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界限,撕掉标签

2023-02-10 12:24北京刘晓蕾庄秋水
名作欣赏 2023年1期
关键词:金瓶梅名著红楼梦

北京 杨 早 刘晓蕾 庄秋水

人到中年,读啥都不一样了

秋水、杨早好:

见信如面。

咱们的“名著三缺一”马上要开场了,我的第一封信却姗姗来迟。跟两位志同道合的好友,以书信体的方式开启读名著的马拉松,一定很有趣,写书信也会逼自己掏心掏肺说实话。

秋水在朋友圈里说咱仨整了个大活,干了个大事。这个大事的起因倒更像一时起意,那天你俩给我的新书《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慷慨站台,虽然第一次同框,事先也没有对台词,但现场话题非常开放,聊得花团锦簇。我们仨有不同的视角,既可缠绕交织,又能荡开无数涟漪,于是,《红楼梦》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宇宙,可以通向任何一个地方。

既然意犹未尽,那就干票大的,读六大名著。怎么读呢?首先咱不摆专业研究者的款儿,不掉书袋,不故作高深。其次把名著们拉下神坛,用现代人的视角去,让它们活过来。名著不能被仰视,否则会丧失温度。最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个人一定火花四溅,碰撞出一个更辽阔的世界。

我读《红楼梦》比较早,当时还是小学五年级,偶然在家里找到一套有点残缺的人文社《红楼梦》。我只记得自己背下了《葬花吟》,去跟小伙伴炫耀,收获崇拜无数,果然读名著始于虚荣心,这么一算,确实有四十多年的名著阅读史了(笑)。

秋水你上次问我们:《红楼梦》里,有哪个人物,你年轻时十分讨厌,现在却非常理解了?你回答是贾琏,我脱口而出:贾政。贾政热衷读书,曾被贾赦讥讽书呆子,却没参加科举(被皇上赏了一个“主事”)证明自己;眼睁睁看着家族走下坡路,唯一有希望的儿子宝玉却着实让人头疼;上有贾母这样的人精母亲,旁有苍白无趣的王夫人,哥哥贾赦又死活看自己不顺眼,赵姨娘处还可以休息,全家人却都看不起这个赵姨娘……多么悲催的中年人。

一旁的杨早悠悠地说:“你们油腻了。”年轻时,哪里想到自己的同情心会给予贾政、贾琏这样的人呢?人到中年,所见果然不同了。

如果说《红楼梦》是国民经典,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阅读入口,《金瓶梅》就不一样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曾跟这本奇书近距离接触过——在一个老师的书柜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它,但没勇气摸摸。当我终于有机会拿到它的时候,却读不进去,繁体竖版也就罢了,关键是文字过于粗粝,难以下咽,不太对文艺青年的胃口。

什么时候真正读进《金瓶梅》呢?那要到三十多岁了。很多人都说“金”是“红”的老师,没有“金”就没有“红”,作为一个资深红迷,怎能不读一下呢?于是我拿到了一部台版的全本《绣像批评金瓶梅》(非《金瓶梅词话》,绣像和词话是两个不同的版本),不仅读下去了,而且十分惊艳,甚至有“比《红楼梦》还好”的感觉。如此心路历程,孙述宇、田晓菲和格非都有。据说有这样的说法:一个红迷的最终归宿是金迷。

不过,金红各有其妙,不可替代。《红楼梦》虽然频频向《金瓶梅》致敬,多“得《金瓶梅》壸奥”(脂评),但曹雪芹终究是一个文学天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爱《红楼梦》,也深爱《金瓶梅》,《红楼梦》写的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家族,“悲凉之雾遍披华林”(鲁迅言),但书中的人性总体而言是明亮温暖的,尤其是在大观园里。

然而《金瓶梅》的世界却是极冷的。在书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对他人有善意,个个都是“理性经济人”,小算盘打得十分精刮。李瓶儿死心塌地爱上西门庆,却不得好死,对爱情有点期待的潘金莲,更是一步步成了一个“恶女人”。《金瓶梅》的世界是荒寒的,并不适合人居住。但如果把这个世界里的“恶”归结为意外,是商品经济的产物,是欲望的过度被激发,我认为还是过于简单了。

这些“恶”其实就是内在于人性的部分,它若隐若现,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探出头来兴风作浪。“恶”其实很强大,善才是易碎的,过度依赖善而不承认恶,其实不够诚实。我有一个偏见:一旦有人只看见西门庆和潘金莲们的“恶”,我就不想跟ta 继续谈论《金瓶梅》了。能从《金瓶梅》里看到自己也有幽暗的部分,看到自己的平庸,是需要勇气的。

我不讨厌西门庆,还有点喜欢潘金莲,甚至挺喜欢应伯爵的。很多人都说应伯爵是“丑恶的帮闲”,但我觉得他是可以做朋友的。你可能会说,应伯爵终归背叛西门庆了。没关系啊,本来就不应该要求朋友义薄云天、肝胆相照,终其一生我们可能都未必有这个福气,对此,现代人感触当更深。对人性没有过高的期待,能承认人性的深不可测,就能发现《金瓶梅》里的这些“恶人”,其实就是平常人。当然,这些人的欲望过于单一,还没有机会成为丰富的人。

