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海豫 史烨婷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法国汉学界早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就开始关注这部中国经典小说,1912年法国汉学家乔治·苏利耶·德·莫朗(Georges Soulié De Morant)节译的第一回是已发现的最早的《红楼梦》法文译本。《红楼梦》的完整法译本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问世。1954年,李治华受邀参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识东方”系列丛书(Connaissancedel’Orient)的编写。他于20世纪30年代后赴法深造,曾将艾青、鲁迅、巴金等许多中国作家的作品译介到法国,在中国文学外译领域建树颇丰。李治华与夫人雅歌选启注本为前四十回的底本、俞校本为第四十一回到第八十回的底本进行翻译,再将译稿送给安德烈·铎尔孟(André d’Hormon)审阅,历时27年完成《红楼梦》的法文翻译,至1981年成书出版。
《红楼梦》笼罩着浪漫的神秘主义色彩,涉及诸如佛道思想和超自然现象等天命神道观的内容。谶语的使用是书中古代神秘学留存的痕迹之一。谶语是对于未来具有应验性的的符号,《说文解字》有言:“谶,验也。有徵验之书。河洛所出之书曰谶。”(许慎,1963)《红楼梦》中对于谶语的理解与小说情节主旨息息相关,体现着《红楼梦》“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特点。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是全书用谶最为密集的一回。《文心雕龙·正纬》(刘勰,2008)有言,谶语的作用有二:其一,“神道阐幽,天命微显”,谶语是展现“天命神道”方法之一;其二,就艺术效果而言,谶语“事丰奇伟,辞富膏腴”,从而“有助文章”,增加文章的审美趣味。欧丽娟(2017)认为,若以谶语的制作手法分类,《红楼梦》第五回中涉及的3种主要方法为拆字法、别名法和谐音法。
生态翻译学肇始于中国,该理论运用生态理性,从生态学视角对翻译进行综观的整体性研究(胡庚申,2011),提出翻译生态环境是由原文、源语和目标语共同构建的世界,译者在翻译生态环境中需遵循“平衡和谐”和“多维整合”两大原则,完成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的三维转换(韩竹林 等,2015)。语言维关注语言表达,要求源语与目标语在语义、语言形式和语言风格等方面保持和谐统一;文化维关注语境效果,即关注翻译过程中文化内涵的选择和阐释;交际维关注交际意图,要求译文恰当准确传达原文的交际意图(胡敏,2020)。然而,文学翻译是一种审美活动,是译者在对原文的模仿与再现之中实现作品的美学追求。因此,除完成三维转换外,译者在翻译文学作品时还需要对作品的审美维进行关照。
学界对于法译本《红楼梦》的研究以翻译过程和传播情况为主,如陈寒、曹文刚等都对该书的译介过程进行了系统研究。与英译本相比,对法译本《红楼梦》翻译策略的研究并不丰富。此前已有学者对法译本中的人名、道教术语、歇后语、建筑物名称和叠音词的翻译进行了研究。英译本《红楼梦》的研究者众多,角度繁多,此前阎锐《〈红楼梦〉中谶谣的英译本对比研究》一文对比分析了霍克思译本和杨宪益夫妇译本谶语的翻译策略。可知现存的法译本谶语翻译研究尚有不足。由于谶语在《红楼梦》中有预告人物命运、渗透主题和增加审美意趣的作用,因此如何在准确传达谶语内涵的同时保留原文的浪漫色彩是译者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对此,我们可以追问,李治华夫妇是如何处理《红楼梦》第五回中谶语的翻译?其译文在何种程度上实现了语言、文化和交际维度的三维转换?作为经典文学作品翻译,法译本《红楼梦》中的谶语是否实现了对审美维的关照?李氏谶语的翻译方法对《红楼梦》的外译事业有何启发之处?笔者将以李氏《红楼梦》法译本为基础,以译者的翻译方法为分类依据,结合谶语的制作方法和生态翻译学理论,探寻《红楼梦》法译过程中谶语的翻译策略及翻译效果。
