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1
我说我去北斗岛是为了寻找一种鸟,你信吗?——我自己都不信。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扛着猎枪走在芦苇荡里,却没有发现一只鸟。风很大,芦苇翻卷着,就像浪头在我身边起伏,一波向我涌来,一波离我退去。我趔趄在风里,慌乱地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芦苇停住了。片刻,叮叮当当地敲铜声从芦苇深处传来,我倏地看见前面有个老头,在用铁锤敲着铜鸟。我向老头走去,老头身形不动,可我每走一步,他就远离我一步。
我没看见他嘴动,却听见他的声音从空中飘来:“你快去北斗岛!有人要将那儿所有的东西雕成铜的了,连鸟都不放过……”我不知老头是在逃避我还是在引诱我,越走越急,就急醒了。
梦境往往残留着过往的记忆,游荡着去路的预兆,就像岛屿在湖面的投影。做了这个梦后,我就从南方启程,不远千里朝北斗岛走来了。
北斗岛原本是一座芦苇疯长的荒岛,数年前才建成青铜文化主题旅游区。我是在对岸的铜矿长大的,银城有好多那样的矿山,当年我们的祖辈从四面八方而来,在山岭上建起铁路矿山,盖起高楼大厦,这才有了那座小城。
很久以前,矿山少年常到岛上拔芦笋逮野鸭,接济青黄不接的时光。我曾逃學岛上,躺在沙滩上假寐,看着掠过水面的水鸟发呆。我一直觉得那个湖中岛是跟矿山不一样的地儿,似乎是井架那个大弹弓射出的石子落入湖里。
可我没想到多年后国营矿山因资源枯竭衰败后,岛上会建起铜塔、铜街、铜雕塑、青铜艺术馆、青铜时代大酒店,成了游客纷至的景区。我虽然早有今非昔比的心理准备,可上岛后连黏稠的青绿气息都没闻到,就有种走错路的恍惚了。
我一上岛就约到了胖子,他已从矿山保卫科干事摇身变成北斗岛景区保安部经理,可浑身的肥肉没有变,仍在笑声中打着颤儿。他是我的发小,我的到来让他有些意外。这不怨他,一个消失了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现,他能快速地把诧异变成惊喜就很不容易了。
坐在青铜时代大酒店的咖啡厅里,我和胖子被黄昏的日光斜切着,窗外不远处的铜塔闪着亮黄的铜色。
我俩似乎心照不宣,谁也没有提起对岸的矿山——那儿井架锈去,家属区人去楼空,只剩下寥寥的老工人了。
胖子不情愿地喝了一口咖啡,抬头盯着我,貌似漫无目的地问我:你这次回来,要做什么?
他显然猜出我不是为了婚礼或葬礼回来的,他知道我早已把父母接去南方,在银城已经没有亲人,跟旧识也失去联系了。他更不会相信我是来岛上旅游的,即便北斗岛景区名气再大,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肯故地重游呢?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笑笑:我来岛上是想找一种鸟。
找鸟?他很是意外,仿佛窗外的落日掉进眼睛里。
你记不记得,这个岛上以前有一种叫柴鸡的鸟?
你说的……是那种很好吃的野鸳鸯?
对对!
我俩的记忆总算重叠了:很久以前,这座岛上的芦苇荡里有种野鸟,味道鲜美,很难捕捉,但只要捉住一只鸟让它发出并不好听的叫声,就会有另一只异性的鸟自投罗网,捉起来总是成双成对的。
我很兴奋:那岛上还有那种鸟吗?
他转动咖啡杯,显然不信我会因野鸟千里而来:你找那鸟做什么?
我被问住了,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是因为做了一个梦而来的吧。
我反问:岛上还有柴鸡吗?
他脸上漾开笑:你看啊,这岛上连芦苇都没了,怎么还会有那种鸟呢?
