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畅
精神哲学是以人类精神为对象,研究回答人类精神的根本性、总体性问题,以为人类构建精神家园从而过上丰富而高尚的精神生活提供理论依据和实践规导的学问。像政治哲学、道德哲学一样,精神哲学是哲学的一个专门学科,是直接面向人类生活的实践哲学。黑格尔把精神哲学称为“科学”,他称:“科学是精神的现实,是精神在其自己的因素里为自己所建造的王国。”(1)[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5页。显然,在黑格尔看来,精神哲学对于人类认识精神、提升精神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然而,在迄今为止中外哲学史上,精神问题研究远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不仅很少见有以精神哲学命名的专门著作,也没有精神哲学这样一个专门学科。在当代中国,人们广泛谈论精神,如“爱国主义的民族精神”“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伟大建党精神”“抗疫精神”等。这种情况表明,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精神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出来。然而,“精神”一词虽然使用广泛,并被赋予崇高甚至神圣的意义,人们对精神的重要性也达成了广泛共识,但对精神本身尚缺乏系统深入的研究,尤其是没有真正进入哲学的视野,其合理性和价值性也没有得到充分论证。在人类社会生活物化日趋严重的全球化时代,构建或重建精神哲学势在必行、刻不容缓。正如陈少明教授所说,“今日提出精神哲学的问题,是为了提升精神生活的品质,至少是阻止精神低迷现象的蔓延”(2)陈少明:《精神哲学何以书写时代精神》,《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3期。。
精神哲学作为学科尚有待构建或重建,但关于精神的哲学思考探索是与哲学相伴相生的,甚至可以说哲学就是因眷顾人类精神而产生。哲学诞生于“轴心时代”,那个时代诞生哲学家的几大古文明地区都充满战乱,中国处于“礼崩乐坏”、诸侯争霸、天下大乱的春秋战国时期,古希腊经历了城邦兴起、繁荣到急剧衰落的过程,其间伴随着持续不断的战争,印度则诸国分裂、兼并后又被外族入侵。导致这些古文明地区长期战乱和苦难不断的原因很复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进入文明社会后,人的私欲(个人或家庭的物质欲望)日益膨胀,人们为了占有更多紧缺资源而你争我斗,尤其体现为不同基本共同体(城邦、国家)之间的战争。古代中国、印度、希腊的思想家面对这种社会乱局和人生苦难,苦苦思索和探讨其中原因并寻求走出乱局和苦难的路径。通过对宇宙万物起源、结构和秩序的深刻哲学反思,他们发现人类的问题在于,人的私欲膨胀破坏了人的肉体与灵魂之间(古希腊的说法)或身与心之间(古中国的说法)的平衡或和谐,人的灵魂或心在不断弱化甚至被湮没。这种灵魂或心是一种精神性的东西,实质上就是精神。(3)在西方哲学史上,笛卡尔第一次将灵魂与精神等同起来,明确将以前称为实体的灵魂称为精神实体,认为它不同于物质实体。于是,他们在世界不同地区几乎同时高扬灵魂或心,探究其生成和存在之奥秘,彰显作为其功能的以德性为中心的完善人格,不约而同地掀起了一场拯救精神的运动。
雅斯贝尔斯对轴心时代思想界群星风起云涌的拯救精神运动做了如下描绘:“最不平常的事件集中在这一时期。在中国,孔子和老子非常活跃,中国所有的哲学流派,包括墨子、庄子、列子和诸子百家,都出现了。和中国一样,印度出现了《奥义书》和佛陀,探究了一直到怀疑主义、唯物主义、诡辩派、虚无主义的全部范围的哲学可能性。伊朗的琐罗亚斯德传授一种挑战性的观点,认为人世生活就是一场善与恶的斗争。在巴勒斯坦,从以利亚经由以赛亚和耶利米到以赛亚第二,先知们纷纷涌现。希腊贤哲如云,其中有荷马,哲学家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许多悲剧作者,以及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在这数世纪内,这些名字所包含的一切,几乎同时在中国、印度和西方这三个互不知晓的地区发展起来,这个时代的新特点是,世界上所有三个地区的人类全都开始意识到整体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人类体验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他探询根本性的问题。面对空无,他力求解放的拯救。通过在意识上认识自己的限度,他为自己树立了最高目标。他在自我的深奥和超然存在的光辉中感受绝对。”(4)[德]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8-9页。雅斯贝尔斯这段经典的话深刻揭示了这场精神拯救运动的实质内涵:思想家们深刻意识到单个人自身的局限,认为只有将个人这个小我置于人类这个大我之中,才能克服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软弱,而这就需要把融小我到大我的德性品质和完善人格作为追求的崇高目标,也就是需要有超越个人私利和感性满足的人类情怀和精神境界。
大致上说,轴心时代思想家研究灵魂或心的进路有三个步骤:首先,针对争权夺利、以强凌弱的社会乱象,他们提出并大力提倡某种理想人格。例如,先秦儒家有圣人、君子人格,道家有圣人、至人、真人、神人等人格;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多亚派有德性之人或智慧之人;佛教有佛或佛陀,等等。其中,中国的圣人人格比较典型,春秋战国时期多家尤其是儒道两家都十分推崇圣人。孔子和老子谈论圣人的角度不同,孔子主要是把远古的贤明君王视为圣人,谈论他们的事迹,以显示他们的崇高和伟大;老子则主要从道和德方面所达到的境界来谈圣人,并不特指先王。虽然儒家和道家对圣人的具体含义理解不同,但都认为圣人是德智兼优、尽善尽美的完善之人。后来朱熹对圣人做了这样一番界定:“圣人万善皆备,有一毫之失,此不足为圣人。”(《朱子语类》卷第十三)(5)江畅:《中国传统价值观及其现代转换》,《江畅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106页。在轴心时代思想家看来,具备这些理想人格的人才是人格完善之人,他们才真正具有人类特有的精神,才体现了人乃万物之灵的高贵性。
