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社会批判的双重视域与马克思哲学的自由观
——基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阐释

2023-02-06 19:18:11田帅帅
学习与探索 2023年12期
关键词:政治经济学手稿视域

贺 来,田帅帅

(吉林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长春 130012)

一、市民社会批判:马克思反思现代人自由的独特路径

自由问题是现代思想与现代社会的核心问题之一。如何理解与反思现代人的自由,近现代思想家形成了不同的视域,例如:启蒙思想家与自由主义者从“天赋人权”出发强调人的政治自由与权利自由,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从商品交换出发主张人的经济自由与交换自由,康德从实践理性的维度规定了人的道德自由,黑格尔则以绝对精神及其辩证运动为基础来反思人的自由。与以往的思想家不同,通过市民社会批判,对现代人“自由”的实质进行深入的反省,并寻求人实现“现实自由”的可能性,是马克思在“自由”问题上所展开的独特的思想路径。

从“市民社会批判”出发反思现代人的自由并探求人的现实自由,马克思所开辟的这一思想路径奠基于他对人的社会关系本质自觉理解的基础之上。在马克思看来,人不是自由主义者所理解的抽象的原子式的存在,人的本质只有从他所处的社会关系出发才能得到真正理解:“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1]501因而,要理解人的自由,就必须以人的社会关系的性质作为根本的出发点,或者说,只有从社会关系出发,“自由”才能得到切实的规定与理解。在不同的社会关系中,人的自由呈现出不同的样态和实质。在现代社会,市民社会集中呈现和代表着现代人社会关系的面貌,因此,要反思并理解现代人的自由,就内在地要求以此作为基本的出发点。

在马克思看来,“市民社会”是随着生产力和交往关系的发展而产生的物质关系领域。马克思指出,“‘市民社会’这一用语是在18世纪产生的,当时财产关系已经摆脱了古典古代的和中世纪的共同体。真正的市民社会只是随同资产阶级发展起来的”[1]582,它是伴随着资产阶级政治革命和商品经济的发展而逐渐生成的。“市民社会”的生成,意味着前现代社会单一的政治共同体被打破,市民社会从政治国家中分离出来,成为现代社会的物质生活基地。对此,马克思论述道:“政治革命把市民生活分解成几个组成部分,但没有变革这些组成部分本身,没有加以批判。它把市民社会,也就是把需要、劳动、私人利益和私人权利等领域看做自己持续存在的基础,看做无须进一步论证的前提,从而自己的自然基础。”[1]46

“市民社会”的形成,意味着人的社会关系的重大变迁。如果说在封建社会中,家庭、血缘、宗法等人身依附关系是最根本的社会关系,那么,现代市民社会则消解了这一切人身依附关系,以商品交换为核心、以货币为中介的交往关系成为人与人基本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一新型社会关系的出现,使个人从前现代社会的抽象共同体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主性和独立性,“个人自由”因此被确立为最为根本的价值。但马克思的深刻性与独特性在于,他不仅把握到市民社会之于人的自由的积极意义,而且还揭示了市民社会所导致的人的自由方面的困境。一方面,马克思认为市民社会的出现作为历史发展的必然,带来了对人的自由的新理解,凸显了个体自由的重要性,有其进步的方面,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另一方面,不同于同时代许多思想家,马克思深刻地看到了市民社会在催生个体自由的同时所蕴含的自由的“自反性”悖论。

在马克思之前,通过对“市民社会”的分析,对人的自由的悖论作出深入反思的重要思想家是黑格尔。他指出“特殊性原则”是市民社会的主导性原则,在这一主导原则之下,一方面“个人主观性的自由”获得前所未有的承认;但另一方面由于个体欲望的“无限性”,个体自由的不断膨胀必然导致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与对立,从而使市民社会中个人的“特殊性原则”与社会共同体的“普遍性原则”处于尖锐的对立中。黑格尔清醒地意识到在市民社会内部,这些问题是无法克服的,因此他试图通过设定客观伦理精神化身的共同体——伦理国家来对市民社会进行有限的干预,以期可以克服和扬弃市民社会中人的自由的悖论。

