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词人佟世南凄艳雅致的词境

2023-02-03 05:02耿心语
中国韵文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西陵词选词学

耿心语

(中国传媒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24)

佟世南是清初汉军词人之冠,汉军旗人无出其右者。誉之者以为其词作可与柳永、秦观一较短长(1)钱仲联撰《元明清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版)认为佟世南在汉军旗人中具有极高的词学地位,“汉军旗人无出其右者”,在中国词史中“可与柳永、秦观一较短长”。,亦可与同时代纳兰性德的《饮水词》相提并论(2)吴梅著《词学通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高度评价佟世南《东白堂词》,认为其“较容若略逊,而意境之深厚,措词之显豁,亦可与容若相勒”。,并认为佟世南和纳兰性德二人为满族词坛“小令的双星”(3)刘大杰著《中国文学发展史》(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称佟世南词与纳兰性德《饮水词》风格最为相近,二人为满族词坛“小令的双星”。。佟世南的词作共62首,主要散见于各类词选之中。佟世南所编的《东白堂词选初集》(康熙十七年刻本)中收录己作61首,另附佟世南自序、陆进序、张星耀《词论十三则》,2002年中华书局出版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编纂研究室编《全清词·顺康卷》汇总后得佟世南词62首(4)《全清词·顺康卷》除汇总《东白堂词选初集》及《百名家词钞》词作,还补录《草堂嗣响》里《送我入门来·西湖》一首。。

魏塘曹学士云:“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1](P1450)词体具有美艳本色,即便词人引诗入词,仍是用“词体艳科的笔触”[2](P2)传达女性式的情怀。清初词人佟世南延续了词之本色,其词境呈现出凄艳雅致的特征,伯与先生有言“梅岑词,善写闺中情事,凄艳入神,不乖风雅”[3](P356),又评其《谒金门·春感》“凄艳不堪重读”[3](P357)。

一 “凄艳雅致”词境成因

家族、学脉和地域是影响佟世南词境形成的重要因素,受佟氏家族词学、西陵词人群体、江南地域文化的影响,佟世南词境呈现出凄艳雅致的特征。

(一)家族渊源:佟氏家族词学传统影响

佟氏家族于词学上能人辈出,除佟世南外,善写词者还有佟卜年、佟国器、佟国鼐、佟国玙、佟世思等。佟世南主编的《东白堂词选初集》中亦选入佟卜年、佟国器等人之词作,侧面印证了佟氏家族词学传统对佟世南创作的重要影响。

佟卜年,佟世南之祖父。字八百,号观澜,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官至山东监军道按察司佥事。《东白堂词选初集》收录其两首小令,词境凄凉,似佟世南词“凄艳”特征之滥觞。试对比佟卜年《踏莎行·旅怀》与佟世南《破阵子·客怀》:

曲涧分流,危桥累石,松风到处添萧瑟,青山不改旧时容,羁人未老头先白。 短剑蒙尘,长歌当泣,飘零偏自伤时昔。夕阳影里噪归鸦,乱烟荒草愁如织。[4](P5)(卷六)

(佟卜年《踏莎行·旅怀》)

南越烽烟黯黯,东吴驿路迢迢。马上十年来复去,露影霜花满宝刀。征途枫叶飘。 幸有金尊醉客,解鞍暂驻今宵。梦断关山秋雁度,酒醒江城夜月高。冷风吹敝貂。[5](P4568)

(佟世南《破阵子·客怀》)

这两首词皆为羁旅词,均通过萧瑟之景物描写传达羁旅飘零的情绪,情景相生。佟卜年词凄凉意味更重,“短剑蒙尘,长歌当泣”句有英雄无路之感;佟世南词“冷风吹敝貂”句则是富贵闲愁。佟卜年另一词作《小重山·槛车自述》有“易水萧萧扑面风,放闲应不许,怪征鸿,拟将忠节比龙逢,愁无限”[4](P13)句写自己深陷囹圄,更见凄凉。

佟国器,佟世南之父。字汇白,官至浙江巡抚。佟世南在《东白堂词选初集》收其词《长相思·春情》《蝶恋花·赠佩刀》《梅仙·咏红梅》《梅仙·咏白梅》《酷相思·石头城怀古》《木兰花慢·送友人之燕》六首,佟国器词咏物、感怀、酬赠均见情致。试对比佟国器《梅仙·咏红梅》与佟世南《念奴娇·落梅》:

艳质依然耐雪霜,占得春阳,破腊飞香,红纱新换素罗裳,小亭明月,滟滟浸霞光。 羞与夭桃斗丽妆,自爱孤芳,风外飘扬,胭脂点点落银塘,随波流去,只恐误渔郎。[4](P29)

(佟国器《梅仙·咏红梅》)

薄劣东风,怪朝来吹堕、一林香雪。不照美人妆额上,暗度绿窗朱闼。蝶翅翩翻,鱼鳞飘荡,迷却罗浮月。酸心梅子,枝头一点偷结。 忆昔乍逗春情,淡妆初试,浅笑生银靥。终日倚栏凝望眼,素袖不胜寒怯。玉碎楼头,粉消镜里,肠断君休说。笛声正在,斜阳影外呜咽。[5](P4571)

(佟世南《念奴娇·落梅》)

两首词均为咏花之作,使梅花人格化。佟国器词“红纱新换素罗裳”“只恐误渔郎”句,与佟世南词“素袖不胜寒怯”“肠断君休说”句,似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赋予梅花以女子之情感,佟国器词中梅花更为明艳洒脱、孤芳自赏,佟世南词中梅花则有小家碧玉、自怨自艾之感。

佟国玙,字碧枚,生平不详,与李渔交往密切,曾为李渔作品写评,如评《祭福建靖难总督范觐先生文》:“‘难’字为一篇之主,千古传文,未有无把握而成者。”[6](P53)《东白堂词选初集》收佟国玙词《荷叶杯·本意》《浣溪沙·闺思》《浣溪沙·赠妓》《蝶恋花·初春》《雨花风柳·春闺怨》《满江红·冬闺》《满江红·赠歌者》《双双燕·旅感》《水龙吟·春感》《风流子·感遇》《雪外天香·春夜》共11首。

在这些佟氏亲族中,佟世南选录佟国玙词最多,可见佟国玙词更符合佟世南的词学品位。与佟世南类似,佟国玙词多闺情之作,如《浣溪沙·闺思》“午倦慵将绣帖移。却揎朱袖卷帘儿”(卷二)[4](P23)、《雨花风柳·春闺怨》“枉了为伊消瘦,不肯说声生受”(卷九)[4](P28)、《满江红·冬闺》“掀罗帐,推珊枕,把轻衣忙着”(卷十)[4](P15)三首皆描摹闺中女子的音容笑貌,表达其因与情人之离合而产生的悲喜。

通过对比分析,可见明末清初佟氏族人秉承词之本色,词境艳丽雅致,这成为滋养佟世南词境特征形成的养料。

(二)学脉传承:对西陵词人群体的借鉴

“西陵词人群体”之称中的“西陵”二字为杭州桥名,张岱《西湖寻梦》有载,“西泠桥一名西陵,或曰即苏小小结同心处也。及见方子公诗有云:‘数声渔笛知何处?疑在西泠第一桥。’陵作泠,苏小恐误。余曰:管不得,只西陵便好”[7](P49)。西陵逐渐成为杭州的代称,也可写作西泠,故西陵词人群体即明末清初以杭州为主要阵地的词人群体。

佟世南于杭州停留过相当长一段时间,曾有“西陵滞迹今三月”(《御街行·忆亲》)[5](P4577)之句。在风景迷人的杭州,他于西湖边送别友人,“西湖犹自隔南湖,夜夜西风吹雁度”(《蝶恋玉楼春·别情》)[5](P4576);于白堤感怀故人,“杏花疏雨洒香堤。高楼帘幕垂”(《阮郎归·过十锦塘感旧》)[5](P4566);于半山赏桃花,“偏怪东风吹不住。点点胭脂飘细雨”(《天仙子·皋亭看桃花》)[5](P4568),度过了相当美妙的一段时光。

而杭州正是西陵词人群体聚集地,佟世南与这些西陵友人朝夕相处,更易受其影响。西陵词人群体没有形成共同的词学纲领,故无法称之为词派,但他们对词学问题的深入探讨和深刻理解,推动着佟世南致力于词学创作。