《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是全书用谶最为集中的一回。贾宝玉在神游太虚幻境时,看到大观园主要女性角色的命运皆以神谕的形式登记成册,配有图画,即所谓的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和“又副册”,另有《红楼梦曲》相和,皆为谶。曹雪芹把谶语与人物性格相结合,用诗、词的形式书写人物谶语,图文相配,互为补充,暗示描写对象的性格和命运。下文将从第五回代表性的谶语出发,借助生态翻译学理论,分析李治华夫妇应对不同制谶手法所做谶语的翻译策略及其效果,探讨译者在翻译活动中如何适应原文生态,使转换后的文本在目标语环境中实现和谐与平衡。
直译法,顾名思义,即要求译者在翻译时尽量保持原作的语言,包括用词用语、句式结构、修辞手法等。直译法可以传递作者的风格,最大限度还原和保留原作的整体效果。如果直译原文能够忠实地传达原文信息,那么直译法往往是译者优先选择的翻译方法。在《红楼梦》法译本中,直译法是最为常见的翻译方法。下文将以别名法谶语和拆字法谶语为例,分析采用直译法翻译谶语的得失。
别名法是《红楼梦》的制谶手法之一,利用不同主体的相关性,将谶语所指示的内容暗藏在特点相同的主体中,产生不同主体相互应和的美感。由于别名法仅涉及同类物体间的替换,所以是3种制谶手法中翻译难度较低的一种,译者通常只需按字面含义进行直译。以晴雯的判词为例,晴雯的图谶中画着“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判词中又说“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乌云浊物”“彩云”等词汇皆指向云彩,与“雯”的本意“带花纹的云彩”的主体相同。“霁”本意为雨后或雪后转晴,与“晴”字相呼应。由此,读者可以将此段判词的描写对象准确定位为晴雯。此处的法文译文如下:
...qui ne représentait ni personnages ni paysage, mais, sur toute son étendue, un barbouillage de nuées noires mêlées d’épais brouillard, et rien d’autre. [(画面表现的)既不是人物,也不是风景,满纸上画的是混杂着浓雾的黑云,并无其他(1)括注内为法语谶语的对应汉语翻译,系笔者翻译,下同。。]
En ciel serein pleine lune ? Bien rare fortune; (宁静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满月?是罕有的财富;)
在法文版中,李治华夫妇将晴雯的名字翻译为Nuée d’Azur,即“天蓝色乌云”。翻译中nuées noires(黑色乌云)、En ciel serein pleine lune(晴空中的满月)、Beaux nuages diaprés(美丽的彩云)等词语直接指向晴雯的名字,因此读者不难联想到此段判词与晴雯关联性,从而判断谶语的指向。在杨宪益夫妇翻译的英文版《红楼梦》中,“乌云浊物”“霁月难寻,彩云易散”的翻译分别为black clouds and heavy mists和“a clear moon is rarely met with, bright clouds are easily scattered.”(曹雪芹 等,1994)74,与李治华夫妇的处理相似。
需注意别名谶的翻译与人物名字翻译密切相关。铎尔孟认为《红楼梦》中的人名若仅仅采用音译,一来法文有些译音会完全相同,难以区别,二来作者给人物的命名都有一定寓意,若全部使用音译,则完全丧失了其中的意义(冀振武,2007)。李治华、雅歌夫妇接受了这一建议,采用音译加意译的方式翻译主要人物的姓名,姓为音译,名为意译。若单纯采用音译则难以达到谶语与人物相互应和的效果。在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翻译的英译本中,晴雯名为Ch’ing Wen,由音译而来,无法点出“晴”与“雯”的具体内涵,因而难以向读者转述原文的文字游戏,稍显美中不足。李治华夫妇对主要人物姓名的翻译方法与对谶语的翻译互为呼应,使原文的交际意图在译文中得到准确的实现,取得了良好的翻译效果。
除别名法谶语外,李治华夫妇在翻译部分拆字法制作的谶语也使用了直译的方法。拆字法亦称字形分拆法,或增损离合法。它利用汉字可以分析拆拼的特点,将文字形状、笔划、部首、偏旁进行增损变化或离合归纳,使原来的字形发生变化,制作虚实结合的谶语。拆字法涉及汉字字形的分拆和拼接,是各类型谶语中较为难译的一种。以贾迎春的判词为例: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曹雪芹 等,2012)202