至于《儒林外史》《西游记》和《三国演义》,我正在重读,卡尔维诺说得对,经典就是那种你每次重读,就像在读新书一般。这次重读果然有新得。

先说《儒林外史》。王玉辉的女儿死了丈夫,要殉情,众人都阻拦,连公婆、小姑子都苦劝她别寻死,活着终归是好的,父亲王玉辉却表示鼓励。我们很容易给他贴一个标签:腐朽的卫道士。其实他更像我们身边的某类人:死心眼,认死理,一条路走到黑,没能力反思自己坚持的“理”到底对不对。看不清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悲剧是不可避免的,这是普遍的人生困境。

鲁迅先生曾给《儒林外史》定了一个“讽刺小说”的调子。但爱讽刺的作家是上帝,是旁观者,往往心怀冰冷的优越感。吴敬梓倒不这样,虽然他的人生很曲折,年轻时肥马轻裘,因为乐善好施(不懂得拒绝),千金散尽,从世家子弟到普通人,见多了人心叵测,世态炎凉,但他不冷酷,不愤世。

所以,咱们读名著的过程,也是一路在撕标签的过程。什么讽刺小说、主题意义、时代背景……这些学究式的标签,咱们通通不要,就是读人,读人情,读社会。

我正重读《西游记》,作者很有游戏精神(在传统中国还是很稀缺的),游戏里藏着的是世界观。杨早曾说《西游记》有很多读法,比如把取经当成唐僧带三娃的故事:老大孙悟空有本事不听话,老二八戒满怀小心思,老三沙僧直心眼子……一下子开启了日常家庭模式。

唐僧也可以是项目经理,带着手下完成西天取经的项目。也可以是成长小说,尤其是孙悟空,他一路打怪升级,也是一路在告别过去,一棍子把捣乱的六耳猕猴打死,他就再也回不去了,成了成年人孙悟空乃至斗战胜佛,这是一个不断被规训的过程,令人怅然。

至于《三国演义》,是上大学时读的,我实在不喜欢。历史演义类的小说,描述历史时,杂糅了市井和文人的双重趣味和想象——书里的市井恶趣味不少,周瑜极其嫉恨诸葛亮,最后竟然气死;诸葛亮骂死王朗,跟泼妇骂街似的……市井趣味渗透进历史,可能是对严肃历史的解构,但更像从前皇城根下晒太阳的老者,言必称宫里,以自己的经验来揣摩大人物们,说来说去都是阴谋论那一套。要知道,《鹿鼎记》里的韦小宝,就是靠听戏台上的历史演义,干了不少脏活;至于文人趣味和想象,指的是一种非黑即白的善恶正义观,这些从来都没真正参与历史的传统文人,通过这样的观念改编历史,好听一点是赋予意义,可是不也是窄化历史吗?写战争像儿戏,大聪明制定计谋,所有人都傻乎乎地配合完成计谋……既不贴近历史,也不好玩,所以我一向不爱看这类书。

不过,写下这几句话后,我突然有点心虚:这也是一种刻板印象吧?杨早说,《三国演义》是一部颠覆之书:一开始坚持的东西,都一个个被颠覆了。嗯,看来这是一个新入口,期待跟你们一起重读。

关于《水浒传》,那可是一言难尽。我当年是读不进去的,书中的暴力和血腥场面属实太多了。李逵举着板斧,常常杀到兴起,杀人能让他有快感。武松滥杀无辜,杀了张都监一家十五口,其中有七个是女性,怎么能是英雄呢?为什么这样一本书成了名著并备受推崇?金圣叹说它是才子书,还夸李逵“天真烂漫”,说金圣叹是典型的文人心态:对暴力隔岸观花式地把玩,也不冤枉他。但《水浒传》被经典化的过程,背后显然有更深厚的文化心态和社会心理。

因为热爱《金瓶梅》的缘故,我又重读了《水浒传》,感觉就有点变了。你们肯定看过昆汀·塔伦蒂诺和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他们把暴力美学玩到了极致,暴力当然是可怕的,但从暴力中能窥见生存的偶然、荒诞。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有着跟生本能对立的死本能,破坏的欲望就属于死亡本能的一种。所以,暴力不只是批评的对象,也可以是研究的对象。

相信在“名著三缺一”里,这本书也会被扯开很多口子,联通更广大的世界。

读名著,需要怎样的视野?既然咱们的“名著三缺一”从《红楼梦》开始,我就先说说《红楼梦》吧。

关于《红楼梦》,可说是众声喧哗。从专家到草根,从庙堂到民间,从高大上的“红学”到各种自媒体,每个人都可以对它说三道四。有把《红楼梦》读成反清复明的、宫廷阴谋的,读者都成了文字特务,从每个字缝里找家仇国恨,反正就是不相信《红楼梦》是虚构小说。