其次,为了使自己的主张有说服力,他们都到人性本身去寻找根据。先秦儒家和道家都直接找到了人性或人心,并都认为人性本身是善的或美好的,因此认为将其发挥出来(儒家)或者向其回归(道家)就可以达到理想人格。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认为人都包括肉体和灵魂两个部分,灵魂则是人之为人的决定性结构,而灵魂的本性在于善性,善性能够通过人特有的理性实现出来,这就是德性。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发扬灵魂的善性,使自己成为德性之人或智慧之人。释迦牟尼经过苦行最终证悟了“无一众生而不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颠倒执著而不证得”(《华严经》五十一)的真理。佛性就是人的真正本性,人要成佛就必须彻底抛弃妄想,认识自己的佛性,达到大彻大悟,从而成为“觉悟之人”或“觉者”。
最后,他们虽然都强调人性是人特有的,但却重视寻求人性与宇宙本体的相通性,将理想人格与宇宙本体关联起来,甚至将两者视为同一的。先秦儒家和道家都主张天人相通,认为人性是对作为宇宙本根和法则的道的秉赋,理想人格或者是要使人性发扬光大,或者是要回归人性,从而实现天人合一。在苏格拉底、柏拉图那里,人灵魂的善性是宇宙善性的一个部分,其不同在于,人有肉体的障碍,实现其善性就是要认识它或使之在活动中得到体现。印度佛教把自然作为无常、怖畏之地,否定自然的终极价值,但认为人与自然存在因果联系。(6)陈红兵:《佛教自然观及其生态环保意义》,《佛教文化研究》2015年第2期。佛教所说的作为理想人格的佛也是与万物相通的。在佛的眼里,一切人类及众生,同具佛性,一律平等;但因为人的佛性被贪、嗔、痴三毒破坏,所以人需要对佛性的觉悟。轴心时代思想家所说的理想人格实质上就是人的精神的体现和凝聚,因此他们的思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一种本体论、知识论和价值论有机统一的精神哲学。
轴心时代思想家的精神哲学今天看来存在明显局限。这种局限不仅在于他们都没有明确的精神概念,没有明确建立精神哲学学科,更在于他们的这种精神哲学思想属于一种未分化的笼统学问。这种学问实际上是一种哲学体系,甚至是一种思想体系,从本体论角度看是本体论,从知识论角度看是知识论,从价值论角度看是价值论,从道德哲学角度看是道德哲学。就是说,在他们那里实际上没有一门独立的精神哲学学科。此外,由于时代的局限,他们没有对精神的载体(作为实体的灵魂)与精神本身加以区别,没有阐明精神在人的心理乃至整个人之中的地位,没有回答精神与灵魂或心、与观念和意识的关系问题,也没有真正揭示精神的力量源泉。因此,轴心时代思想家虽然有丰富的精神哲学思想,但并没有建立完整系统的精神哲学体系,他们关于精神思想渗透于他们的哲学体系,不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是,轴心时代的精神理论致力于弘扬人的那种区别于万物的独有精神,维护和强化人类的独特性和高贵性,这种思想主旨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而且其中许多内容还为今天构建精神哲学提供了宝贵思想资源和致思路径。
然而,轴心时代思想家对人的灵魂或心的关注在后来发生了重大变化。轴心时代以后的传统社会,或者将灵魂的拯救交给上帝(西方中世纪),或者不再关注心的拯救,而关注如何使人成为专制统治者的臣民甚至奴才(中国皇权专制主义时代)。近代以来,哲学家们很少谈论灵魂或心的问题。西方近代一些哲学家为了解决“知识或认识如何可能”的问题研究过心灵问题,尤其是心灵与身体的关系问题,但这时的“心灵”已经不再是古代内涵丰富的“灵魂”概念,而不过是理性认识能力的载体而已。休谟首次对古代和近代把灵魂和心灵作为客观存在的实体表示质疑,而康德更将“灵魂”理念视为先验幻相。黑格尔可以说是近代以来真正关注精神的哲学家,但他把精神仅限于意识尤其是理性的本性,其实质内涵在于自由。因此,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不过是近代自由理念的形而上学表达,不但没有揭示精神的丰富内涵,而且还导致了人们对精神的片面化理解。更为重要的是,他把精神看作具有客观性的实体和主体(7)如黑格尔说“精神的实体是自由”“自由使精神真实”,参见[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页。,肯定其独立存在并发展演进,实际上又落入了休谟质疑、康德批判的旧形而上学的窠臼。20世纪以来,一些哲学家从事所谓的心灵哲学研究,但所研究的仍然不过是近代西方哲学所研究的那种心灵及身心关系,基本上不涉及作为高层次心理的人格完善和精神家园问题,更不讨论社会的精神家园问题,心灵哲学实际上是一种无精神的科学。
马克思认为,人类的最终解放是精神的解放,是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在他看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代替片面追求对物的占有与消费的物化生存的是“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产品的感性的占有”(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那时人将“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一个完善的人”即“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的人,就是人的本性得到充分实现的人,这种人不仅生存需要得到了充分满足,而且追求发展需要包括精神需要的充分满足。而那时的社会是“以每一个个人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为基本原则”(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83页。的自由人联合体。这就是马克思为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确定的终极目的。今天,在全力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的中国,需要建立精神哲学为马克思的伟大理想提供论证、阐释和辩护,并与时代精神和社会实践相结合,为其实现提供实践方案。
