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们,远远围成一片。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王一生坐在场当中,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都是土。我给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觉出他有些抖。他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有我妈的无字棋①。”他的瘦脸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结一动一动的,两眼黑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
棋开始了。几千人不再出声儿。自愿服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传出棋步,外边儿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指八张纸画的棋盘。冠军只在家里下,需有人传棋,场外有一副明棋。——编者注)哗哗地响,棋子儿荡来荡去。
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头看,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伸手到王一生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上面绣了一只蝙蝠,四边儿都用线做了圈口,针脚很细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人们仍在看着。里边儿传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面的人就嚷动一下。专有几个人骑车为在家的冠军传送着棋步。
我看见脚卵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松开一些,问:“怎么样?我不懂棋。”脚卵抹抹头发,说:“蛮好,蛮好。这种阵式,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想想看,九个人与他一个人,九局连环!车轮大战!”
有两个人从各自的棋盘前站起来,朝着王一生鞠躬,说:“甘拜下风。”王一生点点头儿,看了他们的位置一眼。
他仍旧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的近处。喉结许久才动一下。
我找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才咽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沟儿。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稳地待着,尚有一“士”伴着。
我的肚子拖长了音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差池。
人群乱起来,紛纷闪开。只见一老者由旁人搀着,慢慢走来,嘴嚼动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张定局残子。这就是本届地区冠军。他看完了棋,跺跺土,昂了头,由人搀进棋场。众人一拥而起。我急忙抢进大门,只见老者进了大门,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坐在大屋子中央,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高高的一盏灯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十足。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向前几步,朗声叫道:“后生,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可愿意言和,给老朽点儿面子?”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来。他的腿仍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有几斤的分量,就把他放下,去揉他的双腿、脸和脖子。半晌,他的身子才软下来,慢慢把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一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了手给他看。他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猛然“哇”的一声儿吐出一些黏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
(节选自《棋王》,有删改)
名师点评
小说开头的场面描写,渲染了紧张的气氛,为下文王一生的出场做了铺垫,同时设置悬念,激发了读者对故事走向的好奇心。“无字棋”三次出现,贯穿始终,寄寓了母子间浓浓的亲情,体现了母亲对儿子的理解与期待,也寄托着王一生对母亲深深的思念与感激之情。
①王一生的妈妈起初反对王一生下棋,后来同意了。她捡牙刷把磨了一副无字棋,临死前送给了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