说到这里,你们一定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中国人认为历史比虚构更有价值?我觉得,一方面是因为中国人普遍没有“务虚”的习惯;另一方面,历史已经成了信仰,一方面承担了末世审判的功能,比如“留取丹心照汗青”。从中国小说的源流来看,有学者说是来自唐传奇、宋元话本,也有学者说,小说一直被当成稗官野史、雕虫小技,就努力向《史记》靠拢,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虚构的,总是强调我真的见过、听过。

自从接触了短视频自媒体,我就大开眼界,有很多人说《红楼梦》是鬼故事,大观园是一片坟地,元春省亲为啥半夜回家?因为她早就死了,是鬼。薛宝钗的蘅芜苑为啥雪洞一般,因为她也是鬼,还有刘姥姥讲的雪下抽柴的女鬼,就是雪抱柴(薛宝钗)……这个就权当取乐吧,没什么好说的。

读《红楼梦》历来都有“拥黛派”和“拥钗派”之争,一直到现在,这两派都争斗不止,谁也打不过谁。一次我和秋水聊,拥钗派认为宝钗早就觉悟了,看空一切,故而无欲无求,无可无不可,总是喜欢拔高宝钗。但转而一想,在拥钗派眼里,拥黛派是不是也一样呢?

纵观名著江湖,确实只有读《红楼梦》才有这种现象,为什么?一是读《红楼梦》,很容易产生代入感,就像鲁迅先生说的:“一不小心就附身于其中一个角色。”但代入感太强烈有风险——认为晴雯就是性格太差导致悲惨结局的,跟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到底有多大区别?真不好说。

押沙龙近期有篇《好姑娘薛宝钗》在朋友圈刷屏了。这篇文章的前提和立论,以及对《红楼梦》细节的把握,对人情世态、女性心理的理解,那可是处处有破绽。

他先是树了一个稻草人,把“拥林派”简化为一个从道德和人品方面痛骂薛宝钗的群体:“薛宝钗是绿茶,是伪君子。她表面上看着温柔无害,其实名利心极重,一开头是想当妃子,后来没成功,就一心想嫁给贾宝玉,‘爬上宝二奶奶的宝座’。简单地说,这就是一个会来月经的岳不群。”这就是强词夺理了。因为他把不喜欢薛宝钗的言论极端化简单化了,就算文章最后成功反转,也没什么信息和价值的增益。

他认为薛姨妈和薛宝钗根本无心跟贾家联姻,因为人家宝姑娘听到“金玉姻缘”的说法,内心“没意思”。至于薛姨妈聊天时说:“不如就把你林妹妹定给宝玉,岂不四角俱全?”他认为这话“并非作伪,薛姨妈也没有作伪的本事,她真的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样读《红楼梦》,可轻易就被作者瞒过了。薛姨妈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后,紫鹃赶紧说,既然姨太太有这个想法,不如去跟老太太、太太说说去?那么薛姨妈是怎么应对的?她话锋一转,说紫鹃你这是想找小女婿了……这就是打马虎眼,想蒙混过关,她压根不会跟老太太和太太提起。薛姨妈的心思,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思,都不可能明晃晃,一定得遮遮掩掩,这是日常生活的政治。

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在《超越文化》一书中,提出了两个概念:“低语境文化”和“高语境文化”,以此来解释东方说话的艺术和人际关系的微妙。“低语境文化”的特点是偏重字面语言的逻辑性,说啥就是啥,没有“春秋大义”,不会“深文周纳”,不考虑说话者的地位、身份和动机。中国是典型的“高语境文化”,有的话不用明说,也不能明说;说出来的话,也并非字面意思,常有弦外之音。在高语境文化里,交流不只是靠语言,还有群体的文化默契。

“一半采用语言,一半不采用语言来表达”,《红楼梦》显然深谙其趣。押沙龙就太实诚了,他不知道曹雪芹是个“狡猾”的作者——用文字构建了一部表层的《红楼梦》,把另一部《红楼梦》留给读者,期待我们用自己的经验、智识和想象力去填补去完成。

读《红楼梦》,其实每个人读的都是自己,都是在捍卫自己的选择和价值观。比如说到金钏跳井自杀,宝钗来安慰王夫人,押沙龙这样为宝钗辩护——

但如果设身处地站在薛宝钗的角度,她要安慰王夫人,又能怎么说呢?“哎呀,你这个人太毒了!怎么能赶走丫鬟呢?她的死都赖你!”可能这么说吗?

让人哑然失笑。除了指责王夫人,就是撒谎说金钏不是自杀,难道就没有其他选项?其实还可以有沉默选项,对吧?陷在“拥护”谁,讨厌谁,谁好,谁不好的旋涡里,其实把书给读窄了。

我也要警惕自己的任性和独断。

啊呀,该打住了。期待我们仨的现场对谈,也期待你俩的回信。

晓蕾

2022 年11 月18 日

被名著“毒害”的人生

晓蕾、杨早好:

想到我们居然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天知道我心中的激动持续了多久。身居斗室,但求杯水。而这杯水,仿佛就是BBC 国宝剧《神秘博士》里的那个蓝色电话厅TARDIS,可以穿越时空、超越虚实,我们仨和过去最杰出的作家会面,与那些虚构的角色、历史上真的存在过的人交谈,这是何等畅快之事!

