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蕤[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1100]
“五四”落潮之后,在普遍的幻灭感下产生的忧郁情绪成为新诗主体性追求的审美选择。李金发、戴望舒、何其芳等诗人将寂寞、颓废的生命体验对象化,表现出消极忧郁的文学气质。张枣认为鲁迅在《野草》中,用枣树、恶鸟、小粉红花、影等一系列抒情主体形象来表现生命和语言困境,呈现出一种消极主体性的抒情表达,“就是讲自己像枣树一样受了伤后,感到孤独,说不出话,这就是主体的消极性。而他(鲁迅)把这种主体的消极性确定成这个文本的主体”①。
20 世纪的历史进程充满了危机意识和颓废情绪,消极主体性在20 世纪以来不断被书写。经历了朦胧诗时代的“第三代”诗人们,反对朦胧诗确立的崇高性,用诗歌展现生存本质的孤独、荒诞、丑陋、死亡、失语。张枣的诗歌也延续了鲁迅《野草》中所召唤出的现代心智,直面现代人颓废倦怠的消极情绪、生存的悖论和时代的精神困境。
张枣认为1924 年到1927 年鲁迅经历了一场深刻的语言危机,由于人生理想的幻灭以及对自己文学言说的怀疑,鲁迅受到了社会排斥并深感痛苦,面临着一种“无可言说的困境”②。在语言困境和克服语言困境的强大意志之间产生的互动关系,造成了《野草》中表现出来的现代性。
张枣在1986 年远赴德国之后也遭遇了相似的失语困境。文化和语言上的隔阂,使得张枣德国留学的最初几年十分孤独:
我整整有三个月的时间讲不出来话,完全失语,不光没有写信,连日记也写不出来……在这个时代,连失眠都是枯燥的,因为没有令人心跳的愿景。③
当这种失语状态面对诗人克服危机的意志时,就会使得失语状态可视化。张枣的诗通过描写分裂的抒情主体和书写空白,将失语状态可视化提供了走出失语境遇的路径。
1.书写分裂的抒情主体
鲁迅曾在《秋夜》中这样描述抒情主体的分裂:“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房。”④张枣也试图通过对抒情主体“我”的分裂,寻找面对失语状态的途径。以《海底被囚禁的魔王》为例:
一百年后我又等了一千年;几千年
过去了,海面仍漂泛我无力的诺言
……
这海底好比一只古代的鼻子
天天嗅着那囚得我变形了的瓶子
看看我的世界吧,那些剪纸,这些贴花
懒洋洋的假东西;哦,让我死吧!⑤
张枣将自己比作《一千零一夜》中被囚禁在海底、生活在“懒洋洋的假东西”之中的魔王。诗歌的第一段描写了抒情主体孤独、寂寞、变形、扭曲的状态,“无力的诺言”可能指的是张枣希望自己的诗歌“能够容纳许多语言的长处”,他是背负这个使命来到德国的,但是却面临着失语的境遇。“我”和海底始终隔着一个囚禁“我”的瓶子,“古代的鼻子”象征着传统文化,面对异国文化认同的困境,只能无能为力地嗅着被挤压的“我”。但区别于本来渔夫战胜魔王的结局,诗中的渔夫成了抒情主体“我”的分身,以一个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张枣描写抒情主体“我”的扭曲、孤独、分裂等消极性,将失语的状态可视化,又通过从“我”中分裂出一个拯救者形象,表达了抵抗失语危机的诉求。同样描写分裂的抒情主体“我”的诗作还有发表于1992 年的《伞》《夜半的面包》,这两首诗都通过将抒情主体分裂为“我”与另一个象征不同存在状况的“我”,将失语状态可视化:
我孤绝。有一次跟自己对弈,不一会儿我就疯了。
我会吃我自己,如果我是沉默。
人内心的分裂感被张枣展示了出来,由此精神分裂者重新“命名”了“我”这个词。
2.重新命名“空白之词”
张枣在分析北岛的诗歌创作特征时说道:“‘敌意’是北岛诗歌写作中一个隐晦而又十分一贯的主题。它是他对于空白这一极端的消极品质所作的一个既抽象又形象的另一称谓,也就是,未经写作命名的世界是空白的。”张枣的诗歌也常常通过书写空白表现失语状态。这种“空白”来源于三点:一是“上帝死后”,人类存在的荒芜感和掩饰不住的沉寂与失语;二是朦胧诗人对政治话语权力的解构以及第三代诗人对崇高性和优美性的解构,以此带来了巨大的言说空白;三是从词语本身来看,在生活和各种意识形态的制约下词语的使用逐渐形成惯性,并由此导致了诗歌写作的思维定式,张枣希望突破这种思维定式。