译者在生态翻译环境中必须要考虑到文化差异,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会对同一个事物产生不同的理解,因此译者在翻译活动中需要注重原文背后的文化内涵。首句“子系中山狼”中“子系”二字合为“孫”字(即繁体“孙”字),暗指迎春会嫁给孙绍祖。“中山狼”出自明代马中锡《中山狼传》,是说东郭先生在中山救狼却反被狼吃掉的故事,用来形容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人,在此处指品行恶劣的孙绍祖。“赴黄粱”出自唐代沈既济《枕中记》,寓意为“荣华富贵转眼即空”,这里是它的转意“死去”。全诗描绘的是孙绍祖在京袭职后暴露出险恶狠毒的本性,婚后虐待贾迎春,犯下暴行。此段判词的法文翻译如下:
Tu n’es au fond, beau-fils, qu’un loup du Mont central;(女婿啊,你其实不过是中山的一匹狼;)
Quand tes vœux sont comblés, tu cèdes à tes rages. (当你的心愿实现后,你便会沉溺于怒火。)
La belle au teint de fleur, aux souplesses de saule, (如花似玉的美人,如柳枝般柔软,)
Rejoint, au bout d’un an, le rêve au millet jaune. (一年后便身赴黄粱之梦。)
李治华先生将“子系”二字按字面含义直译为“tu es”(你是),如此选择使译文简洁通畅,却没有完整传达出拆字法的内涵,会使读者对“你”指代的“女婿”究竟是谁产生疑惑。该句中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中山狼”被直译为un loup du Mont central(中山的一只狼),这对于不熟悉文中典故的读者而言无疑是一种挑战。若不加以解释说明,读者便无从知晓“中山狼”出自中国典故,更无从理解此处用典的目的。在霍克思译英文版《红楼梦》中,“中山狼”被译为the wolf in the old fable,直接点明原作者使用了典故。读者在知晓此处谶语出自典故后,会对内容有一个心里预判,产生“寻找—解密”的期待;如此,若再加以注释,更容易让西方读者产生共鸣,最大程度地提高译文在文化维与交际维的适应性。
直译法可以最大限度地传达作者的风格,最大限度地还原和保留原作的整体效果,如果直译原文能够忠实地传达原文信息,则直译法往往是译者优先选择的翻译方法。然而,单纯的直译法有时并不能成功地完成“达意”的任务,译者在直译谶语的同时,仍需要关注注解注释的重要性。
直译加注法要求译者在直译原文的基础上增加注释,采用附录、尾注或脚注的方式阐释原文。译者根据文段的具体特点,采用直译的方式,再加以注解说明,完成“达意”的任务。
对于上文提及的拆字法谶语,除直译之外,李治华夫妇在多处翻译后都给出了丰富的注释。香菱判词中“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一句是也是典型的拆字法谶语,“木”加2个“土”,暗含1个“桂”字,意指夏金桂。自从夏金桂嫁给薛蟠后,香菱便无一日安生。李治华对此句的翻译为:“Depuis que s’est vu, sur deux terres, pousser un arbre solitaire, devait venir le jour fatal, pour la pauvreme parfumée, du retour au terroir natal.”(曹雪芹 等,2012)202(自从两地之上生出一棵孤木,这可怜的香魂不久便回到了她的故土。)夏金桂的法语译名为Xia Fleur d’Or d’Osmanthe,仅通过译文本身,读者并不能将谶语与香菱和夏金桂联系起来。李治华为此句的翻译给出了详细的注释,注释中,译者既解释了汉字之中“木”字与2个“土”字合为“桂”字的谜语(CAO,2009)1151,又阐释了谶语的内涵,即香菱遭受夏金桂痛苦折磨的命运。此处注释既解释了汉字的分解拆合过程,又阐明了谶语的意指,内涵丰富。
除拆字法谶语外,李治华在处理谐音法谶语时也采用了直译加注的方法。谐音法谶语,即利用汉语多字同音的特点,借此字之音指彼字之形,实现面底相扣。谐音法是《红楼梦》制谶手法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种,在人物、地点、物品的命名等多方面均有体现,如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假语存)、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等。谐音法涉及汉字声韵学同音不同字的现象,是谶语外译过程中的难题。在第五回中,译者往往选择抛弃谐音的内涵,对文本进行字面直译。