西陵词人普遍具有词学尊体意识。徐士俊《古今词统》用训诂学的方法证明词为诗之余脉,以诗体之贵来抬高词体。自言“夫词为诗余,诗道大而词道小,亦犹是也。故诗从寺,寺者,朝廷也;词从司,司者,官曹也”[8](P4241)。“诗”字右边为“寺”,是朝廷的意思,“词”字右边为“司”是官府的意思,官府包含在朝廷之中,以此说明诗词密不可分的关系。另一方面,一些西陵词人认为词是一种独立文体,无须借诗抬高身价。沈谦《填词杂说》言:“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然诗与曲又俱可入词,贵人自运。”[9](P201)认为词作为一种独立文体,承上启下,是沟通诗与曲两种文体的桥梁。

因而,西陵词人致力于词学研究,对词体进行雅化。徐士俊《古今词统》曰:“考诸《说文》曰:‘词者,意内而言外也。’不知内意,独务外言,则不成其为词。”[8](P4241)认为词具有诗体蕴藉的特点,要意内言外。沈谦《填词杂说》曰:“立意贵新,设色贵雅,构局贵变,言情贵含蓄,如骄马弄衔而欲行,粲女窥帘而未出,得之矣。”[9](P204)要求词设色要雅、言情要含蓄。这影响了佟世南对词体的认识,其词学创作少见俗艳之作,走向雅致一脉。

清初西陵词人亦对词体风格进行了探索。如与佟世南一同编纂《东白堂词选初集》的陆进,认为词本为艳科,艳是词之本体,并且词之外在是艳丽的,内在则有温柔敦厚的风雅特征,是具有复杂内涵的。在此理论指导下,陆进把词集命名为《付雪词》,“取艳词堪付雪儿歌之意”(陆进《巢青阁诗余自序》)[10](P56)。其词风幽艳,徐士俊《巢青阁集诗余序》称赞道:“夫以陆子之才,何所不可。顾俾周秦风骨,降体丽辞,杜若江蓠,幽艳独绝。”[10](P52)沈谦《巢青阁集诗余序》亦赞其“近复撰构词曲,流布旗亭。艳思深情,足夺秦、王、周、柳之席。虎变鸟澜,层见叠出,观者眩走,嗟其不穷。然予谓词曲犹之乎诗文也,有龙门、剑阁之奇,即有茂苑、秦淮之丽,有日华星采之瑞,即有微云疏雨之幽,安见《桃叶》《竹枝》不可媲美《关雎》《卷耳》也”[10](P52)。陆进与佟世南私交甚密,佟词凄艳之风格就是在佟世南与西陵友人相互交流、熏陶中形成的。

(三)地域文化:江南自然与人文环境浸染

地域对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魏徵《隋书·文学传序》有著名论断:“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11](P1730)佟世南居于江苏南京,其62首词作的创作地点大致不出江南,江南地域对其词学创作之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江南自然环境的柔美孕育了佟世南的词境。

首先是地貌带来的婉曲缠绵之美。江南地区水系发达,湖泊众多,江水、河流与湖泊三者构成了江南独特的水文风貌。杨海明先生曾指出词人喜欢运用水意象来组合词境,“词中频繁出现‘水’的意象群,又与词人化‘柔性’的心理有关”[12](P28)。佟世南词中的水意象往往传达婉曲的情感,如“春江目断,空把画阑划碎”(《薄倖·春思》)[5](P4572)句写主人公长时间遥望远方,似要把连绵流淌之江水望断,传达了复杂的内心情感;“春江渺渺情何极”(《兰陵王·咏柳赠别,和周美成韵》)[5](P4573)句写词人与友人分别,深夜时分尤为寂寥,渺渺江水也诉说不尽此时的情思;“落日无言江水流”(《南乡子·京口怀古》)[5](P4575)句写词人登临镇江古城头,怀古望远,人事变幻几轮,京口风光如旧,落日余晖下,江水依旧无言流淌。

其次是气候条件影响下的哀怨凄婉之美。江南地区气候湿润多雨,潮湿的天气、连绵的细雨,催生了词人凄凉忧郁的情思。如“露湿残花飞不得”(《谒金门·春感》)[5](P4566)句,露水打湿了残败的花朵,让花瓣无法在风中飞舞,借景抒情,表现哀怨之情感;“露湿苍苔冷”(《东坡引·夜闺》)[5](P4575)句,闺中女儿夜半难眠,冰冷的露水浸湿了青苔,亦如女子凄楚之心境。

