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文
(北京外国语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089)
20 世纪后期,伴随着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和欧洲一体化进程,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西欧盛行起来,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苏东剧变后民粹主义开始向中东欧地区扩散,通过政党这一载体在中东欧国家落地生根。民粹主义政党的兴起是中东欧国家转型过程中出现的一种新现象。进入21 世纪,尤其是欧盟东扩以来民粹主义政党在中东欧各国政坛日益活跃并上台执政,冲击了中左、中右翼政党轮流执政的传统格局。[1]
保加利亚地处被视作欧洲连接亚洲、中东的“文明十字路口”的中东欧和巴尔干战略核心地区,历史上一直在大国夹缝中生存。苏东剧变后,保加利亚迅速向西方靠拢,政治上学习西方民主自由模式,推行议会民主和政治多元化,建立多党制;经济上朝以私有制为主体的市场经济体制转型,持续吸引外国投资,积极融入欧洲一体化进程,于2007年加入欧盟;外交上急速转向西方寻求安全依靠,于2004 年加入北约。相比其他巴尔干国家,保加利亚在融入欧洲方面先行一步。保加利亚民粹主义发端于1990 年成立的政党保加利亚商业同盟(Бългapcки бизнec блoк, БББ);2001 年 至2009 年稳定与振兴国民运动党(Haциoнaлнo движeниe зa cтaбилнocт и възхoд, HДCB,下文简称国民运动党)、进攻党(АTАКА)等民粹主义政党逐渐崛起;2009 年至今以保加利亚争取欧洲进步公民党(Гpaждaни зa Eвpoпeйcкo Paзвитиe нa Бългapия,ГEPБ,下文简称公民党)为代表的民粹主义政党实现主流化。当代保加利亚民粹主义政党不断涌现,有国际和国内两方面的深刻原因。
民粹主义经历了19 世纪末、20 世纪60—70 年代和20 世纪80 年代的三次浪潮。其中第三代民粹主义也被称为“新民粹主义”,发端于西欧,随后向中东欧国家扩散,成为了一种泛欧洲现象。[2]70英国政治学者保罗·塔格特(Paul Taggart)认为,欧洲民粹主义是反对移民的本土民族主义、疑欧主义、反伊斯兰和福利主义的混合物。他指出了当代欧洲民粹主义的三种表现形式:一是反全球化运动之类的社会动员;二是欧盟的各种政治力量所表现出的疑欧主义;三是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3]我国学者曾经对当代欧洲民粹主义政党的特征进行如下总结:“为了最大限度地吸引选票而完全求助于政治标志和重大问题,而不顾纲领原则和连续性。它们往往把自己展现为一种横向政治哲学,蔑视传统的意识形态两分法,如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左与右等等。”[4]
在兼具欧洲民粹主义部分特征的同时,作为在转型后的中东欧国家所出现的一种新的政治现象,保加利亚民粹主义也独具其特性。保加利亚民粹主义分“强硬派”和“温和派”,前者表现为极端民族主义,他们抨击议会民主,质疑欧洲一体化,意在使执政当局与民众形成强烈对抗;后者着眼社会矛盾,回应人民普遍诉求,质疑政府合法性,向现有政党制度发起挑战。二者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在国家转型背景下,借助民众对社会许多领域的不满,鼓动反对政治精英、反对建制。