我没有失望,用咖啡润了润舌头。
他把眼珠滚在我脸上:这些年你在做什么?我说的是职业。
我想他可能是想从职业背景推测我寻鸟的目的,便打趣说:我不是动物学家,不是来岛上采集动物标本的。
他很认真:那你不会是做餐馆酒店的吧?即便这岛上有柴鸡,可你是晓得的,那种鸟要立杀立吃,容易腐烂变味,是不便托运的。
我笑:我是记者。
记者?找鸟?他咬着字儿,忽地大笑起来,笑得窗外的铜塔轻颤起来。他笑得莫名其妙,又戛然而止:我看你来岛上……不是找鸟,而是找人吧?
我没说话,把脸埋入咖啡的香气里。咖啡厅里的人并不多,他的笑声惊得有人疑惑地看了过来。我不想成为众目睽睽的人,更不想让别人以为我俩是没有礼貌的疯子。
他声音低下来,听起来像是吐露秘密:你还是玩两天就回南方吧,这里没有你想找的鸟。
我笑笑。
他把头凑到我面前,声音更低了:你晓不晓得这岛上有个禁忌,就是找人的人会掉进湖里。
我想那胖家伙是在开玩笑,他从小就有故作神秘的毛病。
湖水声轻轻传来,没有芦苇没有野水鸭,那水声是安静的。
我在过于陌生的地方容易出神发呆,我的目光迷失在北斗岛上,半晌听到胖子的声音传来:走!我为你接风洗尘去!
2
我知道胖子说的“找人”是什么意思,他是说我来岛上是为了寻找哥哥。我唯一的哥哥永远留在银城了,这是我十年未回小城的缘故。
在我的记忆里,年轻的哥哥坐在20世纪90年代矿山的炸药库里,看一些厚厚的书。那是当年日本鬼子留下的碉堡,里面摆放着炸药、雷管,隐隐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哥哥看过好多书,《钻探工艺学》《结晶学和矿物学》《地质构造学》什么的,就像爱啃书的老鼠。可他挺直瘦长的身子走在街上时,又像是目标明确的标枪。
他只要认准一件事,就会不顾别人的目光,执拗地去干什么。他曾拿着小锤子,在山山岭岭间敲打着石头,像个地质队员。矿上的工程师很生气,骂他是狗拿耗子。
他曾闯进矿长室,忧心忡忡地对矿长说,井下矿石储量不多了,如果矿石采完了,矿山怎么办?矿长很生气,骂他是杞人忧天。他曾闯进矿山总机房,冒冒失失地向接线女工求爱。接线女工很生气,骂他是癞蛤蟆。矿上人都说他是怪人,甚至传言他出生的那天夜晚,井下发生过掌子面塌方的事故——不知这个传言是说他是不祥之人,还是说他被那场矿难震坏了脑瓜。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忽然被私人矿老板相中,成了他们的座上宾。据说他能看穿地下的矿脉,只要在岭上插下一根草,矿老板打下井就能掘出财富来。
后来,他莫名其妙不见了,有人说是被矿山保卫科送进监狱了,也有人说是在矿老板争抢龙口时被害了——这些传闻就是当年胖子说给我听的。可我妈告诉我,他是去北斗岛捉柴鸟失踪的。那时,我只有十来岁,只相信父母的话。
我晓得哥哥常去岛上捉那种叫柴鸡的野鸟,那种鸟红烧后吃起来真香。他真的很聪明,为我做的滑轮车电焊技术绝不比八级焊工差,为我做的风筝是矿上唯一能飞上天的纸鸟。而他捉柴鸡的本领也是自学成才的,他不用媒鸟,只要模仿那种鸟的叫声,就能引得野鸟寻偶而来。
我不明白,就那么一座湖中岛,方向感极强的他怎么会迷路呢?
哥哥成了矿山的另类,让我家蒙羞了。只要有人一提哥哥的名字,我妈就会患上见风落泪的沙眼,不停地抹眼睛。
可她总跟我提起哥哥,比方说,当我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儿时,她会念叨:“你看你写得像小鸡扒的,不像你哥字写得工工整整,像钢板刻出来的。”当我能穿上父亲的劳保服时,她会念叨:“你比你哥胖,你哥太瘦,像你爸哦。”比如我考上師范时,她念叨:“你哥虽说上的是技校,看上去有些傻,可比你聪明多了。”……如果有这样一个如影随形的哥哥,你也会不愿回到那座矿山的。
我从师范毕业后,就离开银城去了南方。我从来没有找过哥哥,我怀疑他是变成尖利的石头落进湖里了。
他不就是喜欢跟石头打交道吗?他不是说每一块铜矿石都是天上的星星陨落而成的吗?