江南的雨不是北方倾盆而下又可以戛然而止的暴雨,而是缠绵不绝的细雨、疏雨、微雨,这种无法完全停止的雨水正如女子对情郎无法断绝的感情,如佟词“一窗疏雨暮寒添”(《望江南·闺情》)[5](P4565)句写日暮时女子独坐窗前,望向窗外稀疏的雨水,身心平添一缕寒冷;“细雨碧纱中”(《望江南·闺晚》)[5](P4565)句写屋内烛火幽微,女子透过纱帐望向窗外细雨,分外寂寥;“楼头微雨杏花寒”(《山花子·无题》)[5](P4566)句写有情人难成眷属,梦中亦不得相见,女子梦醒见到楼头杏花微雨,愈发寒冷孤独。

佟世南的词境特征亦得益于江南人文环境的酝酿。一方面,亭台楼阁等建筑铸就了江南幽静雅致之美。作为水乡,江南的桥尤多,佟词中如“又说甚、六桥流水”(《双双燕·忆金陵》)[5](P4570)句就描写了小桥流水的幽雅景致。区别于北方建筑的雕梁画栋、红砖绿瓦,江南建筑多依山傍水、粉墙黛瓦,具有幽雅的特征。文人经常结伴欣赏园林的景色,如佟词《点绛唇·过柴以忱园中赏牡丹》:

高下层台,移栽洛浦花多种。粉轻脂重。五色云霞拥。 相对花前,频把金樽送。香风动。蜂狂蝶纵。不醒迷花梦。[5](P4565)

词人与友人们于园林之中欣赏新近栽种的色彩缤纷的牡丹,边赏花边饮酒,风吹拂花朵带来阵阵香气,蜜蜂与蝴蝶绕花起舞,此情此景,词人沉醉于其中,不愿清醒。另一方面,江南发达的倡优文化风靡于文人之间。清以前官妓制度鼎盛,“顺治八年,奉旨停止教坊女乐,用太监四十八名替代它”[13](P257),官妓制度逐渐废除。虽然用国家法令强制废除了由唐至明历代相传的官妓制度,但在民间倡优文化依然存在,且在南方十分兴盛,“当时如广州、南京、苏州、杭州、宁波、潮嘉等地,裙屐声歌,都非常繁盛”[13](P260)。佟世南写男女情爱的词有21首,约占全部词十分之三,其主要描写对象和抒情主体都是女性,其中就有不少词作写这些下层女性。

词人作为词之生命的掌舵者,其审美趣味决定着词之审美走向。人是社会的产物,故要探讨佟世南词境特征之成因,就不能脱离其身处的创作环境。

二 凄艳雅致词境表现

(一)幽艳凄凉的女性化生活空间

由于时代等因素,古代女子的生活是极为闭塞的,基本处于庭院和闺房之中,这些狭小的生活空间形成了独属于女性的幽闭隔绝的世界,但“相对幽闭的生活空间却凝结了极为丰富细腻的情感……而这种幽闭与关注也驱使着女性情感及女性化词作向更为细致深婉的方向发展”[2](P107)。

一方面佟世南在词中为女性构建以闺房和庭院为中心的现实生活空间,用女主人公所处之小境烘托隐秘幽艳的氛围。另一方面他也认识到女性之心灵是无法拘束的,因此在词中以回忆和梦境构建女性之精神世界,多表现凄凉孤寂之情。

闺房本身就是相对封闭的空间,其中的帘幕和纱帐,把闺房又再次分割为内外两个空间,变得更加幽闭香艳。如《风入松·帐中》上阕:

兰缸斜照碧纱厨。香篆袅流苏。鸳衾不整春宵暖,轻笼著、一半罗襦。殢了烟鬟软语,倩伊香臂横舒。[5](P4569)