在转型初期,保加利亚维持着相对稳定的两党政治体制。原保加利亚共产党的继任者——左翼政党保加利亚社会党(Бългapcкa coциaлиcтичecкa пapтия, БCП,下文简称社会党)和右翼政党民主力量联盟(Cъюз нa дeмoкpaтичecки cили, CДC)是国家政治格局中的主要力量。两派在1990 年和1991年的议会选举中相互攻讦,争夺选民支持。社会党利用国内经济崩溃和无政府主义乱局抨击民主力量联盟,后者则以社会党仍保留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加以回击。两党争斗使民众对转轨后保加利亚政治的高度极化及情绪化产生迷茫和不满。[5]民众的政治热情开始冷却,议会选举投票率从1990 年的90.3%跌至1994 年的75.3%。国内缺乏共识的政治生态和价值观真空,为两大党之外的新政治力量崛起创造了有利条件。成立于1990 年的民粹主义政党保加利亚商业同盟没有系统的政治纲领,却通过抨击主流政党是“议会中的骗子”,在1994 年议会选举中获得了4.73%的选票和13 个议席。①本文中的保加利亚议会选举数据,均源于保加利亚中央选举委员会选举档案,参见https://portal.cik.bg/;保加利亚国民议会选举档案,参见http://archive.ipu.org/parline-e/reports/2045_arc.htm。该党领导人、保加利亚商人乔治·甘切夫(Гeopги Гaнчeв)将自己标榜为一个政治局外人、人民的代表、政治精英的反对者,并在1992 年和1996 年的总统选举中两度获得第三名的好成绩。[5]保加利亚商业同盟进入议会标志着民粹主义在保加利亚的登场。
2001 年国民议会选举中出现了另一匹民粹主义黑马——由保加利亚末代国王西美昂二世(Cимeoн Caкcкoбypггoтcки)组 建 的 国 民 运 动党,其主要成员是国内知识分子、年轻律师、银行家等。②西美昂二世全名为西美昂·鲍里索夫·萨克森-科堡-哥达,是1943 年至1946 年保加利亚王国的国王。1946 年9 月15 日保加利亚废除君主制、宣布成立人民共和国后,西美昂二世及其家人取道土耳其前往埃及,开始了流亡生活。2001 年4 月初西美昂二世回国,通过创建新党重返政治舞台。该党利用西美昂二世的个人威望和民众对主流政党的失望,一举获胜,赢得43.05%的选票,拥有超半数议会席位。保加利亚学界普遍认为2001 年是国家政治生活的分水岭,西美昂二世的回归是一个“民粹主义时刻”,大量民粹主义主张应时而生。[5]2005 年议会选举中,成立仅2 个月的极端民粹主义政党进攻党异军突起,凭借强硬的内向型民族主义主张,如反对一切少数民族、反对欧盟和北约等国际组织、仇视政治精英、追求保加利亚民族的纯洁性和东正教的唯一性等,赢得了8.93%的选票,成为议会第四大党(彼时有7 个政党进入议会)。该党领导人沃伦·西德罗夫(Boлeн Cидepoв)在2006 年的总统大选中夺得第二名的好成绩。
保加利亚民粹主义政党占据主流地位的标志是公民党长达十余年的执政。该党成立于2006 年12 月,领导人博伊科·博里索夫(Бoйкo Бopиcoв)曾任内务部秘书长和首都索非亚市市长。他带领公民党赢得了2009 年至2017 年的四次大选,三次领导组阁;在2009 年至今的三次欧洲议会选举中,公民党也是保加利亚赢得最多席位的政党。公民党主张实用主义和折中主义,致力于欧洲一体化、打击腐败和有组织犯罪、刺激经济和生产、维护社会公正和少数民族利益,凭借比进攻党更温和、比国民运动党更犀利、比其他主流政党更贴合民情之优势取胜,开启了保加利亚政治的新纪元。[6]
