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日明 李 庆
“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80 页。1856 年4 月14 日,马克思在纪念英国宪章派报纸《人民报》创刊四周年的宴会上如是说。当马克思说“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时,他已经预见到了一个技术时代的来临。但令他担忧的是,这个时代将在资本原则的支配下走向一个由资本—技术所统治的时代。因此,如何理解资本与现代技术②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海德格尔认为技术是一种解蔽方式,但是古代技术和现代技术有着根本的区别。古代技术与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和谐的“应合”关系;而现代技术把自然当作持存物(Bestand),它以现代精密自然科学为依据,向自然界提出蛮横要求,是对自然界进行的强迫式解蔽。参见[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文集: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年,第11-16 页。本文中的“现代技术”一词沿用海德格尔所描述的特征。的关系,如何站在哲学的高度展望现代技术与人类未来,这些问题构成了马克思资本—技术文明批判中的重要问题。在马克思看来,对资本—技术文明的批判无法也不能绕开对资本原则的揭示,而要理解资本的原则,进而理解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理想,就必须首先回答资本如何出现这一问题。本文通过马克思感性活动的存在论(本体论)原则阐述了资本的产生及其所具有的普遍性力量,并在此基础上围绕资本—技术文明的本质逻辑这个主题,展开讨论了资本与现代技术的关系,论证了现代技术的本质乃是资本生产。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理想是对资本—技术文明的积极扬弃,是一种新—技术人类文明。本文认为,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理想只有在感性活动的存在论原则中才能获得正确的理解,倘若不然,历史唯物主义关于未来社会的理想将被经济决定论所遮蔽。
资本原则构成现代世界的本质—根据,现代世界伴随资本与现代技术的扩张而展开。现代技术在人类生活世界中的全面铺展已然构成了当前人类文明的基本特征。因此,我们对现代人类文明的考察无法绕开对资本原则的理解。在《资本论》第1 卷中,马克思指证,商品的生产和流通,是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71 页。可见,资本产生的历史前提包含有“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这二重维度。并且,因为“商品的生产”在逻辑上构成了商品得以流通的前提,所以在这二重维度中,“商品的生产”乃是更为基础的维度。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产商品的活动是在雇佣劳动的关系中完成的,因此,马克思说:“没有雇佣劳动,就没有资本,就没有资产阶级,就没有资产阶级社会。”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88 页。可见,雇佣劳动构成了整个资本文明的基石,是资本文明得以扩张和展开的前提。这样,我们就将资本如何产生的问题便转变为了雇佣劳动如何产生的问题。
雇佣劳动的产生是货币变为资本的历史条件,这一历史条件被马克思表达为: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即货币的持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198 页。通过分析,马克思的这句话又可以被拆解为以下两个问题:(1)为什么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需要雇佣自由工人?(2)为什么会出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对于这两个问题,我们可以在这样一条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中得到答案,即: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是一切历史冲突的根源。④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67-568 页。根据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以及之后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阐发的感性活动⑤在《巴黎手稿》(即《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将费尔巴哈的感性提升为感性活动,并以此完成了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变革,形成了新的存在论。