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批判,但超越了其思辨的唯心主义立场,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将这种批判推向彻底化,进而实现了对黑格尔精神世界的“颠倒”。马克思深刻地指出,在黑格尔那里“观念变成了主体,而家庭和市民社会对国家的现实关系被理解为观念的内在想象活动。家庭和市民社会都是国家的前提,它们才是真正的活动着的”[2]10。在这里我们看到:一方面,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对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关系的论断;另一方面,他比黑格尔更加强调了市民社会对理解现代人自由所具有的基础性意义。最终,马克思认为在肯定与保留市民社会的情况下,不管我们如何通过国家进行调和,市民社会自身的矛盾始终无法得到有效和真正的解决,人的自由也就无法彻底实现。因此,只有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通过对市民社会的彻底扬弃,才能实现人的彻底性的解放,人的自由才能真正落到实处。因此,对市民社会的这种彻底批判就构成了马克思自由观形成的特殊进路,正是在这种批判中,形成了马克思对自由的独特理解。

在1844年之前的《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曾立足哲学的视角对市民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以及国家的官僚本质进行探讨和批判,由此使马克思逐步意识到市民社会的异化与人的不自由之间的密切联系。但哲学的视角所具有的宏观性与抽象性使得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把握与批判还停留在概括性的整体层面,无法深入到市民社会的具体内容之中,这种哲学就其立场来说,无论是唯心主义的,还是如费尔巴哈般的唯物主义,都存在这样的问题。因此,马克思意识到此前对市民社会的批判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停留在市民社会之外进行的,而这种外在批判的局限不仅激发马克思要在内容上对市民社会批判上做新的探索,而就这种探索而言,仅仅靠哲学立场上的转变是不够的,还需要在理论研究方法上进行更新,即要想真正深入地批判市民社会,必须借用一种新的科学方法深入到市民社会之中对其进行解剖与研究,由此才能对市民社会的问题与人的自由作进一步的揭示。

由上所述,对马克思而言,对市民社会的探讨如果还是仅仅停留在哲学的层面,要想超越黑格尔深入到市民社会之中,并对市民社会作彻底的批判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哲学的视野之外,如何寻求一种科学的方法呢?在当时所流行的作为新兴学科的英法的古典政治经济学中,马克思发现了一种深入到市民社会内部,并克服单纯的哲学视角局限的新方法。因此,从1844年开始,马克思强化了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并把这一研究成果吸纳到哲学中来,借助政治经济学和哲学双重视角的融合,马克思找到了解剖与批判市民社会的科学方法,从而由副本的批判转向了对原本的批判。马克思这一解剖与批判的成果就是1844年夏在巴黎写下的著名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

如果说古典自由主义者的自由立基于流通,黑格尔的自由立基于精神,那么在《手稿》中,马克思的自由则立基于现实的社会劳动与社会交往。正是基于社会劳动与社会交往,马克思阐释了一种全新的自由观。对此,诺曼·莱文指出:“‘手稿’表明马克思思想的一种转变——他继承了黑格尔关于人类活动的现象学本质的观点。不同的是,黑格尔将人类活动的现象学的根源置于精神之中,马克思却将现象学的根源重新置于人类的社会劳动之中。马克思运用了费尔巴哈曾对黑格尔所运用的颠倒的方法,将人类活动的内容由黑格尔的‘精神’颠倒为‘社会生产劳动’。”[3]238同时,马克思又从社会关系角度对人的自由作出说明:“共产主义对马克思来说是基于需要的交互性规则,基于这一交互性是如何为相互承认奠定根基的。私有财产是相互承认的基本障碍,当这些障碍消除时,需要的交互性将成为重新统一私人和公民的基础。”[3]226可以说,正是在《手稿》中,在自由的观念上,马克思才真正把其基础界定为社会劳动和社会交往,形成了以人的社会劳动和社会交往为基础的全新自由观。