2014 年成立的复兴党(Bъзpaждaнe)和2020年成立的“有这样的人民”党(Имa тaкъв нapoд)是当代保加利亚民粹主义的新生力量。在2021 年保加利亚议会选举中,两党分别赢得240 个席位中的13 个和25 个。“有这样的人民”党在反公民党政府游行示威中应运而生,其领导人是一名电视主持人,凭借其作为公众人物的优势大肆炒作公民党的腐败、议会政客与民众的对立等议题。该党在2021 年第二次议会选举中以微弱优势打破公民党的不败神话,最终与“我们继续改变”党(Пpoдължaвaмe пpoмянaтa)、社会党、“民主保加利亚”党(Дeмoкpaтичнa Бългapия)组成执政联盟,在保加利亚国内制造了不小的政治动荡,引发人们对民粹主义政党的疑虑和失望。
除2005 年社会党取得短暂的胜利外,在2001年至2017 年的六届议会选举中,民粹主义政党支持率都高居第一位。2009 年民粹主义政党首次获得超过一半(53.21%)的选票,2021 年也有半数选民(50.41%)支持“有这样的人民”党、公民党、复兴党和进攻党等民粹主义政党。保加利亚学者安娜·克拉斯特娃(Аннa Кpъcтeвa)指出,保加利亚的民粹主义是转轨后中东欧民粹主义的典型代表,是一种高度效仿的结果。[7]有学者认为极端主义不是自发和内生的立场态度,而是一种进行“习得的政治游戏”的状态和体现,是对通过特殊手段获胜的政党的模仿。[8]这或许可以解释民粹主义政党在保加利亚兴起的原因。
保加利亚的政治转型存在较多问题。转型后确立的多党议会民主制还很不成熟,议会政治碎片化严重,2009 年以前没有一届政府连续执政。政治的不稳定、司法改革的不彻底连同根深蒂固的腐败问题共同制约了国家的经济发展。保加利亚在政治转型的最初十年里经济衰退严重,直到2007 年加入欧盟后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才恢复至1989 年的水平。然而,加入欧盟并未使保加利亚经济和社会生活出现明显起色。国民对西欧那样的美好富裕生活的期望与保加利亚的现实状况形成鲜明落差:欧盟各项规章制度在保加利亚难以落实,保加利亚的行业和产品难以适应欧盟标准,开放的欧洲市场冲击本土商品,保加利亚的经济竞争力并未得到明显提高,教育和社会医疗保障制度改革受财政制约推进困难,社会贫富分化进一步加剧。保加利亚的人均工资和养老金在欧盟国家中是最低的,食品、住房和税收成为社会转型过程中压在保加利亚人身上的“三座大山”。[9]2009 年盖洛普民意调查显示,保加利亚人对5 年后生活的期望值低于伊拉克人和阿富汗人;2013 年的《世界幸福报告》(World Happiness Report)显示,保加利亚的幸福指数在156 个国家中排在第144 位。[10]
保加利亚的司法改革多由内政部而非独立于议会的司法系统负责,带有强烈的党派色彩,加之每届政府任期短,反腐政策缺乏连贯性,导致高层和地方腐败丛生,法庭上少有对腐败和有组织犯罪的结案。国际透明组织(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每年发布的全球清廉指数表明,保加利亚自入盟以来一直是欧盟最腐败的国家。国内最富裕的10%的人口控制了全国41.5%的财富,而最贫困的10%的人口只占有全国1.8%的财富。[11]对此,保加利亚人曾自嘲“虽然其他国家也有黑手党,但是保加利亚黑手党拥有一个国家”。腐败控制着保加利亚的政治和经济,商业大亨或黑帮成员在政府中担任要职的现象屡见不鲜。此外,在选民眼中,传统左、右翼政党只是资本利益的代表,其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和私有化改革的实质是用人民的利益进行政治交易,他们很少关心包括医疗、退休金在内的社会保障问题。[12]保加利亚民众的参政热情渐趋冷却,并开始期待新的“超越左右”的政治力量出现。
