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亮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
“统治”与“抵抗”一直是西方激进左翼政治哲学中争论不休的论题,随着资本主义增殖的驱动方式的更迭,这一论题更加凸显。譬如,基于从物质性劳动向认知性、情感性等非物质性劳动的转型,资本通过技术的方式变革社会关系,形成了对人的生存的全方位统治。人的所有行为皆可以转化为工厂劳动的子劳动,统治以“社会工厂”的形式得以进一步强化,从肉体到精神都被社会工厂生产强有力地操控着,被剥削的主体也从传统的工厂工人延展为全社会的成员。这大致相应于德勒兹所说的“控制社会”,这是因为,在福柯意义上的惩戒社会中,从学校到军营,从军营到工厂,一个机器化主导的社会可以被理解为一个巨型禁闭的监狱,但在控制社会中,信息技术似乎形成了一个开放的系统,对市场的战略不再是惩戒,而是操控,在此社会中,“人不再是被禁闭的人,而是负债的人”[1]246。无疑,“负债的人”意味着一种新的统治机制正在以市场化原则运行,“对钱、产品和人进行着新的处理,而不再通过工厂这一形式”[1]248。相应地看,从抵抗这一面把握,源于对统治理解的不同,抵抗亦呈现出积极与悲观两个面向,其中,抵抗的主体是否有可能产生对统治源的革命则始终是理论争论的一个基本主线,也正是基于“统治”与“抵抗”的矛盾关系如何破解这一问题,才形成围绕辩证法的封闭性与开放性及其所引起的革命问题的讨论。譬如,黑格尔典型的“论题—反题—综合”三段论以封闭的综合结束,“这为将历史视为一系列阶段或步骤提供了基础。综合是对立面的调和,换言之,是在劳动与资本之间建立一种新的生存方式”[2]4。但是,那些主张辩证法开放性的人,“是为了拒绝与黑格尔辩证法相关的综合封闭,并强调社会斗争的丰富性,他们认为这是差异的多样性,而不是单一的矛盾”[2]5。走出这一争论的前提是必须把握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的统治到底是在何种层面被理解的。
在法兰克福学派社会批判理论内部有一个争论具有典型的“标本”意义:一条是从索恩—雷特尔至阿多诺,随后在法兰克福学派之内延续下来的“现实抽象”的统治分析模式。依据索恩—雷特尔的看法,阶级社会中以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工为特征的社会综合交换行为产生了现实抽象,而“抽象的本质,它不是思想家创造出来的,它的起源不在人的思维之中,而在人的行动之中”[3]9-10。也就是说,现实抽象是统治的来源,必须克服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工,使人类能够在克服这种分工基础上实现社会主义生产形式的发展。作为索恩—雷特尔现实抽象的忠实支持者,阿多诺依然会关注交换行为对现实抽象的渊源追溯,不过,他更注重通过交换和同一性思维的相互强化来说明这一点,由此,交换及其所形成的同一性才在价值形式中完美地实现了对社会个体的“统治”。在价值形式的结构中,“主体”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其依循以价值形式为主导的经济结构而生存。由此,这样的主体自然就不再构成阿多诺突破统治的入口,而是在辩证法的同一性与非同一性张力下,将经济范畴概念本身无法涵纳的部分作为自身的“反面”,从而作为概念之外的“剩余”则获得创造全新的社会关系的“空间”。另一条则是以霍耐特对阿多诺的批判为典型,这可以被看作是映现在当代西方激进政治哲学讨论中的第二条学术路向,它的视角从政治经济学转向了政治权力,并从主体出发寻求摆脱统治。在《从直觉到理论——我走向承认学说之路》一文中,霍耐特说,“我认为由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提出的理论的一个核心缺陷是,他们过于强烈地被如下观念所主导,即所有主体无论其群体归属如何(Gruppenzugehörigkeit)都毫无反抗地被编入资本主义的社会体系之中”,与此不同,霍耐特从撰写博士论文时就着力“通过给被压迫群体的颠覆性反抗潜力,并借此对所有社会整合的冲突性(Konflikthaftigkeit)予以更大的关注,从而弥补早期批判理论的缺陷”[4]Vi-Vii。对此,霍耐特解释冲突与争端的推动来源,必然涉及其对规范性的期待,这导致他随后从冲突的道德根源,展开一种为承认而斗争的交往的规范性研究。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霍耐特对阿多诺的批判是否成立,如果不成立,两者之间争论的问题是否应该将统治与抵抗的规范性来源重新加以拓展,或者说统治中的超越性的问题在何种维度上能够被激活?对此,我们将通过梳理,将这个问题带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野,从而尝试化解这一富有争议性的论题。