钗黛合一的判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也用到了谐音的手法。上句“玉带林中挂”的前3个字“玉带林”倒读便为“林带玉”,即“林黛玉”的谐音。另外图中画着“两株枯木(双木为林),木上悬着一圈玉带(黛玉)”,可见此句说的是林黛玉,暗喻黛玉仙逝的悲剧命运。此句的法语译文为:“La ceinture de jade pend entre les branches de deux arbres.”(曹雪芹 等,2012)201。与薛宝钗的译名相似,林黛玉的法语译名也采取了释义法,为Lin jade sombre。读者联系2处jade(玉)不难猜出这句判词的主人便是林黛玉。此外,译者在此处还做了巧妙的安排。李治华先生并没有把“林”直译为“树林”,而是依据“双木为林”的拆字法将“林中”翻译为entre les branches de deux arbres,即“两木枝桠间”。这样的处理既传达了原文的内涵,又将汉字字形的游戏性融入法语翻译中。生态翻译学认为,译者的主体性受到译者的审美偏好和译者个性的影响(罗迪江,2020)。李治华出生于北京,早年在京求学,1937年于中法大学法国文学系毕业后赴法深造,在中国文化和法国文化的共同熏陶下成长,特殊的教育背景和学术经历塑造了他的独特气质,形成了个性化的翻译风格。在处理此处谶语时,他将汉字的拼拆融入法语译文之中,传达出译者的审美意趣,不失为一种乐趣。
除钗黛判词外,第五回中几乎很难找出第二处将谐音内涵准确翻译出来的谶语。如贾元春的图中画着“弓”与“橼”,“弓”之于“宫”,代指皇宫,“橼”之于“元”,代指元春,二者皆有一一对应的关系。译者在处理时直译原文,使用了arc和citron 2个词,舍弃了原文中谶语的内涵。此类的例证还包括“一床破席”之于袭人,翻译为sur un grabat(曹雪芹 等,2012)199;“桃李春风结子完”之于李纨,翻译为“Le pêcher, le prunier, sous la brise vernale, achèvent de nouer leurs fruits.”(曹雪芹 等,2012)205,在此不再一一罗列。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林黛玉的判词之所以取得了良好的翻译效果,主要还是依赖“黛玉”与“玉带”的相关性。译者将原本声韵上的游戏转换为物体的关联性,也就是化谐音法为别名法,规避了翻译的难点,而大多数用谐音法制作的谶语在翻译过程中都难以实现交际维的转化。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译者在遇到谐音法制作的谶语时,一般的处理方式便是采取直译的方法。直译可以直截了当阐明原文,还可以保留原文的形式特征。然而若仅用直译则无法译出谐音谶同音不同字的特点,从而造成信息缺失,令读者难以体会原文的内涵。美国学者夸梅·安东尼·阿皮亚(Kwame Anthony Appiah)曾提出“深度翻译”理论,即通过深度语境化,伴随注释和注解,将文本置于一个丰富的文化和语言的语境中(李红霞 等,2015)。该理论要求译者在翻译时提供一些辅助性文本,如介绍、地图、人物列表、生词列表和注释等,阐释原文的文化内涵,从而在目标语中充分再现源语的“意义之网”(赵勇,2010)。加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填补此类谶语的文化空白。李治华夫妇和杨宪益夫妇在翻译过程中均大量使用了该方法,法译本上下2册共有144页注释,并对第五回的谶语逐一做注。譬如上文提及的“桃李春风结子完”,李治华便在注释中点名了“李”姓与“李树”(prunier)、“纨”与“完”(achever)的关系(CAO,2009)1154,从而解释了李纨与此句谶语的关系。直译加注既忠实于原文,又在源语和目标语之间架起了一座跨越文化鸿沟的桥梁。然而该方法在学界尚存争议。霍克思认为,“阅读一本过度加注的书籍像是在带着镣铐打网球”(2)翻译系本文作者所做。(Cao,1977)。除了书后的注释,2位译者还在60多页前言中引用了国内外众多研究成果,详细介绍了对曹雪芹的家族和生平、《红楼梦》12个手抄本和2个印刷本的情况,并附上了人名和地名对照及贾府地图。2位译者的前言与注释不可谓不翔实,但是从读者的角度来看却显得枯燥,对于不熟悉《红楼梦》的西方读者来说更可能没有足够的吸引力。加注并非十全十美的翻译方法,大量使用注释会使译本带上强烈的学术色彩,更适合以研究为目的的专业型读者,而不符合普通读者的阅读习惯。且过多的注释容易分散读者的注意力,影响阅读的连贯性,降低阅读体验。这就要求译者有所取舍地适应、选择,提高三维转换的自洽度。因此,译者在采用直译加注法时,需要根据文段的具体特点来寻求译文的平衡,既完成“达意”的任务,又避免脚注过多带来的呆板冗杂之感。