晓蕾小学五年级就读《红楼梦》,杨早也很早就读过了,真羡慕你们。我在乡下长大,家里没有什么书。我很多次和人聊起来都万分惆怅,因为大家在读花仙子、格林童话,或者段位高的《红楼梦》的时候,我只有《杨家将》《薛刚反唐》这一类的评书可读,真真读了一肚子忠孝节义。我为人板正无趣,肯定和幼时的这种“毒害”脱不了干系。

我是在初中时才有机会读到《红楼梦》,此前已经看过电视剧版。你们也还记得当年电视剧的盛况吧,我可是印象十分深刻呢。那时候,村里只有少数人家有电视机,全村人围在一起看《红楼梦》真是非常有趣的情景——最底层的缺乏想象力的群体,看几百年前贵族们的风雅生活,其中的隔膜不言而喻。乡下人边看边大声讨论。有些人觉得没意思,不如之前风靡过的《射雕英雄传》《霍元甲》这一类的武侠片过瘾,最后剩下的一部分人里,肯定少不了我。我还记得我的语文老师也挤在人群里,他问我,(剧里)这么多人,你记得住吗?看得懂吗?我说看得懂。估计他对我的笃定十分怀疑,但没有表露出来。

所以后来读的时候,就受了电视剧的影响,喜欢的演员扮演的角色自然是被钟爱的对象,黛玉、宝玉、探春,都是我十分喜爱的角色,读书的时候,就分外关注她们的故事线。但我想说的是,正是那种风雅,那种和乡下生活完全不同的阶层区隔给了我最深的影响。我那时候一心想变得与众不同,想要脱离压抑苦闷的闭塞环境,而《红楼梦》恰好提供了一种想象。我写古体诗,为那只死因不明的黄色小狸猫写过一首悼亡诗;我乱涂乱画,在小本子上画仕女画;父兄们下象棋的时候,也装模作样旁观……你们看出来了吧,我在试图成为一个大观园里的人物。

这种努力的后果,就是我对周边的生活不肯一顾,如今回忆起来,几乎是一片空白。这也让我在少年时代十分孤独,当想象的生活远超现实影响力的时候,现实就成了背景。那是一个乡下人的悲歌——在前媒体时代,学习装置太过于匮乏,手头能看到的名著成为唯一的资源。直到现在,宝、黛之间的那种知己之爱,仍是我心目中爱情最好的模样。上次杨早说年轻女孩不该看《简·爱》,应该看《傲慢与偏见》,我深有同感。如果在年少时读的是《傲慢与偏见》,我肯定会知道彭伯里庄园的重要性,至少会明白经济基础对保持尊严与爱的必要性。

这种高度精神性的需求也让我有些狭隘。迄今还记得初次读《金瓶梅》的反感。这点我和晓蕾差不多,也是二十多岁的时候,有机会看到这本著名的禁书,对这本“满纸老婆舌头”的家长里短的书,真的是爱不起来。倒也不是对直接粗俗的性事描写不能接受,说句悄悄话,大学时泡在图书馆里,我可是读了不少明清艳情小说(谁让这是我们图书馆的珍藏呢),练就了面对满纸云霞活色生香脸不红心不跳的本领。说到底,还是一个对世界对未来尚抱着无限期待的年轻人,对一个人性的黑暗丛林心生畏惧,不愿也不敢进入。和晓蕾一样,我也是在三十岁之后开始了真正的读金生涯。那时,自己也经历了一些事,有过彻骨之痛,深夜里痛哭过,对人性之恶有了一些承受力,再读这本书,就对书中所描绘的人事有了一点同情之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根本上也还是一个清河县。

晓蕾在信中说她不讨厌西门庆,还有点喜欢潘金莲,挺喜欢应伯爵。我一度非常讨厌西门庆,讨厌他对女人无止境的欲望,完全是被一个本能驱使的人物。后来我意识到在他的生物本能后面,其实也还是一种社会意识,就像他自己说的,“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盗了王母的女儿”,他追逐的不过是权力感。这不过是许多人的心声,长期处于无权势状态下的人,就会对权势抱着仰慕的心态。潘金莲我也很喜欢,这个女人身上的那种生命力,或者说折腾劲儿太吸引人了,一点也不贞静娴熟。虽然迫于主流意识,作者用因果报应这一套给她一个悲惨的结局,但作者对她有很深的同情,说她是“买金的偏撞不着卖金的”。这些细微的地方,让书里其他的陈词滥调变得不那么讨厌。