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中,马克思对这一新的存在论原则做过明晰的表述,即:“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人的感性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发展了,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中译本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03 页;德文本参见K. Marx, F.Engels, MEW Bd.3, Berlin: Dietz Verlag , 1978, S.5。(die sinnlich Tätigkeit)的存在论原则,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亦可以被表达为个人的感性活动与积累起来的作为感性活动之结果的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也即人类新的自发分工与旧的社会权力形态(交往形式)之间的冲突。
我们知道,商品的生产和流通无法在西欧封建的等级—依附关系中全面展开,因为这种等级制度下的人身依附关系意味着个人的自由劳动无法实现。地产和束缚于地产上的农奴劳动以及拥有少量资本并支配着帮工劳动的自身劳动是封建时代所有制的主要形式。中世纪欧洲封建的所有制本质上是一种等级制,它在政治上表现为特权。⑥参见刘日明:《法哲学》,北京: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174 页。然而,在私有制内部,随着商品交换关系的发展,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而出现是历史的必然,而积累起来的人的劳动最终将以货币的形式来贮藏其社会力量。正是这种以货币形式积累起来的社会力量撼动了西欧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谈到西欧封建社会内部封建领主与农奴的关系时说道:“单是维持农奴生存的必要性和大经济的不可能性(包括把小块土地分给农奴),很快就使农奴向封建主缴纳的贡赋降低到各种代役租和徭役地租的平均水平,这样就使农奴有可能积累一些动产,便于逃出自己领主的领地,并使他有希望上升为市民,同时还引起了农奴的分化。可见逃亡农奴已经是半市民了。”⑦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72 页。
随着欧洲封建社会的发展,其内部已然孕育着新的社会秩序或新的生存条件。当农奴的生存条件发生改变(即被抛出封建—等级的依附关系)时,其积累的动产(手艺、工具等)最终将以货币的形式撼动西欧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这种撼动的后果表现为第三等级的崛起,而第三等级的物质活动从一开始就主要是以积累“动产”为目的的。这里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历史条件,即土地无法在由采邑制(the system of fiefs)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欧洲封建所有制中进行买卖,①西欧封建等级制度的基础是采邑制。按照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的看法,采邑(以及封建时代的附庸制和其他许多法律形式)的历史,是一部制度发展史。这种制度原来具有极大的广泛性,但逐渐演变成一种与特殊的社会等级有关的制度。参见[法]马克·布洛赫:《封建社会》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年,第281-282 页。所以第三等级只能积累动产。恩格斯在《论封建制度的瓦解和民族国家的产生》一文中指出:“城市的市民阶级还有一件对付封建主义的有力武器——货币。货币在中世纪早期的典型封建经济中几乎是没有地位的。封建主或者是以劳役形式,或者是以实物形式,从他的农奴那里取得他所需要的一切。”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16 页。然而,当西欧农奴的生存条件发生改变时,他们手中作为动产的货币,其所蕴藏的社会力量就开始显现。这一社会力量所带来的历史实情便是,货币重新成为普遍的交换手段,货币关系排挤了人身依附关系,货币贡赋排挤了实物贡赋,资产阶级关系由此最终替代了封建关系。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第217 页。这正是资本(资产阶级)的真正起源。资本的起源标示了私有制下的人的交往形式(生产关系)的改变,即从一种以封建领主占有基本生产资料(土地),进而剥削农奴(农民)剩余劳动为基础的社会转变为一种以资本家占有生产资料、以雇佣劳动的方式剥削无产者创造的剩余价值的社会。这一“转变”也即“动产”战胜“不动产”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商品的交换价值成为人类生产活动的主导,生产的目的指向了资本的增殖,即商品的流通形式发生了从W—G—W 到G—W—G´的转变。社会生产目的改变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巨大转折点,它意味着原来只是作为流通手段的货币成为了历史运动的主体。由此,货币完成了向资本的转变,资本构成了人类文明的枢轴,人类开始进入资本文明时代。
