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有,韩研庆
(延安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院,陕西 延安 716000)
丁玲最初是以描写“具有近代教养,在自我意识中觉醒,有敏锐的感受性而又无法找出人生的明确目的和方向”[1]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而蜚声文坛的,后来受胡也频等革命者的影响,她开始尝试将革命和文学结合起来,但却局限于此,无法在文学创作上更进一步。当丁玲深受题材困扰之时,左联关于“大众化”问题的讨论给丁玲的创作开辟了新的思路,革命者、革命文学运动和工农群众的斗争开始进入丁玲的艺术视野。1936年11月,丁玲来到延安。从上海到延安,她的生活和文学创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这期间,丁玲开始正视自己、纠正自己、创造自己,并陆续出版了《一颗未出膛的枪弹》《东村事件》《压碎的心》《新的信念》《县长家庭》《入伍》《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夜》九篇短篇小说。本文主要以这些作品为中心,讨论丁玲短篇小说的语言风格特点。
“语言风格是人们运用语言表达手段所形成的诸特点的综合表现,它包括语言的民族风格、时代风格、流派风格、个人风格、语体风格和表现风格。”[2](P6)本文只讨论丁玲延安时期短篇小说语言的表现风格。“风格手段是语言风格得以形成的物质基础,是体现风格的外部标志。”[2](P121)表现风格类型多样,主要有华丽、朴素、含蓄、明朗、通俗、典雅、豪放、柔婉、庄重、幽默、简练、繁丰等。经过文本细读与理论研究,笔者认为丁玲延安时期短篇小说语言的表现风格具有通俗、简练的特点。使风格手段得以生成的最主要的基本材料就是语言要素表达手段,即语音、词汇、语法,以及修辞格等非语言要素。下文也主要从这几个方面来分析丁玲延安时期短篇小说语言的风格特征。
在延安时期,丁玲不再拘束于自己的狭小空间,而是逐渐走向战斗的原野,走向人民生活的场所。在她的短篇小说里,采撷了大量的陕北方言词语,真实地反映了陕北地区工农群众在抗日战争时期的生活。下面主要就词语的选择、音节的安排和修辞格的运用讨论丁玲小说语言的通俗风格。
1. 词语的选择
“词汇是语言的建筑材料,是语言风格赖以形成的十分重要的物质材料因素。”[3]丁玲在小说创作中注重运用常用词语和方言土语,从而构建出通俗的语言风格。如:
(1) 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妇女,拈着一块鞋片走到他面前,摸着他冻裂口的小手,问他:“你到底是哪搭人,你说的话咱解不下嘛!瓦窑堡的?你娃娃哄人咧!”(《一颗未出膛的枪弹》)
(2) “知道我身体不成,总是难活,连一点忙都不帮,草也是我铡的,牛要生仔,也不管……”她好像已经站了起来。他怕她跑过来,便一溜下炕,往院子里去了,他心里却还在赌气的说:“牛,小牛都给你。”(《夜》)
(3) 她便在这时劝大家都上队伍去,只要别人一迟疑,她就吼起来了:“你这孱头,你怕死!好!你等着日本鬼子来宰你吧,我看见宰这样烂棉花一样的人呢。”(《新的信念》)
这两段,语言浅显易懂,并运用了大量的陕北方言土语,如例(1)(2)中的“解不下”“哪搭”“鞋片”“难活”等,保持了农村生活的原香本色,强化了小说的地域色彩。丁玲还运用了具有陕北方言特色的语气词“嘛”“咧”等,展现出说话者的腔调和态度,显得富有生活气息和地方风味。另外,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丁玲在小说中谨慎选用粗俗词语,如例(3)中的“孱头”,联系前后的话语,可知是懦弱者的意思,贴切地状写出人物的个性特点和强烈的爱憎感情。
2. 音节的安排
语音是语言美的一个重要因素。高尔基说:“语言的真正的美,是由于言辞的明确、明朗和响亮动听而产生出来的。”[4](P150)丁玲的短篇小说中,对音节的安排是比较讲究的,既有双音节词语的安排,也有三音节词语和多音节词语的安排,读起来流畅顺口,颇具音乐美。如:
(4) 二婶觉得太委屈了,嘤嘤的在被子里哭,受了惊骇的娃儿,也哇哇的哭了。(《新的信念》)
(5) 黄昏很快的就罩下来了,苍茫的,凉幽幽的从远远的山岗上,从刚刚可以看见的天际边,无声的,四面八方的靠近来,鸟鹊打着寒战,狗也夹紧了尾巴。人们都回到他们的家,那惟一的藏身的窑洞里去了。(《在医院中》)
(6) 从那地的尽头,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地划在那死寂的铅色的天上。(《我在霞村的时候》)
