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昕微 [沈阳师范大学,沈阳 110000]
弗洛伊德将人格划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人性本来的面目,超我是个人受道德制约的部分,二者相互冲撞、制约和调和形成了调整本我与外部世界关系的自我。本我的骚扰,超我的谴责,客观世界的限制,使自我处于悲剧性的夹缝中,也使整个人格处在一种变动的矛盾状态之中。①小说中的葛薇龙正是这样,在面临选择时,在本我和超我的反复冲撞下,不断地进行自我构建,每一次选择的结果也在牵引着她抛弃最初独立的自己,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
最开始的葛薇龙不甘平庸并有独立的个人意识。她为了继续留在香港求学拜访了经济富裕的姑妈梁太太,她清楚自己的处境,觉得自己像《聊斋志异》中的书生②,看到自己衣柜里满满当当华丽的衣服时,她也意识到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③别无二致。但她愿意为了自己的独立追求,继续留在这个所谓的“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④中。因为她知道,她不愿回到上海那旧都市去,那里没有像香港一样多元的城市文化和社会环境。其次,她希望通过学习知识到达更高的社会地位,所以她相信自己可以在这宅子里出淤泥而不染,这时她本我的追求独立的自我价值和超我是协调的。
之后,在梁太太宅子里物欲浮华的浸染下,葛薇龙沉溺在了金钱的浮华和交际的旋涡里。在名利场叱咤风云的梁太太变成了她自我实现的参照物。她逐渐意识到,教育并不能成为她向上攀爬达成阶级跃升的途径。她从“一个月五六十块钱”⑤的薪水中望不到出路,最开始的求学梦已经逐渐被嫁一个有钱合意的丈夫所替代。司徒协给她套上金刚石镯子,过程如同“给犯人套上手铐”⑥,要将她彻底禁锢。她的理智和自尊告诉自己“唯一退却的方法是离开这儿”⑦,可本我在迫切地告诉她,这里有自己割舍不下的名利浮华。而超我又在警醒,在约束;本我在挣扎,在追求。她又想到了乔琪乔,这将她的理性击溃,她为自己编织幻想,憧憬从乔琪乔那得到“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⑧。于是,她实现了超我的妥协,接受了司徒协的“金刚石手镯”,接受了她不得不依附男性在交际场上周旋的现实。至此,葛薇龙个人意识中的独立自我奋斗意识被对男权的攀附所取代。
证实性偏差是指个体在决策时,倾向于有意或无意地寻找支持已有信念、预期或假设的信息和解释,忽视有可能与之不一致的信息和解释。⑨葛薇龙对乔琪乔的爱,是自欺欺人的幻想,她努力寻找自己能和乔琪乔幸福的验证信息。她一开始是有条件的,在意识到乔琪乔并不是一个能给她带来爱和物质享受的男人后,她便减少和他的来往,可当她接受乔琪乔后,她用“新的自由”来说服自己留在香港和他成婚。葛薇龙重新建构了这份爱,她的爱变成了无条件地付出。而乔琪乔用爱来换利益回报,他习惯于奢靡的物质生活,葛薇龙需要用物质作为砝码来得到乔琪乔提供的爱欲满足。可以说,乔琪乔只将爱作为自己能够交换的筹码,而薇龙却为了爱欲,放弃了道德的追求,放弃了作为独立个体的权利,将自己禁锢在了梁太太和乔琪乔的逐利场中。
吴宓在《文学与人生》中表达了“人生如戏”的观点:“任何一个无名的小家庭或社会集团,与整个世界舞台和整个历史景观一样,都展示出各种各样的人物,在他们的行动中,有着相同的互为因果的关系。”⑩在《第一炉香》中,梁太太是布局人,所有出场人物都在她建构的场域里进行物欲与情欲的交换,葛薇龙出卖独立意识获得物质来换取乔琪乔的爱,迷失了自我的价值。
葛薇龙初入梁太太宅子时,一步步向内走,宅子里的景象在不断变化,从“长方形草坪”“常青树”的青葱,到“英国玫瑰”“鲜亮的虾子红”的粉嫩,再到“灼灼的红色”“浓蓝的海”的色彩浓郁。⑪这些意象的颜色由浅至深,由清冷逐渐变得对比强烈、鲜艳灼眼起来,欲望也更加汹涌澎湃,暗流涌动地描写表现出了葛薇龙在局促不安中走进了梁太太的场域。梁太太“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的慈禧太后”⑫。她无视世俗的规则,是场域中建立规则的人。
梁太太是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她不仅为了金钱利益早早做了富商的姨太太,还利用身边可以利用的一切事物和人来为自己谋得利益,身边的丫头睇睇、老相好司徒协和侄女葛薇龙都是她谋利的工具。她早看透了爱的条件,于是不谈爱情,只用情欲来换利益。此外,她和卢兆麟的畸恋,一方面是没有爱的情欲满足,另一方面,也不过是她通过年轻男性来证明自己在情欲场上仍具有魅力的方式。
