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末易代文人的焦虑心态及文学书写
——以杨凝式、冯道、和凝为考察中心

2023-02-09 07:03侯琳琳
关键词:冯道文人

侯琳琳,和 谈

(新疆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乌鲁木齐 830046)

易代之际,政权鼎革,无论邦有道或无道,士子文人尤其是为官之士人,都要在忠于旧朝抑或归顺新朝之间做一选择,当然,亦可选择绝尘弃世,归隐山林。《史记·田单列传》云:“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1]古人常用夫妻关系比喻君臣关系,视忠君如女子贞操,而后人也往往把是否投奔新朝作为判定士人人格高卑的重要依据。士子文人饱读诗书,必定十分在乎臣节及声名,易代之际也必然有十分复杂的心态,亦会通过文学作品表现出来。因而,这是一个比较有意义的话题。

唐末藩镇割据,政权更迭频繁,杨凝式、冯道、和凝等一批文人历仕多朝,几易其主,非但未受改朝换代之祸,其仕途反而扶摇直上,享尽荣华。①杨凝式,历仕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官至太子太保。和凝,唐天成中,历翰林学士,知贡举。后晋天福五年,拜中书侍郎、平章事。入后汉,拜太子太傅,封鲁国公,终于后周。冯道,初为刘守光参军。后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事四姓十君。卒谥文懿,追封瀛王。对此,欧阳修不禁感慨:“唐之亡也,贤人君子既与之共尽,其余在者皆庸懦不肖、倾险狯猾、趋利卖国之徒也。”[2]376身处改朝换代、政局动荡的乱世中,饱读诗书、深明礼义的士人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人生选择?他们的心态如何?他们的处世态度和人生取向是怎样的?他们的心态如何影响到他们的文学创作?关于易代之际文人及其作品的研究,前人已有不少成果,但关于唐末之际文人心态的研究尚不多见,故本文拟对此问题进行初步探讨,以期有助于推进易代文人心态及文学的研究。

相较于“宋元”“元明”“明清”这样的单一嬗代,唐末五代之易代可谓频繁,各个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从唐代灭亡至宋朝建立,五十三年中历经五个朝代、八个姓氏、十四位君王,政权如走马灯般更迭。子弑其父,臣弑其君,各种宫廷政变频繁上演,昨日的天下不同于前日之天下,今日的天下又非昨日的天下。但对于多数朝臣来说,表面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后一朝的君主几乎全盘接受前朝的原班人马,唯一改变的是,新皇帝出于稳定人心的目的而给这些“听话”的旧臣们加官进爵。既然皇帝更换并不对多数旧臣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故而朝政依然保持稳定。同时,契丹人、沙陀人、汉人等相互交流交往交融,民族之间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儒家的“君臣之义”与“华夷之辨”的道德与文化约束力也逐渐松弛。

在这样的背景下,唐末五代易代之际贰臣①清乾隆编修国史时首设《贰臣传》记载降清诸臣的事迹,寓褒贬之义。唐末五代易代之际本无“贰臣”之说。本文使用“贰臣”是为了行文方便,用其指称唐末五代之际频繁易代之文人,通过诗文揣度其心态,不寓褒贬之意。文人没有强烈的黍离之悲、故国之思、失节之痛和悔悟之感。但是,他们深知这只是表面现象,平静的表象之下暗藏凶险,稍有不慎可能惹祸上身。故而他们在诗文中多表达祸从口出、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的感慨。冯道《舌》曰:“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3]455②此诗载于《全唐诗补编》,诗后注:“见宋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卷四《寄新息家叔》注引。《群书通要丙集》卷一引前两句。《喻世明言》卷三十八引此诗,不云作者。”均见于南宋之后的记载,无法判断其真伪,但此诗颇为符合冯道的处境和口吻。见陈尚君《全唐诗补编》,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455页。这首诗直言身处乱世要谨言慎行,才能安身保命。唐末贰臣对此都深有体会,青年时期冯道以利害直言劝谏刘守光,刘守光大怒,直接将其投入狱中,冯道为此险些丧命。此后,后晋石敬瑭问冯道用兵之事,冯道曰:“陛下历试诸艰,创成大业……臣本自书生,为陛下在中书守历代成规,不敢有一毫之失也。臣在明宗朝,曾以戎事问臣,臣亦以斯言答之。”[4]1927冯道一方面表明自己才疏学浅,不懂军事战略,另一方面意在言明此事并非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并声称自己在前朝任职时也从未参与过此事,谨言慎行,收束权力,表现了冯道对乱世中君王朝令夕改、喜怒无常的清楚认识。