在资本文明中,人类的经济、政治以及文化都围绕着资本的原则而展开。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示,在任何一种社会形式中,都存在一种“普照的光”,它作为一种一定的生产(包括生产关系)决定了其他一切生产以及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④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1 页。在以资本为原则的社会形式中,“普照的光”作为一种修辞,诗意且形象地描绘了资本的运行逻辑,即以资本不断增殖为目的的社会生产决定了资本主义具有普遍性扩张的趋势。而这也意味着,当资本来到世间后,世界历史获得了它的真实起点,也即:“资本一出现,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198 页。这个“新时代”乃是以机器大工业生产为根本特征的世界历史时代。
世界历史的观念曾在黑格尔哲学中得到过系统的表达。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是理性自身的展开与实现过程,即:理性作为世界的主宰乃是哲学用以观察历史的唯一思想,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⑥参见[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 年,第8 页。可见,在黑格尔的哲学中,理性构成了历史发展的形而上学基础,历史是理性或精神之辩证运动的外化。黑格尔认为,理性之所以能够运动,是因为它本身是自由的,即“‘物质’的实体是在它的自身之外,‘精神’却是依靠自身的存在,这就是‘自由’。……‘精神’的这种依靠自己的存在,就是自我意识——意识到自己的存在。”⑦[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第16 页。因此,世界历史就是这种作为自由的精神通过人类生活而实现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就不再是偶然事件的堆砌,其展开过程在理性的统摄下具备了内在的必然性。然而,黑格尔历史哲学的问题在于,作为历史之形而上学基础的理性——精神的“纯粹活动”或“自我运动”——的虚无性,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自我意识通过自己的外化所能设定的只是抽象的物,而不是现实的物。⑧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208 页。所以,建立在理性原则之上的历史哲学或世界历史观在根本上乃是一种虚无主义,后者是近代主体性形而上学发展的必然结果,因为这种主体哲学遗忘了人的感性的存在方式,进而遮蔽了历史的感性本质。
历史的感性本质源于人的感性活动。世界历史的真正展开是在现实的人的感性交往中实现的,这种交往在资本来到世间后以资本统治的形式表现出来。当资本的原则获得确立后,人类社会的生产目的便指向了资本的增殖(或交换价值),资本由此获得了历史的主体地位,即历史发展的动力来自资本原则本身。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运行逻辑的形而上学表达便是黑格尔哲学中的“自我意识”。根据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世界历史是“精神”(理性)本身的表现,而“精神”如一颗萌芽一般,在最初的迹象中已经含有了“历史的全体”。①参见[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第16 页。因此,当黑格尔的“自我意识”原则被人的感性活动的存在论原则洞穿之后,我们看到,实际充当“精神”的乃是资本的原则。在这个意义上,世界历史在资本诞生之时就已经包含在了资本的内在规定性之中。可见,资本的诞生犹如种子的发芽,它标示了世界历史获得了现实的可能性。马克思在讨论工业资本时曾指出,只有当一切财富成为工业的财富(工业资本是私有财产的完成的客观形式)时,私有财产才以最普遍的形式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力量。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82 页。因此,资本要求增殖的原则同时也是一种普遍性的原则,后者表现为人类的普遍交往。世界历史的展开只有基于这种普遍的交往才是可能的,虽然资本文明中的人与人的普遍交往是以人的劳动的普遍异化以及人与人之关系的“非人”化为代价的。