说起来,《金瓶梅》对男女真的是一视同仁,贪婪、愚蠢、刻薄这些品质,作者慷慨地赋予书里的大部分男女,这是普通人的恶。所以这本书读起来真的不那么美好。我自己觉得,这本书要读进去也要读出来。怎么说呢,就是敢于去接触黑暗,但千万不要被黑暗吞没。我觉得不少捧金贬红的人,就是被那种黑暗迷住了。

这就是名著的魅力吧,在不同的年龄段,阅历丰富之后,总是可以开发不同的角度,看到不一样的东西。晓蕾说她没有在《儒林外史》中读出意在“讽刺”的高冷感。这本书我初中也读过,那个年纪很容易被定位影响,果然觉得书中的人物都颇可笑。但我想说的是,这本书在我的生命中也占据了一个十分奇特的位置,它是我的女性主义启蒙书。我那时候完全被沈琼枝迷住了,这个敢想敢干的姑娘,看上去简直就是个现代独立女性。书里也没说她怎么成长的故事,上来就是出嫁。她被父亲许配给盐商宋为富,结果到人家门口才发觉不太对,对方只是娶个小妾的打算。这时候她的性格显出来了,父亲让她自己拿主意,她也不像普通女孩子,面对这种事或者懵了,或者只是痛哭,让家做主。她自己打扮好,坐轿子到了宋府当面对质,等确定是要把她当妾之后,她不慌不忙,还有心思欣赏宋家的房屋园林,然后穿了七条裙子,把屋里的金银珠宝打包,买通丫鬟,半夜从后门溜走。

20 世纪,“娜拉走后怎么办”曾经是一个著名的命题。易卜生的戏剧《玩偶之家》里的女主人公娜拉,受不了丈夫的控制和在家中的玩偶地位,离家出走。但对于她走后的命运如何,鲁迅认为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沈琼枝不愿意当富贵奢华的盐商之妾,也没回父母的家,而是决定去南京,利用自己所学(诗文和刺绣)谋生。《儒林外史》是一部男人之书,男人们科考、交际,谋取功名利禄,居然有沈琼枝这么一位女性闪瞎了大家的眼。

杨早上次说我这是很“中二”的想法,因为沈琼枝的行为背后有一定的社会意识支持,比如盐商不能纳良家女为妾。话说回来,这确实也是少年时代的快意,用今天的话说是爽文。回头再看,沈琼枝的行为有许多不可控的风险,她的命运大概率不会被救助,被卖到更黑暗的地方,当生育机器的可能性很大。在成熟的年龄,我们学会欣赏更多的细节、更多的层次,不过经典名著与读者之间的个人关系也弥足珍贵。我很感激在少年时代和沈琼枝的相遇,她敢于反抗,试图主宰自己命运的努力,像星火一样洒落,在我的生命中慢慢沉积,最终成了精神底色里的部分。

晓蕾说我们读名著的过程,要一路撕标签。我非常赞同。我们被标准化的“正确答案”控制了多年,是时候抛开“正确”,仅仅因为喜爱去读,仅仅因为有趣去读。在这个意义上,名著不过是内容足够丰富的书,可以容忍我们去天马行空、南辕北辙地胡乱猜想,最终把一部部的书变成“我的书”。

有时候这标签是自己所贴,也一样需要去撕掉。我从前很不喜欢《水浒传》,对所谓梁山英雄的暴力行为敬而远之。杨雄、石秀翠屏山杀潘巧云,武松血溅鸳鸯楼,这些著名场景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戮,少年时读到,便全无英雄们复仇的快意,只有对暴力天生的反感。直到我对历史有了很大的兴趣,从另外一个维度去看,方在其中找到了某种共鸣。历史学家王学泰写过一本书《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他把历来被正统忽视的游民社会,视作另一个中国,是一个“隐性社会”。《三国演义》《水浒传》的世界,就是一个游民社会,或者说是游民们模仿的对象,从社会理想人际关系到组织形式。像义气的价值,在这个世界里被推崇到最高位置。张飞丢了小沛,刘备的妻小也失散了,张飞要自刎,刘备抱住他,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这些话当代人听了,可能就两手一摊无语了。关羽被害后,刘备伤心痛哭,誓言要为兄弟报仇,赵云劝告说,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应该先公后私,诸葛亮也劝他先打魏国,但刘备不听,说自己不报兄弟之仇,就负了当初桃园三结义的盟约。不管刘备私心里做何想,书中把义气置于社稷之上,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但却是游民社会最推崇的价值。最极端的是明代刊印的《花关索出身传》里的一个细节,在《三国演义》和《三国志》里都没有。刘备、关羽和张飞三人一见倾心,就在姜子牙庙塑像前对天盟誓,要干一票大的,但刘备就很忧心,因为两位兄弟都有家累,关羽就说可以杀掉全家人。那张飞想得周全,杀自家人毕竟难以下手,不如两人互杀,我杀你家人,你杀我家人。关羽说到做到,杀了张飞全家;张飞就流露了不忍之心,在关羽老家杀了其他人,只放走了关羽怀孕的妻子。当代人尽可以把最恶劣的词语加诸这件事上,但无疑这就是游民们津津乐道的义气高于一切。对暴力的滥用和对社会规则的蔑视,让《水浒传》很长时间都成了禁书。事实上,在明清很多的反叛事件中,叛乱者也很喜欢模仿梁山好汉们的样子,借用他们的名号,给自己排座次。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培育的游民意识和这种价值观,到了《金瓶梅》就破产了。所以《金瓶梅》真是黑暗之书,第一回就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但此兄弟非彼兄弟,这里的兄弟是用来出卖的,全然没有义气深重那回事。