后梁篡唐,杨凝式之父杨涉在新朝任宰相,负责交送传国玺,他与家人相对而泣,对其子说:“吾不能脱此网罗,祸将至矣,必累尔等。”[2]377杨凝式方冠,劝谏其父曰:“大人为宰相,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而更手持天子印绶以付他人,保富贵,其如千载之后云云何?其宜辞免之。”[4]1958时朱温恐唐室大臣不利于己,严密监视帝王和大臣的言论动向,暗中使人探访群议,防止他们在私下联合抵制,缙绅之士,祸及甚众。杨涉闻杨凝式此言大惊,唯恐事情泄漏,牵连族人,惶恐数日。此事之后,杨凝式为避杀身之祸,装疯卖傻以求自保。

杨凝式一生历仕五朝,其职务变更频繁,下页表1就史传及相关研究成果所及,胪列以示之。

表1 杨凝式历仕情况表①根据薛居正《旧五代史·杨凝式传》、萧风《欲縻好爵终遁尘外——杨凝式在清泰年间的人生境遇》整理。

仅在后唐清泰元年(934)至清泰二年(935)一年之间,杨凝式就历经四次职务变更。这种频繁的职位变动背后,一方面有政局建立之初制度遭到破坏、人员匮乏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存在当权者对前朝旧臣身居要职的深深隐忧。杨凝式三次以心疾罢去③“唐同光初,授比部郎中、知制诰。寻以心疾罢去,改给事中、史官修撰、判馆事。明宗即位,拜中书舍人,复以心疾不朝而罢。长兴中,历右常侍、工户部二侍郎,以旧恙免,改秘书监。清泰初,迁兵部侍郎。唐末帝按兵于怀覃,凝式在扈从之列,颇以心恙喧哗于军砦,末帝以其才名,忧容之,诏遣归洛。”参见薛居正《旧五代史》,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958页。,一次是后唐开国初任比部郎中、知制诰,一次是任中书舍人。“知制诰”与“中书舍人”均负责草拟国家公文,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5]144,可能会涉及新朝建立的合法性问题和评价旧朝君王的尴尬问题,稍有不慎就会刺痛帝王的神经,让新主心生芥蒂。因此,杨凝式在危机之时就装疯卖傻,以心疾罢去,其明哲保身之意不言而喻。

五代武人当政,轻视文人,史弘肇公然说:“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至如毛锥子,焉足用哉!”[4]1636。后汉隐帝与允明等谋诛杨邠、史弘肇等,“议已定,入白太后。太后曰:‘此大事也,当与宰相议之。’李业从旁对曰:‘先皇帝平生言,朝廷大事,勿问书生’”[2]192。宰相之职已位极人臣,仍以“书生”轻薄视之,可见其内心对文人的鄙视。清代赵翼《廿二史札记》云:“五代之初,各方镇犹重掌书记之官。……然藩镇皆武夫,侍权任气,又往往凌蔑文人,或至非礼戕害。”[6]475-476人微言轻的文人到底该如何在“五代为国,兴亡以兵”[2]337的格局中立身,这是摆在士人面前的一个崭新课题。后晋末,“(白)再荣以李崧、和凝携家在彼,令军士数百人,环迫崧家,以求赏给。崧、凝各出家财与之”[7]5397。白再荣恃势勒索李崧和和凝,他们也只能委曲求全,破财消灾。

工部侍郎任赞以《兔园策》讥讽冯道为政言事仅靠取法于童蒙读物,没有才学。张承业举荐冯道为晋王李存勖的掌书记,卢程大恨,曰:“用人不以门阀而先田舍儿邪。”[2]346言语之间对冯道颇多讽刺,而卢程自己口多是非,无甚才能,却以“清流”自居,蔑视他人。