倘若用生物学的术语来描述资本与现代技术的关系,那么二者可以被形容为一种“同卵双生”的关系,即资本诞生的同时现代技术也随之而生。作为一对孪生兄弟,资本与现代技术有着相同的基因,这一基因主要表现在“可计算性”上。无论资本还是现代技术二者都表现出了对人与自然的计算,这种“计算”以控制和支配为目的。在“可计算性”中,资本与现代技术相互成就对方:没有资本的原则,现代技术不会出现;没有现代技术,资本的原则亦无法普遍展开。因此,由资本原则主导的世界历史与普遍交往,必然伴随着现代技术的深度介入。资本原则与现代技术的共同作用才能使得资本文明得以展开。关于现代技术,海德格尔做过精辟阐述,他用“集—置”(Ge-stell)一词来说明现代技术的本质,“集—置”意味着人被自己所不能控制的技术力量聚集起来,进而使人以订置的方式把现实当作持存物来解蔽。③参见[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年,第1307 页;[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文集:演讲与论文集》,第22 页。也就是说,“集—置”体现为现代技术对人的“摆置”(stellen),即逼迫着人将自然当作人所占有的东西即持存物(bestand)进行加工和制作。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由资本原则所主导的文明概括为资本—技术文明。
在资本—技术文明中,人类的劳动或感性活动出现了普遍的异化,但其历史意义却不可抹杀。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高度赞扬过资本—技术文明之于人类历史的意义,即:资产阶级在其不到一百年的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以往人类历史所创造的全部生产力都要大。④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6 页。那么资产阶级何以能够创造出如此巨大的生产力呢?现代技术又如何构成了西方资本文明发展的必然结果呢?答案就藏在资本—技术文明的本质逻辑之中。因此,只有阐明了现代技术与资本的关系问题,我们才能切中资本—技术文明的本质逻辑。需要提及的是,学界近年热议的现代性问题,亦可以在现代技术与资本的关系问题中获得理解。关于现代性的本质根据,国内学界将其概括为“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⑤吴晓明:《论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双重批判》,《学术月刊》2006 年第2 期。而现代形而上学的内核则可以被归结为“表象—计算性”(vorstellend-rechnenden)的思维方式,即在现代形而上学看来,自然是可计算的,这种可计算性也即支配自然的原则。⑥参见[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文集:讨论班》,王志宏、石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年,第428 页。所以,在此意义上,现代技术因其背后所遵循的计算性原则往往又被视为形而上学之完成。
如果说形而上学只是在理论上完成了对自然的表象(vorstellen)的话,那么现代技术便是这种表象能力在物质层面的具体实施。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实施的过程只有在资本原则的参与下才能展开。并且,这一展开过程本身又表现为资本与现代技术的协同运动。因此,在理解了资本与现代技术的内在关系之后,我们就能揭示资本—技术文明的本质逻辑。
第一,现代技术的出现与展开是资本原则的内在要求。在马克思看来,以机器大工业生产为特征的现代技术的出现必须具备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即一般劳动形成了对个别活劳动的支配,并且这种支配是以生产交换价值为目的的。“在G—W—G 流通中,商品和货币这二者仅仅是价值本身的不同存在方式:货币是它的一般存在方式,商品是它的特殊的也可以说只是化了装的存在方式。价值不断地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在这个运动中永不消失,这样就转化为一个自动的主体。”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179-180 页。也就是说,当人类的社会生产开始以交换价值为目的时,货币才真正成为资本,资本的原则也才真正成为历史运动的主体。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断言,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生产和流通是没有止境的。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177 页。这种“没有止境”的运动就是资本原则的显现,也即资本对自身不断增殖的要求。依循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只有不断降低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使得效率的目标得以充分地实现,资本自身的不断增殖才能达成。