帐外是燃着兰膏的灯照着碧绿纱帐,烟缕萦绕在流苏周围。帐内是男女相会,女子如烟的鬓发、撒娇的情话以及手臂的香气构成极艳之场景。

佟词中女性放帘的动作,亦有深意,暗示着女性想要封闭自己的消极心理状态。如“天乍晚,才欲下帘栊”(《望江南·闺晚》)[5](P4565)句表现女子独守空房孤寂无聊的心情;“珠帘欲钩又下,怕人随、柳绵花片”(《孤鸾·闺忆》)[5](P4570)句表现女子与情郎分离的凄凉心境。

窗户是连接闺房和庭院的桥梁,可以自由切换室内和室外两个场景,孤身处于闺房的女子若透过窗子见到户外之哀景则倍显凄凉。如《望江南·闺情》:“满院落花春昼静,一窗疏雨暮寒添。不病也恹恹。”[5](P4565)女子在闺房中梳着发髻,画着淡妆,本就十分寂寞,隔窗却望见稀疏的小雨,情绪愈发低落。

佟世南笔下的女性时常会从闺房走进庭院。虽然庭院不如外面的天地广袤,但可以让女子有机会接触外界的景色。庭院是她们的私密场所,也是她们消解愁情之所在。因此,庭院内的设计和景物,栏杆、青苔等都成为佟词描写的对象。如“阑干还独凭。露湿苍苔冷”(《东坡引·夜闺》)[5](P4575)句写夜晚阴冷潮湿,露珠潮湿,青苔冰冷,女子独自凭栏而立思念情郎;“凝立墙头,分付一年春怨”(《孤鸾·闺忆》)[5](P4570)句写女子愁眉不展、容貌消瘦,独自伫立墙头等待归人。

被封闭于庭院和闺房的女性,现实中生活空间受到挤压束缚,故她们自己创造了一个精神的生活空间,这个空间由回忆和梦境构成,由于女子与情郎的聚少离多,这个空间往往传达的是凄凉的情绪。如《点绛唇·忆情》:

忆昔芳时,花间曾绾同心结。飞飞蝴蝶。细草轻烟抹。 何事而今,楼迥人难接。愁千叠。玉钗敲折。一枕残更月。[5](P4565)

该词前两句“忆昔芳时,花间曾绾同心结”似是接续《一斛珠·欢会》中“芍药栏边,绾了同心结”[5](P4567)的剧情,写女子与情人有过那样热烈的夜间私会后,情人依旧是离开了。女子回忆起往昔在花间的热恋,想到如今彼此却天各一方,任她把玉钗敲折,也只能与残月同眠,尽显无限愁苦凄凉。

不仅回忆如此,女子的梦境亦充满凄凉。如“纵梦到江南,一霎还转”(《孤鸾·闺忆》)[5](P4570)句写梦里去往江南寻找情人,但梦境却突然变换,无处寻觅情人所在;“别后闲情频入梦,枕前旧恨空啼血”(《满江红·闺夜》)[5](P4569)句写离别后无数次在梦中与情郎相会,醒来却孤寂一人;“枕上彩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山花子·无题》)[5](P4566)句写无法在梦境与情人相见,醒来是那样寒冷凄凉。

(2)清雅婉约的意象组合

佟世南词作内容继承传统艳科题材,多写男女情事,但词境却含而不露。他词中之意象,常给人以清雅婉约的审美体验。

在佟世南62首词中,有21首词写到月意象。他笔下月亮大多澄澈雅致,是其风雅情怀的寄托,亦展现出词人澄澈的内心世界。兹列举如下。

1.《双双燕·忆金陵》:“羡月下笙歌,云中环佩。”[5](P4570)写羁旅途中怀念在金陵时于月下奏乐唱歌的风雅生活。

2.《扬州慢·放鹤亭梅花》:“水畔红亭空尔,波荡漾、夜月无声。”[5](P4570)词人在赏梅的空暇看向水边亭台,水波荡漾,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四周静寂无声,极为风雅的场景。

