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科学与中国史研究

2023-02-06 19:18:11
学习与探索 2023年12期
关键词:人类科学历史

王 凛 然

(南开大学 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2023年3月,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PCC)发布第六次评估综合报告,报告以极为明确的语气提出:毋庸置疑,人类活动造成全球变暖,大气、海洋、冰冻圈和生物圈发生了广泛而快速的变化[1]。相较于前几个周期,第六次评估报告涵纳了更多的人类视角,报告内容也为学界热议的人类世科学平添了颇为权威的新注脚。近些年来,在人类活动对地球系统影响超过自然过程的时空背景下,人类世科学兴起。有学者提出“人类世”是 21 世纪最重要的科学概念,有观点甚至认为“人类世”概念很可能引发与达尔文进化论类似的反应[2]862。作为我国与国际科学研究的前沿,人类世科学已经激起了多学科的广泛讨论,学术意义和现实价值不断凸显。不过,以笔者目力所及,中国史学科对这一前沿科学领域关注不多,直接以此为题的研究更是稀少。故而,本文拟对人类世科学与中国史学科的关联,以及人类世视域下中国史研究的可行性展开探讨,略陈管见,抛砖引玉,以期引起中国史学科同仁对人类世科学的更多关注。

一、人类世科学的兴起与挑战

鉴于行星地球的诸多条件和过程因人类活动而发生的深刻变化,21世纪初,诺贝尔化学奖获得者、大气科学家保罗·克鲁岑等在《全球变化通讯》《自然》发表文章,从地球历史角度阐发“人类世”(Anthropocene)概念,拉开人类世研究大幕。克鲁岑将“人类世”界定为“由人类主导的地质时代”,以区别于已延续一万余年的全新世[3]23。实际上,克氏的观点正是对同时期地球系统科学(ESS)新进展的呼应。2001年,与地球系统科学具有耦合牵涉的“国际地圈生物圈计划”(IGBP)总结了该项目十年研究的关键成果,强调了人类活动对地球表层系统的深度影响,该项目出版物《全球变化与地球系统》提出:当前,地球已被人类活动所主导,“最好被称为地球地质历史上的新纪元,即人类世”[4]81。这期间,“人类世”概念在学术界获得更多曝光度,讨论热度快速上升。2009年,瑞典环境科学家约翰·罗克斯特伦等在《自然》刊文,提出“行星边界”(Planetary Boundaries)理论,为“人类世”研究再增重要维度[5]472-475。同年,负责维护国际年代地层表的国际地层委员会(ICS)设立人类世工作组(AWG),负责开展“人类世”作为正式地质年代单位的可行性评估。经多年辩论,AWG最终投票决定,人类世具有正式地质纪元的现实性,起始时间拟定为20世纪中期。2023年7月,作为划分全球各时代地层的统一标准,AWG将人类世地质年代“全球界线层型剖面和点位”(GSSP)确定在加拿大克劳福德湖,至此,在人类世被标示为地球历史新纪元的论证道路上,科学家们迈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步[6]441-442。但诚如2009至2020年间担任AWG主席的英国地球科学家简·扎拉希维茨所述,“人类世——无论是规范化还是非规范化——显然都很有价值,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视角,让我们能够在最大的画幅上看到人类事业的规模和性质,以及人类事业如何与地球系统的其他进程相互交织”[7]141。也就是说,不论国际地学界最终对人类世如何规范,在现实世界中,人类世已然存在,并已化为全球科学家在多空间、多时间尺度展开的学术活动。

事实上,虽然不乏误读和曲解[8],但英语学界的“人类世”术语早已突破自然科学的边界,渗透入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文学家的学术讨论中[9]78。近年来,具有跨学科性质的《人类世》《人类世评论》《人类世科学》陆续创刊,有力促推了人类世科学的成果发表和学科进步。人类世研究兴起十余年来,历史学科作出了积极的智识贡献,其代表性学者当推美国历史学家约翰·麦克尼尔。麦氏2000年出版著作《太阳底下的新鲜事:20世纪人与环境的全球互动》,2014年与人合著《大加速:1945年以来人类世的环境史》,讨论了“大加速”(Great Acceleration)这一人类世重要范畴,论证了在化石燃料消耗等多重驱动作用下,“人类世”确然开始,对AWG界定人类世起始时间作出了贡献。同时,麦克尼尔还以历史学者身份受邀加入AWG,成为AWG的跨学科专家组成员。麦克尼尔用杰出的研究成果展示出历史学科参与人类世科学讨论的重要性:“对于我们人类而言,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未知的领域,我们需要从历史学视角更好地理解这些问题并应对其影响。”[10]

