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莹[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没有虚构就没有小说。许葆云在长篇历史小说《王阳明》三部曲中,综合运用“大史写实,小轶写虚”“历史勾笔,文学泼墨”“神话延用,传说融合”的虚构艺术,对一代心学大儒王阳明跌宕曲折的一生进行合乎情理的想象还原,从而塑造了以王阳明为首的一系列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展示了明朝广阔而精彩的生活、政交、战争画卷。《王阳明》三部曲遵循了历史小说“深入历史”又“跳出历史”的原则,在历史的完整性与大众的审美性中找到了契合点,兼有历史的积淀厚重与想象的舒悦轻盈,是虚构艺术在小说上的成功运用。
《王阳明》三部曲的历史性题材,要求它必须尊重历史,符合历史“贵真求实”的特质,而小说性体裁,又要求它必须合理虚构,符合文学“贵虚求美”的特质,如何在科学美感与艺术美感中找到交汇面,就显得尤为重要。在《王阳明》三部曲中,作家许葆云遵循“大史写实,小轶写虚”的虚构笔法,在构建历史宏伟骨架的基础上,对历史的细节处添以虚笔,用合理的虚构去诠释无法触碰到的历史角落,补叙历史中缺失的灵与肉,使作品筋骨立挺,血肉丰盈。
许葆云在《王阳明》三部曲中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叙述,都是与史料严密对接的,严谨而真实。例如,在军事作战方面,许葆云对王阳明生擒宁王这一过程,就进行了细致真实的还原:王阳明谎称十万左右正规军进驻南昌,蛊惑敌心;王阳明伪造书信离间宁王与谋士的关系,延脱敌时;王阳明添兵减灶,征集粮草,置备物资;王阳明攻打南昌城,诱使宁王弃安庆回援南昌;黄家渡水战中,王阳明指挥军员南北夹击,隐小舟于芦苇,驶快船出战佯攻,续舟船接应,从而引敌入阵,三路齐杀,进战火攻;鄱阳湖决战上,宁王仿效赤壁之战,铁锁连舟,孤掷一注,倾尽财宝重赏三军,王阳明得天时借风势,放火烧船,散布宁王生擒消息,虚张声势涣散军心……这些事件一环扣一环,都与历史文献上的记载完全一致。此外,许葆云对王阳明破南赣盗贼、设县安民,兼任总督两广平定思恩、田州叛乱等大史的叙写,也真实凿确,历历可观。对于人物的选取、塑造,许葆云先生也秉持着大史写实的笔法。例如,对于重要历史人物:王阳明,李东阳,冀元亨,刘瑾,江彬,张永,朱厚照等,作家都将他们请入小说,并对他们的生平行事尽可能进行真实的还原;而对于一些次要人物,作家或是直接捏造,或是多行虚笔,例如,太监张永的干儿子庞二喜就是许葆云先生捏造出来的,而唐寅,诸宜畹,王华等次要人物,作家对他们的行事叙述中也有较多的虚构成分。
在书信律令方面,许葆云都是直接摘引史书资料的,如王阳明为安抚南昌百姓军卒而写的文告、诤谏正德皇帝勿下江南巡游的奏章、面斥正德皇帝横征暴敛的刚直奏章、招抚南赣贼人的“‘新民’告示”、龙场悟道时阳明洞天中题笔的《去妇叹》等,这些史料的引入,让叙述理据更充分,更具历史真实性。对重大历史事件的缜密分析、真实还原,使得《王阳明》三部曲的基本事实较为符合历史原貌,为我们深入王阳明及那个时代提供了清晰明朗的窗口。