二、市民社会批判的双重视域与“现代奴役制”的反思

在《手稿》前,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理解主要基于哲学的立场,到了《手稿》时期,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理解形成了相辅相成的双重视域,即哲学的视域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域。在《手稿》中,这双重视域并非是独立、平行的,而是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在这双重视域的融合中,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剖析与批判既克服了德国古典哲学的抽象性,又克服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非批判性,使得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批判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而也使得马克思对人的自由的理解达到了一个新的界面。

《手稿》是最早体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成果、并展现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的重要作品,其深层的思想源头无疑是英法古典政治经济学,但就其直接来源而言,则是受恩格斯的直接影响。恩格斯早于马克思接触古典政治经济学,并且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批判成果,即发表在《德法年鉴》上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这一“天才大纲”不仅在内容上强烈地刺激了马克思,其方法上的批判性视角更深深地影响了马克思。

在《手稿》中,我们看到马克思首先立足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域,对市民社会的前提——私有财产、劳动、工资、资本、利润、地租与分工等进行了初步分析,从现实的物质关系出发来理解人的自由。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来看,工资、资本、资本利润和地租等范畴构成了市民社会的基本要素。但进一步的分析使马克思发现,国民经济学家对这些要素以及市民社会的经济运行规律的研究完全是实证性的,即从来没有追问这些要素的来源,也没有对基于这些要素的“经济规律”的合法性提出过疑问。因此,在马克思看来,想要了解市民社会表面的运行规律,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研究结果是必要的材料,但要想深入地、客观地把握市民社会的本质,仅仅停留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实证性是不够的,必须在实证性研究中引出批判性的维度,即哲学的视角。

因此,在《手稿》中,马克思一方面通过对私有财产、劳动、工资、资本、利润等要素的分析切入市民社会结构之中;另一方面,马克思又不是无批判地对待这些要素,而是深入到这些要素的内部联系,在怀疑与批判之中理解与把握它们。马克思发现,古典政治经济学家通过以上经济要素总结出了市民社会经济运行机制并给出了合法性证明。在这种证明中,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展示了社会财富是由劳动创造的,劳动—工资、资本—利润、土地—地租,三位一体,各得其所,人通过工资、利润、地租实现社会能量变换,在这种社会能量变换中个人保持其独立、自由的外观。

但当研究触及这些要素的前提时,马克思却发现了另一番景象。市民社会并不是像国民经济学家所标榜的那样,是一个自由、平等的生活世界,资本家、土地所有者与雇佣工人并不是“一团和气”;相反,在自由、平等的外观下是各种的矛盾与对立,无产阶级与有产阶级之间、资本家与土地所有者之间、不同的资本家之间等,都充满着矛盾和对立。矛盾与对立才是市民社会的“现实”和“真实”,而且这些矛盾、对立显现出无法调和的面貌。因此,在这里,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虽然马克思借鉴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视角,但没有陷入其无批判性的泥沼;相反,由于他同时持有哲学的视角,所以得出了新的结论。这一新结论是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哲学视域融合的成果,集中体现在马克思在《手稿》中所提出的“异化劳动”理论上。

在《手稿》中,马克思通过对“异化劳动”不同表现形式的分析,展示了市民社会的平等与自由的外衣之下所掩盖的重大矛盾,以及在这种矛盾中作为主要社会成员构成的工人的生存困境及不自由状态。马克思指出劳动异化包括四个方面,即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相异化、劳动过程与劳动者相异化、人与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人与人相异化。

首先,马克思指出劳动产品作为劳动的“赠礼”,应该为劳动者所占有和享用,成为劳动者以及劳动力量的象征,但现在劳动产品却作为积累起来的劳动,作为资本,成为一种异于劳动者并和劳动者相对立的力量;其次,马克思认为劳动本是人的解放的手段,但是现在却成为一种强制性的力量,成为一种奴役人的力量,劳动由自由自觉的内在活动沦为资本增殖的工具;再次,马克思主张自由自觉的劳动构成人的类本质,在逻辑上,人是自由的存在,与动物只能受本能支配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是异化劳动使人失去类本质,使人处于非人的状态。