阿多诺的统治理论在其后续继任者“新马克思阅读”的成员中,被以价值形式的同一性话语突出地刻画出人的生存被全面奴役的过程,即形成一种抽象的统治理论,这是激进政治哲学比较看重也十分流行的理解方案。与此思路完全不同,霍耐特却声称阿多诺的统治理论主要是“行政管理式”的统治理论。因为在霍耐特看来,抽象的统治理论必然对经验层面关注不足,譬如,在大众文化的研究中,阿多诺则是“从标准化地制造出来的艺术品的那种商品特征来阐明大众文化的整合功能的任务”[5]49。这也意味着与其说阿多诺关注社会本身,倒不如说其更多地关注具有整合功能的框架,这才是文明进程背后的隐秘逻辑。为此,霍耐特断定阿多诺的社会理论是“社会的终结”,“对于这种对当代资本主义危机形势的跨学科的、以实践为取向的研究,阿多诺即使不持怀疑的态度,也是漠不关心的”[5]49。他将阿多诺的社会理论看作是一种“俯视”的思维方式,“随着《启蒙辩证法》(的完成),批判理论重新回到了自足的哲学理论领域”[6]34,或者说,只关心一种文明的逻辑结构,对社会的肉身缺乏足够的认识。这种文明的逻辑结构是指其根源于一种将文明的进步看作为人类退化的历史哲学,它的内部组织原则是“倒退的人类起源”[5]51。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在霍耐特看来,在《启蒙辩证法》中,阿多诺与霍克海默以《奥德赛》等神话去重构欧洲文明进程的过往,详细地阐明了这种“倒退的人类起源”。具体言之,在《奥德赛》的第十二卷,奥德修斯要经过赛伦女妖的岛屿,女妖们诱人的歌声会让人沉醉于过去,唯一活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免于干扰。于是,奥德修斯要求水手们用蜡块塞住自己的耳朵,并且拼命摇桨。另外,奥德修斯虽然听见了,但是他被绑定在桅杆上,抵抗住了强烈的诱惑。这里隐喻的是,要征服作为自然状态的诱惑,心无旁骛,就必须专心致志向前看,“任何可能使他们偏离正轨的冲动,都必须加把劲去升华它”[7]59。很显然,文明化就是要征服自然。这里的自然,对于阿多诺来说,具有双重含义,它除了我们日常意义上的外在自然,也包含内在心灵的自然。譬如,“塞住耳朵”“绑住自己”,人对“内在自然”的克服使其无法享受美妙的歌声,这是一种人类的退化,“退化并不限于感官世界的经验,那样的经验是切身的,其实退化也影响到自主的知性,为了支配感官,知性自身抽离了感官经验”[7]61。过度地征服自然,对被支配的自然来说,即统治自然。所以,无论是作为指挥者的奥德修斯还是作为劳动者的水手们,当统治结构存在时,征服自然成了必然选择。从上述隐喻中,我们看到,人类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显然采取工具合理性的方法,对此,霍耐特的判断是合理的,“工具合理性”这一概念的基本功能,“即解释文明退化过程的起因和动力,从此以后,这种局限于客体化思维的‘合理性’范畴,构成阿多诺社会批判理论的钥匙”[5]52。正是基于这一理念,霍耐特认为,阿多诺自然也就排斥掉社会历史的现实素材,正因为如此,“在《启蒙辩证法》的总括性视角中,商品交换只不过是工具合理性在历史上发展出来的活动形式”[5]53。那么,作为商品交换中出现的物化,自然也是工具合理性的内涵之一,《启蒙辩证法》在讨论支配自然时,“把这一抽象地建构现实的过程理解为物化的那种最初阶段”[5]56。于是,人们的实践活动只是“有计划、有步骤地控制和制造的条件的事物。因此,生产力的发展把自然裁剪成对社会统治的那种单纯的投射”[5]59。故而,霍耐特认为,《启蒙的辩证法》做的研究基础是“人对自然的工具性支配为出发点的统治理论”,其逻辑是“从不同事物中归纳出普遍性的概念的做法中,洞见了统治的原生模式,而任何一种其他形式的统治都不过是这种模式的变体”[5]59。以人对自然的工具性支配为出发点的统治理论,能够很好地对社会整合的种种强迫机制进行解释,整个文明的过程被看作是由工具理性所控制的。但是,这一看法“不容许对潜藏的社会冲突前线进行观察”,从而,源于对社会性复杂性特质的关注,生产、行政管理操纵以及各种心理整合三个方面被看作是一个统治原则的不同表现,“阿多诺都使用同一个统治的概念”,因而,日常交往的实践领域被工具理性排除之后,结果是,“社会性(Sozilae)最终被从批评理论的社会分析中排挤出去”[5]100。
