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巷“摇铃”声未远——宝兴里速写

何振华/文

宝兴里位于上海市黄浦区金陵东路，是典型的二级旧里，居民居住环境狭小拥挤，消防隐患突出。为了保障社区安全，1949 年宝兴里居民福利会成立之初，就组织居民建立了“冬防队”，冬季火灾高发期，每天一早一晚由居民义务在社区巡逻。20 世纪90 年代，“冬防队”转变为“摇铃队”，居民志愿者365 天，无论过年过节，刮风下雨，都坚持开展平安巡逻，悦耳的铃声成为社区平安的象征。

春节二三事

我这篇“速写”见刊的时候，正值农历癸卯新春。我不能不想到出现在宝兴里的两幅真实的春节画面，或曰两个喜迎新年的动人镜头：

镜头一：中国人最讲究团圆，尤其是在春节。2016年除夕夜里，即使家家户户关着门，愉快的说笑声依然调皮地从门缝里往外钻。而此时此刻，宝兴里居委会办公室却灯火通明。这是上海“禁燃令”实施后的第二个春节，大年夜这样重要的节骨眼上，谁都不能掉以轻心。像宝兴里居委会党总支书记徐丽华这样的干部要全程值班，对接好巡逻人员，为的就是“零燃放”的目标。“我们居民区有3 个巡逻区块，一共安排了十余名志愿者，除了居委干部都是我们平安摇铃队的队员。”徐丽华的嘴角微微扬起，“记得禁燃第一年的时候，队员们还立了个‘大功’！”

时间退回到2015 年，还是除夕夜。正在带队巡逻的老周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这时候打电话，难道是……用冰冷的手点开通话键的瞬间，他深吸了一口凉气。但随着通话的深入，他眉间刚刚凝结的皱纹又平缓下来。原来，给老周打来电话的是一名摇铃队的队员，他在巡逻时，正好碰见一个小区居民出门准备放烟花，他连忙一个箭步上前劝阻。一番口干舌燥后，居民满口答应不会再放，可实际上压根没有把烟花抱走的意思。看着眼前的情景，队员揣度出了居民的想法：无非是想等巡逻人员离开以后再放。于是，那个队员干脆就站在居民身边不走了。一年365 天，摇铃队队员的巡逻工作从来没落下过，要说这经验和耐心，恐怕是没人比得上。果然，在寒风里足足站了有半小时，居民率先“败下阵来”，看到他们的态度如此坚决，也只好作罢。由于禁燃第一年的基础打得好，当猴年的钟声敲响时，宝兴里居民区一片静悄悄。

镜头二：2018 年2 月16 日，大年初一。一大早，在宝兴里这个有着近百年历史的石库门里弄生活了60 多年的俞其英老人，早早开亮了楼梯间的灯，等候着孩子们来给她拜年。老人膝下育有一儿三女，四世同堂。老伴去世两年了，她独自居住在14 平方米的小屋里。头顶上是12 平方米的阁楼，几个孩子都曾在上面住过。平时，她常会到小区花园同老邻居们一起聊聊天、锻炼锻炼身体、逛逛超市，她也会在不远的那爿新开的点心店里吃喜欢的包子和粥。过年吃年糕，是俞其英一家几十年不变的习惯，寓意“年年高”。大女儿宣伟炎第一个到，给老母亲递上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老人与远方的亲戚视频聊天，老朋友们也打电话来给她拜年。下午，家庭成员陆陆续续赶来了。过去，全家人围着小方桌吃团圆饭；上世纪80 年代，子女们先后结婚成家了，小方桌变成了大圆桌；再后来，子女们各自有了下一代，14 平方米的小屋坐不下了，每年轮流接老人去自家过年；近两年，第四代出生了，大家就到宝兴里附近的饭店吃团圆饭。外面“摇铃队”的平安铃声适时响起，伴随着屋内的团团和气。中新社记者记录下了这幅属于宝兴里的春节画面，子女们送来的年货放入木桶内保存，换上新衣的俞其英在儿孙们的搀扶下，动身前往附近的饭店吃团圆饭。老人的精神很好，健步走下楼梯，满面笑容迈出石库门。

不仅仅是“五十年无火灾”

宝兴里居委会的活动室里，摆放着一块醒目的金字奖牌——“五十年无火灾荣誉单位”。这是1998 年的“11·9”这一天由上海市防火安全委员会、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和市总工会共同颁发的。50 年无火灾，对于这样一个上海滩典型的“二级旧里”来说，凤毛麟角。