最后,马克思从上述三种异化中推论出异化劳动的最后一方面,即人与人的异化,“人同自身以及同自然界的任何自我异化,都表现在他使自身、使自然界跟另一些与他不同的人所发生的关系上”[1]165。在市民社会中,这种异化有着具体的表现,即工人与资本家的关系,具体而言就是资本家凭借对生产资料的占有而在生产过程中不断地压迫与奴役工人,并在产品分配上无偿地占有工人所创造的剩余劳动成果,“劳动产品不是属于工人,而是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属于工人之外的他人”[1]165,即资本家。工人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向资本家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接受资本家的奴役与剥夺。由于工人所创造的大部分产品被资本家所占有,自己只是以“工资”形式得到了能维持生存的少量报酬,所以,他创造的产品越多,产品就在资本家那里越作为异己的存在物与之相对立,“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1]156。工人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只能进行这种机械性的劳动。这样工人就成为“单纯的劳动人的抽象存在”[1]172,劳动就不再是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而是一种被迫活动,在这种机械与强迫性的劳动中,人的主体性与目的性就被泯灭了。

由此观之,在市民社会异化的社会关系中,作为社会主要成员的工人,由于基本的生存难以得到保障,所以,“仓廪实”之后的自由就更是空谈了。自由成为一个名词,一种没有真实根基的海市蜃楼,没有资金保证的空头支票。

因此,在“异化劳动”的分析中,马克思对市民社会内在矛盾结构有了更为清晰的把握,也对市民社会中工人的生存与自由状态有了更为科学的理解。在这种把握与理解之中,一方面,马克思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市民社会中社会关系的异化,以及在这种异化关系中造成普遍劳动者,即工人所受到的压迫与奴役的社会制度原因,即私有制;另一方面,马克思揭示出对自由的理解不能仅仅停留于主观的意志与无限的“精神”,而必须落实到人的物质生活,没有物质的自由只是一种“应然”与“抽象”,真实的自由只有在坚实的物质财富支撑下才会具有“客观性”与“现实性”。

因此,相比于封建社会的直接压迫与奴役,马克思认为现代市民社会中的人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解放;但这种解放是有限的,由于异化劳动的存在,工人阶级依然因生产资料的缺乏而处于受压迫、受奴役的状态,只是这种压迫与奴役在市民社会“等价交换”的外衣下非常隐蔽。所以,在马克思看来,市民社会并非真正实现了人的自由与解放,而是以一种新的“奴役制”——“现代奴役制”,代替了以往的“奴役制”。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对这种“现代奴役制”有过明确的论述,他说“这种市民社会的奴隶制恰恰在表面看来是最大的自由,因为这种奴隶制看上去似乎是尽善尽美的个人独立,这种个人把自己的异化的生命要素如财产、工业、宗教等的既不受普遍纽带束缚也不再受人束缚的不可遏止的运动,当作自己的自由,但是,这样的运动实际上是个人的十足的屈从性和非人性”[4]149。

在异化劳动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把握不仅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维度,更是融合了哲学的思考。在双重视域中,马克思揭示了在市民社会中,人的存在与本质、对象化与人的确证、个体与类、个体与个体之间存在着尖锐的对立。这种对立是市民社会内部性的,因而无论是单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视角还是单纯的哲学视角都是无法把握的。“异化劳动”理论是双重视域融合的理论成果,通过“异化劳动”这一理论工具,马克思深刻揭示了现代市民社会奴役制的根源,即现代私有制。

综上所述,要更好地理解人的自由,就必须对现代市民社会有深刻、全面的把握,而要深刻、全面地把握市民社会,就必须深入考察现代人的劳动形式,因为劳动是市民社会的财富之“源”、发展之“根”。要深入地把握劳动形式,就不仅需要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角度展现劳动的具体组织方式与积极价值,还需要从哲学的视角思考由于市民社会中劳动的异化导致的人的主体性的丧失与受奴役问题。马克思高度认可黑格尔在法哲学中对劳动的肯定式理解,即“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156。但马克思也注意到黑格尔虽然在对市民社会的整体理解方面,尤其是对其局限的认识方面要优于古典自由主义(包括古典政治经济学),但由于其思辨的唯心主义立场,没有对市民社会展开具体的解剖,所以在市民社会的重要构成要素——劳动的理解与把握上,只是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即积极方面,而没有看到消极方面。