中国的人类世研究始终与国际学界同行,为推进国际人类世科学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改革开放初期,在与人类活动密切关联的表层地球研究领域,钱学森就曾提醒学界同仁:“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结合起来搞地球表层学,是我们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非常重要的一门学问,要加以研究。不然的话,要犯错误。”[11]十余年后,我国著名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刘东生提出,自然科学应与社会科学共同努力,开拓中国人类世研究这一新领域[12]。2020年1月,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地质新时代的人类世:时限、特征与影响”启动。2021年12月,中国地学领域最高学术组织中国地质学会成立“人类世研究分会”。2023年4月,作为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高层学术性战略研讨会的双清论坛第333期在天津召开,主题为“人类世科学”。2023年6月,首届人类世科学大会在西安举办,包括笔者在内的来自全国各地的自然科学家、社会科学家和历史学家数百人与会,报告、讨论人类世科学在中国的发展情况。中国科学家还牵头制定国际人类世科学计划和科学工程,中国科学院院士周卫健在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旗舰项目国际地球科学计划(IGCP)理事会理事期间,提出并推动“人类世”为重点研究方向。此外,还有两位中国科学家当选AWG小组成员,这也是该专家组中仅有的两位来自发展中国家的成员。2023年7月,中国吉林四海龙湾玛珥湖被选为同属于“全球层型”的人类世辅助剖面候选点位,提升了我国人类世研究的国际影响力。

概括地说,“人类世科学”是通过地球系统科学等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文科学交叉融合,以人类世和地球系统为时空体系,揭示地球系统与人类过程的关联性,分析“人文—社会—经济—环境”巨系统中相互作用关系的一门复杂系统科学。(1)综合首届人类世科学大会、第四届表层地球系统科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材料,以及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人类世科学”相关新闻稿。中国拥有丰富的人类世科学研究资源,是“人类世科学的天然实验室”,中国科学家在人类世领域取得了重要进展,中国哲学、文学、政治学、戏剧与影视学等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也在该领域努力掘进。无论从学科逻辑上看,还是从国内外的研究境况上看,历史学界的研究状态都有些滞后,不多的人类世史学成果多集中于世界史一级学科及其西方史学理论专业中,且多是以引介、评析西方历史学者的人类世成果为主,中国史学科内以人类世为题开展的实证性研究付之阙如。(2)直接以“人类世”为题进行讨论的史学成果如下,侯深:《作为人类历史参与者的自然——对“人新世”的反思》,《光明日报》2015年11月7日;张旭鹏:《“人类世”与后人类的历史观》,《史学集刊》2019年第1期;包茂红:《“人类世”与环境史研究——〈大加速〉导读》,《学术研究》2020年第1期;王晴佳、张旭鹏:《当代历史哲学和史学理论:人物、派别、焦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第344-354页;张作成:《当代西方历史理论中的“人类世”话语阐释》,《史学理论研究》2023年第4期,等等。

