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程 文
1991 年6 月,何志铭在采访稿的基础上,创作出文学脚本,把它交给路遥。路遥读后不甚满意,他是一位视文学为神圣事业的严肃作家,对文字的要求更是精益求精,于是提出由他自己修改。路遥为此住进西影厂招待所,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对剧本进行扩充、修补、完善,并且定名为《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第二天完稿后交给了何志铭。据何志铭回忆,这份定稿四成是何志铭所写,六成出自路遥之手。2022 年,何志铭在回复笔者微信中写道:
脚本我写完,路遥改完,我在我办公室对面西影厂招待所订了一间房,路遥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九或十点左右,他把改定稿送我办公室,当时我是短片部副主任,在西影创作楼一层,二层是文学部、西部电影编辑部,三层是美绘室、艺术资料室。四层住海波,张子良在一层西边靠门第一间有个办公室,他整天在那写字、画画,和海波聊天。①
于是,纪录片《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解说词问世了。1992 年3 月,这篇解说词分两期发表在《陕西广播电视报》文艺副刊上,第一期(3 月4 日出版)署名:何志铭,第二期(3 月18 日出版)署名:何志铭、毛安秦。笔者现据何志铭提供的《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解说词手稿,把全文公布如下——
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
何志铭/原作 路遥/改定
八十年代初,作家路遥以小说《人生》轰动了全国,引起了文学界及全社会的热烈反响和论争。以后,由他自己编剧的同名电影相继在国内外放映,再一次牵动了亿万人的心。路遥和他创造的艺术形象同时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当千千万万的人抱着不同的观点、怀着复杂的心情,纷纷不休地谈论高加林和刘巧珍的时候,作家路遥却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在相当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很少在报刊上见到他的名字;在许多文学圈子里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
路遥到哪里去了?
十年后,一九九一年三月,路遥出现在“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领奖台上。他的多卷体百万字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了我国当代最高文学奖,并且名列榜首。他的名字又一次不断出现在报纸和广播中;他的书又一次不断地被人们传阅,被评论家评论。这部浸透作家心血的规模宏大的著作,在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深刻地展示了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历史性变迁。孙少安、孙少平等近百名人物形象又一次吸引了千千万万的读者。
作家把丰富的精神全部奉献给广大读者,自己却一直站在书本的背后,默默地劳动。我们只从作品的封面上早已熟悉了这个名字,但对他本人的情况了解甚少。
路遥出生在陕北黄土高原千山万岭深处的农村。父母亲都是一字不识的农民。家中人口众多,经常缺吃少穿。七岁时,家里实在无力养活他,将他送给百里路外的伯父收养。伯父也是贫苦老实的农民。童年的路遥常常为买不起八分钱一支的铅笔而伤心。上学时,每月只能吃到十几斤粗粮,常常一个人到荒野里,在收获过的土地上寻觅遗留的颗粒充饥。
在陕北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他度过了无比艰难的少年时代,同时激发了他美好的向往和对生活的追求。更重要的是,他从父辈们的身上学到了战胜困难和顽强不息的劳动精神。他谈到这段生活时说,他获得的最初的人生体验就是:只有劳动和创造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不劳而获的人可能是幸运的,但不是幸福的。
劳动使他对土地和人民群众建立起永生不能割舍的感情。大地上的每一星绿色、每一滴泉水,都会使他激动不已,劳动人民的喜怒哀乐,时常引起他心弦的震颤。