张枣书写的“空白”是“词”,“空白是词,是空白之词,是废词、失效之词、被消费之词、暴力之词,是遮蔽其实(the real)的非命名之词。”张枣的《留言条之一》表现的就是“废词”,“废词”就是取消了表达及对话,如单向通知的留言条:
我走了
你在这儿
听我微温的声音
要去多久
它不会说
语言怎能说
你等吧
把我的诗读完
它们在书桌上
灯——我没有关
留言条的背后其实是沟通的消失以及带有强制性的知会,“我”要去多久,留言条不会说,可知的只有“我”走了,但背后隐藏的却是无限的未知,去多久、去哪里和谁去等等。这种隔绝感,不仅仅是语言的“空白”,还有人类生存境遇的“空白”。
张枣的诗歌中书写空白的还有很多,例如《伞》中的“多少词,多少词,将与我终身绝缘”,失语的人就像是未开封的伞,脱离了原有的命名。《秋天的戏剧》中:“只是习惯太深,他们甚至不会打量别人。秋声簌簌,更不会为别人的幸福而打动/为别人的泪花儿奔赴约会。”描绘了主体面对“空白”全方位地包围而集体缺席。
张枣书写“空白”的目的是“命名”“空白之词”,即打破二元对立的逻辑,打破失语状态,重新搭建词语与心灵的关系。
张枣的诗歌通过描写分裂的抒情主体和书写空白,在形而上的思考中揭示客观存在而不被承认的消极主体性,以修复被损害的现代主体。⑥他直面人类的颓唐、绝望、孤独、悲凉、矛盾等情绪,不仅是在探索人类精神真相,还是在寻找诗意,重新给“词”命名,只有面对“消极”,才能有希望“修复被损害的主体”。
张枣认为波德莱尔的出现,代表着一个现代心智的问世,这个心智将忧郁的主体作出一种“恶之花”式的“矛盾修辞”来言说现代世界。例如在波德莱尔的《致读者》中写的“可爱的痛悔”“三倍伟大的撒旦”,《祝福》中的“我知道痛苦乃是唯一的高贵”,《高翔远举》中的“无声的万物的语言”。从尼采说出“我们杀死了上帝”开始,现代人已经失去了价值判断上的二元对立系统,没有绝对的标准,只有相对的意义。⑦因此,矛盾修辞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对比,例如美丑、善恶、是非等两极对比手法,而是将两种截然相反的审美意象并置而使它们发生语义上的关联,使得原本不可调和的矛盾事物彼此渗透、相互转化,白就是黑,黑就是白,形成一个充满悖论的统一世界。矛盾修辞法揭示的是复杂的人性和悖谬的人生,以此创造出新的诗意空间,有“猛虎细嗅蔷薇”之感。
消费主义、城市化、高度发达的媒介等新兴的产物将现代人异化。处在闹市区的楼盘被命名为“××庄园”“××府”“××花园”,这些被物质侵蚀后的词语显得怪诞且空虚。因此,张枣的诗歌采用了“现代主义中心美学”——矛盾修辞法,直视现代生活中固有的消极与矛盾:表面的繁荣浮华和内在生命的空洞。例如,《灯芯绒幸福的舞蹈》中的“台上/锣鼓喧天,人群熙攘;她的影儿守舍身后”“我看到自己软弱而且美”,《夜半的声音》中的“皓月般恶心”以及 “白天的天鹅,令人呕吐”“比一切都温暖的寒冷”“发酥的金属”“可怕的鸽子”,等等。
张枣使用矛盾修辞法揭露消极主体性的同时,还试图通过调和矛盾的两极,消解张力感和暴力感,以《苍蝇》为例:
我越看你越像一个人
清秀的五官,纹丝不动
我想深入你嵯峨的内心
五脏俱全,随你的血液
沿周身晕眩,并以微妙的肝胆
扩大月亮的盈缺
我绕着你踱了很多圈
哦,苍蝇,我对你满怀憧憬
哦,苍蝇,小小的伤痛
小小的随便的死亡
好像你蹉跎舌上的
另一番滋味,另一种美馔
原本令人恶心的苍蝇,拥有了“清秀的五官”“嵯峨的内心”和“微妙的肝胆”,诗人将自己融入苍蝇的生命,感受盈盈歌舞。
矛盾修辞法使张枣在揭露消极性主体的同时,中和对立的词语,消解生存、人性中的对立成分,展现圆润、完满的诗歌世界,突出他所要追求的“甜”和“本来的美”。
张枣描写消极主体性,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元诗”理论。所谓的“元诗”就是一种“诗歌的形而上学”,它关注的是诗歌写作的过程:“诗是关于诗本身的,诗的过程可以读作是显露写作者姿态,他的写作焦虑和他的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⑧张枣从诸如流亡、失语、空白、暴力等主体的消极性及其所引发的矛盾体验入手,以语言为本体,思考诗歌要如何发明一种言说,以最精确的命名呼唤出那本身是沉寂而命定将被言说的事物。
