就不明白了,城里到底哪里不好?我好不容易干了个正当活,虽然工资不高,但我干得心安理得。小山也算在幼儿园交上了新朋友。你这是要拆你儿子和孙子的台吗?”“你说我,你倒是说说你自己,”杨梦生说,“当年你砍了人,跑回家,像个孙子,发誓再也不回城里了,你怎么就能做到吐出去的口水又吃回来的?”说完心里又有些后悔,这个事在父子俩心里埋了很多年,老大出狱后谁都没提起过,为啥现在就提了呢?老大沉默了。杨梦生寻思着该说点什么。老大说话了:“爸,时代变了,人也变了。我在城里砍了人,那是我的错,不是城里的错啊!我们要过上好日子,往城里走,有什么错呢?”杨梦生忍不住蹲在地上,眼泪又开始不争气,接着说:“可是你拆拆拆,你只想着拆,拆了房子,过年过节的,你妈去哪呀?她回去看到一堆乱石、木头,没有一个活人,她得多伤心呀?”
老大愣住了,一句话说不出来。两人杵在电话两头,只有粗粗的呼吸声从这边传过去,又从那边传过来。小山也被杨梦生的反应吓坏了,一声不响地拉着他的衣角,抬眼涩涩地看着他。半晌,那边从电波里塞过来一句:“爸,我知道你不容易。”看着小山的眼睛,杨梦生的心情慢慢缓和下来:“我跟你说这干嘛,挂了。”那边想再说什么,终究是没说出口。
杨梦生再度坐回椅子上,愣愣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小山靠过来,默默地坐在旁边。远处,巨型广告牌上,手拿洗发水的美丽女子还一脸灿烂地笑着。他确信,走到那个广告牌下,往右手边转过去没多远就是老客车站了。可是他觉得那里好远好远。耳边,响起了小山的声音:“爷爷,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等放假了,我陪你回去看奶奶,好不好?”他将目光从巨型广告牌那里收回来,吸了口气。回去的路上,他们打了车。“让我们也享受一下,这城里的出租车。”杨梦生说。
上了车,电话又响了,这次不是小王的声音,张薇薇用自己的电话打了过来:“杨哥,没跟儿子吵架吧?”“能不吵吗,太气人了。”“我刚听小王说,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呢,你就应该想开点,放宽心住下来,对孩子好,对你也好,就算不习惯,你想想下一代的未来,不就值得了?”他没有说话。张薇薇说:“回来了吗?”他说:“带着孙子在外,这就回去了。”张薇薇说:“你糊涂啊,这气候不好,少带孩子在外面吹风。”“是啊,别说我这身上都润了一片。不过,天气预报说,寒流马上过去。”张薇薇说:“缓几天,再缓一缓,天晴了,春天也就来了,是不是?”
背着小山进入安置点小区大门时,杨梦生决定,以后要学一学广场舞。怕什么呢,他心想,当年媳妇撒手而去,自己一个人爹妈同当,带娃的事情哪懂?还不是一点一点地就学会了?他又想,不仅广场舞,以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