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曹廷杰在黑龙江下游的历史人类学考察

2023-02-05 22:43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腰子人类学黑龙江

杨 光

(哈尔滨商业大学 商业经济研究院,哈尔滨 150028)

一、曹廷杰对黑龙江下游历史人类学考察的背景

古老的黑龙江流域孕育着族类众多、特色鲜明的世居民族,人类学考察资源丰厚,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光绪十一年(1885),清政府逐渐意识到黑龙江沿岸地区考察的重要性,尤其是黑龙江下游。为了能够在未来的边疆防卫中做到知己知彼,需要详细调查当地的情况,于是清政府决定派人前往黑龙江下游以及乌苏里江以东地区进行考察。可是,就连派出的赴黑龙江就职的清朝官员都未能如期就职。

曾任俄罗斯东正教驻北京传道团领班修士大司祭的巴拉第在向俄罗斯驻黑龙江总督穆拉维约夫提供的许多珍贵信息中,曾提到原黑龙江将军奕格畏惧边疆危机,托称有病,请求调离。奕格向皇帝请求书中写道:“(听闻沙俄擅自闯入黑龙江流域)……一下子发起烧来,头昏眼花,心跳加快,耳朵也聋了,要不是我的家人扶着就跌倒在地。从那以后我就病倒了,无法胜任职务,也不希望继续任职。”[1]清廷委派奕山接替奕格,奕山却一再拖延前往黑龙江任职的行期,幻想着在俄国人离开黑龙江流域之后再出发履职,一直拖到最后一天才从北京动身。

黑龙江边官倦怠消极的同时,东北边防却日益紧张,亟须相关的历史地理及人类学考察,以期充实相对匮乏的黑龙江边疆史地研究,助力抗击沙俄侵略。同时,获悉准确真实的边界情报,亦可稳定民心,增强边官的信心。因此,黑龙江流域的考察迫在眉睫,但苦于没有合适人选。此时三姓靖边军后路统领葛胜林慧眼识珠,认为时任三姓靖边军后路营中办理边务文案的曹廷杰“颇能熟悉俄界情形,当于调查更为有利”[2],极力推荐其勇担此重任,并得到一致认可。

曹廷杰,字彝卿,湖北枝江人,清道光三十年(1850) 生,同治十三年(1874)以廪贡生的身份在国史馆当差。在其当差期间,对东北边务十分关切,终于在光绪九年(1883)投笔从戎,来到吉林,以候选州判资格进入吉林将军派驻三姓(今黑龙江依兰)的靖边军后路营中,从此有机会了解东北边疆的具体情况。他积极办理边务文案,“公余暇日,留心边事”。曹廷杰能够成为黑龙江下游考察者的不二人选,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虽然19世纪中期以来对东北边疆感兴趣的有识之士越来越多,但大多专有所长。而曹廷杰却全面了解东北边疆,他系统研读了《开国方略》《大清一统志》《皇朝通典》《朔方备乘》《柳边纪略》等大量文献书籍,积累了相关知识。“在近代史上,曹廷杰是第一个对黑龙江流域的民族、历史、地理、古迹、社会经济等问题,进行了较全面、详尽调查研究的中国学者,他以丰富、新鲜而又确凿可信的资料充实了东北史研究中许多领域的内容。”[3]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人类学家,必须具备品行端正、实事求是的精神。葛胜林认为曹廷杰“品行端方,手不释卷,于兵法舆地甚为熟习”,“凡东三省地理险要与夫古人用兵成迹,有关于今日防务者,皆不揣该陋”[4]。可见无论是业务还是品行,曹廷杰皆是选派黑龙江下游考察的最佳人选。

此外,曹廷杰具有东北实地调研的前期实践基础。人类学考察兴起于马林诺夫斯基,为了摒弃“摇椅上的人类学家”,19世纪人类学界兴起了田野考察之风。曹廷杰除“荟萃群书”外,还“躬亲考验”,注意搜集第一手资料。曹廷杰利用公休时间亲自踏查了农安、阿城、八面通、开原、伊通、扶余、三姓等地,并详加研究[5]。在赴黑龙江下游考察之前,曹廷杰就奉命考查过吉林、黑龙江两省与帝俄交界地方,历经艰辛。在“身履其地,多方考定”的基础上,经过长途跋涉,归来后把考察资料进行归纳整理,著有《简明图说》,可谓理论积累与实践经验皆佳。