突如其来的政变更是使身处政治权力中心的权臣无可脱身。后唐长兴四年(933),明宗李嗣源次子李从荣谋反,李嗣源在惊吓中病死。三子李从厚即位,号唐闵帝。后唐应顺元年(934)初,养子李从珂在凤翔起兵造反。闵帝李从厚弃城而逃。新主入朝,旧主出奔,若不尽快迎接新主,俯首称臣,作为前朝旧臣,朝廷百官皆有被杀的风险;若迎接新主,新主若假言不想称帝,以君臣大义指责群臣,群臣又将面临灭顶之灾;若旧主卷土重来,新主被俘,群臣又逃脱不了变节背叛被杀的命运。在这样的环境下,李愚和卢导认为“天子之出,吾辈不预谋”[8]9112。主张由太后来决定,冯道则认为“事当务实”[8]9112,直接上表请李从珂称帝。后末帝李从珂进入洛阳,“宰臣冯道等百官班于宫门待罪,帝出于庭曰:‘相公诸人何罪,请复位。’”[7]724李从珂没有追究,冯道等人才侥幸逃过一劫。在以子弑父、兄弟相残的王权易代中,冯道善用权谋,从而保全了自己。

身处政局动荡的易代之际,避乱求生,乃人之常情。文人、百姓都可以逃跑,官员可以弃官不做,但身处政治中心的高官、将领却难以脱身。他们被裹挟于政治旋涡中,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身处易代之际,留给他们的选择并不多,要么投奔新朝、俯首称臣,要么以身殉国、慷慨赴死。孑然一身,尚可以身许国,可是祸及骨肉至亲时未必还能如此洒脱。对生的本能欲望和自我保全的心态让他们全身远害,在生与死、利与义之间不得不做出权衡,最终他们选择了苟且偷生。他们畏祸顺受,艰难委身,背弃旧朝,成为贰臣,实属无奈之举。

同为贰臣的李愚作《述怀》,曰:“奉职常如履薄冰,屡看斜日下觚稜。盐梅且让当朝杰,粥饭甘为退院僧。虚负紫宸思宠渥,自伤白发病侵凌。明年便向燕南去,竹坞云菴独枕肱。”[3]1333自言在朝廷中奉行职事常常如履薄冰,身处庙堂之高屡屡看到夕阳西下,心中颇多感慨,乱世之中“且让朝杰当盐梅,自己甘为粥饭僧”。史载:“是时,兵革方兴,天下多事,而愚为相,欲依古以创理,乃请颁《唐六典》示百司,使各举其职,州县贡士,作乡饮酒礼,时以其迂阔不用。”[2]622李愚想要恢复前代礼乐典章制度,却被认为迂阔无能而不被采用。可见,其虽贵为宰相,亦不能有所作为。在高压政治下,唐末贰臣难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如杨凝式之装疯卖傻,李愚之饱食终日,只能如履薄冰,谨言慎行,苟活于世。

二、游心释老中的心灵慰藉:声名焦虑与灵魂救赎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9]古人始终有一种强烈的声名意识,这种声名意识来源于生命之短暂与宇宙之无穷的错位,人虽在浩渺宇宙间不过沧海之一粟,但也希望能有所作为,留名青史。“这样一种对个人在后世名声的重视,经过代复一代的谈说和积淀,遂成为历代文人文学创作意识中不可忽视的一大要因,也作为一种对声名湮没的隐忧,内化到他们的心理结构中去,并在隐显明暗的交叉中发挥作用。”[10]唐末五代易代之际,战争杀戮造成了大量死亡,短暂的生命让人们的声名意识变得更为强烈。尽管唐末五代时期的人们对违背忠信节义和“华夷之大防”的士人并没有太多批评,但几易其主、苟活于世的行为还是给饱读诗书、深明礼义的文人心灵上留下了沉重的愧疚感,德行有亏更是让他们对自己后世“盖棺定论”颇感恐慌。

冯道去世前曾作《长乐老自叙》,对自己一生做出了近乎完美的评价。“久叨禄位,备历艰危,上显祖宗,下光亲戚。”[4]1930“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为素,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事亲、事君、事长,临人之道。”[4]1932其书写背后似乎隐含着害怕别人不能准确“公允”地评价自己、担心后世对自己德行有亏口诛笔伐的复杂心态。其言:“累经难而获多福,曾陷蕃而归中华,非人之谋,是天之祐。”[4]1932他回避自己改弦更张、几易其主、投降契丹之事,转而将论述重点放在了神灵庇佑之事上。同时,对自己的不足,隔靴搔痒、避重就轻。“奉身即有余矣,为时乃不足。不足者何?不能为大君致一统、定八方,诚有愧于历职历官,何以答乾坤之施?”[4]1933天下一统岂是冯道一己之力能够实现,如此避实就虚、大而化之的做法本身就是为自己辩白,以期心安理得。冯道希望通过文饰纾解自己内心的焦虑,但直至临终前这种焦虑仍未排解。