“通俗的语言对音节的安排是颇为讲究的,因而顺口顺耳,明快晓畅。”[4](P150)这几句话对音节都有一定的安排,主要运用了叠音手段。例(4)是AA式,摹拟二婶和孩子哭泣的声音,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小说语言的形象性,使人如闻其声。例(5)是ABB式,突显出环境的苍茫和寂凉。例(6)是AABB式,形容树枝的枯萎稀疏,给人以视觉上的形象感受。正是对叠音手段的使用,使丁玲的小说语言富有强烈的节奏感,顺口顺耳。
3. 修辞格的运用
“通俗语言中并不回避运用辞格。但组成辞格的材料必须是群众熟稔的,很容易理解的。”[4](P147)丁玲的短篇小说中有许多以俚俗见长的比喻、排比、夸张,构成的材料都是大众所熟悉的,构筑联想巧妙、自然,很容易让人理解,充分体现了小说语言的通俗性。
(7) 那黑字也被雪水淋洗得狼藉了,像满挂着鼻涕眼泪的苦脸。(《新的信念》)
(8) 围拢来看的人一层一层的在增加,多少人在捏一把汗,多少心在担忧,多少眼睛变成怯懦的,露出乞怜的光去望着连长。(《一颗未出膛的枪弹》)
(9) 然而有一滴什么东西落在地下了,女人在哭,先是一颗两颗的,后来眼泪便在脸上开了许多条河流不断地流着。(《夜》)
例(7)使用了比喻的修辞格,把被雨水淋洗得狼藉的黑字比作满挂着鼻涕眼泪的苦脸,富有画面感,给人留下遐想的空间。例(8)使用了排比的修辞格,强调了众人对小红军的担忧,以及对连长的期待之情。例(9)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格,将女人脸上的泪水夸大为河流,突出女人的委屈和悲伤。构成的材料都是些十分常见的事物,充分体现了小说语言的通俗性、大众化。
语言的简约精要在我国历来是备受推崇的。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道:“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蓄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丁玲因此也较为重视小说语言的简练,她在延安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因篇幅比较短,文字容纳有限,所以她的小说语言简要凝练,构建出简练的语言风格。
1. 词语的选择
(10) 天气很冷,他们好奇的心却很热,他们在严寒底下耸着肩,弓着腰,拢着手,他们吹着气,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探索着很有趣的事似的。(《我在霞村的时候》)
(11) 而那个“桑科”却一声不响坐在屋角的火旁边,他替他们烧着炮茶的开水,紧紧地闭着尖嘴,嫌恶地想着:“批评就批评,打死我也得回队伍上去。”(《入伍》)
(12) 他不愿说什么,心里又惦着牛,便把身子朝窑外躺着。他心里想:“这老怪物,简直不是个‘物质基础’,牛还会养仔,她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会下蛋了的母鸡。”(《夜》)
“简练的语言用语不求繁多,贵在精当。”[4](P83)精当的语言表现形式众多,其中尤以词语的精当浓缩最为突出。丁玲延安时期的短篇小说在语言上对词语的选择就显现出精当的特点。如例(10)用了一组恰切的动词:耸着肩、弓着腰、拢着手、吹着气、你看我、我看你,极其简练,形象地叙述了众人为了满足好奇心不惜冒着寒冷的天气凑热闹。这和鲁迅先生在《药》里提到的“看客”不谋而合,反映出人性的冷漠。例(11)中的“桑科”是塞万提斯所著的《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的侍从,是纯朴、忠实而富有常识的典型人物。这里用来指代杨明才,寓繁于简,传达出杨明才的纯朴、忠实。例(12)使用词语变异,将政治学术语“物质基础”和人、牛联系在一起,故意“混淆”概念,从而产生丰富的内蕴,使小说语言生成简练的风格。
另外,丁玲延安时期短篇小说语言的简练还体现在她对标点符号的使用上,其中以省略号达到简练目的的手段最为突出。如:
(13)他并没有等到我的答复,就又说下去了,几乎是自语:“是我不好,还能说是我对么,难道不是我害了她么?假如我能像她那样有胆子,她是不会……”(《我在霞村的时候》)
作者在此处用省略号中断了说话,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根据前边的话语,可以揣摩出后面的意思是贞贞不会受到日本鬼子的侵害。
2. 句式的选用