[路遥语]有时候,当我在都市喧闹的大街上走过,我常常会在一片人海中猛然停住脚步。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遥远的陕北,我看见在那荒山秃岭之间,光着脊梁的父辈们在挥着镢头开垦土地,身上的汗水溪流般滚淌,两眼便忍不住热泪盈眶。我虽然没有继承父辈们的职业,但我永生尊敬他们伟大的劳动精神。没有这种精神,就不会有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艺术创作需要的也正是这种劳动精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路遥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普通劳动者的虔诚心理走向生活,投入繁重的创作。
他走向劳动人民生活的底层,从他们身上去体验大时代脉搏的跳动;一年之中,他有三分之一或更多的时间在农村、工厂、学校和各种地方奔波,反复地在熟悉的生活中重新去苦苦寻找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他把这叫作在生活中不断地“重新到位”。
这是他曾经体验过生活的矿区。
现在,他又来到了这里。
当年,他就是这样随着黑色的人流向大地深处走去。阳光消失了。在惊心动魄的掌子面上,他体会到了煤矿工人艰辛的劳动和伟大的献身精神。他和他们融为一体,共同经受严厉的考验和血与汗的洗礼。他慷慨地说,对于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只要他下过一次井就会明白,生活在阳光下就应该满足了。
他参与了这家砖瓦厂的每道工序:活泥、打坯、烧火、运输,一直到税收、贷款和销售……那段时间,他成了一个砖瓦匠。如今,从这里运出的砖瓦早已变成了高楼大厦。他怀着感激的心情走过这废弃的烧砖窑,重温当年这个地方所给予他的启示:要建造起辉煌的艺术大厦,必须从一砖一瓦开始。
没有人知道,他也干过这种话。他曾隐埋姓名,装扮成不识字的揽工汉,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累得像醉汉一样挣扎着完成超强度劳动的体验,把自己变成了他作品中的主人公。在工头的呵斥声中,脊背被石块压破了,但他心灵深处获到了一种无比欢欣,因为他获得了描写的自由。那些日子,他一天只赚一元六角四分工钱,只够买一盒香烟,但他无比欣慰的是,他积累起了塑造路遥的雄厚资本。
人民群众在艰难条件下,创造生活的那种悲壮而崇高的劳动精神,如同电闪雷鸣,永久地在他心灵中回响。无穷的力量在血液中奔涌——他拿起了沉重的笔!
[路遥语]作家这种独立性的劳动非常艰苦,有时一旦进入创作过程,尤其是篇幅较大的作品,真如同进入茫茫的沼泽地,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等于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稿纸上进行一场不为人所知的长征……
在《平凡的世界》创作过程中,在整整六年时间里,他经常随身携带几十公斤重的资料,辗转于工矿、乡村和城镇那些简陋的房间里,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天十几个小时不离开桌面,对自己苛刻到十几分钟晒太阳的时间都不给。每天凌晨上床后,他都感到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一旦休息几个小时后,他就又像他书中的主人公对待生活中的困难一样,跳上生活的马车,吆喝着,呐喊着,呻吟着,推动这沉重的艺术之轮不断前行。有时候,他初到某一个地方还是满山青绿,遍地黄花,等离开时,已是冰天雪地,寒风瑟瑟。时序季节的变换,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瞬间,只有怀抱的那一摞手稿才提醒他已经度过了多么漫长而紧张的岁月。在此期间,他来不及适应已经陌生了的都市生活,又步履匆匆地向他的另一个穷乡僻壤间的工作地奔去。
一九八七年夏天,《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完稿后的第二天,从来都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的路遥,在超强度劳动的重压下垮了。他精亏力损,重病缠身,连吸气的力量都丧失了。他曾悲观地想到,从古到今,中国的许多作家都因身体不支而不能最终完成自己的长卷作品,就遗憾地告别了自己的事业。他是不是也要重蹈这种覆辙?