正是从劳动的消极方面入手,马克思洞察到市民社会异化的实质,并对市民社会作出了批判性的考察。所以马克思所理解和指明的劳动不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抽象劳动——一种精神的劳作,而是现实世界中每天都在从事着的物质生产劳动。物质生产劳动也不是纯粹实证性自我满足的工具性活动,而是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具有批判性、价值性向度的本体性活动。正是因为在现代市民社会这一语境中,即在现代私有制的支配下,自由的劳动变成了不自由的劳动、异化的劳动,所以对马克思而言,批判市民社会即批判异化劳动,通过批判人的本质与人的分离这一分裂状态,最终指向了劳动的解放这一终极目标。

可见,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剖析与批判包含了双重视域,既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域,也有哲学的视域,既有从现实的物质劳动及其交往对市民社会内在结构的分析,也有基于人的自由而对市民社会的反思与批判。正是《手稿》所具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使马克思能够触及自由问题的现实基础,从而区别于唯心主义思想家。马克思深入到市民社会内部来把握现代人自由的真实条件与依据,走出了对市民社会的外在把握,亦走出了对人的自由的抽象化理解;正是《手稿》所具有的哲学视域,使马克思在借鉴古典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同时能够保持思想的独立性与批判意识,能够在“异化”的现实中探索人的自由解放的可能性,从而区别于实证主义思想家。所以,我们必须超越对自由理解的单一视角而要在双重视域及其融合统一中,才能把握到马克思自由观的真谛。在这种自由的理解中,自由就不仅有其经验的内容与现实感,而且因其融合了哲学的批判意识而不会陷入纯粹实证性的肯定。马克思的新自由观既具有哲学的普遍性又具有政治经济学的具体性,达到了一种普遍性与特殊性、现实性与批判性的统一。

三、市民社会批判的双重视域与人的现实自由

自由的真正意义在于自由的“变现”,也即成为人的现实生活状态。马克思在《手稿》中所致力的方向,就是要通过市民社会批判的双重视域,寻求实现人的自由的真正现实路径,把抽象的自由意志变成现实的自由实践,在社会关系中实现人的真正自由:打破不合理不公正社会关系对人的自由束缚,建立起一种自由的社会关系。

通过哲学批判,马克思认定自由的根基在于人的本源性存在方式——劳动,即自由自觉的活动,只有消除劳动异化,复归自由劳动,人的现实自由才有可能。而政治经济学批判,则指出异化劳动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资料私有制,只有铲除生产资料私有制这一异化劳动的土壤,劳动才能实现解放和自由,生产资料私有制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下一切人的现实社会关系异化的根本和根源,铲除它不能靠哲学思辨在观念中取消它的存在,而是必须进行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

自由绝不是仅仅体现为几条法律条文的具体规定,赋予人在某些方面享有一定的权利,从而免于做某事。这只是自由的一个方面,也即消极自由。消极自由对于人的生存发展固然重要,是一个人保持尊严的必要条件之一。但仅仅拥有这种消极自由,人仍然可能无法像“人”一样生活,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面包也许比抽象的自由、平等、权利等更为“真实”和重要。自由不但可以表现为有权利拒绝去做某事,更需要表现为可以积极地从事某种活动,也即发展自身的自由。在马克思哲学中,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人的解放的根本价值指向,也是自由的高阶内涵。使人摆脱各种不合理不公正社会关系的限制,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正是共产主义运动的价值旨归。