1885年4月13日,为了不引人注目,曹廷杰化妆成为一名商人,两位士兵则化妆成伙计和学徒,带着简单的行李,于三姓启程,“嗣于四月二十七日入俄界,即顺松花江至东北海口,复由海口溯流入黑河,至海兰泡地方,仍顺黑河返伯力,溯乌苏里江过兴凯湖,经红土崖由旱道至海参崴,坐海舟入岩楚河海口,于九月初八入珲春界,九月三十日抵省,共在俄界一百二十九日”[6]62。以往学界研究多关注此次考察中曹廷杰取得的边疆史地的杰出成就,实际上此次考察在人类学方面也取得了不俗的成果。

二、曹廷杰对黑斤的人类学考察

曹廷杰一行从三姓启程后,“凡彼东海滨省所占吉江二省地界,兵数多寡,地理险要,道路出入,屯站人民总数,土产赋税大概,各国在彼贸易,各种土人数目,风俗及古人用兵成迹……皆汇入其中”[7]。曹廷杰注重考察古迹、采集民风,在徐尔固(1)徐尔国,今下列宁斯科耶。就开启了人类学考察。“徐尔固”是满语“大水漩涡处”,可见此处边塞险要,同时这里也是著名的黑斤人即赫哲人的故乡。

为了更好地了解黑斤人的生产方式、生活习俗和宗教信仰,曹廷杰在三姓雇用了一个通晓赫哲语和满语的翻译,这样采录的口述史资料更加直接、真实,也生动地展现了当时剃发黑斤人的衣食住行。例如,“惟喜用紫色袖口,束以花带二三寸。足着鱼、兽皮乌喇。自膝至踝,或剪色布、或剪鱼皮为花,下连乌喇如靴。男子亦多戴耳环,稍形其奇异。无文字,削木裂革以记事。不知岁时朔望,问年,则数食达嘎鱼次数以对。夏捕鱼作粮,冬捕貂易货,以为生计”[8]。

曹廷杰对黑斤人捕捞的鱼类和渔业生产情况做了详细记载,特别是黑斤人、尼夫赫人所说的“麻勒特”鱼:其身形巨大,“訇然有声,可闻数里”。“麻勒特”鱼一般三五为一群,群与群相邻一里多远,从鄂霍茨克海口逆流而上,奔波喷浪,气势汹汹,离远一看像似追撵其他江鱼群入黑龙江,被撵的鱼群不敢稍止,不停地游。“麻勒特”鱼每次“送鱼”到格林河口便返回海洋。当地部族认为“麻勒特”鱼是神鱼,专门为了执行东海龙王的圣旨把“乌互路”等鱼群赶入黑龙江,以哺育渔民。

俄国人利用“每日逆流可游六七百里”这个规律,在庙街发现“麻勒特”鱼赶着“乌互路”鱼群时,便立即电话通知伯力渔民。第三天,这些“乌互路”鱼群就会游到伯力下游四百里处的南星水域,居住在伯力的黑斤人就能够捕捞这群鱼,或为食,或交换俄货。曹廷杰不禁感叹他们计算准确,“是其验也”[6]117。

在考察中,曹廷杰还注意到当地的黑斤人利用江面上飞蛾的颜色变化来推测出“麻勒特”鱼该送哪种鱼类到黑龙江“以裕民食”,从而转换各种捕鱼方式。当江面上的飞蛾变成白色时,大约是五月份,应是“麻勒特”鱼送“乌互路”鱼入江;当江面上的飞蛾变成青色时,大约是六月至七月中间的光景,应是“麻勒特”鱼送“七里性”鱼入江;此后一段时间,江面上没有任何飞蛾,即要停止捕捞鱼类,这是为了保护鱼类的繁衍;等江面上又出现小飞蛾时,是“麻勒特”鱼送“达莫嘎”鱼入江。可见,黑斤人长期以来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物候历,反映了其生态智慧。

