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巨龙
我一直为苏轼的一篇小品没有入选《古文观止》而抱不平。这篇小品就是《记游松风亭》。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州是苏轼两度遭贬最深刻的记忆,也是苏轼洒脱旷达的人生态度形成的“圣地”。苏轼一生多苦难,1094年第二度遭贬时,已是近于花甲的老迈之躯,先是以承议郎知英州(广东英德),短短两个月后,又忽奉告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流放瘴疠不毛之地的岭南惠州,寓居嘉祐寺,游附近的松风亭时作此游记。所谓“文以载道”,《记游松风亭》虽然连标点只有短短的133字,却是苏轼在困厄与愁苦中根本挣脱出来,一变而为彻底的豪放豁达、随遇而安的重要标志与转折点,其光芒亦照亮了后世无数之人灰暗的生命轨迹。
余尝寓居惠州嘉佑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小品题曰“记游”,却非为叙事而是明理,不追求情节的完整和事理的严密,出语也平淡、通俗,思之所至,笔亦随之,却跌宕起伏,顿挫有致,用真率亲切的家常话道出深刻的道理,通篇意味深长。
虽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却非要“就亭止息”,这种现象古今中外皆很普遍。在王蒙曾著《不奴隶,毋宁死?》一书,提到一大奇观:“《红楼梦》里的许多奴隶,尤其是、特别是有头有脸的女奴,都视不再当得成贾府奴隶为奇耻大辱,都有一种‘不奴隶,毋宁死的刚烈。”像晴雯、金钏等等,被赶出贾府后,卖身奴便成了自由人,可她们为什么“不奴隶,毋宁死”?细究起来,不难发现,她们在贾府虽为奴隶,却可以享受社会平民难以想象的荣华与富贵,她们执着于这荣华与富贵,宁死也不愿放弃。
我们的一生有着太多的执念,这种种的执念,如同无处不在的钩子,我们一不小心,便被钩住。名是钩,利是钩,欲是钩,虚荣是钩,挫折是钩,痛苦是钩,屈辱是钩,乃至一个职位,一个级别,一个证书,甚至上司的一个眼神,别人的一句评价,都可能成为我们生命中的钩。因为对欲望的执念,因为对“换一种活法”的无知,我们便被钩得紧紧地,被缠绕得纠结、报怨、烦恼、痛苦,却欲罢不能、欲脱不得。
苏轼也曾经是一尾被钩住的“鱼”,看到“亭宇尚在木末”时,也曾发出了“意谓是如何得到”的怨气与慨叹,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转念一想,“有甚么歇不得处?”于是,放下曾经的以“松风亭”为非到达不可的目标,以随遇而安的态度在途中随意找一个地方歇歇脚了,进而又掷地有声地说:“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彻底挣脱了“就亭止息”的执着,彻底挣脱了事穷势蹙的羁绊,彻底挣脱了浮名厚禄的钩子,在生命的时空中纵游,去留无系、静躁无关了。
在蛮荒的惠州,苏轼于白鹤峰买地数亩,起盖房屋,作久居之地。还推广秧马,建立水力碓磨,将中原的科技介绍到这里。也在民众的生活、特殊的风俗中得到了享受,曾写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1097年,年已62岁的苏轼又被一叶孤舟送到了汹涌的琼州海峡那边徼边荒凉之地海南岛儋州,彼时放逐海南是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初到时,暂租公房蔽身,公房年久失修,下雨时一夜三迁,当地官吏张中景仰东坡,派人稍加修葺,当局得知,将东坡逐出,并追究了张中的责任。此时的生活虽然比黄、惠二州更苦,但苏轼就是苏轼,他在桄榔林中自己动手搭茅屋,自命为“桄榔庵”。在庵中“食芋饮水,著书以为乐”,很快把儋州当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他在这里大力办学传播中原文化,北宋100多年里,海南从没有人进士及第。但苏轼遇宋徽宗大赦复任朝奉郎北归不久,他的学生儋州的姜唐佐就举乡贡。人们一直把苏轼看作是儋州文化的开拓者、播种人,在儋州有流传至今的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等等。
《记游松风亭》表现了苏轼的天真、率性、达观与有趣,养护了苏轼岸然的人格和淳至的精神。再三把读,我终于暗自发笑——“就亭止息”并不是非遵守不可的皇家铁律,很多时候其实是我们自构的樊笼、自寻的烦恼而已,换句话说,只是我们自己把自己钩住的一个挂钩罢了。
人生没有遇上诱惑,便不是真实的人生;人生没有经历挫折,便不是完整的人生。我辈凡夫俗子不必羡慕苏轼的摛翰振藻、辞趣翩翩的才华,但若是遭遇诱惑与挫折时,则当放听苏轼那句对一切乃至生死看开与悟透的至理名言:“有甚么歇不得处?”奋力挣脱挂钩,做一尾畅游无碍的鱼儿。
原载于《新安晚报》2022年4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