易代之时,杨凝式问其父将天子印绶交付他人以保富贵的行为,“其如千载之后云云何?”[4]1958可见声名意识于其心中的重要地位。而其后杨凝式自己也于乱世中几易其主,成为贰臣,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回答“其如千载之后云云何”的灵魂拷问,其内心的痛苦也难以消解。

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1]的精神已无法缓解他们内心的痛苦,而宗教思想成为抚慰他们心灵的一剂良药。《论近年之学术界》云:“自汉以后……儒家唯以抱残守缺为事……佛教之东适,值吾国思想凋蔽之后,当此之时,学者见之,如饥者之得食,渴者之得饮。”[12]唐代文人与佛道中人多有交往,唐末亦然。《游宦纪闻》载杨凝式:“天福七年(942)壬寅,是年有奠定智大师诗二首,时年七十。……开运二年(945)乙巳,是年五月,于天宫寺题壁,论维摩经等语。……开运四年(947)丁未,是年二月并七月,有寄惠才大师左郎中诗三首。”[13]虽然这些诗已散佚,但足见杨凝式与佛教僧人交往颇深。

作为贰臣,杨凝式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中艰难立身。他的内在理想人格是儒家士大夫的济世泽民,而现实社会易代的压力,前朝旧臣和新朝权贵的双重身份,又使其儒家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他的外在身份与内在理想形成了巨大冲突,使他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造成了其人格的分裂。他在仕途中进退失据,几次佯狂避世,避祸远害,又几次重返官场,力图匡时救世,故其内心始终在煎熬、矛盾、痛苦中。杨凝式熟参大乘佛教《维摩诘经》义理,其《题壁》诗云:“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自然知了义,争肯学神仙。”[14]8217只有通过佛教的禅悟,放下一切,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后唐清泰三年(936),63岁的杨凝式为张宗奭①张宗奭和杨凝式私交甚密。《旧五代史·杨凝式传》载:“梁开平中,为殿中侍御史、礼部员外郎。三川守、齐王张宗奭(张全义)见而嘉之,请以本官充留守巡官。”参见薛居正《旧五代史》,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957页。张季澄是张全义嫡孙。后晋天福三年(939),杨凝式撰《洛阳风景四绝句》,其中多次赞美张全义修葺洛阳之功。因此,杨凝式给张全义嫡孙张季澄撰写墓志兼有公私情谊。之孙张季澄撰写墓志:“明宗睠注弥深,嘉称每切,公坚辞贵位,唯事燕仵齿屡思于延赏,欲縻好爵,终避优恩。于是,静处临泉,忘机轩冕,或讨论经史,或赏玩琴樽,访玄域以怡神,散廪储而布惠。而又归心释氏,抗迹人寰,彩绘莲宫,崇修贝叶,孰偕趣尚,咸服清高。”[15]274时后唐庄宗李存勖和明宗李嗣源交恶,李存勖曾派人监视暗杀李嗣源。张季澄初为庄宗李存勖宿卫,明宗登基之初又成为李嗣源的大臣。明宗虽赐予张季澄“进封开国男、食邑三百户”[15]274,却心存芥蒂,任由张季澄守丧,实则是默认免官。在这样的情势下,杨凝式肯定张季澄归隐释氏、全身远害的行为,不仅是赞赏张季澄对时局的清楚判断,亦是自己在经历了几次改朝换代后,向往“侣鱼虾而友麋鹿”[16]归隐生活的真情流露。