梁太太为了金钱利益,自我割弃了爱欲。在她看来,爱是有条件的且远不及物质重要。因而她劝乔琪乔用爱换来葛薇龙回报的物质条件,又劝薇龙怎样给予乔琪乔所需要的物质。梁太太深知每个人的行动逻辑以及怎样的逻辑才能换来最大的利益。
而对薇龙来说,她对乔琪乔的爱是无私奉献的,就像她对乔琪乔说道:“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⑬文中出现了多处红色的意象,象征了薇龙的爱欲。薇龙犹豫是否离开香港时,她看到“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经灰的灰、黄的黄,只有那丈来高的象牙红树,在暮色苍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开着碗口大的红花”⑭。一点红色,万分突兀,在之后乔琪乔便登场无声地陪着薇龙,而后,“整个的世界像一张灰色的圣诞卡片”一样暗淡无光,只有那朵象牙红耀眼的红花开放着,“简单、原始的、碗口大、筒口大”⑮。象征爱欲的红花逐渐在一片冷色调中清晰明艳,而薇龙的心意也被渐渐说服。之后便是梁太太与薇龙的利益商谈,“两只雪白的手,仿佛才过拶子似的,夹破了指尖,血滴滴的”⑯,梁太太用这只血滴滴的手点住了薇龙,将她往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引着,引诱着她的爱欲迸发而出,甘愿为自己所利用。
薇龙的选择是清醒和自愿的,她对于爱执着追求,不惜代价,而她向往的爱,那种无条件的爱并不是乔琪乔所能给予的。乔琪乔只是一个在时代背景下贪图及时享乐、精神颓废的浮浪公子的缩影,他享受着薇龙的奉献,却又不认同这样的行为。二人在行为逻辑上有本质差异,功利的爱与无条件的爱无法相融,在这样价值观念无法趋同的婚姻中,薇龙也失去了自我的价值认同。
梁太太对薇龙的刻意培养,教会她物质是情欲的砝码,也是梁太太对于名利场的操纵与延续。一方面,她享受着操纵交际场、名利场,看透所有人,使他们根据自己的规则做出行为。另一方面,她有意培养薇龙,使她成为自己精神意志的存续,梁太太用她自己的行为逻辑和价值取向操纵着薇龙的物欲需求和爱欲异化,也让她原本的价值取向崩塌,从而构建新的与梁太太趋同的价值观。而多年以后的葛薇龙会不会变成一个与梁太太一般模样的人,继续操纵这场域呢?
两性关系是人类最基本的关系之一,爱情是发生在人类两性间的肯定性审美情感。两性爱情生活决定着两性生活质量的高低与幸福,因此爱情生活是人类情感需要之一。⑰爱不仅是人类的基本需要,它还有着美好的延伸意义,如马斯洛需求阶梯中高阶层的需求:尊重需求,审美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爱如此美好,但是张爱玲笔下的爱却总是透露着苍凉。无论是放下人格自尊追逐不爱自己的人的葛薇龙,还是《半生缘》里努力终成徒劳的顾曼桢,又或是在倾城时刻才求得圆满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他们的爱总不是完满的,异化中透露着张爱玲悲凉的笔调。
这其中的原因,一部分是张爱玲的人生经历:幼年父母不和、备受冷落的童年使她待人处事非常冷淡,这造成了她写作的心理基础,于是她笔下流淌出的是苍凉而不是缠绵悱恻的温润爱情。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她对于人性中冷漠、丑恶的审视,使她在冷眼观世时从内心迸发出对于超然的爱的呼唤。有学者认为张爱玲是以“失落者的心态”,在创作的外化过程中剖析着也不全是她客观的经验世界,而是她 “内心的现实”⑱。她将爱放置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无私的超功利的爱是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而在她的审视下现实世界的爱不是这样,当爱落入凡间,它将与所有的世俗纠葛关联起来,透露出一种苍凉的笔调。爱本身是一种欲望,而爱欲又与其他欲望相牵连,追求名誉、金钱利益,等等。在《第一炉香》中,乔琪乔和葛薇龙的婚姻爱情被物欲所异化,爱欲在物欲的支配下沦为利益交换的砝码。从现实层面看,当生平最为落寞狼狈时的胡兰成遇上了已名满沪上的张爱玲⑲,她们的爱情本身也隐含着胡兰成对她名声的仰望。当纯净的爱被人心深处的欲望所浸染,当物欲、情欲等因素涌入超功利的爱中,张爱玲的态度又是怎样的?