在中西哲学史上,唯有黑格尔撰写过以“精神哲学”命名的专门著作,即《精神哲学》,而且精神哲学在他的哲学体系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该书是构成黑格尔整个哲学体系《哲学全书》的三大部分(《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中的最后一部分,也是内容最丰富、人文气息最浓厚的部分,因为它直接讨论的是人的世界和人的精神生活。”(11)邓晓芒:《杨祖陶译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意义》,《博览群书》2006年第6期。今天谈构建精神哲学不能回避我们所说的精神哲学与黑格尔所创立的精神哲学的关系,甚至我们所说的“重建”就是针对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提出的。在黑格尔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人把精神哲学作为哲学的一个专门学科来研究,而“黑格尔精神哲学所蕴藏着的无数‘珍宝’是人类哲学思维的共同财富,光彩夺目,永不减色”(12)[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译者导言第46页。,是我们今天重建精神哲学所不能略过的。
黑格尔的精神哲学研究的是他所理解的精神,实质上就是意识,但不是一般的意识,而是由对象意识发展到自我意识,再发展到两者相统一的意识,即理性。他说:“精神作为意识的目标是使它的这个现象与本质同一,是把对它自身的确定性提高成为真理。”(13)[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8页。他认为,把精神对自身的确定性提高为真理经历了对象意识或一般意识、自我意识、对象意识和自我意识相统一的意识三个阶段。(14)[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9页。这三个阶段也可以说是精神从低级到高级的三种形态,意识发展到第三个阶段,精神就成为理性,精神获得了概念,也就是使意识自身的确定性(实际上就是意识的本性或本然本质)发展成为真理(即表达本质的概念)。从这种意义上看,黑格尔说的“精神”可以说是发展成为理性的意识。但是,精神发展成为理性的意识还是主观精神,还要进一步发展为以法、道德、伦理为主要内容的客观精神和以艺术、启示宗教和哲学为主要内容的绝对精神,从而使意识的真理发展成为绝对真理。黑格尔的精神哲学就是以意识为对象,描述其整个演进发展过程,以揭示精神的绝对真理的哲学。
黑格尔有《精神现象学》和作为哲学全书第三部的《精神哲学》两部著作阐述精神从对象意识发展到精神概念的过程和内涵。《精神现象学》研究、描述、分析意识发展过程,这个过程就是由意识对对象的认识到对自我的认识,再到使两者实现同一,从而使意识认识到自身的本质,并使之用概念加以表达。这部著作“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起源和秘密”(15)赵林:《法兰克福时期黑格尔思想的转折与“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起源和秘密”》,《贵州社会科学》1996年第12期。,“是逻辑学以及整个《哲学全书》的体系的导言”(16)[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译者导言第15页。,可以看作黑格尔创立精神哲学的预演,也可以说是他的精神哲学的奠基之作。《精神哲学》则是黑格尔对精神哲学的系统阐述,《精神现象学》的内容被概括地纳入这部著作。这种纳入不是简单压缩后放入其中,而是做了至少三方面修改:一是将《精神现象学》前五章作为《精神哲学》第一部分中的第二部分,而后三章被改写为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二是《精神哲学》第一部分是主观精神,后两篇则是客观精神、绝对精神,而《精神现象学》虽然讲了主观精神的内容,也讲了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的内容,但没有明确提出主观精神与客观精神的划分。三是《精神哲学》第一篇(主观精神)扩展了《精神现象学》的内容,将其作为三个部分中的第二部分,在“精神现象学”之前增加了“人类学”部分,讲灵魂,实际上是阐述意识的载体;在“精神现象学”之后还增加了“心理学”部分,讲精神,包括理论精神、实践精神和自由精神,实际上是阐述他所理解的精神的实质内涵。显然,《精神哲学》是黑格尔精神哲学的系统、完整阐述,而《精神现象学》则可以说是黑格尔探索精神问题的阶段性成果,两者之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的奠基》与《实践理性批判》的关系,不能将《精神现象学》的价值估计过高。邓安庆教授认为,按照黑格尔最初的想法,《精神现象学》是其整个“科学体系的第一部”,是整个哲学的“导言”,但同时它又是一个“独立的整体”;在黑格尔当时给谢林的信和后来的《小逻辑》中都表达了这一定位。但是,1808—1811年为纽伦堡中学所编的《哲学入门》和1817 年的《精神哲学》中,《精神现象学》却只是“主观精神”的一个环节,是“人类学”和“心理学”的中介。(17)邓安庆:《黑格尔精神哲学的独特魅力》,参见http://www.aisixiang.com/data/21937.html。邓安庆教授的这一看法是有说服力的。
在黑格尔整个哲学体系的三大组成部分中,如果说他的逻辑学是他的本体论、自然哲学是他的自然论,那么他的精神哲学则是他的价值论。相较于其他两个部分,精神哲学在黑格尔哲学体系中具有更重要地位,这不仅因为这部分是他整个哲学思想的指向和主旨,而且因为这部分内容丰富而深刻,尤其是给人的精神自由,实质上也是人的自由(18)黑格尔反复强调自由是精神的本质,不过,他有不同的表达,如“精神的本质从形式上看就是自由”“精神的实体是自由”“自由使精神真实”([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页)等。提供了终极性的哲学论证,从而最终实现了德国古典哲学家将自由置于坚如磐石的哲学基础之上的初衷。
黑格尔精神哲学的最大贡献在于,深刻揭示并阐明了精神的四种基本特性。第一,自由性。它把自由视为精神的本质,抓住了精神的根本。精神之所以是人类特有的,就因为它具有自主性,而其前提是具有不受自然规律制约的自由。研究精神,如果忽视了自由,那就丢掉了精神的根本。第二,发展性。人类的精神不是与人类一同诞生的,而是源自自然,经过两次跨越(从自在到自为,再从自为到自在自为)才达到它的真理。“精神的发展是自身超出、自身分离,并且同时是自身回复的过程。”(19)[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8页。第三,具体性。精神虽然在发生上、在逻辑上都是抽象的,但经过三个阶段的跨越式发展,最终从抽象走向了具体。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跨越。“当精神回到它自己时,它就达到了更自由的地步。只有在这里才有真正的自性,只有在这里才有真正的自信。”(20)[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8页。第四,时代性。一个民族的精神犹如一个大教堂,它有非常丰富的结构,而哲学作为其中的花朵是精神的自我认识,是精神的实现,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和升华。“它是精神的整个形态的概念,它是整个客观环境的自觉和精神本质,它是时代的精神、作为自己正在思维的精神。”(21)[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56页。哲学的时代性表明,精神具有时代性,总是体现为时代精神。这四个方面揭示了精神的本质特征,是研究精神哲学必须坚守的核心理念和基本原则。