他强行吞咽了一百多付中药以后,以惊人的毅力再一次走到桌面前,开始了这部著作最后阶段的冲刺。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是他永生难忘的日子。这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将在这一天划上它的最后一个句号。下午五时许,当留下最后一页稿纸时,作家百感交集,写字的手竟激动得痉挛了,五个手指像鸡爪子一样抓不住笔。他只好拾了两条枕巾裹着手泡在烫水里整整一刻钟,才使手指松弛下来。当他用颤抖的手终于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时,他把那支用了六年的圆珠笔从窗户里扔了出去。
六年的“囚徒”生活结束了。这时候,一切苦难和欢乐的感受都已经甩得很远,他只记起了托马斯•曼在《沉重的时刻》里说过的那段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
是的,为了这部著作,他曾经受过怎样的艰难困苦。仅仅为了背景材料的需要,他就将一九七五到一九八五年十年间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延安日报》和《参考消息》逐年逐月逐日地翻阅过,并且做了详细而大量的摘录。
这是六十本手稿。三部,六卷,每部都分两稿或三稿,字数达二百多万。
整整六年,他以生命和青春作抵押,以诚实的劳动,回报生他养他的土地和父老乡亲。
[路遥语]在我的全部作品中,倾注了我对养育我的土地和劳动人民的深深挚爱和感激之情,同时也寄托了我对现代青年的理解和希望。一个社会最大的财富是青年人永远朝气蓬勃,不畏艰难,为民族和人类的进步勇敢献身,丧失了这些,这个社会的财富就是空虚和不可靠的。
他感慨地说,这是他的一部告别青春之作。
是的,完成这部百万字的著作之后,他的背驼了,脸上出现了皱纹,两鬓添了许多白发。但他仍然是一个普通劳动者,像往日那样,走向平凡的世界。
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
金黄色的落叶堆满我心间,
我已经再不是青春少年……
——完——
1991 年6 月中旬,就在酷热难耐的夏天,路遥随同何志铭为首的剧组,开始了紧张的拍摄工作。按照何志铭的构想,这部纪录片分两部分,首先表现路遥的创作和生活,其次表现路遥的家乡陕北大地。于是,一天早晨,何志铭要求路遥在陕西作协大院内来回走动,捕捉镜头,准备表现路遥的日常生活状态,接着,何志铭安排路遥坐进陕西作协大院那间简陋、狭小的工作室里,首先拍摄了路遥的创作环境,然后拍摄路遥的沉思创作状态。为了将路遥的面部神态表现得丰富饱满、富有质感,何志铭颇费了一番苦心,他对笔者谈到当年的拍摄情况:
关于拍摄,我最欣赏的一句话是:“如果你拍摄得不理想,那就把摄影机再贴近一点。”为此我们下了大功夫,比如用一盆水放在路遥面前,把反光板打入水中,用水撩起水花,反射在路遥的脸上,以此展示路遥创作时内心世界的沸腾。拍摄过程中我感觉到,路遥的悟性极高,许多事情我给他讲一遍,他就心领神会,完全能够进入表演状态,路遥真是一位有天分的好演员。②
内景拍摄完毕之后,何志铭突发灵感,准备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手稿本全部展示出来,他回忆当时的情景讲道: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手稿有六十本,二百多万字,码放在地上有二尺高。我命令摄影师,开足摄影机,一刻也不停,把它们全都拍下来。摄影师闫军平也付出了艰苦的劳动,西安六月热如蒸笼,脖子毛巾汗湿不干。③
很快,剧组投入外景拍摄工作,何志铭把第一站落脚在陕西铜川大山深处的煤矿。为了逼真地再现路遥1985 年在铜川陈家山煤矿、鸭口煤矿的生活环境,何志铭安排路遥下矿井。路遥像当年一样穿上了矿工工装,戴上了头盔,跟随川流不息的矿工群,进入缆车缓缓下井。
2020 年,笔者在铜川采访梁志,她讲到路遥1985 年来到铜川创作时的真实情况,说道:
路遥来到铜川以后,一开始,两家煤矿的领导对待路遥都很客气,一家要给路遥配备一辆吉普车,一家邀请路遥吃饭。但是路遥都拒绝了,因为他要真实写出矿区的生活,不想接受这些拉拢,结果是人家也就不再管他了。④
拍摄工作是艰苦的,何志铭和剧组全体人员一起,每天起早贪黑,忍受高温酷暑,转战陕北大山,深入关中平原,而此时的路遥,已是肝病缠身,何志铭在《琐忆路遥》中记录下当时的琐事:
那时路遥有病,大家都知道,在一起吃饭时,他总是自己先动手,把菜操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不与大家同用一个菜碟。平日里路遥话不多,黑红色的脸膛上总是浮现着乐呵呵的微笑,不时开着一些调侃的玩笑,有时候很幽默。⑤
作为朋友,何志铭一直关心路遥,他对笔者谈起路遥真实的生活状况:
路遥还是缺钱,他曾经让航宇找过我开发票,也写过报告文学挣钱。八十年代的作家,都活得那么累,路遥是他们的代表。路遥又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他曾经讲过:“驴死了,架子不倒。”所以路遥平时抽好烟,也是想在人前争面子的心理……⑥
拍摄进入尾声阶段,何志铭提出要让路遥朗诵《平凡的世界》的开头和结尾,于是,这就有了弥足珍贵的路遥留在世界上的原声录音,何志铭追忆此事写道:
我想起了他说过《平凡的世界》的开头,曾有一年多的构思,上百个形式,应该是最尽心尽力的关键点,何不让他朗诵一下开头和结尾,录下来会更美、更珍贵。于是,这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开头和结尾,路遥自己的声音就留了下来。拍摄了一会儿路遥后,又开始拍摄其他的静物书报等。一边坐着的路遥看着我们很累,就唱起了陕北民歌给大家解闷,他的男中音发哑的声音,加上自己不同寻常的任何人无法相比的生活经历,唱出来的歌特别的迷人好听。他在一团团烟雾中,眯着眼睛望着前方,不知想着什么。⑦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紧张劳作,剧组终于完成了前期拍摄任务,接着进行后期的录音剪辑工作。1991 年纪录片《路遥——一个普通劳动者》上映后,获得一致好评,口碑与收视率均取得圆满成功。在整个摄制过程中,何志铭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力争将这部纪录片拍摄得真实生动而又厚重感人,因此他既注重情节的写实、细节的逼真,又努力传达出路遥深沉大度、独具一格的风神气质,显示出他对路遥精神世界的准确把握和理解,更表现出同是陕北人的何志铭对陕北文化以及陕北作家的热爱和关切,正如后来何志铭用毕生不懈的奋斗,实现了自己的电影梦想,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关注陕北人,致敬陕北,此生唯一所好!”
1991 年纪录片《路遥—— 一个普通劳动者》的上映,是继1984 年电影《人生》、1988 年长篇连播《平凡的世界》、1990 年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之后,路遥的小说借助大众传媒的力量,在广大观众和听众中收获的第四次重大成功。何志铭因此成为继电影《人生》的导演吴天明、长篇连播《平凡的世界》的编辑叶咏梅、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的导演潘欣欣之后,第四位与路遥合作过的艺术家。通过这次友好的合作,路遥与何志铭加深了友谊。
在路遥最后的岁月里,他所置身的作协环境对他来说是熟识而又陌生的,这时候,何志铭这位作协以外的充满活力、健壮机智的小老乡的到来,总能带给他欣悦和快慰。何志铭不仅与路遥亲密交往,他与路遥的好友张弢,以及张子良、吴天明等人也是朋友,因此,作为导演的他,往往能敏锐地观察到路遥内心深处的爱与愁,这些都为他以后拍摄路遥纪录片积累了丰富的感受和素材。后来,何志铭接受笔者的采访,根据他对路遥的感知和理解,以坦诚的态度,讲出了他眼里的真实的路遥:
路遥的成功,是好多陕北人给他做人梯,这些朋友当中,张弢付出得最多。七十年代,路遥和张弢结识,路遥那时候还很穷,写作起来,往往没有饭吃,没有烟抽,没有地方住,张弢在甘泉县当文化局长,路遥每次去甘泉找他,张弢对路遥的吃、住、行全程包办,给路遥提供最好的创作环境,所以路遥把甘泉看成是风水宝地,他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第三部都是在甘泉写出来的。