3.《念奴娇·落梅》:“蝶翅翩翻,鱼鳞飘荡,迷却罗浮月。”[5](P4571)写浮动的月光像丝绸一般轻薄丝滑。

4.《十六字令·咏秋水》:“秋水影,溶溶夜月中。”[5](P4574)写月色倒映在秋水之中的朦胧之美。

5.《月下饮·本意》:“沉醉了,风前鬟自乱,月下舞偏慵。”[5](P4574)酒醉后于月下慵懒起舞的场景。

6.《十二时·登钓台》:“奋袖一歌,阴霾都散,明月秋如洗。”[5](P4578)词人在月光下振袖高歌,心中阴霾驱散,展现其澄澈心境。

花意象具有婉约之美,王兆鹏先生在《唐宋词分类选讲》中认为:“‘词为艳科’,词可以大写艳情,大写女性之美,恋情题材于是膨胀开来。如沈义父所言‘作词与诗不同,纵是用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乐府指迷》)。”[14](P21)古人常以花比美人,佟词中亦然。佟世南词中涉及的花意象有牡丹、梅花、海棠、桃花等,其中写牡丹和梅花最多。佟词以美人喻花,使花意象具有美人的衣着、行为和情感,词境更加婉约动人。兹列举如下:

1.《点绛唇·过柴以忱园中赏牡丹》:“粉轻脂重。五色云霞拥。”[5](P4565)把牡丹比作盛装打扮的美人。

2.《汉宫春·咏瓶中五色牡丹》:“最怕雨欺风妒,向胆瓶欹侧,如诉幽思。”[5](P4570)把牡丹经受风雨比作幽怨的美人遭人嫉妒。

3.《念奴娇·落梅》:“终日倚栏凝望眼,素袖不胜寒怯。玉碎楼头,粉消镜里,肠断君休说。”[5](P4571)写梅花如同美人终日倚栏凝望,等待归人,直至凋落。

4.《白苧·咏秋海棠》:“芙蓉苑、相映一枝开,还堪对、薄情惆怅,空忆侬家姊妹。知甚时、萧郎代拭清宵泪。”[5](P4573)写海棠如孤寂的美人需要情郎拭泪。

柳的外在形态与女子相似,常用“杨柳细腰”称赞女子体形美好。徐渤《徐氏笔精》卷四曰:“古人咏柳,必比美人;咏美人,必比柳。不独以其态相似,亦柔曼两相宜也。若松桧竹柏,用之于美人,则乏婉媚耳。”[15](P537-538)佟世南有13首词使用了柳意象,在佟世南词境中柳是柔软的,且具有女子的温柔。兹列举如下:

1.《兰陵王·咏柳赠别,和周美成韵》:“惯送天涯行客。柔条短、不系玉骢,何似游丝袅千尺。”[5](P4573)柳具有人的行为,也可以送别他人。

2.《满庭芳·怨别》:“多少倡条冶叶,谁能似、柳絮温柔。”[5](P4569)写柳絮具有人的柔情。

3.《浣溪纱·代答》:“云比轻松柳比柔。情丝恨缕自绸缪。”[5](P4575)写云自在地在天空漂浮,柳柔软地舒展枝条,万物不因女子的情感而发生变化。

4.《浪淘沙·相望》:“柳叶展眉颦。莺燕纷纷。不晴不雨奈何春。”[5](P4566)把女子的眉毛比作柳叶。

(3)蕴藉雅致的表达方式

佟世南填词注重表达的艺术性,绮园先生认为佟世南词“语气醇雅,不冗不复,徘徊婉转,自然成文,非学力与识见并到者不能也”[16](P282),有别于其他词人,佟世南以学力和识见使词作达到醇雅的境界。在《东白堂词选初集小引》中,佟世南提出词以“风流蕴藉”“句韵天然”[4](小引)为最高标准,并认为自己只做到了“追琢字句点染”[4](小引),可见他对词之雅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一方面佟世南字斟句酌,务求风雅。首先是对男女情事的含蓄处理。如《玉楼春·佳人》“远峰疑接楚台云,宿雾化为巫峡雨”[5](P4576)句融入巫山云雨的典故,了无痕迹;《一斛珠·欢会》“檀郎频觑羞双颊。那得轻云,暂掩枝头月”[5](P4567)句中“轻云掩月”说的也是男女情事。其次将美人形象与景物描写联系起来,表面写景实则写人,表面写人实则写景。如《汉宫春·咏瓶中五色牡丹》“淡描浓抹,全胜十样新眉”[5](P4570)句单看表层含义是写艳妆美人,联系题目可知是写牡丹之美;《踏莎行·东墙》“轻轻语笑声将远。秋千犹自架花丛,残红寂寂飞庭院”[5](P4567)句表面写的是东墙,实际写的是围墙内的女子。最后是通过对行为不动声色的客观描写,来寄托言外之意。如《一斛珠·欢会》有“画楼灯灭。轻开绣户帘低揭。绕阶缓步苍苔滑。芍药栏边,绾了同心结”[5](P4567)句,“低揭”“缓步”表明这是一场不愿为人所知的私会,“绾了同心结”暗示私会的对象是女子的情人。又如《浣溪纱·代闺人寄发》“灯下懒教添剃尾,帐中谁看坠搔头”[5](P4575)句,用“懒”字描述年轻女子的状态,又用“谁看”这样的表述表现女子的百无聊赖。一个陷入爱情的年轻女子,怎么会懒得打扮自己?这样的反常行为背后隐含的是女子因情郎离去而产生的郁闷心理。