张枣的诗歌将生活与现实的危机转化为写作本身的难言和险境,通过呈现消极主体性并通过重新“命名”克服消极性元素,重新使诗歌获得某种自由的表达。以《在森林中》为例,“跳伞的小问号落进风景的瓶颈里”是诗人陷入了写作困境,“你焦虑”表现出写作者焦虑的姿态。“钟声把一件无头的金铠甲/抛到森林的深处。那儿,雾”,缥缈的钟声就像是写作时的思绪、想象力,充满雾的森林是一种混沌的、迷茫的写作状态。“在秋风的边角运转着,启动,一个搁置的图像,一个状如闹钟内部的温暖机房”,一个图像、一个机房在森林中启动,预示着混沌的思绪里出现了写作的可能。“那儿,你走动”,表现出写作时游离的思绪。“空地”代表着空白状态,在这片空地上诗人将获得新的写作姿态。“长跑者修理呼吸的器械”是诗人在停下来总结和调整写作方式。“干渴”就是孤寂的失语状态,“开放出满树的红苹果”,张枣在与颜炼军的谈话中说过:“我特别想写出一种非常感官,又非常沉思的诗。沉思而不枯燥,真的就像苹果的汁,带着它的死亡和想法一样,但它又永远是个苹果”⑨,因此,诗中的红苹果指的应该是张枣期望的诗歌的样子。“一群去郊游的孩子”就像是远赴德国的诗人自己。在诗歌的结尾他获得了能够写作的“双手”,而“暴力”带有反抗色彩,证明诗人重新命名“词”的决心。整首诗歌是张枣元诗理论的实践。
张枣对诗歌的最终追求是“甜”,“甜”不是腻,而是对“苦”的超越。他的诗歌有奇妙的意象组合、温柔的对话语气和轻快的节奏,诗句长短交错,形式灵巧多变,将感性与理性融合,“像苹果的汁”。因此,张枣的诗歌突破了消极的主体困境,终于迎来了生命的“甜”。
张枣的诗歌通过失语状态可视化和使用矛盾修辞法两方面展现消极主体性,直视现代社会的孤独、迷茫、颓废的情绪,并由此提出“元诗”理论。而张枣不是沉溺于消极性的表达,张枣认为“有趣的生活应该是生活本身唯一的追求”,他不仅追求有趣的生活也追求有趣的诗,从消极性中诞生出“甜”来,颇有向死而生的意味,他在“甜”的美学特质里找到了主体的栖身之所,完成了对消极主体性的升华。
① 张枣:《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0—13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张枣,亚思明:《鲁迅:〈野草〉以及语言和生命困境的言说(上)》,《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6期。
③ 张枣:《枯坐》,《南方周末》2011年8月25日。
④ 鲁迅:《秋夜》,《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63页。
⑤ 张枣:《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蓝星诗库金版),第209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杭欣竹:《发现“空白”与“命名”词语——论张枣诗歌的语言试验》,《美与时代(下)》2014年第12期。
⑦ 吴情:《论张枣诗歌中的消极主体》,南京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
⑧ 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作姿态》,陈超编:《最新先锋诗论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55—472页。
⑨ 张枣,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名作欣赏》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