除直译法、直译加注法外,李治华在翻译谶语的过程中还使用到了另外一种方法:释义法。释义法允许译者舍弃原文中的具体表达形式,采取解释性的方法翻译出原文内涵。在翻译上文中提到的拆字法谶语时,李治华也使用了释义的方法,即忽略原文的字面意思,直接跨过字形变换而翻译谶语的内涵。以王熙凤的判词为例: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曹雪芹 等,2012)204
此段判词有2处使用拆字法。一是“凡鸟”二字合为“鳳”字(“凤”字的繁体字),与王熙凤的名字相对应,读者很容易便可以判断出此段判词的对象为王熙凤;二是“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句处,甲夹批为“拆字法”,但到底如何拆法,脂批并没有直接点明。后人分析“人木”合为一个“休”字,暗指王熙凤在80回后将会被休弃的命运。此段判词的法文翻译如下:
Le phénix vint à contretemps
Dans ce siècle de décadence: (凤凰不合时宜地来到这衰落的时代:)
Chacun ne sait plus, dans cette existence,
Qu’aimer et chérir sa propre substance.(没有人会爱慕并珍惜这副躯壳中的存在。)
D’abord docilité, ensuite autorité,
Et tertio, danger d’être répudiée. (始于顺从,再而独断,最终面临着被弃的结局。)
Mais le plus triste est encor quand,
Vers la Colline d’Or, elle songe en pleurant. (但最为哀伤的还是她,面向金陵时,一边沉思一边哭泣。)
该谶语中“凡鸟”指代王熙凤,译者根据这一指向将其翻译成phénix(凤凰)。因法文本中王熙凤全名为Wang Phénix triomphal,所以此处的phénix便可以让读者联想到王熙凤的名字,从而定位谶语的指向。“一从二令三人木”一句,译文中D’abord docilité指熙凤待嫁闺中和初入贾府时遵守妇道的时期,ensuite autorité指熙凤执掌贾府家政大权,发号施令,风光无限的时期,此二处皆遵循原句进行对等翻译。“Et tertio, danger d’être répudiée.”,在此李治华先生采纳“人木”合为“休”字的解释法,跨过汉字字形拼接这一步,直接将原句进行释义,使用répudier(休妻)一词预示王熙凤未来的命运。在霍克思翻译的英译版《红楼梦》中,“三人木”的翻译为“Two” makes my riddle with a man and tree,这对于不了解汉字的读者来说很难明白a man and a tree指的是“休”字,从而无法实现交际维的转化。李治华在此处选择尊重交际维的需求,用释义的方法处理拆字法制作的谶语。这样的翻译方法可以降低外国读者接受难度,但使译文缺少了原文的审美乐趣。因此,释义法虽然无法保留汉字字形分解拆合的乐趣,却能相对完整地保留谶语的深层含义。
除拆字法谶语外,李治华在处理由双关法制作的谶语时也用到了释义的方法。在贾巧姐的判词中,译者便较为巧妙的运用了释义法。“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一句,“巧”字一语双关,既与巧姐的名字相合,又直言巧姐历经不幸后被刘姥姥所救的结局。此句的法译为“Grcela paysanne, en bon temps secourue, tu trouves en retour, par chance, un bon secours”(曹雪芹 等,2012)205(多亏那曾经救济过的农妇,让你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帮助)。此处,李治华并没有将“巧”字还原为“巧姐”,而是阐释了“巧”字的本义,即“巧合”;译者也并未将“刘氏”直接翻译成刘姥姥的法译(3)刘姥姥的法文译名为la vieille mémé Liu。,而是选择将其还原成刘姥姥的身份“农妇”。笔者认为,此处的释义法使用的颇为巧妙。若按原文“刘氏”直译,译文不免显得过于直白,此处将其还原为“农妇”,反而增加了谶语隐约闪烁之感,使读者更能体验到循迹解密时谶语所蕴含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审美意趣。