然而,黑格尔的精神哲学只是为精神哲学提供了作为其基础的自由理论,并没有构建起为人类构建精神家园提供理论依据和实践规导的完整体系。或者说,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为精神哲学打下了基础,但并未建立人类的精神家园。
首先,黑格尔的精神哲学研究的对象不是真正的精神,而是意识。虽然黑格尔没有明确说精神就是意识,但他的《精神现象学》用了一半的篇幅讨论意识,包括意识、自我意识、理性。这个部分在《精神哲学》中纳入了主观精神,而这部著作中讨论精神的部分,在《精神哲学》中归入客观精神。在《精神哲学》中,黑格尔明确提出:“主观精神的三种主要形态是:1)灵魂,2)意识,和3)精神本身。精神作为灵魂具有抽象普遍性的形式,作为意识具有特殊化的形式,作为自为存在的精神则具有个别性形式。”(22)[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4页。显然,黑格尔这里是把人的意识(相对于物质而言的)、人的心理视为精神,其内容涵盖感觉、习惯、知觉、欲望等感性方面的心理。与普通心理学不同,他把作为精神本性的自由贯穿于精神的各种不同形态之中,而精神哲学就是要揭示精神的自由本质怎样从自在的主观状态通过自为的客观状态,最终达到自在自为的绝对状态,即“在精神活生生的发展中去认识精神的本质或概念和精神自身从一个环节到另一个环节、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从一种形态到另一种形态的必然性”(23)[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译者导言第12页。。因此,黑格尔精神哲学对象不是作为人类高层次心理的精神,而是包括基础心理在其中的意识或心理。与此相应,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不是严格意义上关于精神的哲学,而是关于意识、关于心理的哲学,从其实质看,是关于精神自由或自由的哲学。
其次,黑格尔的精神哲学研究的精神不是人类特有的,而是源自动物的意识。从《精神哲学》可以看出,黑格尔所说的意识或精神的载体是灵魂,“灵魂是实体,是精神的一切特殊化和个别化的绝对基础”(24)[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8页。。而他又把灵魂划分为自然灵魂、感觉灵魂和现实灵魂,那么他所说的灵魂显然不是人类特有的,而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体现在个别的灵魂之中。黑格尔自己明确说:“灵魂不仅就自身说是非物质的,而且是自然界的普遍地非物质性,是自然界的简单的、观念的生命。”(25)[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8页。精神不过是灵魂的本性或本然本质,他所说的“精神成为了自然的真理”(26)[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页。表明了这一点。精神可以通过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的发展演化,最终使其本然本质显现为实然本质,成为真理,但这些精神形态的本性(即自由)是相同的,并不存在意识的低级层次和高级层次的区别,不存在层次的提升。“它是意识,因此它是自由的,在它里面,开端与终结是结合着的。”(27)[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7页。把灵魂视为宇宙中普遍存在的,精神不过是灵魂的精髓而已,这样,黑格尔精神哲学就看起来不是关于人类特有的精神的精神哲学,而是关于宇宙普遍存在的灵魂的灵魂哲学,属于本体论范畴。
再次,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不是研究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的本性,而是研究意识尤其是理性的自由本性。无论是从《精神现象学》,还是《精神哲学》看,精神实际上就是意识,只不过在意识从对象意识到自我意识再到作为两者之统一的理性的发展过程中,精神得到了显现,获得了它的概念或成为真理。但是,意识发展到理性获得了精神概念,并不意味着精神这时才出现,而是原本隐含在意识中的精神因认识到自己而被显现出来。因此,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所研究的精神实质上并非人类特有的高级心理,而是自然灵魂所具有的意识,其目的是阐明隐含在意识中的精神如何由隐到显、从自发到自觉、从主观到客观再到绝对,最终成为绝对精神。这就是说,在黑格尔那里精神并不是意识或心理的高层次,而是所有意识的共同本性。
最后,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不是要构建人类精神体系,而是要为人类精神自由、人的自由作论证,他的精神哲学体系不过是这种论证的副产品。表面看来,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构建了一个庞大的精神体系,包括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三个发展阶段或三个层次,每个层次又包含不同的方面,它看起来是一个独立的精神哲学体系,杨祖陶先生也认为它是“一门真正的科学”(28)[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译者导言第12页。。但是,黑格尔的目的并不是要构建这样一个精神哲学体系,而是要通过对精神发展这三个阶段的描述表明意识所具有的自由精神怎样从潜在到现实、从相对到绝对。精神发展的三个层次对于他来说似乎是既定或约定俗成的,他的精神哲学只不过是发现了它们并将他们呈现出来。受卢梭和康德的影响,黑格尔认为“所有的人都是有理性的,由于具有理性,所以就形式方面说,人是自由的,自由是人的本性”(29)[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6页。,但这种本性的自由可以是没有必然性的抽象自由,而“这种假自由就是任性,因而它就是真自由的反面,是不自觉地被束缚的、主观空想的自由,——仅仅是形式的自由”(30)[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1页。。在他看来,只有当人认识到了自己的自由本性,他的自由本性才能由潜能变成为现实,他才是真正自由的。他的精神哲学就是为这种观点提供论证的。自由无疑是精神的本性和内容,但精神的内容远远不只是自由,还有以自由为基础的主导观念、最高理想、基本信念等丰富内容。