今日,地球历史和人类历史均进入人类世时代,“仅仅在地质学上研究人类世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它是地质历史上的一个时代,也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时代”[13]中文版序第2页。中国地球科学家对人类世的研究主要以中国人类世地层为对象,通过建立关键标志物和代用指标体系等,辨析全新世以来人类活动强度变化[14]。其研究方法多以放射性、化学、物理、生物等代用指标的时间序列记录,分析人类活动历时性强弱变化,划分历史阶段、节点,体现了极强的自然科学专业性[15]177-200。但从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的互作反馈视角看,我们有理由追问:为什么在不同时期会发生不同的人类活动?不同时期不同活动的具体过程是什么?人类活动强弱变化的前因后果有哪些?面对地球系统不同圈层的不同反馈,人类的回应又会如何?影响几何?地球科学家正在绘制人类世画幅中地球印记的一半,但人类活动的另一半却犹抱琵琶。进一步讲,主要凭借湖泊沉积、石笋、珊瑚、树轮等地质生物载体,直接推断出那朦胧的半幅画卷,精准度值得商榷。中国气象史学家张德二等与德国科学家豪格团队在《自然》上围绕“唐代灭亡与季风关系”的争论虽然过去十余年,但依然值得我们深思[16]E7-E8。中国环境史学家王利华在检读国际科学顶刊《自然》《科学》刊发的中国史相关论文时,已然发现以自然科学单一方法研究历史,错误在所难免。显然,“自然科学家与历史学者都需要更多地关注对方,成为互相请益和批评的学术诤友甚至同盟军和合伙人”[17]。中国具有世所罕见、延绵不断且极为丰富的人类历史记录,具有发达的历史学科,正如梁启超所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18]16在当下强调跨学科研究的背景下,对于人类世这一超复杂科学所提出的时代课题,自然科学家与中国史学者都需要超越单一学科限制,加强合作,尽量将更为完整的人类世画幅呈现给世人。要言之,人类世时代需要关注地球变化,并需要中国史学参与地球变化的研究,而中国史学参与其中,则会为更加整全地理解人类世科学提供助益。

与此同时,中国史学对人类世科学研究的更多参与也会反哺历史学科自身的成长。人类世科学强调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彼此作用的历史过程。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特别是近代工业化以来,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的互动不断增强,研究中国历史上的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之间的互作关系,有助于为当今可持续发展、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提供史学资鉴,也是对经世致用这一中国史学优良传统的实践转化。人类世概念宣告人类成为一种地质营力,人类世科学在多重时间尺度、空间尺度展开研究,其核心是系统科学思维。对习惯于沉潜在某朝某代某人(群)与某人(群)之间生发的历史事件或历史态势中的传统史学而言,这确实具有理论方法上的冲击力,正如芝加哥大学历史学教授查克拉巴蒂所述,“人类的地质作用”对历史学家的惯常思维提出了“方法论挑战”[7]14。但是,史学学术史告诉我们,中国历史学常常是在回应时代发展、迎接学术挑战中实现学科自身的重大突破。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世科学将为中国历史学人如何以新的视角看待这门古老学科及其理论方法的更化提供了启迪。总之,开展人类世视域下的中国史研究,具有时代、学术与国家战略方面的多重驱动意义。

二、人类世视域下中国史研究的潜在内容

作为一种总括性术语,“人类世”给史学研究带来了学术挑战,也提供了极大创新空间。但是,不管是作为地质年代看待,抑或是作为地质事件看待[19]332,以传统史学的尺度而言,“人类世”所呈现的格局都过于宏阔,那么如何具体把握?众所周知,作为一门经验学科,历史学是不能单纯依靠概念来完成工作的。如何将“人类世”这一总括性术语,转化为史学研究实践中可以直接经验的具体对象,关乎人类世进入中国史研究的可行性。通过对中国吉林四海龙湾玛珥湖这一国际人类世标准界限辅助层型点的代用指标统计分析,中国科学家提出中国人类世起始时间与“大加速”基本同步,提议将“人类世”底界定在20世纪50年代初[15]177-200。若将这一研究结论安置于中国史学科中,大体属于中国现当代史范域。笔者认为,与作为科学命题的“人类世”界定相一致,人类世视域下的中国史研究亦应以现当代历史时期为重点。历史分期与地质分期在现当代史中实现良好衔接,有利于构成“建立在人类世概念基础上的新史学的起点”[20]导读第15页。人类世地质年代相关标志物揭示,过去史家较少将其置于研究中心的一些对象或范畴,如塑料等合成材料,石油、煤炭等化石燃料,风能、太阳能等新能源,家养肉鸡、保护动物等动植物,汽车、飞机等移动源等,却可以经由人类世科学更多地被纳入中国史研究议程中。