游民社会是帝制中国刚性的一个补充,对于被主流意识压制的人们来说,那种快意和神秘,始终有很大的诱惑,它的价值意识,也通过小说、戏曲在民间流传不息。等读《三国演义》《水浒传》的时候,咱们再细说。我很期待在咱们“三缺一”的共读中,在你们和其他同好们的激荡下,读出一番新意来。

我也很期待再读《西游记》。说实在的,电视剧压倒性的影响,已经让我对这部书本身的印象淡薄。杨早提到视角问题,电视剧里孙悟空是绝对的主角,他的故事遮蔽了许多可能性。作为一个温和的女性主义者,我直觉这次很可能会从中发掘一些女性角色的有趣之处,也很期待其他的新发现。我们做这个事,私心也是借由他人的冲击,来扩充自己的边界。尤其我们仨已入中年,很容易自我设限,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固化。

回想起来,我经历相对单纯,精神底色很大部分依赖于阅读。我常和人提起《儒林外史》的一个桥段,两个挑粪工,相约等卖完货,去永宁泉吃一壶水,然后到雨花台看落照。旁听这段对话的名士杜慎卿因此慨叹金陵的六朝烟水气。这段真可以说是南京这座城市的广告,绵长的文脉和市井风流,不因战乱和朝代更迭有所增减。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虚构场景,竟然从我少年时起,就像传染病一样,感染了半生,不论身处何境,始终不忘追寻生命中的那壶水和那个落照。

最近我正在读一本老书,波兰作家卡普钦斯基的《与希罗多德一起旅行》。20 世纪50 年代,当他被派去一无所知的印度工作时,总编送了一本黄色缎面精装书,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历史》。卡普钦斯基的旅程因此变得妙趣横生,这本书伴随他走遍天涯海角,他与希罗多德相互交错的旅行,把历史和日常生活交织成一座深邃的迷宫。我觉得,“名著三缺一”也要打造成一座迷宫,在这里,打破界限,撕掉标签,怎么尽兴怎么来,把历史与现实、生活与思考、自我与他人揉成一团。

让我们从这里出发吧。

秋水

2022 年11 月23 日

“瞬间”是如此的重要

晓蕾、秋水好:

仅就阅读而言,我在近三年中有意识地追求“抽离与共情”。抽离是相对日常生活与实用性而言,记得2020 年时,大家都纷纷翻出《鼠疫》《十日谈》,各类疫病史的书籍也很受欢迎,但慢慢地阅读风向就变了,人不能总是活在焦虑之中,总得有一点别的精神生活。而“共情”,以我发起领读的“共读抗战时期叙事”为例,读读《封锁》《倾城之恋》《寒夜》《第四病室》《四世同堂》《鸡毛》《未央歌》,时代阴影下的心态与哀乐,有戚戚焉。

我其实不喜欢很多作家到了中老年,就转向《红楼梦》等,奉为至宝,睥睨万物——明明也不是那棵树上的虫儿,阅读面挺窄的。任何时候阅读都应该有开放的心态,《红楼梦》也读,爽文也看,重点是,你得读出自家的面目。

我很害怕机械的重复,无论阅读还是生活。一名写作者、评论者,“独特”是最严重的使命,甚至应该是唯一的追求。我很不理解抄袭这种行为,这不仅仅是道德的自律与他律,更意味着最彻底的自我否定。或许这种自我否定比起可以获得的名利来说不算什么,但我不太理解一个抄袭者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名著三缺一”这个共读项目,我的想象里,有几个关键词。看看你们是不是同意?

首先是“独特”,得是两手空空地面对那些曾经滋养过我们这个民族灵魂的文本,说出自己哪怕浅陋的一己之见。如果不能在前人研究或感悟的基础上哪怕迈前一小步,那就不如不说。

其次是“开放”。名著的好处确实是像一个个的宇宙,虽然已经有那么多的珠玉在前,仍然有可以讨论的空间——这些空间可能是时代赐给我们的,每一代人的独特体验带来独特的见解,这也是为什么四五十岁读名著,与年轻时候的热血涌动大相径庭。我宾服孙宝瑄说的“以旧眼观新书,新书皆旧;以新眼观旧书,旧书皆新”。多思考几个角度,多引入一些资源,谁说咱们不能为名著解读打开一片新的天空?