宝兴里的地理位置，是在金陵东路、福建南路、浙江南路、宁海东路之间（沿福建南路为吉安里，也属宝兴里居委会管辖）。这片里弄在1949 年之前地痞流氓横行、烟赌盗娼猖獗，是出了名的藏垢纳污之所。必须发动群众、依靠群众，从我党群众工作的优良传统和宝贵经验中，寻找宝兴里治理的方法。时任接管专员、第五办事处主任的王怡白之子王晓鸥在回忆父亲时说，当时黄浦区的地位当然非同一般，不仅是大上海的窗口，更是我们党能不能管理好这座城市的“风向标”。宝兴里地处黄浦区中心位置，王怡白深入了解宝兴里居民的意愿，决定组织居民解决自身实际问题，改善当下生活环境，以宝兴里作试点，“解剖一只麻雀，树立一个样板”，继而逐步向全区乃至全市推广。从筹备到成立，历时三个月，1949 年12 月10 日，上海第一个居民组织——“宝兴里居民福利委员会”诞生了。

当时的上海百废待兴，市政管理机构尚未建立，市民遭遇的诸如旧房损毁、漏雨、房租纠纷、停电断水等日常生活难题，只能依靠基层自治、居民互助得以改善或解决。在居民福利委员会正式成立之前，面对艰苦复杂的恶劣现状，王怡白带领党员干部们走进一条条弄堂、走访一户户家庭，核对户籍，摸清底数，让居民感受到形势积极变化的同时，自己也充分了解群众亟待改变里弄存在的“一团糟”现象的强烈诉求。1949 年12 月30 日的《文汇报》上，有这样一段记载：“分批召开了六次小型的居民座谈会，每户出席一人，男女老幼贫富会聚一堂，会上首先针对居民的思想顾虑，耐心进行解释，对他们分析治安和卫生工作的重要性……”正是这样善于发动民主，让大家都能为自己的事情“发声”，宝兴里居民福利委员会在居民广泛参与的基础上组建成立：每幢房子推选一名居民代表，如果一幢房子有15 户以上可以推选两名居民代表，5 名代表推举一名居民小组长，通过反复协商、民主选举，在居民小组长选举的基础上，最终产生了宝兴里居民福利工作委员会。宝兴里居民第一次有了当家作主的感觉。

宝兴里“五十年无火灾”的宝贵荣誉，缘起居民福利委员会的成立。上海原本的老式里弄空间逼仄，消防隐患非常突出。为了切实保障社区安全，1949 年宝兴居民福利委员会成立之初，即组织居民自发建立了“冬防队”。冬季是火灾高发期，每天一早一晚由居民义务在社区巡逻。直至20 世纪90 年代，“冬防队”成了“摇铃队”，一年365 天，“摇铃队”每夜巡逻，悦耳的铃声，成了里弄平安的象征。准确说，“五十年无火灾”，不仅仅是一种荣誉，更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自觉践行公民意识的生动写照。宝兴里居民自发组成的这支消防安全巡逻队，事实上延续了七十多年。随着2020 年旧改步伐的加速，居民们虽然迎来了乔迁之喜，但这支队伍依然形散神不散……

“零距离”与“凝聚力”

宝兴里旁边就是名闻遐迩的云南南路美食一条街，以及早已经形成琴行特色的金陵东路。也是因为“旧改”、提升城区功能能级，原住民搬离了，走在现今冷冷清清的马路上，我边寻宝兴里居委会的门牌，边在搜索着此地曾经的熟悉印记。

外滩街道宝兴里居委会党总支书记徐丽华、居委年轻的顾主任接待了我。让我感到欣喜的是，她们约了三位宝兴里居民作为代表，特地从各自蛮远的新居赶来参加这次访谈。第一个发言的吉大姐，1995 年就搬离宝兴里了。她是老党员，组织关系一直留在宝兴里，不舍得接转。她习惯了隔不久时日就约上昔日的几个老邻居来居委会聚聚叙叙。吉大姐是宝兴里“摇铃队”成员之一，虽然是志愿者，但居委平时对队员们的要求非常严格。晚上7 点到9 点值班的两个小时，除了在小区弄堂里巡逻、摇铃的，值班室里一分钟不脱人、不早退。一旦有居民来访无人接待、来电无人接听，情况反映到街道上级或出了问题，居委会书记肯定要追查。每月一次消防专题会议，每次党员的组织生活，居委会都抓得实抓得紧。一句话，基础工作做到位了，“摇铃队”不是形同虚设，样样工作不敷衍塞责。