日暖池塘春草齐。杜鹃花影外、杜鹃啼。小亭西畔夕阳低。新雨过,山翠欲沾衣。 满眼旧相知。客边重此会、共传杯。更阑莫惜醉如泥。东风里,千点落花飞。[5](P4567)

此词上阕“写景清秀”[17](P1767),描绘了一幅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春景图。春日暖阳照射在池塘和草地上,漫山的杜鹃花,夹杂着杜鹃鸟的叫声。蛛隐亭西畔可以看到夕阳西下,初春的细雨过后,山林翠色欲滴。在这样的美景之中,词人与友人们重会于此,觥筹交错之际烂醉如泥。结句写春风中花瓣纷飞,美景、乐事欢聚一堂,“韶华一瞬耳,如何不爱惜春光”[17](P1767)?情景交融,了无痕迹。

三 佟世南词的词史意义

(一)对南唐北宋词的吸收与继承

佟世南词对于南唐北宋词的吸收与继承,很大程度上应该是受到西陵词人的影响。清初西陵词人群体与云间词派关系密切(5)云间与西陵紧密关系具体论述见严迪昌《清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其后‘西泠十子’各以诗章就正,故十子皆出卧子先生之门。国初,西泠派即云间派也。”孙克强《清代词学流派论》(《文艺理论研究》2002年第1期)也有论述:“其后云间派的影响几乎笼罩了整个词坛,在浙江杭州,西泠十子(即西泠词派)兴,时人评论说:‘十子皆出卧子(陈子龙)之门,国初西泠派即云间派也。’”,云间词派标举南唐、北宋,认为“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陈子龙《幽兰草词序》)[8](P4544),因而受云间影响的西陵词人群体对南唐北宋也颇多溢美之词。特别是,与佟世南交往甚密的西陵词人对南唐北宋词都持高度认可的态度,如丁澎《东白堂词选序》认为“填词之盛,轶南唐、北宋而上”[18](P2106);陆进《东白堂词选序》认为“余故谓唐《花间》一选,则词之发源也;宋之《草堂》《尊前》《绝妙》诸选,则放而为江河也”[4](P1);张星耀《词论十三则》认为“词之押韵,日久日杂。晚唐五代,无失韵者;北宋之失韵者,不过十分之一:南宋十有二三;金元不相叶者半;至明而失韵者八九矣”[4](P2)。

在这样的风气浸染下,佟世南在其词论中有意抬高南唐北宋词的地位。他认为“夫词昉于陈隋,广于二唐,盛于北宋,衰于南宋,金元无词矣”(《东白堂词选初集小引》)[4](P1),并且指出清朝建立近三十年来,词人大都不离二唐北宋词风,“我朝定鼎三十年来,词人蔚起,浓丽者仿佛二唐,流畅者居然北宋,第好尚不同,趋舍各异,尝欲订一选,以为词学正法”(《东白堂词选初集小引》)[4](P2)。在词作中,佟世南对南唐李煜、北宋柳永和周邦彦的效法皆有迹可循,聂先在《百名家词钞》中也看出了佟世南的这种倾向,评其词“极尽南唐、北宋之妙”[16](P282)。