海德格尔阐明了现代技术背后的“表象—计算性”原理,他指出,技术时代的本质形态是被形而上学所规定的,表象—计算性思维的操作特性和模式特性取得了对自然的支配地位。③参见[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1245 页。然而,从历史唯物主义着眼,表象—计算性思维的内在规定性只有在资本原则的展开中才能获得真正的理解。因为,现代技术的统治(集—置)在本质上是资本原则作用于人与自然的后果。虽然,以蒸汽机的发明为代表的第一次工业革命在资本诞生之后才出现,但是现代技术出现的历史条件在资本诞生时业已形成。黑格尔曾言:“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④[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年,序言第11 页。也就是说,现实性作为本质与实存的统一,在其展开的过程中表现为必然性。而现代技术就是资本展开的必然结果,因为现代技术的“计算性”原则乃是由资本的原则所赋予的。因此,根据资本的原则,现代技术的“现实性”已经蕴藏在了资本诞生的过程之中。换言之,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社会生产本身包含了对发展现代技术的内在要求。
第二,在资本—技术文明中,技术是资本外在化的器官,其目的是生产资本。在“机器论片段”⑤即《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中的“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一节;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机器论片段”的标题以“机器体系和科学发展以及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化”出现。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88-110 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82-206 页。中,马克思曾指出,处于大工业生产中的工人只是被当作自动机(由自行运转的动力所推动的机器)的有意识的肢体。⑥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84 页。法国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在讨论技术的本质时亦认为,技术是人的体外器官,人的进化过程也就是作为器官的技术不断外在化的过程。⑦参见[法]贝尔纳·斯蒂格勒:《南京课程: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自然辩证法〉》,张公福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第10 页。根据资本的原则,资本—技术文明中的技术,其发展与迭代只能由资本所驱动;同时,技术的发展与迭代也是资本不断外在化的过程。马克思曾说过机器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⑧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427 页。可见,作为技术的机器从来不是目的,而是资本运动过程中必然出现的“手段”。这种必然性标示了机器大工业的出现,因为只有在机器大工业中,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才能不断扩大,资本家才能获得更多超额利润。
工业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是以在生产中对现代技术的全方位应用为标志的。马克思说:“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210 页。在大工业生产的时代,机器作为生产资料是生产的起点,而这也意味着,倘若没有机器,生产便不可能展开,资本也不可能运动。“大工业必须掌握它特有的生产资料,即机器本身,必须用机器来生产机器。这样,大工业才建立起与自己相适应的技术基础,才得以自立。”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441 页。可见,在资本—技术文明中,技术生长在资本之上,是资本的外在化。资本的本质逻辑是增殖,增殖是为了延续资本的生命;而资本只有通过技术不断的迭代才能够延续生命。
资本是现代世界的“逻各斯”,资本—技术文明的内核是“资本中心主义”。海德格尔认为“逻各斯”作为“存在者之存在”是“惟一值得思想的东西”,并且,这一“值得思想的东西”乃是西方的开端。③参见[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文集:演讲与论文集》,第254 页。海德格尔从其存在历史(Seinsgeschichte)观着眼,认为只有西方才会产生现代技术,因为现代技术的本质藏于对存在者之存在的所思之中;这种思,以对存在本身之遗忘的方式表现为西方形而上学的“表象—计算性”思维。而这种思维之于技术便是他所断言的:“在今天,通过现代技术之本质,整个地球都被转换、被固定到那种以西方方式被经验的、在欧洲形而上学和科学的真理形式中被表象的存在上了。”④[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文集:演讲与论文集》,第254-255 页。西方形而上学是对逻各斯的追问,这一追问虽然构成了对逻各斯本身的遮蔽,但同时又是通过“表象—计算性”思维对存在进行解蔽的结果,这种解蔽标示了一种在场的形而上学。因此,西方形而上学又被称为逻各斯中心主义。