上述阿多诺秉持的历史哲学中“工具合理性”可以直接移入到国家资本主义的分析当中,的确,波洛克引入的国家资本主义概念对阿多诺产生过重要影响,“国家资本主义”作为界定后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时代的工具,是资本主义独特的组织方式。不过,霍耐特不是将这一组织引向经济生活,而是引向了行政管理的“工具合理性”,“在这种组织方式中,对整个经济过程的控制已经从单个资本家的利益竞争的中介性的领域转向了行政管理的统治机器的那种中央集权的行政管理活动;在这种行政管理活动中,大康采恩的利益计算和国家机关的计划潜力融合为一种技术上的合理性,而一切社会行动领域都完全从属于之”[5]101。由此,社会共识可由行政指令加上大众传媒共同完成,“主体在居中的伪世界的影响下成为媒体传播的那些促成一致的内容的唯命是从的接受者”[5]110。依据这种信念,文化工业理论成为社会整合制度的基础,不过,这并非说阿多诺认为文化对主体的建构是根本性的,这是因为我们熟悉文化工业这个概念背后存在着资本主义生产逻辑。对此,霍耐特表现出不满,认为阿多诺止步于一种对文化工业产品的内容进行分析的研究,“阿多诺认为能够完全撇开亚文化的种种接受境遇(rezeptionshorizonten),撇开团体特有的诠释活动和解释模式,更能完全撇开大众媒体组织中的民族的特殊性”[5]111,从而形成“社会经济学”层面生硬的操纵理论。这些被撇开的境遇,恰恰是霍耐特建构自身社会整合的入口,所以他认为在这些境域中,操纵肯定会遇到障碍。伴随着向国家资本主义时代过渡的要求,市场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的典型中介形式被扫除,“由于市场过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使个体行为制度化地链接起来的地方,所以,经济决策过程的这种管理机构集权对市场领域造成多大程度的损害,社会的那种社会性的内部生活就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削弱”[5]111,社会中介在这里被瓦解了,交换市场不再具有对主体行为建构的功能,一旦市场的中介被扫除了,便意味着可以直接在行政管理的指令下进行操纵,很明显,“以合作的方式建立群体特有的取向界域的过程本身是不能被操纵的”[5]112。因而,霍耐特直言,阿多诺如此信奉“中介的终结”,自然也就无法看到“社会团体的成员相互使他们的日常体验和利益状况符合他们共同的世界观”,无法看到“社会群体日常交往实践的这种中间领域”[5]112。社会成员自然也就不再拥有控制自己本能的生活,诸如文化工业能够像支配自然那样去支配个体本能,不过,这些正是因为在阿多诺那里,“对政治经济事件的控制中,行政统治机器并不依赖于社会成员在规范上的期望和赞同。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统一性仅仅是官僚机构对经济过程的计划和以操纵的方式炮制大众忠诚的做法这两者相互作用的结果”[5]129-130。就是说,阿多诺面对国家资本主义是以集权统治制度的特征去理解的,如同在《启蒙辩证法》中一样,后期的阿多诺依然无法摆脱自然支配的模式,把社会统治的运作看作遵守支配自然的逻辑,“在这个过程中,中央集权化行政机器的宏观主体(Makrosubjekt)以直接或间接强制的工具对社会成员施加影响,以使他们服从它的总体计划的种种意图”[5]131。可见,霍耐特指认阿多诺的统治理论的来源是,“对社会生活情境进行控制的功能脱离了市场这一中介机关,被转移到行政管理机关,行政控制的社会整合与对政治经济事件的极权式权力是一致的”[5]128-129。因此,社会整合总是能够被自上而下地以行政机关的指令去计划和操纵。