民粹主义政党洞察到选民的投票心态,提出了更加实用且包罗万象的诱人口号,在主张反精英、反建制、反腐败的同时,不断讨伐揭批主流政党的弊端,助长百姓焦虑。如进攻党指责少数政治精英在国家私有化中“中饱私囊”,并主张社会公正,赢得了选民的掌声。西美昂二世利用民众对现实的不满和国家昔日的辉煌吸引选民,其竞选口号中充满各种煽动性词汇。[13]他呼吁“新政治伦理,新经济决策,新思想和新领导人”,制定“800 天计划”,向民众承诺将在其上任后800 天内明显改善人民生活境况,实现经济稳定增长。公民党在竞选时承诺将复苏保加利亚经济,结束无休止的腐败和有组织犯罪,恢复法治和秩序,彻底改变保加利亚的国际形象。该党领袖博里索夫极力宣传“人民”和“他们”(政治精英)之间的对立,并以“平民”“非官僚”的形象极力标榜自身。[14]
民粹主义政党有的放矢的选举策略进一步削弱了传统政党的代表性和竞争力,衬托出传统政党所依靠的阶级力量的软弱,从而使选民找不到比用民粹主义政党替代传统政党更好的选择。2013 年公民党政府因民众抗议集体辞职,而该党在次年大选中并未遭遇严重损失,虽然与2009 年相比失去了近60 万选民,但其竞争对手社会党在增加了近20 万张选票后仍位居第二。这说明民众即使对公民党不满意,也难以改变对传统政党政绩差的印象。2016 年社会学研究机构Eкзaктa 的一项研究显示,61%的受访者认为在议会中找不到能代替公民党的政党,86%的受访者认为在议会外也没有公民党以外的替代方案。[15]
中东欧国家在历史上饱受西方大国的欺凌,其领土常常被视作强国争夺政治霸权的筹码。这种历史记忆不仅使中东欧国家尤其珍视主权,也导致它们对大国产生不信任感。[16]从19 世纪末到一战前后,包括保加利亚在内的大部分中东欧国家在民族主义思潮的推动下实现独立。而二战再次剥夺了这些国家的独立地位,使它们更加坚信民族主义政治思潮的正确性。[17]在社会主义年代,苏联体制下的中东欧国家各民族被“社会主义大家庭”观念主导,被迫认同苏联和俄罗斯文化,几乎断绝了与外界包括其兄弟民族(即在境外的少数民族)的联系。在这些国家,渴望自由的民族意识在反抗异族干预中进一步增强,如1956 年波匈事件和1968 年“布拉格之春”可被理解为对抗苏联的民族主义情绪宣泄。而这些国家的执政党出于政治生存需要迎合苏联的好恶,有意识地压制民族主义,将“民族区别”降格为“民俗差异”,追求民族一体性。[18]久而久之国民丧失对本国的认同感,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和反苏情绪,认为国家只代表莫斯科的利益而非本国国民意志,进而导致剧变后国内民族主义和仇外心理迅速抬头,推动民粹主义势力在国家民主化转型过程中登上政治舞台。
保加利亚境内的主要少数民族是土耳其族和罗姆族。2011 年保加利亚约有170 万少数民族人口,占总人口的23.1%;约90.7%的人口承认自己的民族,其中土耳其族人占8.8%,罗姆族人占4.9%。①参见保加利亚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1 年保加利亚人口普查报告》(Пpeбpoявaнe 2011),https://www.nsi.bg/census2011/NPDOCS/Census2011final.pdf。由于保加利亚被奥斯曼土耳其统治了近5个世纪,保加利亚人天生对土耳其族怀有敌意。社会主义年代保加利亚共产党当局不承认土耳其族人的少数民族地位,采取一系列强制措施使土耳其族人“保加利亚化”。东欧剧变后土耳其族政党争取权利与自由运动(Движeниe зa пpaвa и cвoбoди,ДПC)逐渐成为保加利亚政坛的第三股力量。该政党第一次参加议会选举就赢得24 个席位,此后不断发展壮大,成为左右翼争取中间选民的主要合作对象。罗姆族人群体主要面临社会歧视、高生育率、高死亡率、低学历、贫困、缺乏社会保障等问题。有专家预测30 年后保加利亚罗姆族人口将超过100万。由于政府始终未有效推行罗姆族融合政策,对少数族裔问题讳莫如深,不断增长的罗姆族人口将引发更加激烈的社会偏见和民族矛盾。