劳动是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根本途径,当初人正是依靠劳动“揖别”动物界,开辟人类自身社会历史的征程,从而实现了从本能依赖到自由创造的本质跃迁,自由也才正式跃出“地平线”,进入属人世界。《手稿》的一个重要思想创新,就是对人的类本质与类自由的阐释。马克思是通过把人的劳动与动物的本能活动相对比来揭示自由的劳动根基和本质的,他说:“动物只能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1]163。也即动物的活动出于本能,而人的劳动出于创造和自由。劳动是人的类本质,是人的真正自由的载体,撇开劳动解放,谈论人的自由,自由总是会陷入抽象或形式的处境。因此,在资本主义市民社会处境中,实现人的现实自由就需要解决生产资料和劳动者的分离,消除劳动异化状态,实现劳动的彻底解放。

可以说,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市民社会,其最终目的就是要推动市民社会的自我变革,使“市民社会”过渡到“人类社会”,从而实现劳动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马克思看来,实现人的现实自由“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5。市民社会中工人阶级的状况是人的异化的极端表现,因此马克思认识到要想使人在市民社会中的自由得到合理的理解与实现,就要找到人与人之间异化的社会根源,进而消除异化劳动。如前所述,通过对异化劳动现象的分析,马克思将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异化产生的根源最终指向了资本主义的生产资料私有制,即私有财产权的存在。

在马克思之前,国民经济学家对私有财产进行了大量研究。受洛克所启发的国民经济学家们已经将私有财产的起源追溯到一般性的社会劳动,将劳动确立为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用劳动价值论为私有财产权提供了合法性的论证,而私有财产权的确立则为劳动所得提供了合法性保护,只是这种劳动所得,要归劳动的所有者——资本所有,因为资本已经购买了劳动。所以,在国民经济学家那里私有财产与劳动价值论构成了一种相互论证、相互支撑的关系。马克思则通过批判性研究深刻地指出两者相互论证关系实则是建立在私有财产与劳动相分离的基础之上的,这种分离构成了市民社会的前提。正是两者的分离造就了脱离生产资料一无所有的现代工人,导致了劳动的异化和工人与资本家的对立。国民经济学家基于自身的阶级立场,通过私有财产与劳动价值论的相互论证关系掩盖其中的矛盾和对立,把其视为一种“自然”的生产方式。“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国民经济学没有向我们说明劳动和资本分离以及资本和土地分离的原因。”[1]155另外,马克思还指出私有财产与劳动价值论相互论证关系背后隐含着更深层的逻辑,即两者不是一种平行关系,在更深层次上私有财产才是绝对性的,资本主义私有财产是凌驾于劳动与劳动价值论之上的,对私有财产,特别是作为抽象化形式的私有财产即资本的追求,控制与支配着劳动的价值创造以及市民社会的生产,它将工人降低为生产过程中的一个抽象环节。因此,只有从根本上铲除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才能消除异化的根源。

同时,马克思指出私有财产潜在地包含两个要素,即异化劳动与资本。首先,正是由于私有财产的存在才导致劳动与所有权的分离,所有者不劳动、劳动者失去所有。异化劳动使人与自己的劳动产品、与劳动本身、与自己的类本质等都相异化。其次,马克思指出私有财产还潜在包含资本,当自由的除了拥有自己劳动力外一无所有的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结合时,就会成为“活的火焰”,推动资本的增殖。在资本中,私有财产的各种特殊规定性都消失了,转化为一种抽象性的力量,贯穿到社会经济生活的各个领域,成为一种普遍性的统治力量。与以往的私有制相比,资本主义的生产资料私有制具有特殊性——被赋予了资本属性,按照资本的逻辑来运作。资本逻辑遵循着一种特有的法则,那就是资本的增殖法则,“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是这个生产方式的绝对规律”[5]714。