从以上简要分析可见,黑格尔的精神哲学是基于西方传统的灵魂学说揭示灵魂之中的精髓即精神的学说,实际上仍然属于灵魂学说范畴,不过他赋予了古老的灵魂学说时代内涵。按照康德的观点,传统哲学的“灵魂”作为实体并不存在,不过是一种“先验幻相”,从这种意义上看,黑格尔以灵魂学说为基础的精神哲学是值得质疑的。即使不考虑这一灵魂学说的基础,肯定黑格尔的精神哲学能够成立,它也不是研究作为人类高级心理精神的哲学。因此,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不属于我们所说的精神哲学。即使我们承认它是精神哲学,那也是近代张扬理性和自由的启蒙时代的精神哲学,已经与今天全球化、信息化、科技化时代不相适应,需要进行重建。
今天重建精神哲学,从根本上来说,原因在于精神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高贵的根本规定性,是人类高于、优于万物的根本标志,是人的灵魂和脊梁,事关人类个体、人类社会和人类整体生活的安宁、幸福和美好。然而,人的精神不是与生俱来或自然天成的,而是需要人类的自觉构建才能形成和提升的。这种构建过程作为人类开发和满足精神需要的过程,又不仅仅是单个人作为的过程,而是个人与社会交互作用的复杂过程。这就需要哲学来为精神的构建提供理论依据和实践规导。从现实情况看,伴随着市场法则和资本逻辑对社会生活的浸染,个人日益单向度化,人类生活不断物化,一些人理想破灭,信念动摇,精神家园荒芜、混乱,导致健康情感缺失、人际关系冷漠、心理疾病流行,社会问题日益严重。所有这些严重精神问题的现实存在和不断产生,也迫切需要重建精神哲学来着眼于人类整体和个体更好生存提供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诊疗方案。无论从理论还是从现实看,构建精神哲学已经严峻地提到了当代哲学发展的议事日程,哲学家应给予高度重视。
对于人类来说,精神并不是自诞生就存在的,而是伴随着人类的进化逐渐出现的。关于精神什么时间在人类历史上出现、以什么作为出现的标志,学界没有定论,甚至尚未研究这个问题。一般来说,精神只有在人类感到脆弱并希望找到某种保护自己的东西(最初被视为圣物)时才会产生。这种被看作保护自己的东西就是精神的寄托,有了这种寄托,人就有安全感,心灵就能得到安慰。要让对象接受自己的精神寄托就需要敬畏、崇拜、热爱精神寄托的对象,也就是要信仰精神寄托的对象。这种情形表明,这时人类不仅已经有了自我意识,而且有了对象意识与自我意识的统一,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就是有了理性。他眼中的理性不单是绝对的实体,而且是作为知的真理,而“这个进行着知的真理就是精神”(31)[德]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26页。。理性或智能的出现使人类有了精神寄托的需要,或者说有了精神的需要,而信仰精神寄托对象则是满足精神需要的基本方式。因此,理性是人类精神产生的前提,也是精神存在的基础。没有理性,人就没有精神;丧失理性,人的精神就会陷入混乱。然而,理性不等于精神,理性可用于作为高层次心理的精神需要的开发和满足,也可以局限于低层次心理的生存需要的开发和满足。
从历史上看,精神大致上产生于图腾最初出现的时期,这也是母系氏族公社最初出现的时期。世界上各个原始民族都拥有的图腾就是他们心灵寄托的对象,对图腾的崇拜是人类最早的精神现象,也是人类精神生活出现的标志。随着人类的进化,心灵寄托的对象逐渐演化。最初是图腾,原始的图腾是自然事物(主要是被视为祖先化生或转化而来或与之有密切关系的动物),后来转化为拟人化事物(如半人半兽的动物)。图腾崇拜和产生有两个条件:一是经历过对自然界普遍崇拜的阶段,有了比较成熟的灵魂观念;二是氏族外婚制的确立,有了朦胧的生殖观念,形成了最初的集团祖先的确认。(32)蔡家麒:《自然·图腾·祖先——原始宗教初探》,《哲学研究》1982年第4期。当拟人化事物再进一步转化时,心灵寄托的对象就不再是图腾了,而是神灵和祖先,这时人类就临近了文明社会。无论是神灵还是祖先,都不是人类之外的,而是与人关系紧密的事物。神灵是人类虚构的可以保佑自己的形象,而祖先是本民族或本家庭较早的前辈。把神灵和祖先作为信仰和敬拜的对象是人类精神的第一次重大转变,对于图腾人类更多的是敬畏,而对于神灵和祖先人类更多的是希冀。
进入文明社会后,尤其是伴随人类智能加速发展,人类的精神也从广度和深度两个向度加速进化:一是精神从对某种外在对象的信仰(神灵、祖先)扩展到对某种人类自己确立的理想的信仰,包括理想人格信仰和理想社会信仰。这是扩展,而不是替代,一些民族或国家仍然信仰神灵或祖先,但其中包含了理想成分,如基督教把进入天国作为理想。二是在从信仰扩展到理想的同时,逐渐形成了包括信仰、理想在内的人生观以及作为其基础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从而使人类精神得以深化。这个过程经历了几千年才完成,最终实现了人类精神进化史上的第二次重大转变。当轴心时代思想家在人类历史上首次研究并从理论上回答宇宙、社会、人生问题时,人类就开始有了系统化和理论化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这是人类精神完成第二次重大转变的标志。从此,人类有了日益丰富的精神需求及其满足活动,也就有了比较完全意义上的精神生活,个人有了精神家园,社会有了精神家园。(33)参见江畅:《人类精神的进化及其与文明的关系》,《长江论坛》2023年第3期。