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作为存在者之存在(存在的显现)是与现代形而上学之本质相同一的。⑤参见[德]海德格尔:《林中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年,第66 页。因此,现代技术的展开又可被视为逻各斯本身的运动,其运动过程被认为是一种对自然的强制性解蔽。然而,在马克思看来,对“存在者之存在”的思,其现实根据乃是人的感性活动,是人的社会本质和社会生活展开的结果。也就是说,没有人的感性活动或对象性活动,“思”便没有办法展开,也就不可能发生。因此,当现代技术的产生被视为思“存在者之存在”的结果时,我们便一定可以在人类的历史实情中找到其根据。换言之,现代技术对自然的强制解蔽,其现实根据是资本的原则,即资本要求增殖的原则必然是强制性的。关于这种强制性,马克思明确指出,资产阶级生存的前提在于对生产工具、生产关系以及全部的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⑥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4 页。可见,只有在资本诞生之后,海德格尔所指认的西方技术命运才是可能的。也就是说,倘若资本没有诞生,技术便无法参与到资本增殖的过程中,而这样的技术就只能是非历史的、非社会性的存在物。在这个意义上,西方的技术命运其本质乃是资本的命运,是由资本与技术的协同运动所带来的世界历史命运。因此,当海德格尔强调,整个地球都被固定到“西方方式”和被欧洲科学—形而上学所表象的形式中时,这种“西方方式”不是逻各斯,而是资本。资本构成了资本—技术文明中的逻各斯或“存在”本身,资本使得现代技术的统治成为可能,使得整个地球都被转换、被固定到资本之上了。因此,我们看到当下资本—技术文明的内核是“资本中心主义”。
通过上述讨论,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只有当人类文明进入以资本原则为主导的时代,现代技术出现的历史条件才真正生成。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实际上区分了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与自然打交道的方式。其一,在资本未来到世间之前,人类社会分工尚不充分,人与自然打交道的方式主要是“应合”或“顺应”,其特征是具体的、感性的,人与人的关系被束缚于封建—土地的生产关系之上。其二,在资本产生之后,人与自然的关系以资本为中介,因此这种关系不再是“顺应”而是“支配”,它的特征是抽象的、计算性的,人的物质生产活动或人的感性活动被资本—技术原则所钳制。
可见,在私有制的整体框架中,人类社会经历了由前现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过渡——由人对人的直接统治转换为在理性包装下的资本对人的统治。这一过渡得以完成的标志体现在整个社会的运行是否以资本增殖为主导原则,后者亦构成了现代社会与前现代社会的界限、古代技术与现代技术的界限。就此而言,资本文明同时也是资本—技术文明。资本—技术文明在资本增殖原则的内在要求下而展开,它体现在生产效率必须被不断地提高从而实现生产更多交换价值的能力,而人类的物质生活和意识形态都围绕着实现这一目标而确立。正是在这种永不止息的追求下,作为人的感性活动之实现的技术被资本的原则所裹挟,从而对象化劳动(即活劳动的物化过程——引者注)在物质上成为支配活劳动的力量。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86 页。技术既参与到了人的异化劳动的过程中,同时亦构成了异化劳动的结果。在资本—技术文明中,追逐更多的交换价值构成了技术进步的根本动力。因此,伴随着资本的扩张,技术进而也渗透到了人类生活世界的各个方面。
现代技术对人类生活世界的渗透同时亦表现为世界历史的铺展,后者意味着生产力的不断提高也即人类分工的不断社会化。但是,依循资本逻辑所展开的世界历史仍然遵循私有制的基本原则。因此,在马克思看来,这种世界历史下的人类分工就依然受制于一种外在的、同自身对立的力量,即单个人随着自己的活动扩大为世界历史性的活动,越来越受到对他们来说是异己的力量的支配,受到日益扩大的、归根结底表现为世界市场的力量的支配。②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41 页。可见,技术的进步并不直接导致人的实践活动对资本原则的突破,反倒致使资本对人的统治愈发加强,其表现是人的社会生活愈发抽象化或形而上学化(劳动的感性特征被追求效率的资本原则所摒弃)。这一结论,同时亦指证了经济决定论者对于生产力与人类历史之关系的根本误读。在经济决定论者看来,生产力仅仅是经济学范畴下的物质生产能力,那么技术的发展自然意味着生产力的进步。但是,这种“进步”的后果是以将人类感性活动推向了普遍的异化为代价的,即人类的生存条件在技术的参与下已然被资本全面包围。因此,我们不能将历史唯物主义置于经济决定论的视角中来理解人类的未来社会,因为对经济范畴的逻辑推演无法揭示资本文明中人的劳动的普遍异化,进而也就无法触达历史的真相。
马克思对资本—技术文明批判的目的在于揭示资本原则对人的感性活动的掣肘,阐明资本运动背后的、以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关系为本质特征的人类生存境况。只有通过对历史真相的揭示,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理想才能够得到正确的阐发和理解,进而才具有现实的意义。那么,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我们该如何理解现代技术与人类未来社会的关系呢?或者说,构成马克思社会理想之可能性的真实的历史前提我们该如何触达呢?笔者认为,以下两个方面可以为我们理解资本—技术文明与作为下一个历史环节的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理想之间的关系提供启发。