“紧句指组合紧凑、语势紧迫的句子,常常把几个意思集中到一起说,表现在句子成分里多用联合词组,停顿较少。”[2](P168)丁玲延安时期短篇小说语言较多使用紧句,表意丰富集中,呈现出紧凑、简练的语言风格。如:
(14) 我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有血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这样。(《我在霞村的时候》)
(15) 天也是死色的灰白,迷迷蒙蒙,无感觉的、不止的飞着雪片。(《入伍》)
例(14)“喜欢”的宾语是个偏正词组,这个偏正词组的定语是联合词组“那种有热情的、有血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又有明朗的性格”,中心语是“人”,整句话内容丰富集中,结构严密紧凑、凝练,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如果不用联合词组做句子成分,就得写成:“我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性格,有血肉的性格,有快乐的性格,有忧愁的性格,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就显得松散,不如原句紧凑简练有力。例(15)“天”的谓语是联合词组“死色的灰白,迷迷蒙蒙”,状语也是联合词组“无感觉的、不止的”,结构紧凑,形象地刻画出天色灰白和雪下不止的场景。
3. 修辞格的运用
秦牧指出:“精警的譬喻真是美妙,它一出现,往往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它具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可以使事物突然清晰起来,复杂的道理突然简洁明了起来,而且形象生动,耐人寻味。”[5]丁玲延安时期的短篇小说中有许多精警的比喻,语言的表达效果更为凝练和清晰。如:
(16) 她总用着白种人看有色人种的眼光来看一切,像一个受惩的仙子下临凡世,又显得慈悲,又显得委屈。(《在医院中》)
(17) 赵老爷扬起脸冷冷说道:“可以,我并不稀罕,她虽说强壮得像条牛,却不能做一条牛的事,只要你把钱还我,就领了去吧。”(《东村事件》)
这两例都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格,例(16)将产科主任的太太比作“受惩的仙子下临凡世”,再加上前文“总用着白种人看有色人种的眼光来看一切”,生动形象地描写出她的高傲和虚伪。例(17)倘若仅将人比作“牛”,那不能谓之精警,但从“赵老爷”嘴里说出来,含义却深刻了不知多少。
“语言风格的形成因素是多方面的,概括起来就是物质材料因素和制导因素。”[6]物质材料因素指的是语言的内部因素,也就是上文提及到到的语音、词汇、语法和修辞格等各种表达手段。制导因素即外部因素,它包括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两个方面。
丁玲小说语言风格的形成主要与她的生活经历和审美素养相关。
1. 生活经历与语言风格
“表达主体的生活历程与语言风格的生成有密切关系。”[2](P62)1904年,丁玲出生于湖南临澧佘市镇高丰村。年幼时,丁玲便在母亲余曼贞、九姨向警予、陶斯咏等进步女性的言传身教下,接触到了革命的火种。之后在瞿秋白、冯雪峰、胡也频等人的影响下,她逐渐开始了解革命,了解马克思主义思想。1930年,她更是加入了左翼联盟,成为左翼作家。1932年,丁玲坚定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3年5月,丁玲在上海被国民党特务秘密逮捕,随后被押解至南京并遭到囚禁,开始长达三年的牢狱生活。1936年9月,丁玲在多方友人和党组织的帮助下离开南京去往延安。丁玲从当时欧化的大城市上海来到延安,不但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面对的读者群也有很大的不同。由此,丁玲走出了文学的象牙塔,开始接触更广阔的世界。这样的生活经历为形成其延安时期短篇小说通俗简练的语言风格奠定了基础。
2. 审美素养与语言风格