青年时期和凝在戴思远幕,做官闲暇之时常常在寺院中游玩。他作《醴泉院》云:“珍重支公每相勉,我于儒行也修行。”[14]8400佛教僧侣以佛法大义勉励和凝,和凝也表示自己愿意兼修儒家道德,也愿意在佛教中修行。《兴势观》云:“只向五千文字内,愿成金骨住仙乡。”[14]8400其也表现出一种对归隐生活的向往。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14]8405冯道家住佛教重地幽州,思想也深受佛教思想浸染。佛教“因果报应”“业报轮回”的思想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佛教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前世种下了什么因,后世就会承担什么样的果,这种“生死轮回”的思想给冯道带来了极大痛苦,前世变节求生、几易其主、圆滑世故、投机钻营,却未能以死殉节,于来生自己的子孙后世有什么样的报应,这种担忧始终在他心头。

如何能够救赎自己,缓解自己的声名焦虑,佛教积德行善的思想和儒家“立德”思想恰有融合之处。《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5]380想要声名不朽,首先要“立德”。他们通过作善事的方式弥补自己“大节有亏”的耻辱,求得心安理得和精神慰藉。后唐明宗延英召对冯道,以访外事。冯道劝谏君王要居安思危,以聂夷中诗劝谏君王要约己爱民,这种行为在易代之际带有双重色彩,一方面是儒家士人仁爱之心的坚守,另一方面是通过积德行善的方式弥补自己的过错。

对于文人来说,实现声名不朽的另一个重要途径就是著书立说。曹丕《典论·论文》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17]唯有文章可以不朽。《旧五代史》中记载了大量贰臣著书修经的例子。

(和凝)平生为文章,长于短歌艳曲,尤好声誉。有集百卷,自篆于板,模印数百帙,分惠于人焉。[4]1945-1946

时以诸经舛缪,(冯道)与同列李愚委学官田敏等,取西京郑覃所刊石经,雕为印版,流布天下,后进赖之。[4]1926

(冯道)所著文章篇咏,因多事散失外,收拾得者,编于家集,其间见其志。[4]1932

凝式长于歌诗,善于笔札,洛川寺观蓝墙粉壁之上,题纪殆遍,时人以其纵诞,有“风子”之号焉。[4]1958

从“自篆于板”到官修雕版、流布天下,从著书到修经,从编写家集到寺院题壁,从私人空间到公共空间,这一时期刊印活动的繁荣,除了雕版印刷技术在唐末五代的逐渐兴起和佛教传播的影响,更深层原因可能是唐末五代易代之际贰臣在德行有亏下的声名焦虑。这种声名焦虑背后是他们对朝秦暮楚、圆滑世故的愧疚,而著书修经属于积德行善救赎心灵的一部分。后唐长兴三年(932)“诸经舛缪”[4]1926,冯道、李愚奏请依石经文字雕刻九经,皇帝下诏书曰:“令国子监集博士儒徒,将西京石经本,各以所业本经句度抄写注出,子细看读,然后顾召能雕字匠人,各部随帙刻印板,广颁天下。如诸色人要写经书,并须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使杂本交错。’”[18]这一浩大工程历时二十余载才得以完成。《册府元龟》载:“如经典校定,雕摹流行,深益于文教矣。”[7]7018可见,第一部雕版印刷的“九经”对后世文教的深远影响。冯道申请主持这一浩大工程时大概也想到了修经“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意义。

和凝将自己的诗文集“自篆于板”,“模印数百帙,分惠于人焉”[4]1946。希望后世对自己的创作有所了解,加以传承。其所刻诗文集是哪一部现已不得而知了①《旧五代史》注引《宋朝类苑》载:“凝生平著述,分为《演轮》《游艺》《孝悌》《疑狱》《香奁》《籯金》六集,自为《游艺集》序云:‘子有《香奁》《籯金》二集,不行于世。’凝在政府避议论,讳其名,又欲后人知,故于《游艺集》序实之,此凝之意也。”除了现存的《疑狱集》是和凝及其子和编写的法学著作,《香奁集》为诗文集,其他书籍性质不明。此外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载:“刘毓盘辑得二十九首为《红叶稿》一卷(北京大学排印本)。跋尾云:‘余髫龀时,侍先大夫谒秀水杜方伯筱舫(文澜)丈苏州寓庐。丈所藏有宋大字本和凝《红叶稿》一卷,凡百余首。’末附宋人跋曰:‘鲁公相晋高,悔其少作,悉索而毁之,其存者曰红叶稿,故曰唐人也。’其后人不可闻,《红叶稿》更无知之者。此‘曲子相公’之艳词,湮没者殆不复重见矣。”《红叶稿》为词集。参见薛居正《旧五代史》,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946页。。和凝现存诗歌《宫词百首》主要记载了后唐明宗年间的政治昌明,多溢美之词。其词多写男女情爱,中国古人视词为“小道”“艳科”,身为儒家士人,和凝大量创作词,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宁可违背士大夫的不耻,将其“自篆于板”,分给众人。无论是对帝王的溢美之词,还是自己于歌楼酒馆中的倚红偎翠、互诉衷肠,抑或是在仕途中萌生的归隐徘徊之意,都反映了乱世中和凝的不朽之念。只是当他保全性命,封侯拜相时,他又害怕那些年少轻浮之“艳词”会影响自己的声誉,故“专托人收拾焚毁不暇”[19]。

