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适意
唐天宝四年,被后世尊称“诗圣”的杜甫来到济南,拜会北海郡太守李邕。二人此次饮宴欢会的细节,早已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唯有一首《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跨越千年,一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成为济南这座城市气派与风度最精确的概括。如今,在这座名士辈出的文化之城,人们仍可通过一座座建筑,触摸历史的遗痕,感受埋藏在济南城市深处的灵魂印记。
秋柳含烟,大明湖畔的一代诗宗
杜甫与李邕相会的“历下亭”,一般被上溯到郦道元《水经注》所载的“客亭”:“(泺水)北为大明湖,西即大明寺,寺东北两侧面湖,此水便为净池也。池上有客亭”。这座亭子本位于济南大明湖的南岸,“面山背湖,实为胜绝”,历经几度兴废变迁后,在清咸丰九年,由山东盐运使陈景亮主持,重建于大明湖东南一隅,由此,今日游人才得以继续观瞻它的尊容。
与历下亭隔水相望的,是新“明湖八景”之一的“秋柳含烟”。此处河红芙绿,波光粼粼;岸柳披拂,袅袅含烟,是一处幽静清雅之所,其中隐藏着清初诗人、文学家王士禛的重建故居——秋柳园。
“渔洋山人”王士禛,因避雍正皇帝“胤禛”讳,在乾隆年间改名为“士祯”,后世皆以此称之。这位出身山东新城(今桓台县)的文士,一生与济南有着不解之缘:他少年时于济南求学,青年时于济南寓居,常以济南人自称。最重要的是,济南记录了王士祯文学创作的高光时刻:他凭借题咏大明湖秋柳的诗词,名动天下,也因“三柳”在诗坛留下属于他的浓墨重彩。
清顺治十四年,王士禛在大明湖历下亭南面的天心水面亭与诗友邱石常、柳焘扬、通祝第等饮酒酬和。时值初秋,草木摇落,萧瑟寂寥,湖畔垂柳,叶始微黄,飘忽欲坠。诸人见之,无不睹物伤时,既感念良辰易逝,又慨叹世事兴衰,王士禛因此作赋《秋柳》四章: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
整组诗妍丽精工,修整含蓄,有清悲浅恨,但欲说还休;句句写柳,却通篇不见“柳”字,可担上“风神高迈”的赞誉。此诗一出,立成绝唱,大江南北和者甚众,一时“几为文字之祸”。《秋柳》四章蜚声遐迩,也因此成为王士禛留给世人的创作印象,他在大明湖岸读书之处,便有了“秋柳园”的雅号;文人雅士挥笔联句,步韵唱和,建館结社,也顺水推舟称其为“秋柳诗社”,自此深孚盛名。
田雯《论诗》中说“古今来文章之大莫善于诗”,王士禛以其清新蕴藉、天然洒脱的“神韵”诗风成为一代文宗,清人朱照称赞他“数椽馆舍明湖侧,后辈人传秋柳章”,清人殷誉庆也以“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时贤士皆从其游”,印证了王士禛在当时文坛的影响力。然而细推论之,与其说王士禛是天赋超卓的世外之人,不如说,他本就是继承“济南诗派”的集大成者。
传统诗学批评中,一般多认为唐诗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以筋骨思理见胜。祧唐抑或祢宋,始终是诗坛争论不休的问题。但“济南诗派”却以宽容大度的胸襟兼采众长,融情韵与气度于一炉,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因为济南本就“山水奇秀,必多遒文丽藻之士”。济南风物多澄波桥影、列屏碧山,自蕴诗性,故济南文人得以随物宛转,写气图貌,别开生面:宋朝时,有李清照、辛弃疾这“济南二安”熠熠生辉;自明以来,以历城人边贡、李攀龙为代表的“前后七子”众星云集,“词坛之雄将,曲部之异才”李开先、“文学之冠”于慎行异军突起;至于清代,济南诗坛气象云蒸霞蔚,鹰扬虎视,“京师三大家”之一刘正宗标举“济南诗派”旗帜,故有王士禛、田雯等才子辈出。王士禛既与这处钟灵毓秀的“诗地”前缘深厚,能够独步诗坛、尽得风流,也是理固宜然了。
奎虚书藏,中国最早的现代图书馆
在大明湖南岸,还隐藏着另一处古色古香的秘境。这座庭院安静清雅,曲径通幽,中有回廊匝绕、柳暗花明,或有曲沼引岫、通于回溪,又有虹桥卧波、台榭相接;园中遍植草木,檐前覆翠,桂树交柯对立;修叶栉比,梧竹叠绿。每到春日清晨,露气朦胧,飞花有台,游丝亘路,左有香滩荷菱,右则金鳞泳跃,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这颗镶嵌在盈盈水带的璀璨明珠,便是被誉为“济南第一标准庭院”的遐园,也曾是山东图书馆旧址。清末,山东提学使罗正钧提议效仿西方建立公共图书馆,以开民智、保国粹。齐鲁自古为圣人礼乐之邦,济南既然为省会,自当先做表率。
罗正钧仿照宁波天一阁藏书楼的格局,花费白银数万两,建造了这座东西长三十八丈、南北长三十丈的园林式文化设施。刚一落成,它便因花木扶疏的胜景,与天一阁共享“南阁北园”的美誉。后来更因其高达13 万卷的丰富藏书和16000余件金石藏品享誉海内外。作为全国建立最早的省级图书馆之一,山东图书馆的诸多藏书中,既存经史子集四部善本,又收列国宝书;在金石古物中,既有吴式芬、陈介祺等名家旧藏,也有汉代的熹平石经残石等传世精品,蔚为大观,在清末各省图书馆中首屈一指,素有“历下风物,以此为盛”的美名。不幸的是,后因日寇进犯,遐园横遭惨祸,时任馆长王献唐多方筹措,重建“奎虚书藏楼”。以“奎虚”命名,是因为二十八星宿中“奎星主齐,虚星主鲁,以二星之分野”,正包括了齐鲁的疆域。如今,这两座历经沧桑的建筑又合并在了一起,成为大明湖畔的又一处文化名胜。