精神需要属于人的发展需要,是发展需要中的核心内容。精神需要及其满足超越于生存需要及其满足,同时又包含生存需要及其满足。人类在经过长期进化获得了精神需要的潜能并具备开发和满足精神需要的智能(理性)之后,如果运用智能开发和满足精神需要,人就可能过上超越宇宙万物的美好生活,彰显人类的高贵性,这正是人类进化隐含的价值取向。但是,如果不运用智能开发和满足需要,人的生活就会失去灵魂和寄托。其结果,人会将智能专注于生存需要尤其是生理需要的开发和满足,追求占有更多的满足生存需要的资源。如此一来,一方面会导致人与人之间为占有更多资源而争斗,以及由此导致人的生活压力与日俱增;另一方面会导致生存欲望得不到满足而引起痛苦,以及得到满足后产生的空虚、无聊,即叔本华所说的人生“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的来回动摆着”(34)[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杨一之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427页。。因此,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获得了精神潜能后,精神在人的心理乃至整个人的生活中的地位就日渐重要,成为事关人们生活好坏、幸福与否的重大问题。
早在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之时,政治家就已经意识到精神对于社会秩序和政治治理的极端重要性,于是就开始运用宗教、宗法、道德、艺术等手段来引导社会成员精神需要的开发和满足,构筑他们的精神家园。到了轴心时代,思想家一出现就意识到精神对于人类的重要性,并致力于精神问题研究。虽然传统社会政治家和思想家重视精神,但传统社会并不是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是精神高尚的时代,相反是精神受压抑、控制的时代。一方面,传统社会经济落后、教育匮乏、阶级对立、等级森严、战祸连绵,大多数人生存需要得不到满足,他们的精神需要出现不了,或者说,产生不了开发精神需要潜能的要求,更谈不上追求精神需要的满足。另一方面,统治者将有利于其利益实现和政治统治的精神形式(如宗教、道德、艺术等)强加给社会成员,并通过各种措施使其内化于成员内心,这些精神形式大多不是体现大多数社会成员的精神需要,而是体现统治者的意志。此外,传统社会大多数人是文盲,既缺乏学校教育,也不具备修养能力,他们的精神完全受统治者控制,不具有独立自主性。在这样的社会条件下,无论统治者怎样重视,思想家怎样呼吁,都不可能真正解决人类的精神问题,构筑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精神家园。不过,传统社会在有限条件下重视人的精神生活,且为精神需要的开发和满足付出了种种努力。这是值得当代社会传承和发扬的。
伴随市场经济兴起和发展而诞生的西方现代社会,在市场经济法则驱动之下,社会成员的精神问题逐渐淡出政治领域,思想家受市场法则影响而几乎不重视精神问题的研究。随着人类生活日益世俗化和肉欲化,古典的心性学说和灵魂学说不仅被抛弃或悬置,而且或被斥为没有意义的形而上学,或被视为荒谬的唯心主义屡遭批判。如此一来,本应根据现代科学成果和时代精神将古典心性学说和灵魂学说发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哲学,而事实上却将其否弃殆尽,导致人类今天普遍面临精神危机。缺乏精神哲学的指导,人类不仅会在精神上陷入困顿,而且整个心理和生活都会陷入混乱。由此,当代西方学者批评现代人成为“单向度”的人、现代社会成为“物化”社会。霍克海默和阿道尔诺指出:“精神的真正功劳在于对物化的否定。一旦精神变成了文化财富,被用于消费,精神就必定会走向消亡。精神信息的泛滥,枯燥游戏的普及,在提高人的才智的同时,也使人变得更加愚蠢。”(35)[德]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前言第4页。这就告诉我们,加强精神问题研究,构建现代精神哲学不仅非常必要,而且十分迫切。
20世纪以来,中国共产党在领导中国人民进行革命、建设和改革的伟大斗争中,历来高度重视精神建设。1921年党的一大就明确指出:“我们能否利用易于激发起来的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能否把民主主义的政治革命引上工人阶级社会革命的轨道,所有一切均取决于我们在高举红旗的斗争中的努力程度。”(36)中央档案馆编:《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档案资料》(增订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2页。在领导中国人民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和建立新中国的伟大革命实践中,中国共产党形成了井冈山精神等精神基石。在领导社会主义革命、建设和改革的伟大实践中,中国共产党在弘扬革命精神的过程中又形成了一系列新的精神。中国共产党历经百年而风华正茂、饱经磨难而生生不息,就是凭着那么一股革命加拼命的强大精神。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在一百年的非凡奋斗历程中,一代又一代中国共产党人顽强拼搏、不懈奋斗,涌现了一大批视死如归的革命烈士、一大批顽强奋斗的英雄人物、一大批忘我奉献的先进模范,形成了井冈山精神、长征精神、遵义会议精神、延安精神、西柏坡精神、红岩精神、抗美援朝精神、‘两弹一星’精神、特区精神、抗洪精神、抗震救灾精神、抗疫精神等伟大精神,构筑起了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谱系。”(37)《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4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514页。作为具有独特价值内涵的文化传统,这些精神渗透中国共产党的精神血液,熔铸于中国共产党的文化性格,成为中国共产党始终保持旺盛生机和活力的文化基因。虽然中国共产党高度重视精神的作用,但中国当代哲学仍然没有开辟一个相对独立的研究精神问题的精神哲学。显然,这是与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迫切需要不相适应的。因此,就我国而言,加快构建精神哲学势在必行。
精神问题研究有悠久的历史,但作为学科的精神哲学需要从头构建或重建。学科初创极为重要,良好的初创会为学科今后的良性发展奠定良好基础。因此,在现代文明繁荣的时代背景下重新构建精神哲学需要十分谨慎,尤其需要解决好精神哲学的学科性质问题。学科性质也可以说是学科本性或本然本质,是学科的基本规定性,是学科存在的根据和理由,也是该学科区别于其他学科的主要标志。今天重建精神哲学,学界需要对其学科性质达成共识。有了这种共识,不同的研究者才能为了共同的研究目的,运用大致相同的研究范式、话语体系和基本方法围绕同一对象展开研究,构建不同的理论体系,最终使研究目的得以实现。如果缺乏这种共识,不同研究者即使在相同学科名义下进行研究,彼此之间的研究是零散的,甚至是彼此不相关的,他们也就会缺乏共同语言,不能相互交流和沟通。具体而言,今天精神哲学重建需要在以下五个有关其学科性质的主要问题上达成共识。