最后一个关键词是“自我”。孔子有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现在的写作者是太在意拟想读者了。晓蕾录过课,你当然明白那种尽量的浅易与通俗,是多么伤害作者(讲者)的个性与趣味。“名著三缺一”既然不是平台订制,不是商业需求,我想咱们可以放飞一些、自由一些,事实上,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也很难坚持。

我由此还对自己有一个警惕的点:咱们这种写信的方式、对谈的方式,设计初衷是想回归私人书写,回归面对面讨论,对抗这个时代无所不在的公共化与数字化,所以,就不要变成微信朋友圈那样的“表演”,生活里有太多的戏,几个朋友自己玩,就真实一点吧,be real。

你俩都提到,咱们这个“大活儿”的发起非常偶然。其实,我干过不少这种偶然又持久的事儿。比如:2005 年12 月17 日,一堆同事去萨支山新居温锅。晚上几个人一聊,就发起了《话题》项目,一直做了十年,至2015 年才被叫停;2011 年11 月,绿茶在读易洞向邱小石与我提议搞一个“面向邻居”的读书会。因为怕人少,绿茶第一期还拉来了秋水夫妇……现在已经11 年了,阅读邻居还在继续。

至于搞一阵就停,挖了坑不填的事儿,那可太多了,族繁不及备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常常引用鲁迅对大象的形容:(1)流一点血不怕;(2)慢慢地往前走。

也许最终一事无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汪曾祺老爱说契诃夫那句话:“菌子已经消失了,但菌子的气味却留在空气中。”(他用这句话来形容过沈从文的影响。)现在有一个词儿叫“氛围帅哥”,我觉得咱们也可以被称作“氛围成功者”。

写到这儿,突然有点接不下去,看来,我的心情还没完全调整过来……

那天在活动现场,我讲了讲我的名著阅读史,但我又不想在信里重复这些故事。想法与叙事都是瞬间性,一旦说出来,再去重述,似乎就失去了足够的意义。

“瞬间”是如此的重要——我突然想到了印象画派,他们将时间画到了画布上。同样,我也喜欢瞬间的碰撞、瞬间的记录。好像这两年拍合影,总会有人提醒:摘下口罩。其实我想,有的人摘,有的人不摘,反而是现实的真实记录:有像我这样绝不想多戴一分钟口罩的,也有戴上口罩已经习以为常两忘烟水里的,还有的人,不论在什么场合都觉得戴着口罩是一种礼貌乃至必要……人各有志,人各有相,任何真实自然的表现,都是有意义的。

所以我想我的重读,可能也不应该是那种重复自己的研读,而是跟着轮读走,大家诵读一回,我就跟着看一回,看看能不能像狂人那样,看了半夜,从字里行间看出点儿什么来。读出声音来,是比较慢的。现代社会信息大爆炸的前提,先是默读,再是图像,都是求一个效率。现在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刻意地放慢,像用毛笔写字,一笔一画,写到那个字像从未学过写过一般,是别样的滋味。

就连写信,也不打算谋篇布局、苦心经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尽量减负。其实前面说的那些事儿,能够坚持下来,也是尽可能地减负与分担,保持“随时可以退出”的心态,反而可以坚持得更久。

至少能收获多少文字、几场聚会、些许热闹,对吧?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明天接着写)

2022.11.23.20∶55

在目睹日本队创造了2∶1 击败德国队的奇迹之后,我收拾收拾睡了。

果然睡得多对心情有帮助。现在我来讲一个阅读故事吧。

当我回想从前读过的某部作品时,总是会想起阅读它的场景,是在富顺、青神、成都、佛山、广州,还是北京?是在床上躺着,走在路上,还是在厕所里?

读这篇小说是在富顺,所以应该是小学高年级,发表刊物不记得了,可能是《小说月报》或《小说选刊》,篇名也忘了,作者却还记得,叫祖慰,那时他的一系列“怪味小说”颇为流行,这也是其中一篇。

主角是个男孩,他突然获得了——也是那个时候很流行的——“特异功能”,他能看见每个人头上有一个大电视,上面放映的是这个人心中所想。他看见了小孩向往糖果,少女梦想爱情,老人祈盼长寿,他还看见了一个钱包,仔细一看,钱包在别人兜里……抓小偷!抓小偷!

他收获了社会的惊叹与赞誉,被选为本市优秀红领巾,接受领导颁奖。当领导满脸和蔼笑容地给他授奖时,他在领导的头上看到:晚上回去给老太婆煮面,放味精,放味精……老太婆有一种病,吃了味精会心动过速导致猝死……画面背景也有一张花枝招展的脸在隐现。

他喊了出来。他被按住了口,医生说他精神压力过大,让他休学,养好了再说。

小说的结尾,男孩的发小代表所有发小来祝贺他,他们听说了他的名声与荣誉,但还不知道后面的一幕。发小把手背在后面,让男孩猜他们合送的礼物是什么。尽管发小使劲想,使劲想,但男孩什么都看不见了。

男孩欣喜若狂,他终于可以回到正常生活了。但发小很失望很失望,他亮出了礼物,一具曹雪芹的塑像。“曹雪芹就是因为懂得很多人的心思,才写出了伟大的《红楼梦》。我们想,你一定会像曹雪芹一样伟大,但是……”小说完了。