曹廷杰也发现黑斤人的渔猎生产越来越多地受到其他民族的影响。例如,黑斤人将“麻勒特”鱼奉为使者,万万不可食。但是俄国人却大量捕杀和食用“麻勒特”鱼,以至于黑斤人、尼夫赫人也开始捕食“麻勒特”鱼。不仅如此,尽管黑龙江下游地处僻远,但是当地的黑斤人与到这里务农的汉族、满族交往密切,甚至与东北亚一些民族都有来往[9]。

在曹廷杰笔下,黑斤人具有独特的生活习俗。首先是纹面,不分男女老少都有纹面的习俗,一般是在刺过的皮肤上抹一层黑颜色;其次,黑斤妇女用一块称为“勒勒”的布遮盖喉以下、膝盖以上的身体,其宽度仅能盖住两乳。腰以下用一二寸大小的二十多枚铜片,各凿云纹孔,称为“空盆”,依次垂挂于布上。妇女系“勒勒”于颈后,走路时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声闻一二里”。其妇女“以不好洁为贞,不然即冒不韪之名”,实属少见[6]120。

在考察中,曹廷杰细心观察,在敦敦(2)敦敦,今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黑龙江下游阿纽依河口北岸。清属宁古塔将军,后属三姓副都统。地方发现当地的剃发黑斤和阿吉、普禄、乌活图等三屯的不剃发黑斤所共有的风俗,即每个屯子都存有一个铜坛子,“四屯各有铜坛一件,呼曰奇勒革特二拉荡”[6]99。据当地黑斤人回忆,“系先代取革居陪嫁之物,以为传家至宝”[6]99。曹廷杰经过多方考证,认为铜坛子是黑龙江下游黑斤人的先代“入京取妇”的遗物,是保存至今的传家宝。清廷为了更好地统治黑龙江下游土著民族,往往通过“贡貂赏乌林”和“入京取妇”来加强与黑龙江下游土著民族的联系。为了庆祝来自遥远的黑龙江下游氏族长娶到清朝皇亲贵族之女,清廷往往要赏赐礼物作为陪嫁,其中就包括制作精巧的铜坛子等物件。

清初氏族长进京娶亲的时间一般都在年初,即“惯例多于冬末春初抵京”,“进贡纳妇”[10]50。但后来这个婚俗时间有所延后,其原因在于清廷认为“京师于冬春之交,正值天花流行,于此辈不利”,故于乾隆四十年二月初五日,“谕知吉林乌拉将军,嗣后赫哲、费雅喀等来京进贡纳妇者,毋庸延至冬季来京,以择七、八、九月之凉爽季节为宜。著所管地方迅速依此办理”[11]。为了保证百姓康健、子孙后代延绵,清廷把婚俗旧例及时变更,并嘱托吉林将军确保通知到位,下令吉林将军于同年三月十二日通过宁古塔、三姓副都统衙门,将此事晓示赫哲、费雅喀、库叶费雅喀等处的姓长和乡长[10]50。

三、曹廷杰对尼夫赫人、鄂伦春人的人类学考察

曹廷杰称尼夫赫人为济勒弥,即费雅喀喇。之所以把尼夫赫人与鄂伦春人放到一起考察,是因为这两个部族居住相近、习俗相似,因此历史上常把这两个民族当作同一个部族,或者将鄂伦春族的一个别支--奇勒尔当作尼夫赫人。

尼夫赫人、鄂伦春人的生活习俗与黑斤人相近,都喜欢烟酒,房屋前面都支有晾鱼架,婚姻制度都实行“西勒弥”俗,即“弟妻兄嫂、兄妻弟媳,甚至翁媳相配,曰西勒弥”,且“亦无文字、医药,不知岁时朔望,生计习尚与黑斤同。夏乘小舟至海岛及各处河汊。冬乘扒里至索伦河以南俄伦春、奇勒尔诸地贸易”[6]121-122。

与黑斤人不同的是,尼夫赫人虽然每家也驯养狗,但是对年老力衰的狗,“食肉,以衣其皮,夏月亦不去身”。黑斤人不食狗肉,更不穿狗皮,年老的狗死去如同老朋友一样予以埋葬。