加入欧盟使保加利亚民族主义思潮一度活跃。欧洲一体化被认为既打击了本国经济竞争力,又引发了少数民族的移民问题。开放的一体化打破了欧洲各国的边界,加速了人口流动,越来越多的人为了追求更多的就业机会和更高的收入选择背井离乡。入盟后十年里移民他国的保加利亚人的人数翻了一番,国内人口从754.5 万缩减至707.6 万。[19]保加利亚陷入高素质人才不断流失导致劳动力结构失衡、少数民族不断涌入而国内各种保障资源严重短缺的尴尬境地。人口锐减使经济严重衰退,政治精英们却对此熟视无睹。最后剩下的那些低收入、低学历、坚持传统价值观、以国家为中心的本土主义者通过民粹主义政治主张和情感宣泄获得了新的身份认同。
以进攻党为代表的民粹主义政党认为,少数民族政党及移民群体借助欧洲一体化的保护伞,占用了保加利亚人的政治资源和权利;国家以尊重人权为借口特别关注某个民族,将其置于特殊地位。进攻党坚持民族主义和排外主义价值观,攻击少数民族都是“人民的敌人”,主张同化土耳其族和罗姆族,强调“保加利亚的”一切属性,呼吁“让保加利亚回到保加利亚人手上”。该党对加入欧盟和布鲁塞尔的官员持悲观态度,大肆宣传保加利亚加入欧盟后国家利益与主权让渡之间的矛盾,质疑欧洲一体化和全球化进程淘汰了本国产业。[2]261复兴党的纲领则概述了对国家利益的关注和对恢复长期失去的主权的渴望,强调重视保加利亚侨民的生活,因此赢得了本土保守派、疑欧主义者和海外侨胞的支持。与进攻党和复兴党等极端民粹主义政党相比,“有这样的人民”党以更温和的方式传播国家身份象征、民族自豪感和归属感,通过提倡流行文化渲染爱国情感,与国内外同胞建立起广泛联系,如在国外举办“我的祖国,我的保加利亚”主题音乐会,演唱保加利亚国歌,吸引了许多选民。[20]上述民粹主义政党自称不属于左派或右派,而是“保加利亚人”,宣示为本国人民利益服务。它们借助本国民族主义的排外情绪和欧洲社会潜在的疑欧心理,将民众的利益诉求转化为民族整体的价值追求和利益,强化底层民众的民族和身份认同。
保加利亚历史上曾诞生过许多民族英雄,中世纪保加利亚王国的辉煌孕育了保加利亚民族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个人英雄崇拜情结,国内各种节日、地名、建筑物、街道多以伟人的姓名命名。民粹主义政党抓住这一民族心理,通过打造具有个性化魅力的领袖形象吸引选民支持。这些政党领袖能言善辩,语言直截了当,给公众带来视觉和听觉上的冲击力。西美昂二世除了利用国王的神秘光环,还将自己描绘成精通多国语言、善于与西欧投资者打交道的商业使者;强调自己与阿拉伯王室的紧密关系有助于保加利亚获得石油贸易优惠和解决国家债务问题。西德罗夫长期身着黑色皮衣现身公众场合,举起的拳头、紧锁的眉头和愤怒的声音是他的显著标志。公民党在政治宣传中极力渲染其党魁博里索夫的英雄形象,利用其曾任日夫科夫(Toдop Живкoв)和西美昂二世保镖的经历夸大其打击网络犯罪和反腐败的能力,利用其市长工作经历渲染其高效解决问题的能力。“有这样的人民”党的领导人斯拉维·特里福诺夫(Cлaви Tpифoнoв)从政前是保加利亚颇具人气的歌手和电视主持人,他作为公众人物高调支持2020 年反对公民党的示威游行,公开要求政府辞职,积极呼吁提前举行议会大选。该党的支持率也在抗议活动背景下迅速上升至10.2%,仅比第二大党社会党低0.2 个百分点。[21]保加利亚民粹主义政党的共性是弱化国家和政府机构的作用,突出政党领袖的个人统治作用和能力。如公民党上台后,国家权力掌握在党的执行委员会和总理手中,博里索夫本人作出最重要的决定,并经常解雇腐败或懒政官员,宣称自己和大众一样厌恶官僚机构,给法官和议会代表都贴上腐败标签。这一策略大大提高了他在选民心目中的信任度。[22]他在大罢工期间经常亲自与抗议者沟通,平时则定期参加足球比赛和市民音乐会,对每个问题都有自己的立场,久而久之人们便对其产生了共鸣和强烈依赖。[7]