三、救世济民、随运任化的处世态度与人生取向

唐末五代易代之际虽为战乱时期,但在某些区域,平和安定的日子也比较多。在相对平静的生活中,贰臣文人也不会天天想着朝不保夕,生活还要继续。当焦虑得以缓解,心态归于平静,他们又重新开始寻找生命的意义和自身的价值,确立自己的处事态度和人生取向。

冯道《偶作》云:“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14]8405就冯道而言,其一生历仕四朝十帝,曾位极人臣,权重一时,也曾身陷囹圄,生死系于一线。在政权鼎革之际,功名利禄都如水中月、镜中花。一朝得之,一朝失之,往往是“是非成败转头空”[20],今日笑傲于朝堂之上,明日又败退于渊泽之中,世事无常,朝不预夕,这样的人生起伏在其一生中多次上演,这种痛楚也使其思想更为深刻。于乱世中唯有保持济世泽民的品格,心存善念,才能在虎狼之地从容立身,这既是冯道的自我告诫,也是对世人的劝词。他的另一首诗《天道》云:“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14]8405这首诗表达的情感和上一首颇为相似:身处乱世之中,但行好事,多做善事,莫问前程。

在紧张的政局中,唐末贰臣文人对个体生命的认识不断深化,形成了一种随运任化、顺应自然的生命观。他们把生死、荣枯、穷达都看作是自然运化的一部分,顺应自然;同时以天下国家为重,于乱世之中,竭尽全力,匡世济民,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他们于易代之际确实竭尽全力,救民于倒悬。契丹入汴时,辽太宗问冯道:“天下百姓,如何可救?”[4]1928冯道曰:“此时百姓,佛再出救不得,唯皇帝救得。”[4]1928这番对契丹主的表白似乎毫无羞耻之心,颇有谄媚之情,但这确也是实情,佛救不得,只有皇帝能救得,是救千万百姓的生命于水火之中。《新五代史》评价曰:“人皆以谓契丹不夷灭中国之人者,赖道一言之善也”[2]614。他为臣尽心竭力辅佐君王,如后唐明宗时期,屡遇丰年,唐明宗延英召对冯道以访外事,冯道以马履险地,小心谨慎而不至颠覆,反而到了平地因疏忽大意而跌倒的例子,劝谏君王要居安思危,并以聂夷中《伤田家诗》劝谏君王要约己爱民。

对于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冯道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天福三年(939)九月,后晋以宰相北使,因契丹与中原风俗迥异,北地苦寒,且人多暴虐,诸位宰相皆谈之色变,不愿前去,唯冯道取纸一幅,曰“道去。”[4]1927亦载晋祖曰:“此行非卿不可。”[4]1927冯道面无难色。晋高祖又曰:“卿官崇德高,不可深入沙漠。”[4]1927冯道则曰:“陛下受北朝恩,臣受陛下恩,何有不可。”[4]1927他北使还京后作诗,曰:“去年今日奉皇华,只为朝廷不为家。殿上一杯天子泣,门前双节国人嗟。龙荒冬往时时雪,兔苑春归处处花。上下一行如骨肉,几人身死掩风沙。”[14]8405该诗表达了自己为国家不顾生死的思想情怀。

