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可說”說起內省革命(上)

2023-02-09 08:41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感覺語言人類

王五一

中國哲學史上,老有“不可說”“不可道”“不可名”“無有定法如來可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等一類說法,其中禪家念叨得最多。冰山,十分之一在水面,十分之九在水下,中國古哲學,儒道佛禪,其“可說度”,如同這冰山的道理:儒家或可謂其半在水面之上,半在水面之下;道家或可謂其四成水面之上,六成水面之下;佛家或可謂其三成水面之上,七成水面之下;禪,那就是全在在水下了。即,儒一半可說,道四成可說,佛三成可說,禪全不可說——大致這樣比喻一下,不必細究。

學問嘛,總是有學有問,有問有答,一問一答之間就靠一個“說”字,世間沒有不說的學問。

沒有不說的學問,卻有不說的思想。思想是可以悶在心裡只想不說的。另外,人類還有一種比思想更深的精神活動——靈性感悟,它不但可以不說,而且根本就不可說,沒法說。

為什麼不可說?語言不夠用。

人類的語言,發明出來,既可用來說理,也可用來煽情,既可用來說實的,也可用來說虛的,既可用來講科學,也可用來創宗教,既可用來講故事,也可用來造謠言,作用多得很。上帝,誰都沒見過,編出來,很多人信,可見語言之厲害。但它也有軟肋,也有其“燈下黑”。語言可以用來說天說地,卻無法用來描繪人類自己的感覺,例如,沒人有本事能把“鹹”這個滋味用語言描繪出來。要告訴一個人何為“鹹”,只有一個辦法,拿塊鹽給他嘗嘗,告訴他,那滋味就叫鹹,舍此沒有其他辦法。

人人皆可用“鹹”這個名相(“名相”是個古詞兒,佛經裡用得最多,今人少用。把它翻騰出來用,不是為了泥古,而是因為好用。為什麼好用?它把“名詞”與“概念”合成了一個東西。“太陽”是名詞,不是概念;“心性”是概念不是名詞,但二者都可以稱為“名相”。)進行交流,乃是因為人人皆嘗過鹽。鹹,看不見摸不著,但嘗得著,這就好辦。所以,鹹,可說。

一種感覺名相的形成,要麼是因為能看得著,如明暗;要麼是因為能摸得著,如疼癢;要麼是因為能聽得著,如動靜;要麼是因為能嗅得著,如香臭;要麼是因為能嘗得著,如鹹淡。還有些一些感覺是綜合性的,如鄉情,其中可能包含著視覺、嗅覺、聽覺乃至味覺(家鄉的水真甜哪)多重要素。

只要在眼耳鼻舌身這五個感官的功能覆蓋下,語言上就好辦,就可以形成相應的感覺名相,就可以用這些名相進行交流,就可說。

麻煩的是,人類除了這“五服之內”的感覺,還有一種感覺,就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靈性實踐的感覺,修行體悟的感覺——洋人稱為“宗教經驗”者。此種感覺,不但沒法通過語言交流使人聽而知之或讀而知之,而且也沒有一個鹽那樣的身外之物使人嘗而知之。更麻煩的是,它只有少數人有!甚至古往今來只有“各領風騷幾百年”的極少數人有!這當然就沒法形成通用的人類語言。沒有相應的名相、相應的語言進行交流,於是便有了不可說。

這少數人自己也許可以相互交流,只是,“水底人”的語言“水面人”聽不到。注意,是聽不到,不是聽不懂。一位禪師對另一位行者說“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旁邊的凡夫俗子是聽不到這句話的。再說一遍,不是聽不懂,而是聽不到,水面上的人聽不到水底下的人說話。

為什麼說是聽不到呢?