媒体政治化为民粹主义政党的社会动员提供了有利条件。转型初期各政党都有自己的“党媒”,如《言论报》(Дyмa)被社会党控制,《民主报》(Дeмoкpaция)是民主力量联盟的机关报。进入21世纪,选举媒体化成为保加利亚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网络社交平台等新媒体的发展使任何人都能在大众媒体上自由发声。民粹主义政党通过控制媒体服务党派利益、吸引选民。如西德罗夫从政前是《监视器报》(Moнитop)的副主编,后在SKAT电视台(Teлeвизия CКАT)主持“ATAKA”同名节目;公民党一位非官方发言人格奥尔基·哈里扎诺夫(ГeopгиХapизaнoв)是保加利亚“欧洲电视台”(Teлeвизия Eвpoпa)的执行董事和节目常客,该党重要成员德里昂·佩耶夫斯基(Дeлян Пeeвcки)创 建 的 新 保 加 利 亚 媒 体 集 团(Hoвa бългapcкa мeдийнa гpyпa)拥有6 家报纸,控制着全国近80%的印刷媒体;2016 年,斯拉维·特里福诺夫在保加利亚电视台(bTV)个人脱口秀节目中发起全民公投,要求改变保加利亚的政治制度,2018 年该节目又呼吁选择有才华、素质和道德的保加利亚人重组国家政治上层建筑。[23]
此外,民粹主义政党善于利用人们对现行制度的不满和自身政治魅力煽动无参政热情的选民和年轻选民积极参加选举。在2001 年的议会选举中,国民运动党吸引了51.6%的不投票者的支持,2005 年该党虽表现不佳,但也吸引了23.8%的不投票者;公民党在2009 年欧洲议会选举时动员了30.3%的不投票者,在同年国民议会选举中这一类投票者的投票比例为47.4%;[24]社会党的主要支持者是仍存共产主义情怀的老年群体;争取权利与自由运动则主要面向土耳其族人。民粹主义政党在争取年轻选民上也颇为成功。2001 年国民运动党吸引了38%的30 岁以下选民和40%的30—40岁选民;2009 年公民党吸引了近半数40 岁以下选民;2021 年第一次议会选举结果显示,30 岁以下选民中有33%支持“有这样的人民”党,62%的公民党支持者年龄在31—60 岁之间,而社会党近一半的支持者年龄超过60 岁。[25]当代保加利亚年轻群体是新媒体的主要受众,他们对政治关注度不高,几乎不存在在意识形态或民主和专制问题上的分歧。他们更关心的是领导人的形象和能力,更容易被唇枪舌剑的辩论所煽动,因此会为了反对某个领导人而参加抗议性投票,也会出于激情和为了追求新鲜感而加入刚起步的政党。
当代保加利亚民粹主义在20 世纪90 年代初萌芽,在21 世纪初逐渐发展壮大,到今天仍然占据保加利亚政治生活主流。历年选举数据显示,无论是否在大选中获胜,任何一个民粹主义政党的支持率基本上都在逐年下降,选票呈现出从一个民粹主义政党流向另一个新的民粹主义政党的趋势,即某个民粹主义政党的衰落意味着另一个民粹主义政党的崛起。