在酒店包厢里,我被北斗岛保安部经理灌醉了。我喝得醉醺醺的,被胖子送进了酒店的客房。他把我推倒在床上盖好被子,叮嘱我不要乱跑,说他还要去青铜艺术馆值夜班,那儿展示的古代青铜器都是珍贵文物,虽然安装了警报器电子眼,可他还是不放心,总担心会被飞天大盗窃去。
其实,我早就听说那些青铜器都是高仿品,看着他警惕的样子直想笑。我忍住笑向他挥挥手,他才帮我关好房门走了。
胖子一离开酒店,我就爬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酒店游荡在岛上。月光从湖面升腾上来,我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就像宇航员走在太空中。
这座岛的确不是曾经的荒岛了,蓝玻璃的大楼、井然的街道、擦肩而过的铜雕塑,宛若天上的街市,就算野水鸭回来也找不到下蛋的地儿了。我像曾经的哥哥一样,学着柴鸡的叫声,却没有一只鸟闻声而来——不知是我学得不像,还是湖边真的没有那种鸟了。岛上行人稀少,只有酒鬼和身影模糊的疑似情人。
我转到渔人码头时,竟然真的看见一群宇航员了。他们穿着厚厚的蓝色工作服,戴着头盔,在钢架上高高低低地坐着,手拿电焊机,弄出了一团团晃眼的火花。
我走过去伸手去揭一个蹲在地上的宇航员的头盔,想看清他的脸,却被一只带着橡皮套的手挡住了。
一个声音闷声闷气地从头盔里传了出来:你,干什么?
我喷着酒气:我找鸟!你见过柴鸡吗?
呵呵,又一个酒鬼!
嘻嘻!你们是从月亮上下来的吧?
你这家伙究竟喝了多少酒?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是造船工人,要给岛上造一艘游船。
那你把头盔摘下来,让我看看……你是谁。
切!施工重地,闲人免进!你走开!
我不知怎么就走进了铜街,那儿排列着一家家店铺和作坊,是岛上铜匠们兜售铜工艺品的地儿。我循着叮叮当当的敲铜声走,却找不到声源地。我走着走着就把脚步走乱,摸不清方向了。
我想我是迷路了,看来当年哥哥在岛上迷路也是有可能的,虽然那时没有铜的街道,却有芦苇的迷宫。我走累了,坐在铜街上的长椅上,摇晃着脑瓜想着出街的路口。铜街像是被铜匠敲得亮起来,我忽然看见了胖子。
他穿着齐整的保安制服,腆着肚子,笑眯眯地向我走来,身后拖曳着长长的影子。
3
说来你可能觉得好笑——我怀疑自己被人跟踪了,我想:难道是好奇心重的胖子派人跟着我?难道是我过于敏感了?
我再次走进铜街,是在日光明亮的白昼。铜街鬼魅般显现出来,不过是个回形的街道而已。
一家家店铺敞开仿古的铜门,似乎想把日光全部吸纳进去。街上,不时有戴着绿帽子的导游,举着小旗,领着成群成队的游客穿街而过。
那些游客从店铺里涌进涌出,捧着铜鼎、铜剑、铜香炉,仿佛捡到了宝贝。我看见一家店铺的门上挂着铜辅首,就走了进去,意外地发现店主老头有几分像我梦中的老铜匠,不过梦中的老头穿着黄色矿工服,而眼前的老头穿着排扣的绸褂,仿佛晨练太极拳刚刚归来似的。
我环顾展架上的铜铸动物,那些铜马、铜鹰、铜鸡、铜猴、铜鹿,造型夸张,有着童稚的趣味。
老头坐在沙发上,并不看我,似乎在眯眼打瞌睡。
我环绕展架走了一圈,忽然问:请问,这岛上还有柴鸡吗?