撇开炳炳凿凿的大史,在细节微小的地方,许葆云又极尽想象的浪漫文笔,大胆虚构,挥洒淋漓,其中,最为精彩的就是许葆云对王阳明和他的过继妻子张氏(小说中取名为杏儿)情感经历的虚构。在作家笔下,无法生育的正妻诸氏委托侍女杏儿陪同王阳明征战为官,四海漂泊,以促进二人感情为王家延续香火,可专情又木讷的王阳明对娇嗔可爱的杏儿的情爱“视而不见”,直到妻子诸氏过世时才明白她“纳妾求子”的良苦用心。许保芸融入的王阳明细腻单纯的感情生活,成为贯穿整部作品的一条线索,这条线索,也为冰冷的政治军事叙事注入了一脉温情。此外,许葆云先生还极力挥毫想象的文艺大笔,虚构王阳明在龙场上,为驿丞老何的婚宴助兴,手舞足蹈,高歌故乡余姚乡下人才唱的“滩簧腔”,颇有疏狂豪放之气;借“无中生有”之笔,虚构冀元亨入宁王圈套后,陌生女人端来“桃子”暗示“逃”,以此解救冀元亨,又有武侠小说的江湖玄气;借“无中生有”之笔,虚构对王阳明赤胆忠心,鲁莽力蛮而纯朴直率的彝人尔古,让人更觉有西游神话中师徒相随的默契与真挚;借“捕风捉影”之笔,虚构昏君朱厚照因颁布荒诞的“禁猪令”而出现遭受绿色猪舌头袭击的幻觉,令人嗤笑又觉合情理。小轶的虚笔渲染,使《王阳明》三部曲的小说风味与趣味性更加浓厚,而这些小轶小事也包含了合理的历史元素,可以说是在最大限度地保留历史真实性的基础上,向我们展示了历史背后的另一种故事;同时,虚构的补叙也摆脱了单调乏陈的史事叙述,使得《王阳明》三部曲不再是历史素材的机械拼接、堆叠、搭架,而是活灵活现,有灵有肉。
“大史写实,小轶写虚”的虚构笔法,遵循了历史小说“虚实相生”的原则,使得大史更加真实可信,虚构更有合情合理却扑朔迷离的美感,史为筋骨,虚为灵气,《王阳明》三部曲在严谨缜密的文风中,透露出一股幽默诙谐之趣,达到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完美融合。
完全遵循史料塑造出来的人物,只能是生硬呆板的历史模型,却不是鲜活立体的人物个体,许葆云先生在充分把握史料、分析人物性格的基础上,为人物添枝加叶,使人物形象更加具有文学生命力和艺术张力。
在《王阳明》三部曲中,许葆云先生以王阳明圣人形象为轮廓勾笔,以细节虚构为浓墨渲染,为其注入文学美感。例如,《王阳明》三部曲中一段“阳明雨中哭诉”的情景:连年的旱灾致使南昌城颗粒无收,百姓们食不果腹,地方官府却仍强硬征收赋税,终于,一场意外的“大雨”泼下了,王阳明见此便像孩子一样不顾一切跑到院子里淋雨,喜极而泣:“好雨,真是一场好雨,社稷有救了!”然而,真的是“久旱逢甘霖”吗?不,下的其实是雹子啊!面对大雨夹杂着的、乱砸乱打的雹子,王阳明又像孩子一样哭喊,指着天空咒骂:“天要百姓死,连天都要百姓死!”作家通过对王阳明心理、语言、神态、动作的虚构描写,展现了一个为国为民的清官在雨中,任雹雨淋湿,对着阴暗的天空愤愤不平、悲怨无奈喊骂哭诉的悲壮场景,这深深凸显了王阳明“为生民立命”“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使得王阳明善体下情的圣儒形象更加立体生动。再例如,许葆云在《王阳明》三部曲中对“王阳明剥衣受廷杖隐忍”的描写:当王阳明被粗粝沉重的廷杖重打将要昏厥时,许葆云虚写王阳明咬着牙一遍遍勉励自己“余姚人骨头硬”“余姚人骨头硬”的话语,以此支撑溃烂的肉体,这段语言描写深化了王阳明坚忍刚毅的形象;对太监张永找回良知的描写:位于恶贯盈满的“八虎”之列的太监张永,前生作恶极多却仍存有一些善念,许葆云虚构张永后来为王阳明的“致良知”心学所感动,念着王阳明所作“得知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为问?”