保加利亚民粹主义政党的政治寿命普遍不长,政局很难由一个民粹主义政党长期主导,诸如国民运动党等“昙花一现”的政党已经退出大众视野,公民党在经历2021 年选举“滑铁卢”后首次无缘组阁,其能否重获执政地位也是未知数。究其原因,一是民粹主义政党没有统一的意识形态和明确的政治立场,它们“左右逢源”,一切为了迎合选民的喜好,在竞选时任意采用自由主义政党、社会民主党、民族主义政党的政策。[26]它们上台后往往会改变原有主张,在左右阵营寻找盟友,施行偏左或偏右政策。加之未能恰如其分地把握竞选煽动和实事求是之间的界限,其政策时常相互矛盾。比如公民党在赞成自由市场经济的同时又主张政府干预,要求在政治精英和民众之间重新分配财产。二是民粹主义政党上台后往往会舍弃竞选时拉拢选民的“人民统治”论调,重新建立由强大领袖主导的排他性精英统治。对此,有学者指出,“民粹主义政党看似站在人民的一边反对无能且腐败的精英,实际上想成为新的精英巩固自己的地位”。[27]如“800天计划”到期时西美昂二世承诺的奇迹没有发生,他本人下台后亦被爆出多起腐败丑闻,执政4 年里他和亲信贪污了约2500 万欧元。[28]3132009 年博里索夫一上台就实行精英政治,拒绝与其他政党组建联合政府,而单独成立少数派政府,执政期间多次遭遇民众游行抗议公民党“一党独大”。有学者发现,唯一可能长久保持活力的民粹主义政党是那些不参与执政的党派,因为它们无需为了延续权力而改变言辞或行动。[29]进攻党虽然没有参与组阁,但它自成立以来一直活跃在政坛。此外,魅力型领导人在民粹主义政党发展中起着关键作用,因此一旦领袖产生负面新闻,人设崩塌,该政党的政治生涯也会遭遇挫折。保加利亚民粹主义的特殊性还表现在政党均为政治新秀,在短时间内迅速上台,但缺乏强大的党派结构和清晰的政治立场,选民基础相对脆弱。
保加利亚作为转型“及格生”,多党议会制尚不成熟,政府更迭频繁导致政策缺乏连续性。由于保加利亚政党成立的门槛低,对极端政党没有立法限制,国内政党一度有200 余个,各党派竞争激烈,在议会各执一词,难以形成合力。民粹主义政党迎合选民的包容性主张,虽有助于在短期内提高选民投票率和支持率,但由于没有针对实质性问题提出建设性方案,反而进一步加深了社会与政治的分裂。质言之,民粹主义思潮对社会既有正面作用也有负面作用,而对制度化程度低、政治转型不彻底的保加利亚社会而言,其负面作用更大。
2021 年保加利亚政治碎片化局面进一步加剧。公民党遭遇反对党和新党的一致抵制,而新党因反建制主义的政治倾向拒绝联合主流反对派。这种政治对立局面致使保加利亚史无前例地举行了三次议会选举,经历两次组阁僵局后才勉强成立新一届政府。进入议会的7 个政党中有3 个是民粹主义政党(公民党、“有这样的人民”党、复兴党),占据40.4%的席位,民粹主义政党自2009 年以来首次没有赢得大选。目前保加利亚国内已经出现反对民粹主义政党的声音,认为它们“不仅威胁国家民主,甚至摧毁了民主”,“看重的不是政策,而是权力”。[30]鉴于保加利亚政治体制仍不健全,迟迟没有形成与民粹主义政党相抗衡的政治力量,党派林立的政治格局又是民粹主义更新换代的温床,可以预测,未来民粹主义政党在保加利亚依然拥有可观的活跃空间。
保加利亚民粹主义政党的兴起既受到国际环境等因素的影响,也受到国内仍未完成政党分化改组的政治状况的影响。在欧洲一体化的大背景下,民粹主义政党若想占据国家政局的重要一极,就必须契合社会需求制定纲领并落到实处,在民主体制内运作,真正以服务人民为出发点和落脚点。否则民粹主义政党只会不断更迭,从而进一步加剧保加利亚的政党政治危机。
作为一个民粹主义政党政治较为突出的国家,保加利亚充分展现了转轨后民粹主义在中东欧国家兴起的原因。极端主义、民族主义、疑欧主义、反建制主义等政治思潮在中东欧的持续蔓延,反映出中东欧国家和社会的政治极化趋势。究其深层原因,主要仍是国家政治经济转型不成功,社会发展问题得不到解决,民众呼声得不到回应。民粹主义政党若要将间断性成功转化为长期胜利,仍有漫长的道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