那么阿多诺指明的统治方式是行政管理式的吗?霍耐特这样的解读是否能够站得住?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看一下“抽象统治”。在《资本论》研究中,“价值形式”分析传统中的学者,尤其注重抽象统治这一层次的分析,譬如,普叔同、亚瑟等人都是如此。从文本上说,马克思本人也说过,“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8]114,更强调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结构性统治。当然,这个结构性的统治也是分叉的,譬如,在价值形式分析的过程中,有人以交换的视角(新马克思阅读)、有人则从生产的视角去谈论统治。譬如,布洛维将《资本论》与布尔什维克革命的经验进行调和,形成“生产的政治”[9]185。这种抽象与“纯粹思维”的观念抽象是不同的。这是因为,一般意义上的抽象,是指在众多对象中抽取的普遍性,而这一抽象其实是不同对象之外“第三者”,并且“第三者”并非对象本身具有的自然属性,而是特定的社会生产关系塑造的结果,千万不能将其理解为是由观念抽象形成的。在商品交换中,价值就是这种抽象的典型,具体体现为,“要按商品所包含的劳动时间来衡量商品的交换价值,就必须把不同的劳动化为无差别的、同样的、简单的劳动”,进一步看,“把一切商品化为劳动时间同把一切有机体化为气体相比,并不是更大的抽象,同时也不是更不现实的抽象”[10]423。所以,我们可以从中看到,马克思是想借助这一特殊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抽象”,进一步去把握蕴含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强制性、现实性。从这个视角看,我们需要梳理的是:抽象统治是否是阿多诺的基本思考底线,霍耐特是否故意摘取对自己意图建构承认理论有利的文本依据?霍耐特指责阿多诺将个人的精神、文化或者法权仅仅看作承担着执行着国家资本主义行政命令的功能,是为了说明社会行动领域应该被“带回来”,重新纳入人们思考政治的重要维度。但实质上,他对阿多诺的政治理论的思考并不能令人信服。伊利亚·利希滕斯坦对这个问题有过一个考察,他认为,阿多诺 1942 年发表的《对阶级理论的思考》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霍耐特对行政人员在实施统治中的作用的强调。然而,从《启蒙辩证法》开始,以及在其职业生涯的余下时间里,阿多诺的关注点明显转向了抽象的统治结构[11]。这个看法当然仅仅是文本上的指认,而笔者不打算对阿多诺的文本做系统的梳理,一方面,霍耐特没有对文本进行系统的梳理;另一方面是因为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启蒙辩证法》与《否定辩证法》已足够达到我们对霍耐特判断误读回应的支持。
在《文化工业:作为群众欺骗的启蒙》一文中,阿多诺有一段话很有预见性,似乎他早就担心人们将其统治理论理解为行政管理的个人统治,于是,下面的话可以看作是对霍耐特后来解读的预先回应,“康德的形式主义还依然期待个人的作用,在他看来,个人完全可以在各种各样的感性经验与基本概念之间建立一定的联系;然而,工业却掠夺了个人的这种作用”[12]126。显然,阿多诺对康德这个看法给予了一种“再马克思化式”的解读,从“工业图式论”视角去勾画工业对现代社会的建构原则,这个原则在结构上与康德图式论所说的能够将感觉与材料纳入纯粹理性体系是一致的。也就是说,我们所处的世界是通过工业进行“过滤”的。以文化工业来说,电影总是要不断去制造符合工业社会观念的世界,观众也总是将自己的生活世界看作是电影世界的延伸。制片人也自然会将这些人的过去经验变成制片的准则,随着复制经验客体技术的严谨无误,电影与真实的生活无法分开了,这对看电影的人来说,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想象和思考的空间。“想象力和自发性所受到的障碍不必追溯到任何心理机制上去;他应该把这些能力的丧失归因于产品本身的客观属性。”[12]128也就是说,工业社会的力量被镌刻在现代人的心灵之中。所以,阿多诺说,文化工业不是一些人为的,而是遵循着资本主义工业运行的逻辑,“事实上,社会权力对文化工业产生了强制作用,尽管我们始终在努力使这种权力理性化,但它依然是非理性的;不仅如此,商业机构也拥有着这种我们无法摆脱的力量,因而使人们对这种控制作用产生了一种人为的印象”[12]126。虽然像电影制片人那样,人们的生活被制片人所规划、引导、操纵,这是一种理性化的“设计”,但更多的是,这一设计要符合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结构,这个结构会强加给文化工业,强加给社会的各个层面。故而,文化工业对个体的影响是:文化管理者个人的“设计”只是表现出来的“现象”。从这里看,阿多诺显然不是在“行政管理式”统治的意义上来说的,而是将这种图式推向了更深层的力量。所以,“人为的印象”只是表象,而这些却被霍耐特刻意遮蔽掉了。