2023年4月,《自然》对中国科学家发现“塑料岩石”的科学进展做了报道,文章援引专家观点指出:“越来越多的塑料岩石研究是人类自二十世纪中叶以来深切改变地球地质的又一证据。”[21]正是由于沉积记录的急剧增加,塑料(及其衍生的微塑料)被科学家发现并提升为人类世标志物。检视已有中国史研究成果,塑料议题长时期内少人问津。虽然民国时期上海等城市已经开始有塑料生产、销售,但数量有限,中国塑料产量的快速增长发生在1949年,特别是1958年后,国产聚氯乙烯树脂生产装置投产后,塑料工业开始有发展,1972年后,一批石油化工原料生产基地建立,推动其发展[22]前言第1页。统计显示,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年产塑料400余吨,至2017年则突破年产7500万吨,今日中国已成为“世界上塑料生产和消费的第一大国”[23]。因易加工、使用方便、价格便宜,塑料制品在工农业生产和人民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乃至日用而不觉。但废弃塑料对岩石圈、水圈、大气圈,甚至人类自身也逐渐构成威胁,造成“白色污染”,“科学家在内陆山脉、湖泊和河流以及地下水中同样发现了微塑料”,“除了食物链途径,饮用水和空气都成了微塑料进入人体的载体”[24]。中国政府高度重视塑料污染治理,以2007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限制生产销售使用塑料购物袋的通知》为标志,历经十余年努力,中国塑料污染治理成效显著,“2021年,中国废塑料材料化回收量约为1900万吨,材料化回收率达到31%,是全球平均水平的1.74倍,并且实现了100%本国材料化回收利用。而同期,美国、欧盟、日本的本土材料化回收率分别只有5.31%、17.18%和12.50%”[25]。不同于用经济数据勾勒的塑料产业史,人类世视域下的中国塑料史研究更强调塑料生产、使用,特别是回收的历史过程,强调塑料在“人文—社会—经济—环境”巨系统中的传递,考察民众使用塑料制品的规模、程度和态度变化,分析政府相关政策制定、执行实践的变迁,以及彼此的互动。在自然科学家关于微塑料沉积记录的科学研究旁,对塑料历史所做的稽考叙录正是历史学家徐徐展开的那半幅人类世画作。

可以说,现今塑料的主要制作原料已是化石能源。人类世科学研究提出,以煤、石油等为代表的化石能源燃烧所形成的颗粒物,构成了人类世较理想的标志物[26]1643-1645。毫无疑问,能源史也是人类世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2005年,历史学者刘波出版《石油与20世纪的变迁》一书,该书不仅对“中国的石油化工”展开论述,而且在第八章“可持续发展与能源工业”中涉及了众多人类世史研究的因子。《世界历史》在书评中认为,该章“唤起人们对能源及历史发展方向的忧虑和思考,使之成为全著的画龙点睛之笔”,这篇刊发于2007年的书评预测能源史“将成为史学研究的重点领域之一”[27]。此著之前,石油史多为能源部门从事石油工作的专家、干部等撰写的石油工业志书、简史,此著之后,中国石油史的研究成果也并未有大的增长,少量严格史学意义上的研究也多是以经济史、贸易史、外交史、科技史等传统视角呈现。与中国石油史类似,中国煤炭史的研究情形也大体如此。除世界史学科有零星研究外,以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互作视角进行的中国能源史研究亟待更多破题。此外,需要注意的是,人类世时代也是中国能源转化的重要历史时期,从化石燃料到可再生能源的转变是实现碳中和的重点,将会产生深远的历史影响。20世纪50年代,基本与“人类世”起始时间同步,中国在小水电、沼气池、太阳灶、风力提水机、小型风电机、中低温地热利用和小型潮汐电站等新能源上有所尝试;1990年后,新能源开始有了较大程度的发展;2010年后,以太阳能发电、风力发电为代表的新能源出现了“爆发式增长”[28]。近期,一则来源于新华社的新闻可能会载入中国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关系史史册:国家能源局2023年7月发布数据,“截至6月底我国可再生能源装机达到13.22亿千瓦,历史性超过煤电,约占我国总装机的48.8%”[29]。人类世视域下,中国新能源的历史研究更是亟待开发的处女地。