①的诗落泪、悔愧地喝着闷酒的情节,凸显了张永心本善,知悔改,能够诚心诚意面对自己的形象;对李梦阳蔑视权贵狂放高歌的描写:李梦阳因直言入狱,出狱后怒打国舅,许葆云虚构他操着陕西土腔,一边高唱狂狼歌一边大步往前走,疯疯癫癫,无所畏惧的模样,深化了他不畏豪权,正义刚勇的形象;借“移花接木”之笔,虚构谏臣戴宪在刑狱中,纵使被狱史鞭打,仍满怀愤恨,凄厉地哭诉“皇上啊皇上,您睁开眼看看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的椎心泣血之情节,深化了戴宪忠心耿介,正义凛然,不甘受辱的形象……总之,在许葆云先生笔下,一个个人物,都在历史的勾笔中留其体,又在文学绚丽的泼彩下焕其神,显得更加活灵活现,血肉丰满,完成了从历史人物向艺术文学人物的过渡。
除了对人物勾笔泼墨,许葆云也对历史环境进行还原,添文学的砖,砌艺术的瓦,使其细致精巧又立挺恢弘,从而更深刻地映照出时代的真实。例如,对宁王府奢华的虚构描写:“整座府邸规模宏大,气象森严,正门五间宽敞的门脸,门额上挂着高大的红底金漆匾额,上有成祖皇帝手写的‘敕造宁王府’五个亮灼灼的金字,进了大门是一条宽阔的廊街,隔着高墙可以看到巍峨高耸的银安大殿,碧绿的琉璃瓦熠熠生辉。”②许葆云先生以历史上宁王宅府的奢豪为构架,以文学的细腻笔法对宅府轮廓进行描绘,表现了明朝皇族贵戚权势倾天,堆金积玉,聚敛财富的现象;对正德皇帝下江南劫女淫乐前,南昌城里“人马车马乱拥”,百姓们携女脱逃、催嫁的虚构性场面描写,表现了正德年间朝政混乱,百姓受上层官府的蹂躏、欺压,敢怒而不敢言的悲剧情状;对山贼蓝天凤盘踞的山寨“铁打桶冈”奇险无比、陡峭的描写——“乍一看,整个桶冈好像一整块巨石,四面都是万仞绝壁,没有高大的树枝可以依傍,真是连猿猴也攀不上去”③,表现了盗匪之奸,除匪之艰;对鄱阳湖决战上火光冲天,炮声齐落的描写,表现了战事之腥、战局之烈……总之,在《王阳明》三部曲中,许葆云运用虚构的笔法,具化了场景环境,表现出影视中全景、特写镜头的视觉效果,真实可感,从而生动而全方面地展现了那个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朝政日益衰朽的时代。
“历史勾笔,文学泼墨”的虚构笔法,在承合历史轮廓的基础上,倾以文学瑰丽的浓墨,让梗概陈乏的历史叙述变得更加细腻生动,开拓了文本中的意境,至此,《王阳明》三部曲完成了历史式速写向艺术式精绘的转变。
浪漫奇幻的神话,是小说的前身;民间故事和街谈巷语,亦是中国白话小说的母体——小说,就是从神话传说的土地中孕育生长而来的。许葆云先生在《王阳明》三部曲中融入神话与传说的元素,使得王阳明形象更生动超凡,也使得小说在内容与形式上更神奇、丰富、多样化。