在《否定的辩证法》中,统治的更深层的力量被阿多诺阐释为资本主义运行逻辑是以交换价值这一统治形式展开的,它构成了哲学上所说的“同一性逻辑”的社会根源,“交换原则把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概念,因而从根本上类似于同一化原则。商品交换是这一原则的社会模式,没有这一原则就不会有任何交换。正是通过交换,不同一的个性和成果成了可通约的和同一的。这一原则的扩展使整个世界成为同一的,成为总体的”[13]143。这里,阿多诺已经非常明确地将整个社会所遭受的统治界定为“交换原则”的统治了,根本不是“行政管理式”的个人统治,因为主体不管是行政的管理者还是服从者,都已经不再是独立的主体,“交换价值对人类的普遍统治先验地使主体不成为主体,并把主观性本身贬低为一种纯粹的客体”[13]176。为此,笔者同意马蒂亚斯·沐泽尔如下指认,“阿多诺不相信社会的命运最终是被政治体现或者生产力的发展所决定的”,“主宰社会的社会关系是商品交换关系”,“社会由商品交换的‘原则’所组织并且服从于交换关系。阿多诺把当代社会刻画为资本主义社会、‘商品社会’或者‘交换社会’”[14]20。当然,阿多诺也为从非同一性进行抵抗这一资本主义逻辑留下了“空间”。
因而,资本主义是一种受限的社会,其中每个人的生活都完全受限于交换社会的制度,首先是它的经济,其次是它的管理。这个依赖社会的语境其实就是个体始终无法摆脱的交换原则这一“现实抽象”。现实抽象当然不是单个人的产物,而是在特定的生产关系中生产出来的总体性。可以肯定地说,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抽象不是一种逻辑的抽象,而是一种产生于特定的社会存在之中蕴含特殊社会规定性的抽象。按照索恩雷特尔的说法,“我用第二自然(zweite natur)这一表述来概括商品交换的所有形式方面,第二自然被理解为一种纯粹社会的、抽象的和功能的实在性(Realitat)”[3]46。这种抽象便是劳动行为的价值形式化,同时人们的思维形式与商品形式拥有共同结构的形式,“现实抽象”犹如康德的“先验综合”,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社会综合”的形式,这种现实抽象并不是由意识阐释的,而是贯穿于商品交换社会之中。对于交换中的商品形式的同一性,阿多诺认为其与人的思维方式具有趋同关系,这一点体现为在《否定的辩证法》中对同一性的批判,即对商品交换社会的反思,也是对人的思维同一性的指责。“交换原则”的确是法兰克福学派早期学者理解现实抽象核心的观念,不过,它的限度依然存在。霍耐特无视阿多诺将批判理论指向政治经济学分析这一做法,试图将以相互承认与物化的交换原则为主导的生存状态划分开来,并将承认视为社会行动的首要因素,“不论是就发生起源或是就范畴而言, 在人类社会行为中皆存在着一种承认优位”[15]81。由此,霍耐特将社会批判理论重建的门槛就搭建好了,社会整合则被理解为如下过程,“它以社会行动者围绕其身份的承认进行的斗争的形式发生,直至一切团体和个人都拥有平等地参与共同体组织的机会”[5]428。
显然,阿多诺更强调社会经济学层面的交换原则体现出来的无主体的同一性,而霍耐特对阿多诺的批判是不恰当的,但又体现出其社会批判理论伦理转向的基本要求。从历史唯物主义去理解社会批判理论时,我们既要看到阿多诺仅仅在交换原则上兜圈子,也要看到霍耐特所建构的承认在经济层面之外对社会整合的重要价值,而这一切都要求将社会批判理论再度带回政治经济学批判。
依据上述分析来看,霍耐特显然误解了阿多诺对社会统治来源的判断。这是因为霍耐特始终坚持认为,“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统一性仅仅是官僚机构对经济过程的计划和以操纵的方式炮制大众忠诚的做法这两者相互作用的结果”[5]130。如我们在文章开篇所说,正是因为社会统治理论的来源是对“抽象统治”或“行政管理式”的统治的不同理解,导致霍耐特与阿多诺破解方案也是完全异质的。因为霍耐特排除了交换原则对人的统治,所以他把社会自由定向为伦理性的,是以更高的尊严层次作为美好生活或自由社会更重要的元素。他也是这么理解马克思的,“对他来说,正在兴起的社会运动的宏大目标无疑就集中体现在‘尊严’这个概念上”[16]167。具体地说,他不仅针对阿多诺进行了批判,同样也指向了对马克思的批判。