从时段看,新能源发展研究的重心已处在新时代。近年来,学术界提出:新时代是研究的“新领域”,“加强这方面的研究,是深化党史新中国史研究的迫切需要”[30]。然而,虽有学术倡议和学理讨论,但限于主客观条件,对新时代十年展开的严格史学意义上的实证研究仍然较少。从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互动角度对新时代部分予以破题,存有较强可行性。新时代十年,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极为丰富,取得了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我国生态环境保护发生历史性、转折性、全局性变化”[31]52,成为“党和国家事业取得历史性成就、发生历史性变革的显著标志”[32]。从能源史角度看,新时代十年,中国“以年均3%的能源消费增速支撑了年均超过6%的经济增长,碳排放强度累计下降超过35%,扭转了二氧化碳排放快速增长的态势”[33]。通过人类世史研究,将新时代十年中人类活动与地球环境相互依存、相互促进的辩证关系予以揭示,将政治表述、时代实践转化为国内外史学界均能信服的史学陈述,既是挑战,也很迫切。笔者参与撰写的国家“十四五”规划“中国通史”项目《中国环境史》卷,计划将撰写的时间下限延伸至2022年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之时,这既符合历史逻辑,也与人类世时代中国大地上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关系变迁的事实逻辑相契合。具体而言,我们可对前述的清洁能源发展,以及污染防治攻坚战、生物多样性保护等内容予以展开,并重点讨论。其中,如何以人类世科学“人文—社会—经济—环境”巨系统思维把握这一宏大历史进程,并与史学微观个案联结,甚为关键。

生物多样性保护较多地会落脚在动物史研究中。地球不仅是人类唯一的家园,也是家养和野生动物的家园。人类世科学提示历史研究应更多关注与人类同属地球生物圈中的动物。在人类世时代,人类对地球生物圈进行了史无前例的重构,人类世科学研究认为,家养动物(肉鸡)可作为人类世标记物[34]1-11。在中国史书中,关于动物的记述并不少见,除正史的《五行志》《地理志》中常涉及动物外,南宋史家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更多地以动物为撰述对象,十分珍贵。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动物史研究起步于农史和历史动物地理学,以牛、猪、马、兔、家禽、蚕、蜂、鱼、皮毛动物等为对象的动物生产史研究产生了较为丰厚的成果[35]13。不过,相较于以动物内史和动物经济生产价值等为核心探讨的研究,环境史在推进中国动物研究方面,与人类世概念框架更加意蕴相通。伊懋可的《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对中国三千年来人与动物(大象)的互动做了生动的梳理,有开创之功,但停笔于现代。诚如作者所言,“本书最初设想,以考察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的环境实践与政策发展作为结尾”,“无奈,我逐渐认识到,这是一项必须单独进行的工作”[36]序言第5页。从人类世史角度看,这不仅是无奈,也是很大的学术遗憾,从作者的表述中我们能够感同身受。“进入人类世之后,人类的活动范围不断扩大,而动物的活动范围不断缩小”[37],在中国现当代史中,人类活动与生物圈以及动物多样性之间的联系大为增强,隐藏其中的多样态的研究题目有待开掘。因篇幅所限,笔者仅以野生动物保护史为例做一点说明。自1956年中国第一个自然保护区鼎湖山自然保护区成立以来,截至2016年,中国已建立了2740处自然保护区,89%的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植物种类在自然保护区内得到保护,部分珍稀濒危物种野外种群,如大熊猫、东北虎、东北豹、亚洲象、朱鹮等逐步恢复,中国成为“国际生物多样性保护成功典范”[38]681。《自然》评论认为,中国在研究如何平衡经济发展与控制物种,生态损失方面拥有数十年的经验,世界需要听到这些复杂的故事[39]481。人类世史研究可从人类活动与生物圈的互作关系这一问题意识出发,加以探寻和书写。这其中的“人类”,既包括自然保护区的管理者,也包括主要在自然保护区缓冲区、试验区活动,但偶然也出现在核心区的社区居民、游客,甚至偷猎者。我们既要研究不同历史时期管理者、居民、游客的互动,也要研究动物、生境本身的变化,更要研究不同人群与自然保护区动物及其生境的互动(如自然保护区内具有一定普遍性的人兽冲突问题)。总之,需将“人类世”概念框架落入微观自然保护区案例人与动物的互动史实中,以凸显历史感。