第一,推动历史进入下一个环节的社会力量生成于资本—技术文明之中。在由资本原则推动的资本—技术文明中,现代技术高速发展并渗透到世界的各个角落,这既是资本统治的扩张同时也标明了实现未来社会理想之“社会力量”的形成。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成倍增长的生产力。”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7-538 页。可见,生产力除了具有物质生产能力这一维度之外,它的本质重要的维度乃是一种“社会力量”的体现。也就是说,强大的物质生产能力意味着分工的普遍展开和人类普遍交往的实现。虽然资本—技术文明中的人类普遍交往以异化的形式呈现,但是这种由普遍分工带来的普遍交往作为一种“社会力量”使得个人的感性活动具备了真正的世界历史的意义。换言之,个人的感性活动一旦达到了普遍交往的水平,那么它即使处于资本主义私有制中,也能够使得自身摆脱民族与地域的限制,从而同整个世界的生产发生关联。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的未来社会一定是在世界历史的意义上构建的,因此,只有当世界上各个民族和各个个人之间形成了普遍的依存关系时,人类未来社会的历史前提才得以真正形成。
第二,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理想是对资本—技术文明的扬弃。根据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伴随着资本文明的发展,否定其自身的社会力量也在聚集。因此,当生成于资本—技术文明内部的社会力量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革,那么由资本文明所带来的包括现代技术在内的一切人类财富,也都将被作为下一个历史环节的新的文明类型所继承。用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讨论共产主义的话说,即“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85 页。这里,对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复归,也即对资本—技术文明扬弃的结果,后者指明了人类未来文明的基本规定性之一乃是技术的高度发展。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历史的下一个环节将以新—技术人类文明呈现。新—技术人类文明之所以“新”,在于这个文明既是人能够实现自身全面发展的前提,同时又是人的全面发展的结果。而正是技术的高度发展构成了“新”的必要条件。我们知道,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人的活动依然处于必然王国的领域,人的生活方式依然被由资本原则所统摄的外部世界所规定。但是,从物质财富的角度看,资本—技术文明为人类的未来社会准备好了强大的物质生产力,后者构成了未来社会中人的全面发展的物质基础。因为有丰富的物质财富作为人类活动的支撑,所以处于这种文明中的人的活动将不再为必然领域所困。换言之,资本—技术文明的展开构成了人类全面发展的物质前提,而人类的全面发展又是以对资本—技术文明的扬弃为条件的。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理想之所以可能,在于资本—技术文明内部所蕴含的自我否定性的内容,即由资本原则所带来的持续变革的生产力和社会财富并不能成就人类的全面发展,同时这种不断变革的生产力也构成了资本—技术文明走向灭亡的物质基础和新—技术人类文明之所以可能的历史条件。
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自由乃是人的感性活动或实践活动服从于自身的内在目的,因此,人的劳动应当是由人自身而非某种外在力量所规定的。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未来社会理想所要恢复的是自由的原则。然而,在资本—技术文明中,马克思所看到的是借理性和自由之名而行特殊利益之实的这样一种社会现实。由此,马克思开启了对整个以资本为原则的资本—技术文明之内在运行机制的批判。马克思向人们揭示出资本—技术文明所强调的具有普遍形式的自由,在其展开的过程中实际上走向了自身的反面。它表现为人在物质生活中成为资本所规定的对象,即被指认为资本—技术文明之内在根据和普遍原则的自由,实际上是一种抽象的自由。它在资本逻辑的运动中掩盖了人和人之间的权力和支配的关系。因此,只有当人类社会完成对资本—技术文明的扬弃,从而实现对自由原则的真正落实时,技术才能够达成向人的复归。换言之,技术与人的关系不再依循资本的原则,技术将参与到人的本质的自我确证过程之中,并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人达成人和自身以及人和自然的真正统一。在这个意义上,处于马克思未来社会理想中的人将不再被一种外部的、普遍的力量所支配和统治,进而人也不再需要通过资本这一抽象的力量为中介与技术发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