“文学的审美特质决定了作家的审美素养,直接制约着作家的创作实践,文学语言是文学作品的物态化形式,是体现作品风格的一个重要的审美因素,作家的审美素养最易从语言风格上体现出来。”[7]作为深受“五四”影响的作家,丁玲具有强烈的个性意识,她追求自由、民主和解放,曾说过“我是喜欢自由的,要怎么样就怎么样”[8]之类的话 。对于延安文艺,丁玲指出:“然而却自有它的特点,那就是大众化,普遍化,深入群众,虽不高超,却为大众所喜爱。”[9](P19)在《适合群众与取媚群众》一文中,丁玲又提出:“不是把我们变成与老百姓一样,不是要我们跟着他们走,是要使群众在我们的影响和领导之下,组织起来,走向抗战的路,建国的路。时刻记住自己的责任,永不退让,永不妥协,才是我们应有的精神。”[9](P22)因此,丁玲在延安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语言中,并没有一味地使用方言土语,而是根据说话者身份的不同,有选择性地使用,寻求语言与人物的身份达成一致性的可能,使小说语言呈现出通俗简练的风格特点。
丁玲延安时期短篇小说语言风格的形成除了与其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审美素养等主观因素有关之外,还受到社会时代和地域文化等客观因素的影响。
1. 社会时代与语言风格
“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个特殊的语言环境,而个人语言的建构必须以一定时代的语言环境为基础,一个作家不可能远远地超越既定的语言环境。”[10]这表明一个作家的语言风格的建构离不开其所处的社会时代,丁玲短篇小说语言风格的形成自然也受到了社会时代因素的重要影响。全面抗战爆发后,延安吸引了大批国统区和沦陷区的知识分子。不久,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开展起来,强调党的文艺政策的基本方针是为群众服务和如何为群众服务的问题,文艺工作者应站在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立场,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丁玲在延安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为她坚定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指出的文艺方向奠定了基础,她之后创作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即是有力证据,在小说语言通俗化、大众化的风格上前进了一大步。
2. 地域文化与语言风格
地域文化对作家的创作个性和语言风格的形成有着一定的影响。从1936年起,丁玲在延安生活战斗了十余年,她“积极投身于各种政治活动,发起和组织文艺工作者协会,担任中央警卫团政治部的副主任,当过西北战地服务团的团长和《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参加过边区的大生产运动”[11]。她以极大的热情去陕北边区开展抗日宣传工作,努力和工农大众交流、沟通,熟悉他们的生活和语言,使自己适应了延安艰苦的斗争环境。为了真实地反映延安时期工农大众的生活,丁玲采撷了大量的陕北方言词语,包括名词、动词、代词、形容词、语气词等,还包括一些詈骂语,并将其运用到小说语言之中,浅显易懂,让普通民众都能听得懂。同时,丁玲还把陕北地区特有的地形地貌、民俗文化置于文学表现之中,形成了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促进了文学大众化的实现,这也促使她的小说语言呈现出通俗简练的风格特点。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文学语言经五四白话文运动,在之后的十余年里逐步完成了从文言到白话的转型,初步具备了现代性的特点。这次转型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通过一代代作家的探索和实验累积完成的。丁玲作为新文学第二代中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在现代文学语言建设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尤其在延安时期,丁玲匡正了自己早期作品过分欧化的语言特点,对复杂修饰语和句式的使用也明显减少,常以平铺直叙的手法,将群众的语言合理运用到小说之中,使小说语言显得通俗、简练,让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群众也能听得懂,推动了文学语言的大众化、通俗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