依照霍耐特的看法,青年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就以主奴辩证法讨论了为承认而斗争,把“生产活动解释为主体间的承认过程”[16]152,在《穆勒政治经济学笔记》中,劳动过程就被视为“通过自我和通过他人的‘双重肯定’”,因而,在“单一阶级控制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就是一种不可避免地摧毁以劳动为中介的个人之间承认关系的社会秩序”,结果只能是“为承认而斗争”[16]152。所以,“青年马克思才会把他所处时代的社会冲突解释为被压迫的劳动者为重新建立充分承认的交往关系而发动的道德斗争”[16]153。此时,这么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马克思劳动概念的人类学维度使得个人自我实现和主体间承认被涵纳进去,从文本还可以进一步看到,“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把劳动者的社会斗争完全当作他对日益自律的资本的内在分析的构成部分来加以讨论,认为劳动者从事社会斗争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改变无产阶级的‘客观’利益”[16]155。此时,马克思的人类学劳动概念的基础已经从历史哲学转向了政治经济学批判,不再把劳动者斗争解释成为承认而斗争,这也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任何想把《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仅仅解释为承认学说,都是难以成立的,这一点霍耐特当然是清楚的,所以,他说道:“在马克思看来,阶级斗争不像黑格尔所解释的那样是为承认而斗争,而是沿着为(经济的)自我肯定而斗争的传统模式。结构稳定的利益竞争,突然取代了因相互承认关系性的破坏而产生的道德冲突。”[16]155不过,这显然并非霍耐特想要的,那是因为,如果马克思彻底放弃了承认斗争,就意味着霍耐特延续马克思的看法是得不到有效支撑的。
这里,我们可以将霍耐特对阿多诺的批判移入到其对于马克思的批判中加以审视。如上,霍耐特对阿多诺与马克思的批判,都指向了经济生活分析方法的不合理性。理由在于:考察资本关系的经济分析方法是一种功能主义,这样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显然缺乏“承认”的道德规范的维度,这种功能主义最终也和资本主义自身规律相吻合,因而无法找到超越统治的路径。霍耐特认为,霍克海默、阿多诺以及马尔库塞文化研究大体上都按照马克思主义历史理论将“完全被控制的世界”这一观念作为统一的参照点[6]46。文明的进程完全可以被阐释为工具理性化的过程。所以,对于社会行动的“互主体性”关注才成了新的社会批判理论建立的理论方向,其主张人类历史的发展是由主体的规范性自我理解所决定。
那么,现在留给我们的理论任务是: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所阐明的经济领域的统治是无法开显出其“超越性”这一难题的吗?如果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假问题,那么,霍耐特不仅针对阿多诺、马克思的方向错了,而且他的理论工作本身实质上也是无法彻底进行的。毫无疑问,在历史唯物主义是实证的还是规范性的议题上,就有过很久的讨论,笔者在这里只作一个简单的勾勒,主要论证提出超越性难题本身就是采取了二元论的视角去看待问题的结果,而在马克思那里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一方面,我们可以从资本的形成史与资本的现代史的关系看,政治经济学批判完成对“现实抽象”的统治,根本无须超越性维度对其加以保障。政治经济学以货币、资本、价值、利息等一系列经济范畴去规定经济活动,但是其从来不会去设问这些经济生活为什么呈现为这些经济范畴。“为什么这一内容采取这种形式呢?为什么劳动表现为价值,用劳动时间计算的劳动量表现为劳动产品的价值量呢?”[17]98这种形式分析指向背后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因为正是此种关系才形成了“表现为”的机制。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表现为”展开的过程,具体地说,就是经济范畴不断演化的过程。《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分析,就是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作为前提和条件进行讨论。