第一,精神哲学的主旨问题。任何一门学科的创立,都有一定的目的或用意,也就是创立这门学科是为了研究解决什么问题,其使命意义何在。一般而言,研究主旨首先必须正确,不能发生错误。学科研究主旨正确,其成果才会对社会有益,否则会给社会带来负面后果。西方中世纪经院哲学的研究主旨就是不正确的,其研究成果不仅对社会无益,还被教会和王国用来维护其专制统治,其中的实在论成为西欧基督教神权政治统治和西欧封建制度的理论基础。(38)陈沛志、张强:《经院哲学与西欧中世纪政教之争》,《世界宗教研究》2012年第5期。研究主旨还必须明确,不能含糊。主旨明确,学科研究才能紧紧围绕研究目的展开,否则就会研究一些与研究目的无关的问题,或者需要研究的一些问题没有得到研究。从现有学科的情况看,许多学科的研究主旨就不明确。比如,哲学这个大学科的研究主旨日益含混,其结果是研究了许多不属于哲学的问题,又有许多重要问题没有研究,哲学的研究目的没有达到。创立精神哲学,首先必须为其规定正确而明确的研究主旨。
笔者提出,精神哲学研究的主旨在于基于对人的精神需要的开发和满足的研究,从理论上构建个人和社会的美好精神家园。作出这一规定是出于人类更好生存的需要。人类进化到物质需要普遍得到基本满足的今天,其更好生存已经主要不是肉体或生理层面需要的满足,而是精神层面需要的满足,因为今天人类既可以摆脱“对人的依赖关系”,也可以摆脱“对物的依赖关系”,开发和满足“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3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108 页。的需要。然而,今天人们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意识到或者忽视甚至遗忘了这方面的满足。对精神哲学的主旨作出上述规定,就是要求精神哲学任何时候都要紧紧围绕如何使人类精神需要得到更好满足,以使每个个人获得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主题而不能偏离。按照这一规定展开研究能够给人类美好精神家园构建提供理论依据和实践规导。精神哲学像政治哲学、道德哲学一样,也不是纯粹学术研究,而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研究,其终极目的是人类精神生活的丰富和精神境界的提升。上述主旨对此也很明确,其目的是从理论上构建美好精神家园,而其基础是研究人的精神需要潜能的开发以及开发出来的精神需要的满足。
第二,精神哲学的对象问题。任何一个学科都有其确定的对象,其研究都是紧紧围绕对象展开的。学科对象是决定学科性质的关键性因素,也是一个学科之为该学科的主要标志。只有对象确定且稳定,该学科才能持续存在下去。如果对象发生了重大变化,该学科就不再是该学科,而成了另一学科。例如,哲学的对象原本是宇宙、社会、人生及其相互关系,即广义的世界,但是20世纪的逻辑实证主义者认为对这种对象研究所形成的形而上学命题都是没有真假认识意义的,因而哲学不是一种知识体系。于是,他们主张将哲学的对象改变为语言尤其是命题,其使命是确定或发现命题的意义。逻辑实证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石里克说:“我们现在认识到哲学不是一种知识的体系,而是一种活动的体系,这一点积极表现了当代的伟大转变的特征;哲学就是那种确定或发现命题意义的活动。哲学使命题得到澄清,科学使命题得到证实。科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理性,哲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正意义。”(40)[德]石里克:《哲学的转变》,洪谦:《逻辑经验主义》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9页。显然,石里克眼中的哲学因其对象已经完全不是哲学原来的对象而不是哲学。逻辑实证主义对哲学对象的改变是哲学史上的深刻教训,这一教训告诉我们,重建精神哲学一方面要确定明确的对象,并能对所确定的对象进行有效论证和辩护,另一方面要捍卫所确定的对象,不允许适应某种特殊需要而改变研究对象。
我们将精神确定为精神哲学的研究对象,主要根据是其主旨和使命。精神哲学的主旨和使命归根到底是要从理论上构建个人和社会美好精神家园,显然,“精神”是精神哲学的核心概念或范畴,但它不是虚构的,而是人类精神现实的反映。人类有精神,精神客观存在,是人类生活的一个层面,这是任何理智正常的人都不能否定的事实。而且,人类的精神虽然是后发的,但自产生后就不会丧失,相反会越来越复杂、高级。精神哲学以“精神”为核心概念就是要研究作为人类现实或人类生活一个层面的精神,通过对精神的研究,形成为人类精神家园构建提供理论依据和实践规导的精神哲学观念和理论。精神是人类的高级心理,是人类进化达到的最高水平,是最复杂的人类生活现象。其本性或本然本质不可能由科学来发现,也不可能由技术发明来创造,而只能由哲学主要通过思辨方法着眼于人类本性尤其是精神需要来揭示;其理想境界也不能运用技术手段来设计,而只能由哲学在反思、批判的基础上来构建。就是说,精神问题必须由哲学将其作为一个专门领域来研究。
第三,精神哲学的边界问题。学科对象都有一定的范围,因此,学科研究一般来说就存在着研究边界的问题。如果学科的研究对象范围不相对确定,学科就有可能无限拓展,导致学科泛化。假如所有学科都如此,知识世界就会陷入混乱无序。在现实世界中,万事万物都处于联系之中,没有完全孤立存在的事物,一切以现实世界中存在的事物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其对象也不可能完全孤立,而是与其他事物存在不同程度的联系。如果学科的研究对象是现实世界中事物的某个层面,这种对象与其他事物的关联更为复杂。但是,学科研究的边界总是具有相对的确定性,有了这种确定性才能形成拉卡托斯所说的,给学科“硬核”提供保护的由各种辅助假说组成的保护带(41)[英]伊姆雷·拉卡托斯:《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兰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68页。。然而,20世纪以来,随着知识的学科形态加速发展,不同学科形态都在朝着交叉学科和应用学科发展,这样就使得学科的边界变得越来越不确定、越来越模糊。其后果是学科发展到最后完全忘却了原来确定的对象及其范围,其研究完全成了一种应急性、应景性、短视性、功利性的研究。例如,今天中国的伦理学研究就已经出现了这种情况。伦理学原本是以人类生存得更好为终极目的,着眼于人生、社会、宇宙及其关系研究人类的道德,但20世纪中叶以来伦理学越来越专注于现实生活中的各种道德问题,即使研究一般性的道德问题,作为研究对象的道德也是现实的道德,把伦理学看作揭示现实道德的本质的学问。很明显,我国当代伦理学的基本研究范围被大大突破,以至于使其对象也发生了改变,于是伦理学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伦理学或道德哲学,而是成为道德社会学或道德问题学。精神哲学研究要吸取伦理学的教训,不能最终“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