济南与图书馆的故事远不止于此,早在距今近三百年前的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 年),济南学者周永年便在此创建起中国最早的公共图书馆——藉书园。济南,正是中国最早出现现代意义上公共图书馆的城市。周永年,字书昌,又字书仓、书愚,是“乾嘉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其生平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与“书”密不可分。他自幼好读书,四五岁时路过书店,就舍得用身上全部的钱买下《庄子》。历下古书不易得,周永年见之,哪怕是把自己的衣服都典当了也要买下古书,所以其师沈起元说他“百无嗜好,独嗜书”。
嗜书的周永年学贯三家,弱冠之年便已“名噪齐鲁间”,后奉诏入京编修《四库全书》,为当世硕儒,交往共事者,均是纪昀、桂馥、翁方纲等名士。在做学问之外,周永年也以“甲于山左”的巨量藏书称名一方,更是开了“私书公读”的先河。他认为,个人的藏书总是有限,“则以藏之一地,不能藏之天下;藏之一时,不能藏于万世也”,所以周永年在《儒藏说》中呼吁“ 与天下万世共读”,愿倾尽个人所藏,惠天下学人、利千秋万世。
为此,周永年联络桂馥等学者,在当时济南的东流水街(今五龙潭畔)创办“ 藉书园”。“藉”就是借的意思,“藉书园”即可以来借书的园子。园中积书一度达到五万卷,为进一步推广阅读,他选辑前人读书法三百二十七条,编成《先正读书诀》,成为中国推广读书方法的开山之作;他甚至设想“藉书园”能够做到“寒士则供其食饮”,“极寒者并量给束修,免其内顾之忧”,实现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提出的文人理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在进京编修《四库全书》后,周永年也将藉书园搬到北京。他变卖家产、祖业,四处采办图书,又雇佣书工,借抄四库馆秘籍,聚书十万卷,慷慨外借,嘉惠士林才子。
藉书园既是周永年的藏书处,又以保存文献和传播文明的两大功能,成为近代公共图书馆之滥觞。此后,藉书园历经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而世守藉书园的周永年家族,也从周永年,到其儿子、孙子,甚至到曾孙,亦整整经历了四代,延续近百年之久。
名士风流,济南潇洒天下无
在大明湖之外,济南的山水也独树一帜:七十二泉汩汩荡漾,随地皆成陂塘;明湖碧波菡萏映日,郭边万户临水;群山巍峙环绕城池,雪后千峰入城。也难怪黄山谷在诗中说“济南潇洒似江南”,民国名士周公才则感叹“济南究比江南好”。
在诸多赞颂之中,老舍《济南的冬天》首屈一指。“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怎会不是个理想的境界呢?更何況,济南的四季各有风韵:春天时,“济南的风每每在丁香海棠开花的时候把天刮黄,什么也看不见,连花都埋在黄暗中”;秋天时,“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然而,对于这位文坛巨擘,济南的胜致,除却山水,更有人情。从1930 年7 月到1934 年秋初,老舍于齐鲁大学执教,在济南整整住了四载,南新街58 号的老舍故居,便承载着这段相互陪伴的悠悠时光:没有课业时,老舍上午全心写作,午后“睡一大觉”,晚饭后出门散步,或在妻女陪伴下,静听小巷里的声声叫卖吆喝;及至闲时,或侍弄院中花草,或与小猫玩闹。
这座老城将老舍曾经期盼的,以及不曾奢求的东西一一尽数赠予:“在那里,我有了第一个小孩,即起名为‘济”“在那里,我写成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和收在《赶集》里的那十几个短篇”……老舍戏称“爸笑妈随女扯书,一家三口乐安居。济南山水充名士,篮里猫球盆里鱼”。
除了大作家的日常生活,南新街58 号亦有鹿鸣呦呦、宾朋满座:被称作“甲骨学西方第一人”的明义士,既是老舍的同事,也是他的近邻,与老舍时时走动;济南著名拳师马永奎与老舍因治疗背痛结识,后来又在他的《断魂枪》等多部作品中“刷脸”;忘年之交李长之,是最先评论《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等作品的著名批评家,同时是引荐季羡林与老舍相识之人。
喧闹的市井,也是老舍时常往来之处。趵突泉、国货商场的“曲山艺海”盛况空前,其中有艺人吴景春、吴景松兄弟,老舍是他们的老主顾,差不多每天必去捧场;嘴里满是大葱味的济南人,也是老舍书中频频提到的常客。这样的济南,是喧闹的,是热情的,是温暖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地招呼我:无论我到何处去,那里总有人惦念着我”;这样的济南,是熟悉的,是宽厚的,是安定的,“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的,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显明地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时光匆匆,1937 年,老舍最终离开了居住4 年之久的济南。临别之际,他衷心地祝愿济南,“成为全省真正的脑府,用多少条公路,几条河流,和火车电话,把它的智慧热诚的清醒的串送到东海之滨与泰山之麓”。这不仅是美好的幻梦,更是逐渐落地的现实。
泉韵千年的济南城,以绝妙山水哺育了一方名士,在中国文学史自成一座丰碑。这座城,正如元人张养浩《登历下亭》诗句所言——风烟谁道江南好,人物都传海右高。
编辑+李锦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