譬如,资本的形成史与资本的现代史,对于前者,马克思就是要讨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何以能够建立,它指向“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而后者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现实抽象”统治的种种表现形式,它指向“资本积累”的运行逻辑。从政治经济学批判角度来看,人们所遭受的各种统治归属于资本的现代史,而要想超越资本的现代史之谜,则要回到资本的形成史中进行考察,重新为人类生存方式寻找解决方案,即看到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否定,以重建个人与生产资料的关系去改变资本对生产资料的占有,从而突破资本现代史中出现的对人类生存种种坏的影响。因而,我们也将明白,《资本论》从叙述方法上遵循黑格尔的逻辑学,为人们描述的仅仅是资本主义的运行逻辑。如果说一定要寻找一个外在的超越逻辑,那肯定是不得要领的。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瓦解逻辑蕴藏在资本占有逻辑与人类生存逻辑之间不可协调的矛盾之中。因而,对于马克思来讲,劳动与生产资料分离所呈现出来的历史,又构成了资本主义生活中千万种分离的“源头”。同时,劳动的资本条件与劳动的社会化,需要对资本主义私有制再次否定,这是其自身必然性的结果,故而,《资本论》最后一章留给阶级的“千字文”始终围绕着生产资料展开谈论,并警告人们不要对此发生偏离,这里不存在霍耐特所说的要给压迫群体反抗的理由这样的问题,而无产者终究会在其生存境遇中感受到“锁链”,“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18]66。这种改变资本主义、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是由外在给予的,而是在历史科学的分析基础上的必然选择。
另一方面,对于《资本论》中的主体问题,不能仅仅从“资产者”视野去“俯视”人与人的关系,一旦这样看问题,世界将变成资本的世界,生活则变成货币化、价值化的生活。当霍耐特批判阿多诺对资本主义的阐释依然是“行政管理式”的统治方式的理解时,其和阿多诺一切都要从交换原则出发去阐释晚期资本主义形成同一性的统治方式,实质上是一样的,这两种看法都是基于“资产者”的视野去看待人们的生活世界的。当霍耐特担心阿多诺以及后期马克思的看法会遗忘掉原初的“承认”时,其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因为,无论是阿多诺还是马克思,都没有将资本逻辑与人的生活逻辑完全等同,但霍耐特却将社会关系指认为承认的关系,认为这才是“社会性”的全部内容。这样的理解意味着彻底否定资本逻辑对承认关系的影响,更看不到由资本逻辑形成的抽象统治机制是在特定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中呈现出来的结果,而只是将承认作为抽离任何社会形式的“普遍状态”。表面上看,霍耐特这个看法对资本主义的物化现象构成了批判的维度,实质上,由于他抽离掉资本逻辑这一内在的根源,倒不如说,其达成了与资本主义在某种程度上的一致性。这也是今天西方一些左翼学者理论上的共同困境,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批判之外找寻批判的支点,虽然有一定的批判效果,但终归不能触动资本主义制度的内核,而是在旁敲侧击中被资本主义内化吸收了。
总之,霍耐特对社会冲突的伦理逻辑,只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特定条件下的“历史现象”。当他批判阿多诺的时候,把社会冲突的现实逻辑剔除了。所以,这种伦理维度的社会批判理论试图破解的“超越性难题”,注定是无根基的观念想象。只有以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式,切实地认识资本对劳动的统治,以及重构资本与劳动的关系,在生产资料的集中与劳动的社会化的双重维度上,才能推进人们摆脱“现实抽象”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