此外,尼夫赫人、鄂伦春人的日常生活与熊有着特殊的联系。“喜弄熊,呼曰马发,多以重价购养,聚邻里亲朋射杀为欢,虽百里外亦多至者。其俗避室落成或迁居,则射狗熊。封江时,出门捕牲或贸易,合屯公为大祭,则射马熊。”[6]122尼夫赫人、鄂伦春人食熊时,配有专门的食具如木槽“俄通喀”、圆钵“柯当”以及浅碗“木格苏”,一般藏匿于林子中或者山石下。同时配有专门的仪式:先食熊头于野外,以敬长老,剩下的熊肉则聚食于家;妇女则只能吃熊的大腿骨头,处在经期的妇女则要远远避之。食完熊肉后这些木碗等仍要藏到原处,若是放在家里储藏恐怕招来不祥之灾。葬俗也与熊有着特殊联系。尼夫赫人、鄂伦春人的父母或者丈夫去世,都要刻一个木偶,木偶上披着熊皮,放到炕头上。每次人们吃饭的时候,都必须把一些吃的抹在木偶的嘴里,还要准备专门的被褥枕头用于熊皮木偶就寝入眠。尼夫赫人、鄂伦春人喜欢挂木刻在胸前,往往刻有熊形象,用以“有事祈祷多验”。

通过走访调查,曹廷杰真实再现了库页岛上的尼夫赫人、鄂伦春人当时的“穿官”制度,这在其《西伯利东偏纪要》中予以记录:“此辈自述,二十年以前,每年渡海至西山国穿官,黑斤、济勒弥人等,呼日本为回山国,即以木城所受衣物服饰贡于该国,该国命官至所止海滨,赏黄狐、水獭、白貂诸皮,彼此授受俱跪,携皮回家,俟明年木城穿官卖之,亦至三姓城。”[6]123

但是,戏熊、戴木刻以及“穿官”传统,“自罗刹来,不许我等‘穿官’,见木像则焚,见弄熊则阻……心实在不愿。女人畏忌更甚。惟望大国如数百年前将罗刹尽驱回国方幸”[6]123。这是尼夫赫人把曹廷杰当作可信任的朋友,向其倾述的原话。

此外,曹廷杰通过实地踏查,证实当地的政治经济生活很大部分依赖于“赏乌绫”(或称“赏乌林”),即使过了很多年,还有些人仍然保存着“昔年充乡长、姓长官给顶戴文凭者”[6]118。这也侧面反映出清政府管辖此地的事实。

对于当地丰富的历史遗存,曹廷杰一行也进行了考察,他们勘查了苏城沟古城、双城子残碑,不禁感叹:“康熙初罗刹与费雅喀人战,朝廷屡遣大臣剿灭,至今传闻不失其实,犹见祖宗之流泽孔长也。”[6]122

四、曹廷杰对“二腰子”的人类学考察

曹廷杰在黑龙江下游的“因拔纳斯科以南、阿勒干以北、伯利以东,纵横各千万余里”的“奇雅喀喇地方”发现了一支被称为“二腰子”的部落,共约“四五千人,通呼二腰子”,其“语言与黑斤、济勒弥又异,亦无文字、医药,削木为节以记事。男女均蓄发作辫……又以彩线或剪鱼皮为穗,上贯五色圆粒如珠,系于椎下颈后,以绳贯珠或小海蚌及铜扣三四串,横连双椎”[6]123。

从这则考察笔记中可以看出,“二腰子”的装束打扮与黑龙江下游其他部族相比略显复杂,既有滨海部族的特色,也有中原内地汉族装扮的风格。为何出现这种文化特征?据曹廷杰采访可知,原来“二腰子”的装束一直和黑斤人装扮相似,但是近些年受“华商所言”,采用铜扣等作为装饰品,这也体现了“二腰子”社会风俗的融合性。

在英国学者拉文斯坦的《俄国人在黑龙江》一书也有相关记载,该书将“二腰子”译为“爱理辽子,音译即Ell-iao-tze”,并认为是鄂伦春人中的一支,“鄂伦春人,即Ell-iao-tze,在乌苏里江上占有两三个河湾,住在桦树皮帐篷里”[12]。