老头睁开眼:什么?
就是那种像鸳鸯的野鸟。
哦,我不做铜鸳鸯。
我想老头应该不是银城人,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口音有异——银城是个五音相杂的移民城,前辈矿工们南腔北调,到了我们这一代才说起较为一致的普通话,凭口音是听不出人的来路的,可小城人都知道白荡湖的大闸蟹、北斗岛的柴鸡这些家喻户晓的野味的。
我笑笑:看来您老不是本地人。
老头怔神:我就是银城的退休矿工呀!
那您没听说过北斗岛上有种叫柴鸡的野鸟吗?
老头像是从梦中醒来:你说的是柴鸡啊!听过听过,我还吃过呢。
那现在岛上还有那种鸟吗?
老头搔搔花白的头:我上岛后就没听说有人见过柴鸡了,兴许没有了吧?
我唔了声。
老头兴奋起来:看来先生也是银城人?坐坐,喝茶!
我坐了下来:老人家,您从矿山退休,怎么做起了铜匠?这是您家祖传的手艺?
老头摆摆手,皱脸像被茶水泡开了:不,我以前是学铸造的,按说应该在机械厂上班,却在矿山当了驾驶员,一辈子开车运矿石呢。
我笑:这样啊。
是哦。我小时候爱画画,却学了铸造……按说我应该去铸造机械配件,没想到现在却铸起铜动物来……我这一辈子真是阴差阳错。
老头的话头被挑了起来,他说数十年前,他酗酒,常常醉醺醺地开着大货车奔来驶去,却从没出过事故。
一个冬天的晚上,他喝了酒开着空车回矿山,在离矿山地磅房不远的山坡上,突然被浓浓的睡意袭击了,就下车睡在路边的灌木丛里。那是建矿初期,山岭间偶尔会传来夜半的狼嚎声,可狼对那些抢占它们家园的矿工并不感兴趣,它们有自己的食谱,只是用嚎叫表达对人的轻蔑和愤怒。他躺在草地上睡得很香,货车歇了火停在他身边。他在梦中梦见那辆车变成一匹马守护着自己,不时用蹄子刨着土。
奇怪的是,那辆货车的前轮竟然自己滑下,蹦蹦跳跳地滚下山坡,撞开了地磅房的门。地磅房里的计量员顺路找过来,发现了地上的醉鬼。那时草地上落着薄薄的寒霜,虽然他的身子被酒精燃烧着,可睡上一宿未必不会冻僵的——那只轮子报了信,救了他一命。
也许老头是想告诉我货车也是一种动物,我在心里暗笑:每个人在回忆过往时都会尽量让曾经的自己生动起来,让过往意味深长起来。
我想起梦中敲打铜鸟的老头,突然问:您老是不是要把岛上的东西全都做成铜的?
老头像被鱼卡住嗓子的鹭鸶,抻长脖子,半晌才说:不是哦,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用铜来铸的。
我盯着老头:哦?为什么?
老头舌头又灵活起来:铜跟泥巴、石头、陶瓷、钢铁、塑料不一样……青铜自古就是祥瑞之物,在庙堂铸社稷重器,在民间铸吉祥之物……我们铜匠可以铸司晨的公鸡、招财进宝的肥猪、大鹏展翅的老鹰,却不会去铸蚂蚁。
会有这样的规矩?
是啊!你见过用铜铸的狐狸嘛……如果用铜铸人像,那就更讲究了,必须铸的是不朽的人物。
哦?那种叫柴鸡的鸟,配得上铜去铸吗?
老头犹豫起来:这个……按行规它是天上飞的鸟,是可以用铜铸的,可它是野鸟又不能铸……而且我见过那种骨瘦如柴的鸟,样子并不好看哦。
我灼灼地看着他:我想要一只铜铸的柴鸡,要多少钱,您老开个价吧。
老头沉吟着:这个……不是钱的事儿,也不是我铸不出来……我得看看铸野鸟会不会坏了铜匠的规矩。
我在心里不屑地笑:妈的,一个破岛哪来那么多的臭规矩?当年这儿不就是个芦苇疯长的荒岛嘛!