就此而言,从研究内容上看,由于研究视角的转化,人类世已将中国史研究的论域予以较大拓宽,即使是过去有一些研究基础的史学课题,也有了重新梳理的必要。当然,上文所议内容也只是沧海一粟,在人类世时代,城市建设、化肥施用、水库大坝、冰箱家电、林木草地等诸多主题均与地球系统相关圈层产生关联,因此有将其划入中国人类世史研究对象的必要。若将“人类世”视域比喻为一个手电筒,则经过其照射,在中国历史研究这一庞大的仓库中,诸多曾被放置于角落无人问津的物件闪闪发光了起来,一些常被历史学家取用的物件也经此照射后焕然一新。我们需要使用好这些物件,因为他们中的某一件或某一类有可能会成为人类世史研究的标志性对象,从而带来新的突破性成果。

三、人类世视域下中国史研究的致思路径

在中国史学科内展开人类世研究,看似进入全新境域,但绝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中国环境史、历史地理学、农林牧史、灾害史等多个史学分支在各自领域已贡献了富含人类世因子且宏富多样的学术成果。在一定程度上,人类世史研究正是在上述学科已有的基础上,特别是沿着中国环境史研究已开辟的学术径路,对其的进一步深化。于环境史而言,这种深化体现为显著的两点:一是时段上,“中国学者对古代环境史研究较多,近代环境史研究相对偏弱,现当代环境史研究还处于起步阶段”[40],人类世史研究的重心恰在中国现当代时期,与中国环境史现当代“起步”阶段实现对接;二是内容上,环境史以人与自然关系为主题,人类世史研究更强调“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的互作反馈”,这是对环境史“自然”概念的深耕。此外,相较于历史地理学、农业史、灾害史等研究,除时段差异外,人类世史研究还有一些其他侧重,譬如人类世史研究也关注历史自然地理,但重点不在地理要素本身,而在于人类通过何种活动对气候、地貌、水文、动植物演化施加了何种影响。再如,人类世史研究对水灾、旱灾等也有所关注,但重心并非地球系统对人类社会的冲击和人类的救灾活动,而是人类针对自然灾害所进行的,如拦河筑坝、抗生素发明等,具有不同程度地质营力性质的活动,以及这些活动对地球系统产生的正负影响。人类世史研究的一些特质可以概括为:研究议程设置上与新兴的人类世科学具有较强关联;研究思路上更强调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的交织,以及人类活动对地球系统的影响;理论方法上与地球系统科学具有一定的亲缘性。