曹廷杰对“二腰子”十分感兴趣,考察所着的笔墨也最多。在其考察笔记中,“二腰子”婚葬习俗上也与黑龙江下游其他民族不尽相同,如“知人伦,无西勒弥俗”,丧事的棺材用木条掩盖,“华人以为木葬”,而黑斤、尼夫赫、鄂伦春葬俗大多是风葬或者树葬,由此可见,“二腰子”的社会风俗进一步开化。关于“二腰子”的装束,尤其提到妇女胸前都要挂勒勒空盆,“性皆好洁,勤浣衣沐浴”,这一点也与其笔下《西伯利东偏纪要》中的尼夫赫人的“性不好洁,面垢不知洗,衣垢不知浣”大相径庭。“二腰子”妇女还有一个独特的风俗,就是每月必须有几日是避人独坐,即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敢亲近。究其原因,却未能得出答案。当曹廷杰询问“二腰子”姓氏,其回答道:“多牛与王,自谓中国牛皋、王贵之后,不知道何时人避世来此。”[6]124

从现存的文献中我们可知,19世纪中叶与黑龙江下游的黑斤、尼夫赫、鄂伦春杂居的还有一个部族即乌德盖人,人数也不少。但是曹廷杰的《西伯利东偏纪要》中始终未提到乌德盖人。从地理方位上看,“二腰子”居住范围与乌德盖人重合,而且“二腰子”男女都梳着两条辫子,这一点也与乌德盖人相同,甚至有的鄂伦春人称乌德盖人为扎着两条辫子的鄂伦绰人。同一时代,俄国学者维纽科夫也对黑龙江沿岸进行过实地考察,出版了《阿穆尔河地区、中国和日本游记》。在该著作中,维纽科夫指出了乌德盖人的鼻饰,与曹廷杰描述的“二腰子”喜以“穿右鼻兰台贯以金环”十分相似。

“二腰子”崇拜熊和虎,与乌德盖人相似。在祭拜仪式上,刻木以“熊、虎”形,画以彩纹路。在其他生活习俗方面,“二腰子”也与乌德盖人十分相近。俄国人认为乌德盖人狩猎业是首位,其次才是捕鱼。曹廷杰笔下的“二腰子”仰赖汉族商人的日用品,回报的则“以貂皮、鹿茸、鱼为偿债之资,蓄猎犬,少狗爬李。冬著踏板,行山林捕牲极力”[6]124。从中可以看出,“二腰子”物物交换的特产是以狩猎品放前列,“二腰子”是以狩猎为主且以“捕牲极力”著称,这一点与以渔业为首要生业的黑斤人有所不同。

曹廷杰采录到当地民众多“自谓系中国牛皋、王贵之后”,这直接反映了当地部族与内地的联系密切,印证了历史文献的真实记载。可以肯定,黑龙江下游的历史文化是由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

五、对曹廷杰黑龙江下游历史人类学考察的评价

曹廷杰一行对黑龙江下游200余天的综合性考察,除前半个月和最后半个月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赴路途外,其他时间几乎都在进行考察,取得了不菲的成就。

查阅国内同时期的史书以及当时的地理志、民族志、衙门档案等资料,在论及祖国东北边陲时都十分简略。直至清中期以来,东北边疆危机、民族忧患日增,一些饱学之士纷纷著述强调东北边疆的重要性。如西清的《黑龙江外记》和长顺的《吉林通志》等,都对黑龙江、库页岛的驻防形势进行记述;宋小濂的《北徼纪游》强调在东北边疆布防的险要;徐宗亮的《黑龙江述略》以及杨宾的《龙江三纪》等,详述了黑龙江疆域、建置、职官、地理。

关于黑龙江民族源流、风俗的著述,最早记录的是《山海经》,里面荒诞的描述曾一度令世人信服。此后出现了清代流人吴桭臣的《宁古塔纪略》、吴兆骞的《秋笳集》、黄维翰的《黑水先民传》、阿桂的《满洲源流考》、萨英额的《吉林外纪》、魏声和的《吉林地志》等。虽然这些文献照比之前丰富了些许,但是对黑龙江流域土著民族的介绍却不尽详细,且大多是文献引用或者是其他民族的转述。在这种情况下,曹廷杰对黑龙江下游的人类学实地考察,获得的一手资料,更显得难能可贵。