我们将精神哲学的研究对象范围确定为作为人类高层次心理的精神,其边界是明确的。精神是人类心理的高层次,是相对于人类心理的低层次而言的,但是它又不等于人类心理的高层次,而是高层次中相对于肉体而言的内容。这里所说的“肉体”并不是指人的血肉之躯,而是指人的肉体的需要及其满足。肉体的需要也就是存在的最基本需要或底线需要,大致上相当于马斯洛需要层次论中所讲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精神就是相对于最基本的需要及其满足而言的情感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及其满足。情感需要大致上相当于马斯洛所说的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情感需要属于广义的存在需要,与肉体需要紧密相关,而自我实现需要属于发展需要,这种需要也就是人格完善需要。人的发展需要或自我实现需要、人格完善需要才是人的真正精神需要,这种需要及其满足才是人的真正精神。人的精神需要及其满足就是精神哲学研究的主体或硬核(拉卡托斯语),而与之相关的事物就是精神哲学研究的边界问题,主要包括人类本性、基础层次心理、生存需要及其满足、对精神有重要影响的社会环境特别是社会意识形态等问题。一般来说,精神哲学研究不能超出这些边界问题,超出了可能就不属于精神哲学的研究。
第四,精神哲学的体系问题。一般来说,一门成熟的学科或自觉构建的学科都有自己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主要根据学科研究的主旨、对象及其范围构建。与所有其他学科不同,哲学自它诞生之日起,从来就没有一个得到公认的学科体系。历史上留下来的哲学体系几乎都是人各不同的,所以笔者曾经把哲学比作“百花园”,历史上每一个有影响的哲学体系都是其中的一种花,它们以自己的独特魅力吸引着不同的欣赏者。黑格尔说:“哲学系统的纷歧和多样性,不仅对哲学本身或哲学的可能性没有妨碍,而且对于哲学这门科学的存在,在过去和现在都是绝对必要的,并且是本质的。”(42)[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24页。这种情形也许是“哲学无定论”(43)陈修斋:《关于哲学本性问题的思考》,《武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2期。的哲学学科特性决定的,有其不可避免性。然而,在分析哲学兴起以后,一些哲学家把哲学视为确定或发现命题意义的活动,认为哲学完全无需什么理论体系,他们甚至嘲笑试图建立哲学体系的哲学家。这其实是哲学史上的一股逆流,重建精神哲学不能受这股逆流的影响,必须以理论体系呈现学术思想。
从学科定位的角度看,精神哲学像本体论、知识论、价值论一样是哲学学科中的二级学科,但哲学的二级学科可以划分为基础学科、主干学科、专门学科和应用学科等几个不同类型或层次,可统称为哲学的分支学科。作为哲学的分支学科,精神哲学像其他哲学分支学科一样,不同的研究者会有不同的学术体系。不过,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学科,不同哲学家的精神哲学理论体系总还应有一些基本结构要素,如同一切哲学体系都应具有一些基本要素一样。这些要素可以看作精神哲学理论体系的基本“范式”。根据其主旨和对象,笔者认为精神哲学的理论体系应包括以下七方面的基本内容:一是精神的意义,包括精神对于社会、个人及其他组织群体不可替代的价值;二是精神的本性,包括精神的一般内涵和特点、历史和结构等一般规定性;三是精神的需要,包括精神需要的开发和满足;四是精神的观念,主要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及由它们派生的金钱观、财富观、幸福观、生死观等重要观念;五是精神的笃信,主要包括信念和信仰;六是精神的目标,主要有最高理想及其追求;七是精神的力量,包括精神力量的产生、体现及其源泉。这七方面内容其实也就是构建精神哲学体系必须回答的七大问题,每个时代的精神哲学体系都应该回答这些问题。当然,一位哲学家有可能只研究其中一个或几个方面,但要关注精神哲学整体研究状况,着眼于精神哲学整体研究其中的部分,否则就会出现黑格尔批评的那种情况,“我们就会只见部分而不见全体,只见树木而不见森林,只见许多个别和哲学系统,而不见哲学本身”(44)[德]黑格尔:《哲学史讲学录》第1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11页。。
第五,精神哲学的方法问题。不同学科有不同的基本方法,这种基本方法通常被称为该学科的方法论。为通过研究独特的学科对象以实现学科主旨,不同学科都会在研究过程中形成自己独特的基本方法。这里所说的“基本方法”,是指一个学科的研究必须运用、不可替代的方法,不运用这些方法,学科研究就不能达到目的。基本方法是相对于非基本方法而言的,非基本方法是指那些不是本学科研究必须运用、可替代的方法。基本方法会影响学科主旨能否实现,所以也是决定学科性质的重要因素之一。任何一个成熟的学科都有某种保证其主旨得以实现的基本方法。哲学在几千年历史上形成了思辨这种基本方法,最初运用于探讨本体论或形而上学,所以亦称形而上学方法。(45)参见符越:《德国古典哲学形而上学方法论研究》,辽宁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今天不少哲学家不再运用思辨方法研究哲学,而用经验证实、语言分析等方法,其后果是他们研究的哲学不再是真正的哲学。精神哲学是需要重建的哲学学科,哲学的基本方法——思辨方法当然也是其基本方法。不过,思辨方法是所有哲学学科都运用的共同方法,尤其适用于本体论,精神哲学必须根据研究的主旨、对象、体系构建创造性地运用思辨方法。精神哲学作为实践哲学与人们的现实生活关系密切,因而需要从道德哲学、政治哲学以及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中借鉴有益的研究方法,如心理学常用的测试法、内省法、心理(精神)分析法等。精神哲学深受社会意识形态影响,这是精神哲学研究者在选择自己的研究方法时尤其需要注意的重要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