长久以来,中国历史书写以人的活动为中心。虽然史学发展日新月异,但无论传统史学对象于帝王将相,还是新近发展对象于贩夫走卒,除少数史学分支外,史家的关注重心依旧是人类的历史活动,而地球这一人类“唯一的家”不太能够映入其眼帘。相较于人类历史上的人事代谢、社会变动等,中国传统史家一般也认为地球的变化实在过小,对于讲求研变的历史学而言,地球的变化微不足道。刘知几说“古之天犹今之天也,今之天即古之天也”[41]43;章太炎认为“丘壤世同,宾萌世异”[42]796。在今天看来,这些识见显然不正确,但也情有可原。毕竟上述议论生发时,人类作用力尚没有显现出当今这般强大。即使已经站在了人类世时代的地平线上,提倡长时段研究、关注地球地理环境的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著名历史学家布罗代尔依然声称,“有一种比文明史更缓慢的几乎原地不动的历史,这就是人类与养育人类之地球的亲密关系的历史”[43]13。从当下回望,显而易见,随着人类活动的巨量增长,以及更大规模的矿产资源开发、围湖造田、填海造陆等人类活动,20世纪后半叶的地球表层地貌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快速变化。布氏如果能够亲眼看见如此高强度人类活动产生的地质效应,相信他大概率会修正自己“更缓慢的几乎原地不动的历史”的观点。与之相关的是,科学技术不够发达也影响着传统史家对地球历史的认知,例如关于中国历史时期气候是否有变化,变化程度有多大等问题,就长期因气象观测资料缺失、现代科技手段不足而众说纷纭,直至中国气象学家竺可桢1972年发表了《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才有大的突破。20世纪后,气象观测仪器愈加精良、记录更加完备,人们对中国现当代气候温度的认识也愈发精确:“1901-2022年,中国地表年平均气温呈显著上升趋势,平均每10年升高0.16 °C”[44]1。今天的科学研究已经确证,气候变化是地质活动与人类活动共同作用形成的,进入现当代历史时期,人类活动便是气候变化的主要原因。由于地表要素间存在系统性和有机关联性,人类影响下的气候变化必然会传导至生物圈,影响地表生物的生存状态。站在生物时间和强度的角度,今日人类活动所造成的气候变化过于快速和剧烈,相当一部分动物的自我调节和反应速度,受其自身与地球系统在较长时间尺度互动产生的惯性影响,不足以应对这样的短时变化,它们面临着灭绝的风险[45]1-14。环环相扣,生物多样性的减少或迟或早地会反馈到人类圈,人类社会的不同应对必然将会加速或减缓,甚至改变灾变的方向和程度。简言之,从人类世角度看,我们的现实世界是由人类历史相对短期的过程与长时段的地球生命史,以及更长时段的地球系统历史交叠塑构的[7]58。在本体论层面,气候温度、能源材料、山川河流、动物植物等人类世概念框架下的具体化对象,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始终存在,并与我们人类活动产生交织,型塑当下的世界,这说明历史的主体并不单一。当下的历史学若还具有以史为鉴的功能,我们就不能对地球大气圈、水圈、生物圈、岩石圈与人类相关活动的互动影响无动于衷。这种思维方式——“我们是如何起源于一个更大的世界并与之相关的”——对我们今天的历史研究愈发重要[46]1。人类世科学提醒历史学者,我们在埋首努力还原具体的纯人类史片段的同时,不要忽略这些片段存在于更为宏大的地球系统演化史中,并与他们一荣共荣、一损俱损。据此,在人类世概念框架下,参考人类时间与地球时间、生物时间的叠合视域,集矢于中国历史中的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之间的复杂交互反馈,人类世绝非只是历史研究的背景板。

通过人类世科学,我们了解到,包括人类活动在内,地球各圈层相互作用、相互依赖,构成作为复杂整体的地球系统。地球系统科学及其系统思维,通过人类世史这一中介,也会对中国史学更好地应对“碎片化”现象产生启迪。近些年来,中国史学在繁荣发展的同时,“碎片化”问题如影随形,以至于有学者警惕道:“在‘碎片化’的冲击下,史学的巍峨大厦已呈摇摇欲坠之势。”[47]围绕“碎片化”问题,《历史研究》等刊物组织了讨论,有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史学家对近代以来知识,特别是自然科学知识的爆炸性增长掌握不足,从而削弱了把握整体历史发展的思维能力”[48]。利用系统科学理论和方法研究地球系统的变化,是地球系统科学发展的新跨越,也是当今世界重要的综合集成、学科交叉、新兴学科领域[49]。有过地球系统科学学习或训练的历史学者,即使在讨论如塑料制品的使用、城市的汽车尾气排放、自然保护区的动物活动等个案问题时,也会思考塑料污染与野生动物的关联,与人们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关联,也会不自觉地将所谈论的问题置于人类活动与地球不同圈层彼此互动的框架内,并与相关圈层的相关史实产生联想,做可能性的联接和论证。正是因为具有整体性、系统性思维,人类世史研究才能提出,“人类只有从历史和集体角度,也就是在我们的数量和发明的技术达到足以对地球本身产生影响的规模时,才能成为地质营力”[7]31。根本上讲,“人类世”所反映的历史整体性,“要求提出把握和理解历史大势的历史总体化范畴”[50]。言及于此,需要加以澄清的是,虽因人类世科学对“人类世”起始时间界定缘故,人类世史研究的时段重心被放在现当代时期,但并非意味着人类世史研究对之前的历史时期可以不做考量。人类活动成为地质营力是一个历史过程。事实上,至少自农业革命开始,人类活动就已经逐渐对地球系统产生局部影响。“不可否认的是,在不同尺度上运行的,涉及生物和非生物行为的行星过程,往往以复杂、烦琐和不稳定的方式环环相扣”[7]77,深度的人类世史研究应以现当代时期的人类世因子为重点,同时也应对全新世以来,至工业革命、信息革命整个人类历史进程内具有人类世因子的关联内容,产生整体性、系统性思维的勾连和关照。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识之“人类世”“人类世科学”更多对标的是国内外自然科学的概念界定与规范,仅适当参考英语学界人文社会科学,且主要是历史学的人类世成果。这是因为,即使都强调“价值中立”,但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显著差异恰在于前者的“价值中立”相对有限,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政治历史、文化习俗、自然环境等因素,均型塑着文科研究者对经验事实的运用、判断和理解[51]。相对而言,自然科学的“人类世”概念赋予了中国人类世史研究以更为严谨的科学性标准。相较于自然科学,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的部分人类世叙事,有的渲染过度的悲观情绪,控诉心态较为浓郁,有些话语具有极端化倾向,有些直接从传统人类中心主义滑向地球中心主义,典型如其中的“灾难叙事”。这一情状也部分反映出西方世界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关系演进的历史文化与现实。显而易见,如此话语表述与中国历史实践存有较大差异。无论是前述塑料污染治理、野生动物保护、清洁能源生产等具体内容,还是新时代我们实际上走出的“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人类世时代中国所展开的历史实践均非上述西方人类世话语所能涵括。相反,中国在思想和实践上所呈现出的历史事实显然已经超越了西方思想界生态中心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的论争。人类世时代的中国实践来自于我们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共建“地球生命共同体”等新思想和新理念的贯彻与落实。可以说,中国的人类世史研究也应以此为思想和理论指导。