这篇小说我一定不只读过一遍,那时阅读物少,家里所有的书与杂志,都是反复阅读的。这也是一种低效,但也培养了我细读的习惯与敏感。张爱玲在《红楼梦魇》的前言里说,因为《红楼梦》读得太熟了,稍有不同,那些字就会跳将出来。小时候读过的那些故事,总会不经意地跳将出来。每逢听见你们赞叹“曹公真是厉害啊”,我就会想起祖慰的这篇小说。懂得很多人心思的背后,也有着莫大的痛苦与悲凉。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许多年,就像陆游的“早岁那知世事艰”,真是中年人的况味,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因为懂得而无力,所以无奈只能慈悲。

说说方法。重读名著,我最大的快乐,来自于“小时候不觉得”的恍然,还有“最近看过什么什么可以拉进来”的打通。2021 年少年读邻组织过“27 天共读《西游记》”,我作为领读者也写下了一系列笔记。其中比较典型的有如下:

又是“小时候不觉得”,小时候只知道唐太宗一代英主,看到崔判官给他添了两笔,将贞观一十三年改成三十三年,觉得庆幸又好笑:地府判人生死,如此儿戏。当然这种判官徇私的戏码,《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里也多得很,后来才知道。

可是……问题是,贞观这个年号,它不是一十三年,也不是三十三年,它是二十三年呀!史书上写得分明: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649年7 月10 日),李世民驾崩于含风殿,享年五十二岁,在位二十三年,庙号太宗,谥号文皇帝。

最近我的同事陶庆梅与郭宝昌先生出了一本书叫《了不起的游戏:京剧究竟好在哪儿》。里面说,京剧的特色之一,就是“写意”。写意包括所有朝代的服装都是明朝的,说这是一种“超越性原则”。这里面吧,有些事儿不太好论定,比如你说向小说和戏剧要历史真实,显然是不合适的,可是如果从孩子到成人,看过这些小说、戏剧之后,再也不去读史书懂历史了,那他对历史的想象就停留在小说、戏剧了。这样的人,肯定比会深研历史的人多太多了。那整个民族的集体记忆会成什么样子呢?古人言:宁不慎乎?

关于这一点,古人也经常有掉坑里的,比如王渔洋写过《落凤坡吊庞士元》,可是“落凤坡”只见于《三国演义》!关于《三国演义》的“七分实,三分虚”,也是争议不休,有人说要是十分实就好了,但也有人说还不如七分虚呢,现在这样,就像韦小宝撒谎九实一虚,太容易让人上当了。

我的另一位同事陈福民在新书《北纬40 度》里感慨:“我们用了前半生的时间通过文学故事去积累历史知识,再用后半生的力量去一个个甄别推翻,这样的人生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当然,也太累了。”所以,辨别文史要趁早啊,小朋友。

至于“附录”,那不只是史实不对,简直就是逻辑不通。江州是大唐疆域内的国中之国吗?刘洪冒名顶替当官就算了,老和尚救得江流儿,当时就知道了前因后果,能不能给长安捎个信儿?不放心别人去?自己又要带孩子又要当方丈不方便去?你摆个茶摊放个传言呗,南来北往,这桩奇事分分钟就传到蒲松龄……不对,是殷开山那儿去了。风闻奏事的御史是吃干饭的?

这就不说了。江流儿从怀胎到十八岁,十八年啊,这位假知州刘洪,要么干得好升迁,要么干得不好转职降职,怎么可能一干十八年不挪窝啊?

还有满堂娇,人家包惜弱不守节自杀是因为有杨康要抚养,你家孩子满月就送给老和尚了,你忍辱负重十八年是图什么呀?一定要看到大仇得报才瞑目吗?人家胡一刀夫人是不是随便找个金面佛托孤后就抹脖子了呀?

——我没有觉得满堂娇应当自杀的意思,只是人物逻辑前后欠通,非常奇怪,大仇得报后,三番四次要以死报夫,哪怕陈光蕊复活,最后还是“从容自尽”了。那么之前的十八年,到底是在图谋什么呢?说不通呀。

看过有关研究,“忍辱复仇”在中国小说传统里屡见不鲜,唐人传奇、“三言二拍”里都挺多的。有意思的是,宋之前,这些受辱的妇女在被解救后还能活下去,宋明之后,基本上就剩下一条死路了——最近的像《射雕英雄传》里的包惜弱,她活了下来,一方面是有儿子牵绊,另一方面,她性子软弱也是原因,这就比较合理。但作者仍然要安排包惜弱住在王府,但将居屋布置得像牛家村一模一样,而且,最后要与杨铁心一同殉情——这样,才能让读者原谅这个“失节”的女人。这里面的细微心理,你细品。

这是自己重新研读的结果,还是挺有趣的吧?东拉西扯,脑洞大开。我希望“名著三缺一”能成为这种重读的升级版,在碰撞与交流中,将脑洞开得更大。

即颂

文祺

杨早

2022 年11 月24 日星期四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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