胡庚申在提出三维转换时,并未对翻译活动的审美维进行深入探讨。对此,冯全功(2021)认为,“生态美学观照下的生态翻译学研究也有利于强化对语言转换过程中审美维度的重视”。文学活动,究其本质,应是多元的意义阐释与生成。谶语因其“言有尽而意无穷”,将丰富的内涵和意义融入有限的文字中,恰恰体现了文学的多元性审美特征。刘云虹(2021)认为,“含混性正是文学审美的根本属性之一,违背文学的含混性也就意味着与再现作品艺术风格、彰显作品文学魅力这一文学翻译的追求相背离”。李治华夫妇在处理谶语时所采用的翻译方法,或多或少侧重于实现译文在交际维的转化,但并不局限于追求翻译的功利效果,而关注到了审美维。以王熙凤的判词为例,判词以诗歌形式出现,李治华夫妇的译文也注重译文的形式和押韵,使原著的形式美和音韵美得到了恰当的体现。译文注重音节划分的对称,音节往往以成对的方式出现。“Le phénix vint à contretemps / Dans ce siècle de décadence”二句的音节划分为8/8;“Chacun ne sait plus, dans cette existence / Qu’aimer et chérir sa propre substance”为10/10;“D’abord docilité / ensuite autorité”为6/6;“Vers la Colline d’Or / elle songe en pleurant”为5/5。同时译文也对韵脚加以关照,出现了[ãs]、[e]和[ã]3个韵脚。音节划分和韵脚的使用使译文读起来朗朗上口,赋予译文诗歌的特征,呈现高度的形美和音美效果。此外,contretemps(不合时宜)、décadence(衰落)、triste(哀伤)等词语的使用勾勒出了原文的悲剧意味,传递贾氏家族没落和衰败的原文意境,实现了原文向目标语的审美转换。除王熙凤的判词外,第五回中大多数人物的谶语皆以诗歌的形式出现,李治华夫妇在翻译此类诗谶时大多都对译文的韵律和意向翻译加以关照,其中较为典型的有秦可卿的判词和贾探春的判词,此处不再一一罗列。译者注重人名翻译与谶语翻译的对应关系,传递谶语的隐喻,让目标语读者自己去找寻面底相扣的乐趣,将谶语“其义纤微而为效验也”的特点转化到目标语之中;译文注重谶语的诗体特征,再现汉诗的形式之整饬、音韵之和谐和意境之优美,这些特点都体现了译者的巧思。李治华并未囿于简单的明晰化翻译方法,将含混性的原谶处理为清晰、易懂的译文表达,而是尽量保留原作的创作手法,再现原作的审美特征,实现谶语“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的审美意趣。
本文从《红楼梦》法译本的具体译例出发,借助生态翻译学理论,探讨了李治华夫妇处理法译本《红楼梦》谶语翻译的方法。翻译面对的不仅是语言符号本身,更是文字背后深刻的文化底蕴和文化内涵,是一场审美维上的中外平等交流。谶语用若即若离之表达传递似与不似之寓意,它向读者传达的不是单一概念,而是多变的、可延展的弹性内涵,将宿命与神话、虚幻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因此,谶语的翻译除了需要完成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的转换,还需对审美维加以重视,在翻译生态环境中综合考量4个维度来进行适应和选择。若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一味追求解释而忽略谶语的特点,将原谶朦胧的内涵做明晰化处理,目标语读者便无法参与谶语弹性内涵的解读活动,译文便带上了功利性的倾向,不能很好地完成审美维的转换。许钧(2013)认为,“在法国主流社会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接受中,作品的非文学价值受重视的程度要大于其文学价值,中国文学对法国文学或其他西方文学目前很难产生文学意义上的影响”。尤其是在翻译《红楼梦》这部具有世界级艺术品位的作品时,译者更需追求翻译的文学意义,实现中外文学在审美层面的对等交流。对于诸如谶语等带有传统审美意趣的文学创作手法,译者不能止步于“三维转换”,而应更进一步,完成“四维转换”,实现作品在审美维的转换,这是文学外译事业中实现中国文学根本价值的必然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