史料是历史研究的基础。由于人类世史研究的主题相当多地落在了历史学与地球系统科学等自然科学的边界上,中国史研究,特别是现当代史研究中高度重视的搜集、整理、辨析未刊档案等史料,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描述、归纳等技术经验,依然重要,但并不足够。一些办刊时间较为悠久的自然科学学术刊物刊登的关于中国自然状况的文章中,含有历时性质的人类世因子多不胜数,具有转化为人类世史史料的可能,对此我们应多加留意。如1925年创刊的《气象学报》、1934年创刊的《地理学报》、1950年创刊的《科学通报》、1952年创刊的《生物学通报》、1979年创刊的《野生动物学报》等,均可看作重要且连续的史料来源。值得一提的是,地球系统科学是建立在遥感技术、计算技术和许许多多观测试验基础上的新学科[52],使用遥感技术、计算技术和新观测实验方法,地球系统科学产生了大量的数据和材料,也可以成为中国人类世史参考利用的新史料。近几十年,随着RS、GIS、GPS等技术的进步,利用周期性的重复观测,长时间的卫星遥感数据愈加丰厚,连续的面状数据、较高的时间分辨率,可以帮助科学家对长时序,从数十年至半个世纪的植被物候变化、水域、生态环境时空变化等做出较为精准的历史过程还原[53]。关于这一点,麦克尼尔曾以历史学借用大气化学家研究冰泡的数据为例,指出“正是在这种合作中,历史学家使用文献,科学家使用各类证据(冰泡等),联手创造了更全面、更准确的环境历史感”[54]。笔者认为,这或许也是中国人类世史研究中历史学人应有的史料态度。

四、结论

“地球是全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家园”[55]374,应对全球变化,事关人类前途和未来,事关中华民族永续发展。历史是过程的集合,无论对地球科学还是历史科学,归途都应是造福当下、造福人类。在人类世科学兴起的今天,开展人类世视域下的中国史研究,具有时代、社会与学术多重驱动力。人类世概念框架拓宽了中国史研究的论域和史料范围,使我们可以带着“人类活动与地球系统关系”的问题意识更好地抵达历史经验现场。中国人类世史研究着眼于多重时间与人类历史时间的交叠,对话地球系统科学等自然科学理论方法,聚焦中国历史,特别是现当代历史时期人类活动与地球表层系统互作反馈乃至协同演化的过程(动态互动是研究的核心)。在回答时代之问、推动学科融合中,中国的人类世史研究可以为更加整全地理解人类世科学提供助益,为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发展,推动构建地球生命共同体作出更多史学贡献。人类世已经开启,人类世科学已扬帆远航,人类世的中国史研究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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