张弢天性热诚,他在甘泉时帮助过很多作家、艺术家,比如书法家马治权,他家成分是地主,全家人下放到甘泉农村受苦,张弢爱才,把他调到县城拉扯他。张弢早年跟路遥一样,都是写作小说,都想成为作家……路遥对张弢讲:“咱俩要成功,必须得一个写作,另一个从政,才能实现。我来写作,你给咱从政吧。”张弢答应了,他走从政的路,先在甘泉做官,后来调到西安做陕西省文化厅办公室主任,最后做到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常务副厂长,仕途一帆风顺。
……路遥最不应该伤害的人,就是张弢和天乐。张弢早年就是给路遥做了人梯,天乐后来给路遥做经纪人。结果,就因为张弢表现得让路遥失望,路遥就疏远了张弢。天乐为路遥付出了那么多,尤其是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天乐做出的贡献最大,所以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副标题就是:献给我的弟弟王天乐。可是路遥住院,天乐因为家庭缘故不能去医院照顾路遥,路遥不能原谅,就赌气向天乐提出绝交。认真说起来,路遥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⑧
对此,曹谷溪与路遥交往多年,曾经在访谈中表达过相近的看法,他说:
路遥是一个“事业型”的人物。他为自己确定了一个很高的人生目标,他对这个目标的诚挚追求,几乎使他忽略了自己的亲情、友情中的许多事情。路遥常常要朋友为他办许多事情,可是,自己却不大乐意为朋友办事。记得有一次,他的胞弟王天乐写了一首诗歌请他看。他说,谷溪看得好。⑨
海波作为与路遥相交近三十年的朋友,也在《人生路遥——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一书里含蓄表达了对路遥的不满,他写道:
许多人都知道路遥和我关系好,却很少人知道他“小看”我,一“小看”就是半辈子。⑩
航宇在《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一书里,也对路遥的为人处世方式略有微词,写道:
说句实在的,他以前只考虑自己,根本不管别人,不是我有这样的感受,对他有这样看法的朋友还是不少。甚至有一些人跟他交往,都小心翼翼,觉得他性格火暴,架子不小,一般人揉不进他的眼里。当然,对于路遥这个人,我不夸大也不去贬低,实事求是地说,别人对他有这样的看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完全符合实际。⑪
榆林文化学者贺智利是王天乐的朋友,2021 年他在榆林接受笔者采访时,也表达了对天乐的理解:
实际上,路遥去世前两年,天乐的事业也处在巅峰期,再说天乐还有家庭。路遥对天乐要求得太多,宽容得不够。⑫
事实上,路遥面对朋友的质疑和不满,曾经致信给曹谷溪,向这位洞悉人情世故的老朋友剖白过自己的心迹:
谷溪:
来信已收读。关于我们之间那些扯淡事最好不费口舌了。你归根结底大概不会相信我是个魔鬼(由我和你的一贯关系为例)。请相信,人们在表达自己的善良和同情心的时候,方式可能完全不一样。正如人们各有各的生活风格。的确我对人的爱,有些时候是一种严酷的爱,主要是想通过这种爱增强被爱者本来的抵抗力,因为我从自己的生活经历里知道,生活道路上的千辛万苦总得自己去克服。当然,如果在我看来我应当做的事一点也不会少,甚至比人们所想的还会多。我相信你会正确看待我的生活观的,我的历史对你是坦白的,并且将来继续会证明我自己的一切。⑬
由此可见,路遥在冷酷高傲的外表下,实则掩藏着一颗炽热悲悯的爱心,这源自于他的出身和命运,正如意大利作家马里奥·普佐所强调的那样:“人只有一个命运。”路遥一来到世界上,他面对的就是苦难:贫贱的家庭、懦弱的父母、陕北农村落后的生存环境、活着受苦还是挨饿至死的残酷选择,像所有人一样,路遥没有选择出生地的权利。因此,残酷的命运,迫使路遥以更大的残酷来回报命运,以此来改变命运的不公,而且这种残酷不仅对准他自己,也发散向所有亲近他的人,包括挚友和兄弟,这使得路遥的身边,往往只能容得下强者和优秀者,或者至少是奋斗者,他才视为同行愿意交往,并且真心真意盼望“朋友如鸟比翼双飞”。至于庸碌之辈、猥琐小人、奸佞恶徒、伪善君子,路遥一贯视若仇雠,眼里更是揉不下沙子,这样一来,路遥留给身边人的印象,自然就是孤寒高冷、充满霸气而又难以捉摸、令人生畏的强者形象了。可以说,正是极度自卑的心理驱使着路遥走上了极度自尊的孤独心路,令他变得既傲视全世界,又自卑入骨髓。了解于此,我们再来看陕西作家京夫笔下描述的路遥,就明白路遥在陕西作协的真实形象了:
我经常见他一个人,坐在编辑部平房小院里,脖子上搽着药膏,抽着不断火的烟仰望天空,若有所思,若有所失,虽然有机关的童年朋友,有记者的追逐,但到了他在破藤椅上独处时,那个忧郁的、寂寞的、孤独的路遥,才是真正的路遥,具体的真实的路遥。享受孤独即是一种稍息,也是一种无奈,没有人与之同行,在踽踽独行中,他的心灵在孤独中游荡,或游荡在心灵的孤独与痛苦中。
有人说路遥政治情结特浓,或是作家,或是政治家,这其实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路遥,或是对他的误解。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官本位既带有它的根性,又有某种时代的特征。有时文学的地位和你的级别是互为表里的,你所具有的官阶,决定了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身份。作品并不是一切,而级别很可能更迅速地成就文学,我指的是在同等作品质量与数量的情况下。路遥似乎对此有比别人更深的理解,于是也有了较多的诗外功夫。但他实际不是一个政治家,更不是一个政客,他仍是一个孤独的脆弱的作家,正是因为孤独而脆弱,他也常希望好风凭借力,送我达青云,但送他飞扬直上的是文学,而不是权势与其他。他把作家看得比什么都重,他想借助一切因素成就一个伟大的作家,如此而已。⑭
于是,孤独成了路遥在绝非顺畅的生存环境里选择的生存方式和心灵寄托,并且伴随着他走向终老,正像路遥到了病危时分,卧在病榻上反复的喃喃自语:“悲剧,一场悲剧。”怀着对无法改变的命运的憾恨,路遥长辞了人间。
1992 年11 月17 日,路遥病逝,四天后,路遥追悼会在西安三兆公墓举行。初冬肃杀的天气里,陕西省各界数百位人士前来为路遥送行,除去路遥的亲属,还包括官员、作家、艺术家,也有普通读者,会场笼罩在一片沉痛悲凉的氛围之中。这一天,何志铭担负起拍摄路遥葬礼的重任,他见证了送别路遥的全部时刻,后来他在祭文《送别路遥时惊心动魄的瞬间》中写道:
此前,我在西安这么多年,首次看到有这么多人送别一个人。这天,我全程记录了路遥追悼会的过程,具体由摄影师惠东拍摄。
我此生参加过难以计数的追悼会,可从没见到过这样的情景。
那一天,天很冷,人们的泪水打湿了追悼会纪念堂冰冷的地板。
那一天,年近花甲的曹谷溪哭泣得像个孩童。
那一天,七尺大汉作家黄河浪哭成个泪人。
此后十五年,张子良随着路遥而去了。
此后十八年,张弢也随着路遥而去了,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相遇了。
他们都是陕北那块土地上拼出来的硬汉子,他们都是苦人儿,每每想起让人心酸,让人落泪!⑮
路遥逝世以后,第二年陈忠实当选为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他曾经委托路遥的文友、作家晓雷来到陕北看望曹谷溪,并且有意任命曹谷溪担任陕西作协的秘书长,对此谷溪婉言拒绝。此后,曹谷溪坚守在陕北文学的阵地上,笔耕不辍,至老不衰,终于成为陕北文学界继柳青、路遥之后的又一位大家。
同年,陈泽顺谢绝了陈忠实的邀请,没有入职陕西作协,而是选择调离陕西,作为北京知青的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北京。此后,他在主持北京华夏出版社的繁忙工作之余,创作出多部中、长篇小说,成为北京文坛知名的小说作家。
与此同时,1993 年的深秋时节,何志铭和航宇组建了纪录片《路遥》剧组,他们再度深入陕北大地,踏上了寻访路遥足迹的寻根之路。期间,何志铭和航宇探访过陕北延川县郭家沟、清涧县王家堡,采访、拍摄了路遥的大妈李桂英,路遥的父亲王玉宽、生母马芝兰,并向两家的老人表达了诚挚的慰问。为了支持他们的工作,路遥的母校、延安大学的申沛昌校长出资三万元,慷慨赞助《路遥》剧组,使纪录片《路遥》终于赶在路遥逝世一周年之际如期上映。
1995 年,路遥逝世三周年之际,延安大学主持举办路遥骨灰迁葬仪式,使路遥亡灵得以永归故土。何志铭应邀参加,并且再次拍摄了路遥迁葬活动。至此,何志铭已经成为中国影视界拍摄路遥题材作品的第一人,不仅如此,何志铭还准备践行路遥生前跟他约定的事,即改编、拍摄路遥的小说。于是,何志铭想到联系远在北京的陈泽顺,托他致意林达,因为自从路遥去世后,陈泽顺与何志铭一直保持着友好的情谊,他曾经将自己耗费心血编辑的《路遥文集》赠送给何志铭,并在扉页上郑重题字:“送给我和路遥共同的朋友何志铭先生。”
于是,经过陈泽顺的沟通,这年冬天何志铭收到了林达的来信,全文如下:
何志铭先生:
您好!