在资本的逻辑法则下,劳动者的劳动以及劳动成果不属于劳动者,而是被资本家占有,成为资本积累的源泉。可以说,工人阶级失去了一切,就连其劳动也被资本所占有和控制。并且,马克思还指出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是根源性的,由这种根源性的对立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衍生出了资本与土地、利润与地租、工业与农业等的差异与对立,这些差异与对立都可以通过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而得以解释。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是其他一切矛盾的总根源,在资本与劳动的关系中资本是统治性与支配性的。因此,在市民社会中资本的逻辑代替了人自由发展的逻辑成为整个社会的支配性力量,在这种力量统治下人与人的关系只可能是一种对立的关系,人也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总之,正是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才导致了雇佣劳动、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异化。因此要想实现对人的自由的真实理解,就不能停留于政治解放取得的有限成果,而是要寻求对人的彻底解放——社会解放,要废除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制,从而消除异化劳动。只有扬弃私有财产,才能消除资本与劳动的对立,从而在此基础上重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人也才能真正获得自由的实现。异化的产生与异化的扬弃是同一条道路。而实现人的最终解放的道路就是共产主义运动,只有实现共产主义,人的异化状态才能消除,实现向人的本性的回归。在共产主义社会中,马克思指出随着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将会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1]185

在共产主义社会下,人将真正作为普遍而平等的个体存在,在这种新的平等关系中,劳动将从一种强迫性的机械活动复归自由自觉的活动,在劳动中所结成的联系将不再是仅仅基于商品交互的外在关系,而是互相肯定的内在统一关系。在这种统一性的关系中,由广大工人创造的财富将不再被少数“私人”所占有,而是成为社会性的普遍财富,这些财富将为社会成员所共享,进而为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创造条件。所以在未来社会中,劳动将成为体现人的自由与个性的创造性活动,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无须借助货币、资本、市场等中介来进行。“交往、联合以及仍然以交往为目的的叙谈,对他们来说是充分的;人与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在他们那里不是空话,而是真情,并且他们那由于劳动而变得坚实的形象向我们放射出人类崇高精神之光。”[1]232

四、结语

纵观马克思的自由思想发展史,自《德法年鉴》伊始,马克思对市民社会与人的自由的关系就有着密切关注,从市民社会批判的视角来理解人的自由问题可以说贯穿于马克思自由观发展的始终。但相比于《德法年鉴》时期,在《手稿》中,马克思则开始首次在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基础上自觉地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吸纳到对市民社会的研究之中,将之前的哲学视角与之相结合,在双重视域的结合与统一中来理解市民社会及人的自由。这在马克思的自由理论发展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因此值得我们特别关注。正是在这种双重视域的融合中,马克思深入到市民社会内部,注意到现实的物质条件与制度,具体而言,就是生产资料的占有以及产品分配关系对理解人的自由的重要性。马克思同时还注意到现实的物质条件与制度只是用来辅助人的生存、发展与自我实现的,我们必须关注现实物质条件与制度中人的生存与自由状态。就此而言,物质财富的增长不是最终目的,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才是最终目的,而且这里的“人”是指每一个人,而不是一部分人。因此,我们必须依据人的自由发展的尺度对现实的社会发展与物质财富的增长进行批判性的审视。

马克思通过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的双重批判,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自由悖论及自由的实现这一根本问题呈现出来,使之既区别于批判的唯心主义,又区别于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其所显现的批判实证主义视角,使其对自由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传统的自由范式。但由于此时的马克思还没有能够完全科学地区分劳动与劳动力、小私有制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也未能对必要劳动与剩余劳动进行科学的划分,所以此时的马克思还未真正破解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存在之谜和自由悖论。不过,《手稿》对自由的追求依然构成了马克思后期思想的根本的问题意识。另外,在该手稿中所开启的这种双重视域并没有随着《手稿》的完结而消逝,在马克思后期的思想发展中,这种双重视域始终是其思考与探索社会历史问题的重要出发点,尤其是这种批判中所凸显的政治经济学视域,在后来的《资本论》及其相关手稿的创作中仍然在延续。当然,在《资本论》及其手稿的写作中,马克思的思想更加成熟,不过从其研究的思路与方法来说,无疑可以追溯到《手稿》。因此,考量《手稿》在马克思思想发展中的地位与价值时,我们一方面要注意其对市民社会的剖析、批判,以及在这种剖析与批判中对人的自由的肯定与彰显,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注意其所具有的方法论创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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