一提到杏子,我們口裡就會出酸水,那是因為我們不但吃過杏子,而且還知道那玩意兒叫杏子。用名相進行感覺交流,前提是要對名相有敏感,而名相敏感的形成,是以過往已有過的生活經驗為前提的。別人提到杏子時你嘴裡不出酸水,或者是因為你從未吃過杏子,或者是因為你不知道當初吃過的那酸玩意兒叫杏子。所以,此時你實際上並不是聽不懂“杏子”這個名相的含義,而是根本聽不到他在說杏子,因為,沒有感覺上的“刺激—反應”關係。

修習教學中的語言困境便是這麼來的——學生們靈魂中沒有儲存相應的感覺記憶來迎接師傅所說的名相。師傅說“杏子”,徒弟嘴裡不出“酸水”,師傅之所說與徒弟之所聽,兩張皮。

這“聽不到”,轉過來,就是“不可說”。

善財童子向佛陀打聽天地大道的終極境界,佛說,我不告訴你,因為,這對你的修行沒好處。佛陀之答,有兩層意思:一者,我吃過杏子你沒吃過,你我間沒有共通的名相語言,我如何與你講杏子的滋味?或者,換個比喻,我去過水下你沒去過,你我間沒有共通的關於水下冰山的名相語言,我如何向你介紹冰山之水下部分的境況?二者,你現在人在水面上,你想用憋氣扎猛子的辦法去探索那水底部分的冰山境界,那能看到多少?我現在如果幫你走這路子,會把你引向邪路,會耽誤你的終身大事。大事是什麼?把你訓練成潛水員。你成了潛水員,水下什麼樣,無須我說,你自會去看,未成潛水員之前,任憑我怎麼說,也是白說。

“冰山的水下部分”——道的本來面目,不可說。

於是便有了老子的勉強一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進而也便有了莊子對“道”的“黑箱”式描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黑箱裡面是什麼,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又沒法把黑箱拆開一一講給你聽,我只能帶著你圍著黑箱轉圈,在轉圈過程中勉強說點什麼。

不但黑箱裡何“情”何“信”不可說,為了最終得到這些“情”這些“信”而必須要走的心路歷程,也不可說。道不可說,“成道”之前向道的終極境界趨近過程中的各個修行次第,其感覺,其內容,也不可說。

例如,老子說“弱其志,強其骨,虛其心,實其腹”一句,就是一種次第境界、過程境界、道路境界。何為“志”,怎麼個“弱”法;何為“骨”,怎麼個“強”法;何為“心”,怎麼個“虛”法;何為“腹”,怎麼個“實”法——不可說。

再如老子講的“專氣至柔,能嬰兒乎”一句,除非行者自己走到了這一步,與這八個字“當機”了,否則,凡夫俗子,僅摳這八個字的字面意思,什麼也得不著。

一個老和尚對一個小和尚講“四禪八定”,所講所述,通過聽講,小和尚可以為自己的記憶中預存上這些名相概念,待修行走到那一步時自己可以豁然明白“原來是它”。但老和尚並無辦法可以僅靠講授就幫小和尚直接得到那感覺,否則,禪就成了一種一人得之便可傳遍天下的天機訣竅了,就成了一種可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東西了。這便是莊子所說之“可傳而不可授”的道理,也便是修行人常掛在嘴邊的“冷暖自知”的道理。

佛之所謂“精進”,道之所謂“修煉”,儒之所謂“反身而誠”,禪之所謂“參究”,都是修行功夫,追求的終極目的,都是成道,但由於各自的法門不同,路徑不同,針對的教學對象不同,便生出許多不同的次第順序的概念,以及相應的名相體系。如佛家“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六度,就是佛教修習的一個階梯系列。佛講“八萬四千法門”,就是說有八萬四千套類似的“梯子”。莊子的梯子最獨特,不以“行”而以“人”序之,天人、神人、至人、聖人、君子,行者依次修去,君子修成聖人,聖人修成至人……,“有真人而後有真知”,這是他的次第體系。從老莊哲學演變而來的道教,一個專門結集修習的組織,其修行的次第更為龐雜細膩,采藥、築鼎、結丹、運周天,煉津化精、煉精化氣、煉氣化神,許多次第串兒。儒家其實也有自己的梯子,如《中庸》之“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其原理與佛道並無大異,都是以靜修功夫一步步達到靈魂淨化、人格昇華的效果。由於儒家“可說”的那塊兒太顯眼了,以致許多人把它不可說的部分,水底下的部分,忽視了,其實,儒家與佛道禪一樣,也是從個人修行立教的。

這麼多的修行次第系列,這麼多的梯子,每個梯子都有其名相,每個梯子上的每個臺階也都有其名相,每個名相下所覆蓋著的修行方式和精神內容,“名可名,非常名”,本質上都是不可說的。