我接到陈泽顺的电话,告知您给他的信中提到准备改编拍摄路遥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为电视剧,并愿征询我与女儿的意见。对于您的想法和意愿,我们认为是好事情。您作为路遥的朋友,愿做此举,我们在此深表谢意。
我需要告诉您的是,我今年已将路遥在国内的一切版权事宜委托中国作协作家权益保障委员会全权代理了。因此,凡有关改编、出书等事宜由委员会出面交涉,这样做,是基于一个想法,从《版权法》《著作权法》拍路遥作品,应该更有可信性,也会更带有激情。
烦您收信后尽早回复给我,将您预计拍摄的各项事宜说明,包括剧集数、支付改编原著费用(每集费用)、改编期限、摄制组、资金、导演等情况,还有是否合拍的情况,等等。
就此,衷祝一切顺利!
来信请寄:
北京东城区北新桥三条一号中新社电影声像部
我收
电话(办)4032155
林达
95.12.14
后来,何志铭因未能筹集到资金启动拍摄,最终只能遗憾地放弃。12 年后,路遥的父亲王玉宽去世,何志铭闻讯后来到陕北清涧县的路遥老家,为路遥父亲拍摄了葬礼全程,对路遥尽到了一份朋友情义。此前(2004 年)和之后(2011 年),路遥的大妈李桂英、生母马芝兰去世时,何志铭因为正在执导纪录片不能抽身,没能赶去陕北拍摄葬礼,为此他一直引为憾事。
但是,何志铭永远怀念路遥,还有他的两位志同道合、亲如兄弟的朋友张弢、张子良,他们三位辞世以后,何志铭郑重地将他们尊称为“陕北三杰”。近年来,何志铭通过撰写文章、发表博客、制作图片、接受访谈、推荐给博物馆等各种渠道,不遗余力地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宣扬“陕北三杰”,尤其是他们三位襟怀坦荡、正直热诚、献身文学艺术的光辉精神和奋斗事迹,正如何志铭在追思文字中寄托的无尽崇敬:
我常想路遥、张子良,包括之后去世的陕北另一条汉子张弢,他们是何等的刚强之人,上帝叫走了他们,却让我们这些卑微的人活在世上。
我也常常在茫茫的人海中看到路遥、张子良、张弢的背影,走近却不是,怅然若失的我禁不住热泪流淌。
我此生幸运的是与陕北高原上的这三位汉子共过事,如果说我有什么本领的话,不能不说是受他们的影响。他们离去得越久,让人思念越深。⑯
对于何志铭来说,这三位久已离世的陕北人杰,不仅是他至为宝贵的事业上的良师诤友,更是一个时代、一个族群、一块土地上永恒飘扬的精神旗帜。如今,何志铭依然珍藏着路遥生前大量的影像资料,这些熠熠生辉的路遥形象、声音、笔迹、神采,早已穿越了时光的重重阻隔,留给我们永远难忘、不可复制的感动和回味,促使我们在寻找路遥的世界之余,反思我们今天活着的平凡的世界。这不仅是对路遥研究界做出的重大贡献,也是何志铭作为中国电影人永久的荣光。
①2022 年8 月28 日何志铭回复笔者微信。
②③⑥⑧2020 年9 月6 日、9 月7 日、9 月13 日采访何志铭录音。
④2020 年9 月3 日采访梁志录音。
⑤⑦何志铭:《琐忆路遥》,《路遥研究》2016 年总第6 期。
⑨曹谷溪:《关于路遥的谈话》,李建军:《路遥十五年祭》,新世界出版社2007 年版,第9 页。
⑩ 海波:《人生路遥》,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137 页。
⑪ 航宇:《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192 页。
⑫2021 年6 月11 日采访贺智利录音.
⑬ 王刚:《路遥年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 年版,第125 页。
⑭ 京夫:《孤独的路遥》,申晓:《守望路遥》,陕西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69—70 页、第72 页。
⑮ 何志铭:《送别路遥时惊心动魄的瞬间》,《路遥研究》2021 年总第9—10 期,第166—169 页。
⑯ 何志铭:《思念张子良》,《各界》2022 年第10 期,第8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