老周是“摇铃队”的副队长，爽直。我问他，怎么看待自己多年里坚持不懈、默默承担的这份繁琐而根本无利可图的“差事”？我说我不要听高大上的漂亮话，我要听实实在在的接地气的“故事”。老周说，表面上看，“摇铃队”平时的工作无非是街面消防器材的巡查，以及夜里的值班、巡逻、摇铃这些常态化的事务，但碰到最多的事情，是居民尤其是老年人经常会来求助的琐事，比如谁家的灯不亮啦、水龙头坏啦、电线短路啦，第一时间总会想着找他解难。被人需要的存在感，本身就是劳动者的一种光荣。像每周一次的消防器材巡查，是查仔细了而绝对不是走过场，查过了，领导再来检查一遍，这已经形成了气候，辖区内所有的住户、店铺、门面，对方都能积极配合。老周说起有个老人，家里两个大房间，20 多平方米，每天捡来的垃圾堆满了房间、堆到了屋外走道，不光是影响环境卫生，更是消防隐患。他说，老人爱捡垃圾并不少见，不是因为他们经济条件差，恰恰是孤独。宝兴里动迁了，他自己这一身“摇铃队”志愿者制服没扔掉。今年沪上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封控期间，宝兴里居委会干部一声召唤，召之即来，“返聘”平安巡逻志愿者岗位。干部们也格外关心他们的生活物资，送菜给他们。老周告诉我，“摇铃队”近30 人，年龄都在60 岁以上，每月一次的聚会AA 制，大家结下的感情之深，可以说的“故事”之多，一言难尽。

宝兴里居委会负责消防安全的干部李老师介绍说，他们这个“摇铃队”，正名是“自治消防监督队”。所有队员都经过了培训专业知识，定期组织灭火实操，考取消防专职证书，首先是自己监督自己。居委会起的是组织功能。自治队每周一次活动日，安排落实部署，摆问题，提隐患，解决大家解决不了的问题。自治队完全靠所有成员的自觉自愿，一年几次请消防支队来指导逃生及消防演练，平时在巡查中真正做到对居民晓之以理，对住户微型消防龙头和消防器材的检查不厌其烦。说起老周，李老师告诉我，退休之前的老周与四邻不搭界，宝兴里老人和外来租住人员多，自从加入了自治队，他就成了居民们离不开的热心人。电器老化，找他维修，他常常是自掏腰包为对方购买配件。老周的爱人是植物人，常年住养老院，除了每月一次探望，他几乎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自治队的工作。我问李老师，如何评价这支自治队的专业性？她语气坚定地说，隐患险于明火，预防必须是全覆盖。队员的专业素质训练很重要，光有常识不够，常须实操演练。有一趟，发现电线着火，自治队的毛队长因为训练有素，一下就灭掉了火势，而她面对火情那一瞬间紧张得不知所措。

采访结束前，我请徐丽华书记说几句。我直截了当问她，宝兴里有没有发生过火灾？她不加迟疑、毫不掩饰、脱口而出：“有过，当然有。”2014 年春节，宝兴里6号四层顶楼因为电线老化短路而着火。火情发生在午夜，有人甚至受惊吓去世。徐丽华与居委干部们为各家抢出必需品、四处找宾馆安置居民，折腾到天亮。她对我说，正是这一场火灾，让她在后来担任党总支书记时即决定组建这一支自治消防监督队。并且，把一个松散的组织建设成常抓不懈的、有严格规章制度、有专业水准的高素质队伍。宝兴居民区还专门成立了社区消防学校。自治消防监督队每周查一次楼栋，周二查，周三出告知书，周四居委干部上门处置。几年下来，队伍壮大了，辖区内的居民不仅消防安全意识增强了，而且很多人都主动跑来居委会提出自愿加入自治队，并以能够成为其中一员深感光荣和自豪。徐丽华介绍说，2018 年宝兴里在微更新改造中，率先成为外滩街道试点，专门请了专业设计团队，能装尽装，安置了33 个电动自行车充电桩，方便居民，免费使用，不再发生私拉电线的问题，消除了安全隐患。微更新改造后的宝兴里小区，对外来车辆实施严格控制，外来快递、外卖车辆一律不得停入小区；十扇出入口大门安装电子门禁；晚间11 点至次日凌晨5 点，居民从设有治安岗亭的宁海东路129 弄弄口大门进出；小区内的晾衣架重新调整，布局更合理、架子更新颖；金陵东路300 弄将老式路灯全部替换为节能灯带，居民们都说晚上看路更清楚，回家心里更踏实了。