終極境界不可說,精進次第不可說,這都沒關係,只要知道如何下手做功夫就好辦,道不可說但可修,只要認真修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到時候就知道了。麻煩的是,初修者之下手做功夫的方法,許多也是不可說的。“行站坐臥不離這個”,“行站坐臥”可說,這個“這個”,就不好說了;“煉津化精”好說,“煉氣化神”就不好說了;“克己復禮”好說,“自誠明謂之性”就不好說了。

禪修之所謂“參”,其實是凡夫俗子人人都會做、人人都有過的精神活動,但師傅卻無法用語言向徒弟直陳何為參,如何參。(南懷瑾描繪過。不能說他描繪的不對,但可以說他描繪的沒用。)學生既認識“參”這個字,也有過那種精神經驗,就是沒法把二者掛起鉤來,就是不知道“那就是參”。

“置心一處”、“勿忘勿助”、“打成一片”等一類語言,由師傅嘴裡說出,徒弟不解,那不是因為徒弟做不了這些“精神動作”,而是因為他不能把這些名相與那動作聯繫起來。杏子倆字認識,杏子也吃過,就是不知道那倆字是指的那個酸玩意兒,師傅就一點辦法也沒有。有人一點就通,有人一輩子不通。不得已,禪宗師傅不得不講根器,不得不實行師傅選徒弟的招生辦法,只招那些能點通的。點不通的,沒辦法,只好讓其在家好好做人了,別出家到我這裡來耽誤一輩子,最終佛沒做成,人也沒做好。更有甚者,通不通竟有以福報解釋者——你不通,是你的福不夠,回去好好行善積德,等積夠了福報,神明會幫你在靈魂裡把那個字與那種感覺接上火。禪宗的“貴族化傾向”就是這麼來的,禪宗的衰落也是這麼來的——能點通的人越來越少。

修道教學的大矛盾是,不可說也得說,越是不可說越得說。能說多少說多少,啟迪之說,逗機之說,寓言之說,各類黑箱式說法,拐著彎兒地說,變著法地說,便形成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道儒佛禪浩如煙海的經典體系。《老子》《莊子》是道家最早的文論,《論語》《孟子》是儒家最早的教學實錄,而《易經》由起初的只有卦象到最後逐漸“豐富”出許多文字來,都反映了修道之“不可說也得說”的難處。禪最不可說,也有“大地平沉,虛空粉碎”“明心見性,見性成佛”“風動,幡動,心動”一些說道。而說得最多、說得最好聽、最可說的,當然是儒學。《周禮》的“六德”“六行”,孔子的“三達德”孟子的“四端”,董子的“三綱”“五常”等等,這麼多“說出來”的好東西,都是下手做功夫的善巧方便。水面上的語言交流,是為探究水下服務的。

修行,靈魂淨化的功夫,人格昇華的功夫,生命圓滿的功夫。內聖是修行,外王也是修行;誠意正心是修行,治國平天下也是修行;讀書是修行,靜坐是修行,按顏習齋的觀點,勞動也是修行。修行,本不需要語言文字,但當語言文字從人類生活中的其他領域裡滋生出來時,卻又擋不住修行人運用它。“不可說”不等於“不準說”,雖說是“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莊子),說一下還是可以的。於是,便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道儒佛禪諸家所留下的這些偉大文獻,中國修行史便因此有了一些思想上的蛛絲馬跡。

中國哲學史,本質上是中國修行史。

那麼,道儒佛禪都是修道之教,為什麼“可說度”不一樣?要回答這個問題,要解釋這個現象,須把話豎起來說,縱向著說,歷史著說,從人類墮落的大過程來說。要理解中國哲學史,中國修行史,你必須持墮落史觀,而不能持進步史觀,因為,修行,本質上就是對人類墮落的阻擊戰。

歷史進步主義,為人類的歷史歸納出了許多進步的里程碑,許多“革命”——認知革命、農業革命、工業革命、科技革命……。筆者是歷史退步主義者,歷史墮落主義者,我認為人類與世間萬物一樣,也有其生老病死,也有其成住壞滅,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也是必然滅亡。基於此種歷史哲學,我雖然不會去否認這些“革命”的歷史存在,但會為其重新定性:它們是人類墮落的一個個臺階。