虽然曹廷杰对黑龙江下游的历史人类学考察比较匆忙且不够深入,有些问题还没有弄清楚,如“二腰子”的确切来源。但是,其真实记录却弥补了相关领域的研究空白。近年来学界认为乌德盖人就是我国历史上的“恰喀喇”人,而我国关于“恰喀喇”人的考察研究寥寥可数,除了19世纪曹廷杰笔下的“二腰子”记述比较相近外,20世纪初著名的民族学家、人类学家凌纯声先生的《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也有所提及,其他则论及极少。虽然我国关于“恰喀喇”人的相关考察与研究已经纳入到了满学研究之中,但是很多成果依然采用曹廷杰黑龙江下游“二腰子”的考察笔记。

由此可见,曹廷杰对黑龙江下游的人类学考察是对当地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生态环境最直接的真实记录,这些实地调查对民族志、地方志等都是一个有力补充。从人类学考察技术上看,曹廷杰对黑龙江下游的历史人类学考察无疑是成功的,成功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值得我们社会科学领域的田野考察学习,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敢于质疑、求真求实的科学态度

在赴黑龙江下游考察之前,曹廷杰是在靖边后路马步全军副将葛胜林旗下。当时葛胜林被委任绘制有关三姓的边防地图,葛胜林搜罗地舆专家和绘图画手,并加以“贴说”。在旁边仔细观看的曹廷杰发表了很有见地的“舆地之学”思想,他敢于质疑旧制权威,反对闭门造车,甚至认为几乎所有的旧有之图都不适合当时的需要。曹廷杰评论道:旧三姓地图仅是“粗具形似”,俄国地图虽清晰,但是对黑龙江流域的山川湖泊、地貌特点标志得过于简要,因此都不足以为凭,于是建议按照绘制标准地图的原则,依据天度、方位和地理距离等因素详细绘制准确的三姓地图,这就必须要到当地进行实事求是的调查研究,才能够掌握实际。

对此曹廷杰有充分的准备,他言道,自己已“会萃群书,考据详当,若得稍缓两个月,比次排类,绘图帖说,不但姓城险要可见,即东三省沿边诸路亦皆瞭如指掌”[13]。这里的“会萃群书,考据详当”,有待于“比次排类,绘图帖说”来完善的正是“附已意以为说为考的《东北边防辑要》”,这在其专著序中予以说明。

根据葛胜林呈希元禀文时间可见,当时是光绪十一年二月二十五日,距离黑龙江考察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曹廷杰那时已经完成了《东北边防辑要》的文字部分。还有充足的一个多月,完全可以参照旧图来配文、完稿。但是曹廷杰却没有急于此,而是提出“若得稍缓两个月”即去黑龙江进行实地考察,根据实际情况来进行绘图贴说,才能获得真谛。

曹廷杰取得的包括人类学、历史地理学的突出成绩,正是由于他对实地考察的重视,注重历史文献和实地情况互相印证,“躬亲考验所见所闻”,做到文图结合。《西伯利东偏纪要》的现存七幅图(3)现存的七幅图,原为八幅,即“绘图八分”,丢失一幅,本是《西伯利东偏纪要》的“简明图说”,随文附呈,而非《东三省舆地图说》中的绘图,现有的版本把《东三省舆地图说》一书中的绘图包含于此七幅图是错误的。中,每幅图的左侧都有六十至五百多字的文字说明,在当时没有先进存储功能仪器的情况下,这是最大程度地还原事实。

(二) 紧密联系群众的精神

曹廷杰在考察中十分注重与人民群众的紧密联系。尤其是人类学考察,其研究对象是人,更需要与当地部族直接、深入地接触。早在去黑龙江下游考察之前,他在一次三姓城的走访中,就从当地王氏兄弟的口中得知永宁寺碑的存在,“今三姓人贸易东海者多知之,亦多见之。惟王守礼、守智兄弟亲至碑所,思拓其文,因被俄夷禁阻未果,故其弟守信能为余述其详云”(《东北边防辑要》抄校本“界碑地考”)。