一次特别的“动员会”

党的二十大召开的当天上午9 点，位于金陵东路宝兴里的宝兴居民区党群服务站内，二十多位居民区党员、社区志愿者和居民代表相聚于此，举行了一场“动员会”。大家不约而同穿上橙色志愿服务背心，喜气洋洋地围坐在服务站点内，收看宝兴里创下中心城区大体量旧改征收速度的微电影，回味着宝兴居民区的红色过往。居委会还买来鲜肉月饼，大家边吃边聊，甚至开始畅想来年的好光景，火热的场景宛若过大年。徐丽华这样解释：“因为抗疫那段时间社区志愿者、广大居民太辛苦了，特别在宝兴里，邻里间互帮互衬的举动不胜枚举。”再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距离宝兴里不远的余庆里地块就将启动旧改征收的二轮征询，要争取一切时间，发挥宝兴里抗疫期间踔厉奋发的精气神，做好事前的沟通工作，再作动员，让余庆里的居民们乘着旧改东风，早日搬离老宅，真正在来年过上好日子。徐丽华说，和宝兴里一样，余庆里地块中很多都是60 岁以上的老居民，抗疫成功靠的就是大家齐心协力。这场来之不易的团圆，凝聚老居民区珍贵情感的同时更有思考：如何好好珍惜由无数人拼了命抢回来的“日常”。徐丽华说，同社区里的居委干部、党员群众一起收看二十大开幕电视直播时，她边听边记，仔细地捕捉着、领会着习近平总书记报告中的每个关键词。她表示，宝兴居民区党总支这次获得了“全国抗击新冠肺炎疫情先进集体”和“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两项荣誉，这是属于每个参与者的集体荣誉，更是一种责任，一定要踔厉奋发，把学习二十大精神的动力真正融入当下的各项工作中去，努力传承好宝兴里老一辈居委干部的“恒心、耐心、决心、虚心、雄心”的“五心”工作精神，不忘初心，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市党代表职责使命，做一个“爱民、亲民、为民、靠民、惠民”的新时代基层党务工作者。

采访两个多小时，时间很快过去了。史料记载，当年的宝兴里，92 幢房子、574 户，每幢房子推选一名居民代表，5 名代表再推举一名居民小组长，经过反复协商、民主选举，产生出15 名福利委员会成员，主要由家庭妇女、在职职工、失业工人、工商业者等担任，让群众选出了大家共同信任的人。曾经的富家小姐单粲宝，当选居委会首任主任，她带头捐款捐物，并把自家的堂屋改成了居委会办公场所。当时福利委员会的委员们全都是义务工作，没有分文劳动报酬，还要自掏腰包购置办公用品。曾经流行着一句话：“自吃饭，无工钿，倒贴鞋袜钿”，但委员们无怨无悔，工作干得热火朝天。1951 年，福利委员会正式改名为居委会。七十年倏忽，当年很多参与“申城第一居委会”创建的人已作古。后来的宝兴里，居委干部不满10 个人，管理着宝兴里、余庆里、东新大厦三个社区，1800 余人。

左图：1949 年12 月10 日，上海第一个居民组织——“宝兴里居民福利委员会”正式成立，图为居委会成立后组织居民进行卫生大扫除，迎接即将到来的节日

右图：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居民自愿加入宝兴里“自治消防监督队”，并以能够成为其中一员深感光荣和自豪

宝兴里的故事还在述说。宝兴里的精神还在赓续。

“居民同志们，大家关好门窗，防火防盗，火烛小心……”如此熟悉而亲切的伴随着摇铃的小辰光声音，就像曾经传遍上海滩的“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的吴侬软语一样，随着这座城市无数石库门老弄堂的消失而逐渐飘散。渐行渐远的只是某种声音，让彼此愈走愈近的，毕竟是信念和依靠。用上海话来表达，“零距离”与“凝聚力”听起来谐音。但温暖心底的，应该是一个属于共同的永远春意荡漾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