张爱玲对于那些只拥有异化的爱的人,并非是批评的,她苍凉的笔调中透露的多是同情。《第一炉香》中葛薇龙为爱扭曲自我价值,乔琪乔将爱作为物质交换的筹码,梁太太纵横交际场却从未认真谈爱,对于这些人物,张爱玲并未带有批判色彩,她用“失落者”的心态对失爱、无爱的人抱以同情。虽然她的小说鲜少带有政治色彩,但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在时代中挣扎,时局动荡给人带来生活上的压力和精神上的惶恐,罗曼蒂克的爱几乎成为一种奢望,所以她也不批判“谋生式的爱情”⑳。人性本就是复杂和贪婪交织成的,每个人在社会化的过程中也有着不同的经历。正是因为她了解爱是珍贵的,所以她在内心仍然留给爱一片宁静之地。
张爱玲对于爱的理解是深刻的,她看到了本质的爱,是一片不落入凡尘的净土,她也看到了爱的外延,是各种名利所图。我们都渴求得到超功利的爱,像乔琪乔一样享受无私奉献的爱,而在现实生活中,爱又有许多自私的成分,我们没有办法将自己从爱的主体中剥离,去追求忘我的爱或是一点功利性都不掺杂的爱。张爱玲笔下的苍凉正是对于超功利的爱的追求与坚守。
另外,正如吴宓所认为:“爱存在于人心,亦为人心所感受,所觉察。爱只有通过‘自知’才能被理解、被体会。”㉑张爱玲对于爱的坚守亦是对于自我的坚守。《第一炉香》中乔琪乔和梁太太拥有自我但无爱欲,葛薇龙拥有爱欲但失去自我。张爱玲对于这些人物的描摹刻画,对于三人行为逻辑的剖析,正体现了她对自我价值的探讨和价值观的坚守。同时,这样的文学作品传达给读者的也不仅仅是香港名利场上的堕落故事,而应是能引发读者对于超功利的爱和外界诱惑的平衡以及自我认知和自我价值如何坚守的问题的思考。
《第一炉香》之所以能一问世就引起轰动,乃至如今都经久不衰,与其中所蕴含的作者的智慧与和读者交流的人文情怀是分不开的。“五四”之后对于婚姻爱情的正确认识逐渐引起热烈讨论,而自由婚姻的成功需要正确的爱情观来引导。张爱玲对于爱情的刻画无疑是深刻的,从爱情观到价值观的迁移也在她笔下体现出来。张爱玲不仅在文学中投射出自己对爱和自我的坚持,并且尽心尽力而且成效显著地向读者传达出这一情感态度和道德取舍,完成了时代所交付的任务。文学与道德相互成就,文学借助道德从而能够撼动人心、净化灵魂,有了移风易俗的力量。道德则借助文学,将规范变为有血有肉的形象。㉒文学与道德不可分割,优秀的文学作品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浸润读者的内心世界,用道德的芬芳使其变得充盈而又能孕育出新的生机,而让文学和现实世界共同发展,走向新的繁荣。
① 余逊涛:《论张爱玲小说中的弗洛伊德主义》,《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第125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⑪⑫⑬⑭⑮⑯ 张爱玲:《传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9页,第122页,第126页,第127页,第138页,第140页,第145页,第108页,第147页,第156页,第122页,第153页,第153页。
⑨ 吴修良、徐富明、王伟、马向阳、匡海敏:《判断与决策中的证实性偏差》,《心理科学进展》2012年第7期,第1080页。
⑩㉑ 吴宓:《文学与人生》,清华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页,第34页。
⑰ 钱振纲:《婚恋现象的现代审视——论张爱玲小说的思想价值》,《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第54页。
⑱ 宋家宏:《张爱玲的“失落者”心态及创作》,《文学评论》1988年第1期,第110页。
⑲ 秦贤次:《谎言与真相——胡兰成生平考释》,《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1期,第36页。
⑳ 杨虹伟:《女性神话的反叛——浅析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学术界》1995年第6期,第68页。
㉒ 何西来、杜书瀛:《新时期文学与道德》,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