和凝为政期间,积极汲引后进之士。搜集历代诉讼断狱的经典案例,撰写《疑狱集》,为五代断案提供了参考。后唐清泰二年(935),和凝作为翰林学士,上言后唐末帝请广开医学,重校方书,设立医学博士,以济贫民和戍边将士。其辞曰:“方今暄熇在近,疫疠是虞,言念军民,宜加轸闵,其边远戍卒及贫下农人,既难息於苦辛,宜偶萦於疾患。地僻既无药物,家贫难召医师。遂致疾深,多罹物故。”[21]言语中对戍边将士和贫苦百姓多有怜悯。杨凝式晚年家庭并不宽裕,但他对自己的贫困毫不在意,以平常心处之:“常迫冬,家人未挟纩……其家虽号寒啼饥,而凝式不屑屑也。”[4]1961

他们将个体生命与自然融为一体,随运任化,坦然地接受社会人生变化的规律,以此来化解死亡的焦虑。同时,他们以匡世济民为理想,来应对生存的焦虑。他们不以一朝、一国、一君、一民为限,从而呈现出一种超然放旷的状态。

余 论

冯道、和凝、杨凝式最让人讶异的是他们能于乱世中扶摇直上。冯道、和凝官至宰相,历任翰林学士、端明大学士等清要之职。他们历任高官的第一个原因,与乱世的机遇密不可分。“乱世之时,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往往求贤若渴,凡有一技之长者,不问其家世,不计其瑕疵,经世治国之才与鸡鸣狗盗之徒,皆得进而用之。”[22]不少士人纷纷于政治播迁时奔赴行在,目的之一就是想于乱世的机遇中求得一官半职,最终也多能如愿以偿。除此之外,他们还有自身的优势。作为前朝旧臣,新朝优待任用他们,一方面有稳定政局的作用,另一方面因为他们“知故事”,即对前朝的典章制度非常了解,这对维持历经战乱、风雨飘摇的国家正常运行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二个方面的原因是他们颇富吏能,和凝“年十七举明经”[4]1944“十九登进士第”[4]1944,不仅如此,他精通骑马射箭,可谓文武双全。他能精准判断安从进想要叛变,建议石敬瑭先发制人。冯道历相唐晋,雕版刻印“九经”,都表现出了突出的实干才能。同时,他们深谙乱世中的生存策略,能够察言观色,左右逢源,于危机中表现出强大的心理素质。

第三个方面的原因是他们有一些可贵品质。如和凝在危急时刻对主帅贺瑰不离不弃,救其于乱军之中,可谓忠义;杨凝式自己虽穷困仍能接济贫苦百姓,可谓仁爱;冯道能够于乱世中解民倒悬,直言劝谏,可谓仁德忠直。他们积极汲引有才华的文人,冯道“凡孤寒士人,抱才业、素知识者,皆与引用”[4]1924;和凝“好延后进,士无贤不肖,皆虚怀以待之,或致其仕进,故甚有当时之誉”[4]1945,使一批有才之士脱颖而出,不至沦落底层。同时,他们悲天悯人,济世泽民,能为天下计,故能屡得信赖和倚重。

对于他们,历来评价不一,以冯道为例,如后唐明宗云:“冯道性纯俭,顷在德胜寨,居一茅庵,与从人同器食,卧则刍蒿一束,其心晏如也。及以父忧归乡里,自耕樵采,与农夫杂处,略不以素贵介怀,真士大夫也。”[4]1925-1926范质赞冯道:“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无间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8]9511时人认为冯道:“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体。”[4]1935同处易代之际的薛居正感慨:“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风;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礼。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谓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况于再三者哉!所以饰终之典,不得谥为文贞、文忠者,盖谓此也。”[4]1935薛居正能理解冯道的处境,认为冯道几易其主虽不可谓忠,但也实在是无可回避的不幸。但后世人却对他批判甚重,如司马光斥冯道为“奸臣之尤”[8]9512。这一评价是宋代儒家纲常建立之后的判断,是以政治昌平之际的道德来评价动荡中的文人。

后人与前人,亲历者与旁观者,自然有不同的感受和视角。唐末五代易代之际,时势使然,贰臣文人亦无可奈何,虽有亏缺,但未必像后人评价的那般无耻。唐末五代易代之际,“士之生于是时者,絷手绊足,动触罗网,不知何以全生也”[6]476,故以理解之同情,悲易代之际之士人,观照他们在易代之际心态的多面性、复杂性,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和分析其诗文作品,深化易代之际的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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