墮落史觀並不是我的發明,古聖先賢們差不多都持此歷史觀。拿第一個臺階“認知革命”來說,先哲們差不多都認為這是個壞事。《創世紀》裡上帝“吃知識樹的果子必定死”的警告,莊子的“七竅生,混沌死”寓言,中國禪破“分別心”的修行努力,說的都是“認知”之惡。亞當夏娃偷吃了智慧果,生了分別心——猶太——基督教之所謂“原罪”,其實就是這個東西。

筆者從歷史墮落主義的立場出發,也為人類歷史找到了一個“革命”,一個真正的革命,一個人類命運由上升到墮落的轉捩點:內省革命。

說人是能勞動的動物,能製造工具的動物,定義都太模糊,筆者有另類的答案:人是能內省的動物。這才是人的本質特徵。

何為內省?

人至少有兩個心,其中一個心可以去想另一個心,去觀另一個心,去控制另一個心,乃至去“修”另一個心,這叫“內省”,全稱,“返觀內省”。

我正在喝茶,這喝茶是在我的心的主持下進行的——心,知道我渴了,通知手去拿茶杯,通知嘴去喝。我同時還有另一個心在旁邊“觀照”著這個主持著喝茶的心——我知道我知道我渴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想喝茶,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喝茶,這個知道知道的心,就是內省心。

畜牲大概沒這個本事,人又是由畜牲演變來的,由此便可以推斷,人類歷史上必有一個轉捩點,或曰革命點,或曰爆炸點,在這一點上,發生了“內省革命”,或“內省爆炸”,從此,人類具有了返觀內省的能力。這才是人類脫離動物世界的那個真正的歷史臨界點,這才是人類的真正起點。

不是勞動創造了人,而是內省創造了人。

宇宙大爆炸,從此有了宇宙;內省大爆炸,從此有了人類。

從此,人人心中都有了一顆小太陽,隨時可以把它升起來,給自己的靈魂曬太陽。佛之所謂眾生皆有佛性,這佛性,說的難道就是這個小太陽?凡夫俗子,不敢妄猜。

我們無法知道內省革命的具體時點,因為,內心世界發生的事,不可能給考古學留下痕跡,但我們可以確鑿地認定,史上一定有這個時點——只要我們承認猴子不會內省而人又是猴子變的,這個時點就一定存在。

關於內省革命的成因——人類為什麼突然具有了內省能力,法國哲學家德日進有個解釋:物質組織的構造,精密到一定程度時,就會滋生出精神來,乃至產生出自我意識來;宇宙間“有我”的組織構造,如人,其自我意識,就是物質進化達到一定程度時的產物。

德日進的暮年,已經有了電子計算機,只是還太簡陋,還沒有形成“硬件”“軟件”的概念,因而還不足以引發出相應的哲學聯想。基於我們今天的電腦知識,則德日進物質產生精神的思想,等於是在說軟件可以從硬件中自動地滋生出來,等於是在說獨立的軟件生產是不必要的。

德日進的理論對一半錯一半。對的一半是,精神的產生,乃至自我意識的產生,確實與物質組織的精密程度有關。錯的一半是,精神不是從精密的物質構造中直接滋生出來的,而是從外部“投胎”進去的。

把德日進那對的一半的理論,與佛教結合起來,形成我的觀點:人類的肉體(硬件)進化到、高級到、精密到一定程度時,會把靈界一些高尚的靈體(軟件)吸引來投胎。是“它(他)”們,把自己的內省能力,帶來了人間,同時,也把其高尚道德帶給了人類;是它們給這群剛剛褪了毛的猴子注入了神氣,仙氣,聖心。——當IBM推出採用六代酷睿的硬件時,微軟便生產出了“WINDOWNS10”為其“投胎”。

內省爆炸的那一刻,不但是人類誕生的一刻,也是人類最美好的一刻。人類的始點便是人類的頂點。用孔子的話說,那是一個“大道之行”的時刻;用李叔同的話說,那是一個“滿街都是神仙”的時刻;用朱熹的話說,那是一個人人“天性渾全,不假修習”生而為聖的時刻。

可悲的是,隨即,墮落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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