注重挖掘口述史资料是曹廷杰考察能够取得卓越成就的法宝,常常也能够得到意外之喜。曹廷杰重视对黑龙江下游历史古迹的考察,特别是历史遗存,为此他专门踏查了永宁寺碑。其实对于永宁寺碑的踏查,开始并不在其考察计划之内。永宁寺碑文中直接记录了当时黑龙江下游的部族概况、民族关系,这是历史人类学的宝贵资源。曹廷杰深知永宁寺碑的重要意义,不顾俄国人的阻挠,勇敢地对永宁寺碑进行拓制。他拓制了两块石碑的碑文各六份,其中的两份被当地的俄国教士拿去上交给沙俄当局,其余四份曹廷杰带回了国内。此外,曹廷杰还考察了黑龙江下游的山脉、河流、土产,并结合当地民族的习惯叫法予以命名。

曹廷杰经常到黑龙江下游密林深处,与当地的土著民生活在一起,注重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并把他们所言、所愿及时记录下来,如前叙述尼夫赫人“惟望大国如数百年前将罗刹尽驱回国方幸”,对当地部族渴望回归祖国的心愿进行了传达,使其人类学考察内容更为丰富,更能体会土著人的心声,更具有实际意义。

(三)心系边疆人民,满怀考察热忱

除了拥有理论知识与实践经验外,精神动力也是重要的必备条件。曹廷杰每到一处考察点都会深入到民间,满怀考察热忱,访问乡里乡邻,搜罗各种信息。在东北边疆,黑龙江的例行巡边最为艰辛。方式济在《龙沙纪略》中写道:“草路弥漫,无辙迹,辨方而行。刳大树皮,以识归路。”又曰“路多蜢,如蜂,其长径寸,天无风或雨后更炽。行人尝虚庐帐以纳蜢,而宿于外。帚十数齐下,人始得餐。蛰马、牛流血,身股尽赤。马轶,觅深草间,间蜢高如邱,知其必毙,弃不顾矣。囊糇粮于树,归时取食之。近颇为捕生者所窃,乃埋而识之。渡河,伐树为筏,马凭水以过。”[14]由此可见黑龙江流域考察之艰苦。

首先,黑龙江流域纬度较高,江面结冰的时间长,且投入的考察资金有限,仅能资助船只作为交通工具,因此考察只能集中在4月份江水开江坐船溯江而行后至12月份冰面冻结实之前返回,且夏秋冬温差大,需要准备的装备多,这给考察带来了严苛的时限和资金装备负担。

其次,黑龙江流域地域偏僻,当时从北京到黑龙江沿岸的庙街,挑近路大约数千公里,显然体弱且意志力不强之士很难坚持到底。即使十分勤奋和热爱科考事业的俄国地理测绘员赞加根,在黑龙江“考察”一阶段时后,体力明显不支而身染重病,回程后不久就病故了。

再次,黑龙江流域的人类学考察要与复杂恶劣的自然条件做斗争。由于考察大多数集中在6-9月份,是黑龙江水势较大的时间段,变幻莫测的天气以及黑龙江起伏连绵的暗礁,也是横在考察家面前的一大障碍。即使是19世纪装备精良的马克“考察队”船只在黑龙江很多江段任凭江水冲浪而无法靠近考察点。一旦遇到强风,驳船易翻落,命悬一线。

“6月20日。凌晨以后,昨天的风仍然继续吹刮。风力同样猛烈……这一天,我们经过了阿穆尔河(即黑龙江)在从兴安岭的入口处到出口处的整个河段。这部分河流长一百多俄里。由此不难看出,我们航行得多么迅速,进行任何科学活动时间是多么短促。……这一天,我的工作仅限于采集植物和地质标本,而且我还不得不以碰到什么就采集什么为满足。……午后,采集自然历史标本更加困难;中午12时刮起了猛烈的顶风,河上掀起极大的波浪,乘小船离开驳船上岸再返回来十分危险。有好几次我不得不和波浪搏斗几个小时,才好歹从岸上返回驳船。”[15]

由此可见,当时黑龙江水流湍急,在强风阻挠下连上岸都十分困难,而要深入当地进行持久的人类学考察,大多是可望而不可即。曹廷杰深知黑龙江下游考察的艰辛困苦非一般考察家所能承受,但是其心系边疆人民,满怀一腔考察热忱,才有足够的精神动力支撑不断跋涉和探索,最终取得丰厚的考察成果。