我笑:老人家,哪有那么多规矩啊!再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要守着那些陈规陋习吗?
老头向门外窥了一眼,声音低下来:这位先生,有些规矩还真不能不信。你听说过开工动土需人祭的说法吗?
我心里一紧:什么?
老头的声音低如细雨: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一个地方开工动土,就会有人因动土而亡的。
我愕然:怎么会?
以前我们矿山在建井架时,就有人从上面摔下来了。
那是意外……是偶然事件。
那就说北斗岛吧,在建铜塔时就有人从塔上摔下来了,还好,只是摔残了。
哦?会有这样的事?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会骗你?现在那个摔残人的家属,还在找开发北斗岛的大老板闹着要赔偿,听说那家人正在找记者要曝光这件事呢。
我悚然一惊,不自觉地抬眼向门外看去,看见街上站着一个人,那应该是个鬼鬼祟祟的跟踪者。
老头也看见了门外的人,忽地收住口,舌头停在“塔”字的音节上。
4
胖子一连好几天都没跟我联系,像是把我忘了。我想他可能是工作太忙了,他对我是热情的,曾想召集旧日的伙伴一起聚聚,让他们见见久别的我,被我拒绝了。我不想碰触矿山记忆,那就像流过矿区的黑沙河,里面有炸药、红汞什么的,雨天变红,晴天变绿,是矿山直排出来的污水。有人说记忆就是一条河,你得相信。
再次见到胖子时,我发现他憔悴了,似乎被失眠症缠住了。我俩又坐在青铜时代大酒店的咖啡厅里喝咖啡,我喜欢咖啡的味儿,他显然还没爱上咖啡,更喜欢喝酒——其实白酒就是矿工身体里的一条河。
胖子在我脸上找着什么:你来岛上不会是想写环保调查之类的新闻吧?
我想起自己曾跟他说过我是记者,笑着摇了摇头。
胖子舔舔咖啡,皱皱眉:听说你在岛上打听建铜塔时发生事故的事儿,是吗?
我笑笑:没有,我才没那闲心情呢。
胖子自顾自地说:我告诉你,根本没有那回事,那是有人在传谣!你们做记者的,报道新闻不是要讲客观真实嘛!
我耸耸眉頭,心想这个保安部经理警惕性太高了:我才不管那件事是真是假……我到岛上只是想找找那种叫柴鸡的鸟!
胖子舒开眉头:那你找到了吗?
我摇头:没有……我想让老铜匠为我做个铜的柴鸡,可那铜匠老头未必肯做。
胖子把玩着手里的咖啡杯,半晌才说:其实,你哥不是在岛上走失的。
我哦了声,抬起脸。
胖子语速很慢,仿佛在嗓子里挖着什么:我一直不想告诉你,其实你哥是患上病被送去精神病院了……就是南山坳里的那个医院……现在他已经去世了。
我眼睛一暗,想起离矿山不远的南山坳里的确有个奇怪的医院。我少时曾偷窥过那儿,那个医院被高高的栅栏围墙围着,里面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在走动,动作迟缓像是梦游,偶尔会有人口吐白沫抽搐,或脱光衣服疯跑。我不肯相信哥哥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胖子像是安慰我:不过,你哥的确是地质天才,找矿脉一找一个准!开发这座岛的大老板,以前就是靠你哥指点才找到龙口开矿发家的……其实,脑瓜有问题的人往往是聪明的,也许是过于聪明才异常的吧。
我喝着咖啡:这么说关于我哥在岛上失踪的传闻,是为我家遮羞的说法了?
胖子看向窗外的铜塔:是吧?毕竟人总是忌讳疾病的。
我没有看到水鸟飞过塔顶:你是说我哥帮私人小老板找过矿脉,那我哥会不会是因为泄露矿山的机密,被矿上人当作疯子送去那种医院的?