(二)对清词的价值与贡献

1.媲美《饮水词》的价值体现

关于佟世南《东白堂词》与纳兰性德《饮水词》的可比性,早在《白雨斋词话》卷三就有论述:“容若《饮水词》,在国初亦推作手,较《东白堂词》,似更闲雅。然意境不深厚,措辞亦浅显。”[3](P1204)陈廷焯对纳兰词评价不高,故对二者之间对比也相对简短;至晚清民国时,吴梅先生对二人词作作了更进一步对比,“容若小令,凄婉不可卒读。顾梁汾、陈其年皆低首交称之。究其所诣,洵足追美南唐二主,清初小令之工,无有过于容若者矣。同时佟世南有《东白堂词》,较容若略逊,而意境之深厚,措词之显豁,亦可与容若相勒。然如《临江仙·寒柳》《天仙子·渌水亭秋夜》《酒泉子·荼靡谢后作》,非容若不能作也”[19](P161);近人刘大杰先生在《中国文学发展史》认为“与《饮水词》风格最相近者,为佟世南。佟字梅岑,满洲人,有《东白堂词》。他长于小令,意境之深厚,修辞的婉丽,情感的蕴藉,态度的天真,可与纳兰性德相比。在清代词坛,这两位满洲词客,可称为小令的双星”[20](P582)。据以上名家所述,佟世南所作之词某种程度上是足以媲美同时代纳兰性德《饮水词》的,《东白堂词》的价值应当受到重视。

2.清词“尊体”意识的一环

清代词学的一个重要话题就是词学尊体意识,词这种文体经历元明衰落,何以在有清一代达到“中兴”?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时文人大力推尊词体,认可其独立地位,并将之放入诗学发展脉络之中。清初西陵词人群体的词学尊体意识在徐士俊《古今词统序》中已现端倪(6)具体论述见胡小林《明末清初西泠词人群体研究》,南京大学2009年博士论文,第179页。,佟世南受其影响,在词学理论和创作中都表现出明显的尊体意识。

首先表现为对词体本色的维护。佟世南在《东白堂词选初集小引》中探讨词之立体的问题,并追溯词之源流。词在经历了金、元、明三朝的衰落后,清初的词人不知“真词”,故佟世南希望以词选的形式重新展现词体本色,于是标举《花间》《草堂》二集,希望把唐宋之词风作为词学正法。在创作中,佟世南词复归词体的女性化本色(7)词自诞生之日起就与女性密不可分,可以说词体本体就是具有女性化的特征,可见孙艳红《唐宋词的女性化特征演变史》,中华书局2014年版。,在内容上塑造了多种女性形象,在形式上运用了女性化的意象和语言,如清雅的女性化意象“月”“花”“柳”等。

其次是对词律的重视。词自产生开始就是合乐而歌的文学范式,然而至清代失调失韵者不可胜数,佟世南叹息于此,在《东白堂词选凡例》中探讨词调。除了纠正知识性的错误,更按照词调对《东白堂词选初集》所选之词进行分类,把十五卷词分为三部分,卷一至卷六为小令、卷七至卷九为中调、卷十至卷十五为长调。在创作中,佟世南重视词的音乐性,对字数、句数、平仄、押韵都有要求。如《兰陵王·咏柳赠别,和周美成韵》,佟世南步韵周邦彦《兰陵王·柳》,用越调,分为三段二十四拍 ,共一百三十字。全词押衣部“衣”韵,第一段“直”“碧”“色”“国”“客”“尺”六个字为仄韵,第二段“迹”“席”“食”“驿”“北”五个字为仄韵,第三段“恻”“积”“寂”“极”“笛”“滴”六个字为仄韵,足见佟世南对音韵的重视。

最后是借诗提高词的地位,使词具有如诗一般言志载道、酬唱交际的功能。与佟世南一同编纂《东白堂词选初集》的陆进在序言中认为诗变而为词,其原因在于:“盖乐府亡而审音之道息,天地自然之声有终,非律之所能绳束者,于是郁勃于人心,而流畅于声调,特假仙才之供奉,以发其端。”[4](P1)在词中,佟世南不光描写男女情爱等常用题材,还借词抒发作为士大夫的情志,如“叹我壮怀未遂,腰下宝刀难脱,惆怅已蹉跎”(《水调歌头·放歌》)[5](P4569),在词中寄托自己的壮志。同时,佟世南有十一首交游词,如《千秋岁·席上偶拈》《沁园春·赠梁冶湄》《贺新郎·湖上醉歌赠沈遹声》等,自觉用词这种文体来酬唱交际,扩大了词在文人当中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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