(四)用心考察,注重成果的应用

在黑龙江流域的人类学考察中,曹廷杰并不是仅仅做简单的机械记录,而是在记录之外,用心思考,多加观察和评论,并注重考察成果的应用。如在对库页岛进行人类学考察时,曹廷杰了解到即使是遥远的库页岛使犬部,清政府也例行征收貂皮作为贡献,并对纳贡者赏赐衣帛、梳子、铜镜等。奇吉、德楞、敦敦、普禄、牤牛河、三姓等地都曾是清政府派官取赋的地方。在三姓以外的几个地方,清政府官员设立木城作为征赋的官署。这与历史文献记载几乎完全相同。赫哲喀喇“向至三姓贡貂,后至赏乌绫木城处穿官”。又如黑勒尔至黑龙江口的费雅喀人、奇勒尔人,“国初与库页岛各族至阿吉上三百余里莫尔气对岸赏乌绫木城处受衣物服饰之赏,名曰穿官,后亦贡貂”[16]。

如果仅采访到这里,只是验证了历史文献记载的真实性。可是曹廷杰在考察中当听到别样的声音后,他扩大采访范围,得知这种“赏乌绫”的形势趋于改变。越来越多的费雅喀人告诉曹廷杰,二十年前(即1865年前),他们确实还曾到三姓等处“穿官”,不过沙俄入侵几年以后,开始逐渐被禁止。经过留意观察,曹廷杰发现:清政府的“赏乌绫”活动虽然由来已久,但每次“赏乌绫”均花费巨大,已经名存实亡。当沙俄侵占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大片中国领土之后,当地部族与清政府的关系发生变化,“贡道阻绝,彼不能来,我不能往”,至此“赏乌绫”活动已是有名无实,所谓贡貂之典已属虚[17]。对此,曹廷杰建议清廷应从紧张拮据的财政状况实际出发,停止“赏乌绫”活动,把“赏乌绫”的巨大经费用来安置不断涌入黑龙江下游部族地区的流民,开发边疆地方经济生产,其效果要比维系“赏乌绫”活动好得多,即“以视乌绫之虚糜巨款,尚亦有利哉”[18],并把建议呈上以期采纳。

在遥远的黑龙江下游进行艰苦的人类学考察是难得的,但是更难得的是对此用心思考、客观评论,提出中肯建议,这是彰显人类学考察的价值所在。除曹廷杰外,流人方拱乾对于黑龙江流域少数民族风俗也不止于采集采录,也是加以思考和评析的。如上元节黑龙江流域满族妇女具有藉卧冰上以“除晦气”的风俗,方拱乾为此进行评论,对清初流行于黑龙江流域土著人中的活人殉葬的罪恶风俗亦深恶痛绝。

结束了16000多公里的黑龙江下游考察行程,对曹廷杰个人来说,是人生中的重要里程碑。在考察中,他感触很深,与黑龙江沿岸山河壮丽、自然资源丰富形成巨大反差的则是人丁稀少、社会发展滞后以及边疆防务羸弱。这些考察经历对他救国思想的产生起到了推动作用,为此,归来后曹廷杰的思想有了质的飞跃。在反对消极守边的同时,他大力主张实业兴边,积极创办金矿、修筑铁路、敷设电话,带头消灭鼠疫,甚至六十岁后还自学中医,免费给劳苦大众针刺、刮痧。

可以说,曹廷杰在黑龙江下游的历史人类学考察并不是很全面、深入,这主要源于曹廷杰去黑龙江下游考察的重点是探查边务、绘制边防地图,了解边界地区俄国情况等;人类学考察并不在其原计划之内,也非主要考察目的,且还留下了很多未解之谜。直到今日,考察成果之《西伯利东偏纪要》中的个别词句仍旧无人解读明了,如尼夫赫人精神文化的考察记录,短短三言两语,艰涩难懂,仍需推敲。

另外,清朝当局十分重视这次考察,规定的考察时间和地点也非常严苛,若曹廷杰一行考察时间长、接触面广,即使乔扮民商的身份,也有引起沙俄当局注意的担忧。在19世纪初,俄国、日本已经开始对黑龙江下游进行深入考察,半个世纪后曹廷杰才以中国商人的身份考察本属于中国的领土,其意义远非寥寥几句可言,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探究,开发其时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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