胖子深深地看着我:怎么会?你哥给私人老板找矿,是让那些矿主乱挖了我们矿山的矿脉……可矿上人怎么会把正常人当作病人送走呢?我更愿意相信,你哥是因为此事而羞愧,觉得对不起矿山,这才患病的。
我紧紧咬住嘴唇。
胖子扫了我一眼:不管你想在岛上找什么,我劝你还是别找了,离开岛吧。
我用眼神刺他:你担心我会泄露岛上的真相?
胖子站了起来:我是担心……你在岛上会不安全。
我嘲笑:你不是岛上保安部经理吗?你们难道不能保障游客的人身安全?
胖子拍拍我的肩,貌似亲热却很用力:可你不是普通的游客哦。
我笑了笑,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第二天夜晚,我从湖边回来时已是深夜。忽然,数条黑影从身后蹿来,我还没看清他们,一个大麻袋就罩住了我,紧接着一阵拳打脚踢像冰雹落了下来。
5
我得离开北斗岛了。
我没有找到野生的柴鸡,而是找到了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它藏在芦苇丛的深处,而那片芦苇丛可能是被推土机忽略而侥幸留下来的。我找到它就像找到遗失多年的亲人,忍不住往芦苇深处走去,让芦苇拂过我的脸,就像接受一双双手的抚摸,那些手从记忆伸出,带着月光的啸叫。
我没走多远就看见了那辆自行车,它的轮胎、海绵坐垫早已腐烂,只剩下锈辘轳,就像剔去肉的野马的骨架。可我能看出它是凤凰牌自行车,曾经有过洒着星光的褐红漆、锃亮的钢圈、能敲响清脆铃声的铃铛,而它的主人就是哥哥,因为那龙头上挂着个军用水壶的残骸。
我從没那么清晰地想起哥哥:他骑着自行车,挂着绿色军用水壶,眼神发痴地盯着前方,对身后鸣叫的大卡车视而不见,仿佛整个人都在随着自行车飘荡。我在那辆自行车前站了许久,却不敢伸手碰它,生怕一碰它就会粉碎。
我走出芦苇丛后就决定回南方了,即便没有随之而来的拳打脚踢我也要走,我已经没有在岛上留下来的理由了。
我给胖子打电话说我要走了,他在电话里笑得五颜六色,似乎我的离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儿。尚未到黄昏,他就早早摆酒为我送行了。
我说:胖子,你小子骗我……我哥没去精神病院,真的是在这座岛上失踪的。
他用力地在椅上坐直,嘴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你……你不相信我的话?我可是保安哦。
我笑:我在岛上找到我哥的自行车了……他没把他心爱的自行车骑回家。
他伸出右臂勾住我的脑袋,大笑:你小子……从小就是害群之马,跟你哥一样!
我伸手抓住他的肥肉:你小子也不是好鸟,从小就爱打探人家的秘密,鬼里鬼气的!
我俩斗兽般僵持着,用力,再用力,又同时松开手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仿佛又成了当年的矿山少年。
夜已深,一串手机铃声响起,是冲锋号。
胖子接听手机唔唔了两声,对我说:走!我们去铜塔!
我摇着脑瓜里的酒精:去那么高的地儿干什么?……月黑风高夜,你不会是想把我推下塔吧?
他诡秘地笑:我带你去看柴鸡啊。
我颇觉意外:哦?塔上有那种野鸟?
我俩相拥着向铜塔走去,也许是他太胖了,我感觉自己就像小船撞在松软的堤岸上。
铜塔在夜晚显得更高了,灯光模仿着天上的星星。我和胖子攀上九层塔顶时,灯火又落入脚下的湖里,一时天上的星星、塔上的灯火和湖里的倒影乱成一片,难以分清。可我还是看见那种叫柴鸡的鸟了,不过它是铜铸的,就在那个铜匠老头的手里。
我迎着塔顶上的铜匠老头走出:柴鸡?……柴鸡怎么会在塔上?
铜匠老头融在夜色的背景里:铜塔高啊!这样鸟才能飞得更高啊!
我长长地哦了声,没有跟铜匠老头和胖子说,其实那种叫柴鸡的鸟只喜欢低低地飞在芦苇荡里。
原载于《安徽文学》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