在《王阳明》三部曲中,最典型的传说就是“王阳明遭特务追杀,佯装跳江自救”。在作家笔下,两个由刘瑾派遣而来的锦衣卫乔装成商贩的模样到王阳明休养的寺庙刺杀王阳明,根据文本,此时的王阳明刚刚经历长途跋涉,身体虚弱,而锦衣卫又是那般阴险狡诈,寺庙僧人对此也漠不关心,这不禁让人唏嘘:王阳明能否识破锦衣卫伪装的阴谋?能否脱逃手眼通天的锦衣卫?传说的引入,使情节曲折斗转,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给行文造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波澜趋势。接着,作家循着传说的脉络继续虚构:王阳明接受商贩的邀请,出游杭州街,他先主动邀商贩上酒楼,并且暴露自己的钱袋,待酒足饭饱后便以游览西湖为契机,作钱袋丢失假象,引贪财的锦衣卫前去找寻,从而避开锦衣卫的视线,纵身跳入波涛翻涌的西湖中以得自救。传说叙述到这儿,看似荒诞奇诡,实质上是不乏合理性的,首先,王阳明常与民交道,深谙民间商行,故可识出锦衣卫伪装的破绽;其次,王阳明深知锦衣卫的贪婪与虚荣,故事先带上钱袋诱引锦衣卫;王阳明上酒楼以补充体力,故可接下来与锦衣卫斡旋,跳海游江。总观“王阳明遭特务追杀,佯装跳江自救”这一传说,颇有演义成分,它凸显了王阳明机智勇敢的形象,深化了王阳明的传奇色彩,也为小说营造了紧张的气氛,制造出了一种“荒诞而真实”的艺术效果。另外,《王阳明》三部曲中“王阳明入武夷山破庙、遇虎不食”的神话,也分外精彩。作家对此开篇这样写道:“天已经擦黑了,山风隐隐,寒气袭人。”④一股肃杀之气就从环境中浮出,刚刚逃离官兵的逮捕、乱闯到荒无人烟的山林上的王阳明,此时正饥寒交迫,他只能沿着小路往山林里挣扎。接着,一座大门槽烂,屋顶坍塌,露着黑洞洞大窟窿的破庙出现在王阳明眼前。气若游丝、苟延残喘的王阳明已经麻木了,只是蜷起身子,一个劲儿往残墙里钻——王阳明这般处境本已令人担忧,但是,作家却还要虚笔渲染道:“风越来越大,房子的破椽子咯咯作响……就在这片山林里,有一只老虎正要出来觅食。也许不是一只,是很多只,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爪子从泥地上踩过,虎尾扫动茅草,沙沙作响……忽然,破烂的房门‘咕咚’一响!”⑤黑夜,山林,破庙,吼风,虎爪子声,沙沙的草动,这些阴森的意象组合,使得恐怖感如浓雾袭来,惊恐、不安的气氛似乎能立刻将人淹没,让人脊背发冷,而王阳明的生命之弦在此处也落到了最低点,如此险奇之境,不禁令人为王阳明的安危捏一把汗。在情节最紧张的时候,许葆云先生却开了个玩笑,原来那“咕咚”的推门声,不是老虎所为,却恰是多年来一直启慧王阳明的蔡蓬头道士,这急剧的转折,荒诞的巧合,有惊无险的描写,在让人卸下心中沉石的同时,又为之一震,转而慨叹:蔡蓬头不正是常年行迹于越地深林中吗?所以这巧合又充满了合理性。除此之外,许葆云先生还在小说中巧妙地沿用了王阳明“渡海遇神仙”“驾风一夜入闽”等神话,使王阳明的传奇色彩更加浓厚,小说也在一紧一弛的节奏中前进,紧紧揪住读者的内心。
“神话延用,传说融入”的虚构笔法,既保留了民间文化的奇趣风味,渲染出了奇幻险逸的氛围,又荒诞而不失真趣地添绘了王阳明的传奇人生,为《王阳明》三部曲的厚重的历史真实底色上,抹上了轻盈的浪漫主义色彩。
① 许葆云:《王阳明三部曲——此心光明》,中国友谊出版社2020年版,第249页。
②③ 许葆云:《王阳明三部曲——知行合一》,中国友谊出版社2020年版,第154页,第 251页。
④⑤ 许葆云:《王阳明三部曲——龙场悟道》,中国友谊出版社2020年版,第278页,第2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