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形橙子
南京工业大学副教授,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组委会成员,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理事兼科幻专委会主任,中国科普作家协会科学文艺专委会委员,多年从事科幻教学和研究。
金刚怒目(上)
黄沙漫天,遮掩了璀璨的银河。
龙兴寺,昏黄的禅室内,只有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静静地燃着。兩道白眉如霜的洪辩正在阅读一卷经书,心中一动,似有感应般,一个年老的侍者轻敲房门走了进来。
“大师,寺外有一人求见,来人说是张议潮都督的侄子张淮深。”
果然来了。
洪辩轻轻放下经卷,轻声吩咐道:“好,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进了禅室,见到洪辩,他立即行了一个抱拳礼,声音爽朗地说道:“张淮深见过洪辩大师!”
洪辩点点头,单刀直入地问:“你所来何事?”
张淮深心一横,痛快地说明了来意,最后他说道:“大师,叔叔希望您能帮助我们,以您的威望,振臂一呼,河西之地莫不响应。河西之民陷蕃已久,仍然心向大唐啊……”
洪辩当然知道张淮深说的都是真的。自从吐蕃占领敦煌,虽然信守了不迁居民的承诺,但也强迫本地人胡服蕃语。就说这敦煌城内,许多唐人家中依然暗自供奉着唐明皇圣像,节日时也会遥向东方祭拜。
张淮深说完之后,满怀期待地看着洪辩。洪辩慢慢开口说道:“那封密信,是我亲自手书。”
张淮深闻言又惊又喜,简直要跳起来,他搓着双手,连声说道:“太好了,洪辩大师,这么说,您答应了?”
洪辩微微点头,说道:“张议潮将军宅心仁厚,虽以身事蕃,也属无奈之举。他身处沙州都督高位,却依然心念大唐,愿冒性命之危解民于倒悬,实乃菩萨之行。贫僧会尽力而为,请张将军放心。”
张淮深欢天喜地地走了。洪辩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出禅室,站在院中,遥遥望向大唐长安的方向。其实洪辩早已知晓张议潮准备起事,但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是否帮助他。吐蕃虽然残暴,但是已经营河西数十载,河西民众生活困苦,却也可勉强活下去,而战端一旦再起,恐怕这河西大地将赤地千里、生灵涂炭。
前几日,洪辩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中,他来到了一片阴森的森林,森林中烟雾氤氲,他独自在林间行走,怪石嶙峋,鬼怪般的枝丫盘根交错,时不时地钩住他的衣衫。洪辩突然惊异地发现,森林里到处都是尸骨,累累白骨几乎覆盖了整个地面,甚至有许多树木本身都是白骨尸骸盘结而成。梦中的洪辩顿时明白了,他这是来到了尸陀林之中。传说尸陀林是佛教的修行之地,许多僧人会到尸陀林中修行白骨观,参透生死轮回。
梦醒之后,洪辩似有所悟。接下来的几日,洪辩又梦到了父亲吴绪芝,他梦回父亲的临终时刻,父亲握着他的手说:“你要记住,我们本是唐人,长安才是我们的父母之邦。”
“父亲,”洪辩在心中喃喃自语,“我没有忘记,张议潮没有忘记,阎英达没有忘记,河西数万汉唐遗民都没有忘记,我们是大唐子民。”
洪辩今年已经六十有一,已过花甲之年,不知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看到河西重归大唐荣光。
不知过了多久,呼啸的风声中传来依稀的喊杀声和兵戈交击声。洪辩转身登上佛塔,向那方向望去。只见城内火光冲天,依稀可见数条黑影正在城墙上搏杀,有人坠下城墙,发出一声惨叫就悄无声息了。
起义终于开始了。
冲天的喊杀声整整持续了一夜,洪辩也在佛塔之上静静地站了一夜。
直到天色微明,喊杀声才逐渐微弱下去,城门大开,时不时地有败军逃出城,向瓜州方向而去。
不久之后,消息传来,在阎英达、索琪以及其他家族的通力配合下,张议潮已经率军驱逐了所有的吐蕃守军。可惜的是,节儿(注:吐蕃设立的一种官职,相当于州刺史)论野绮立似乎早有戒备,全身退走,不知所终。洪辩思忖了一会儿,吩咐左右,在僧人的陪伴下出门了。
一路上到处都是砍杀的痕迹,城门处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尸体,从衣着可见,有吐蕃兵士,也有汉人兵士,有些还保持着拼死搏杀时的姿势,可见战况之惨烈。
城内还有许多木楼的火苗尚未熄灭,各部落的兵士和民众正忙着四处救火、救治伤兵。此时无风,黑烟四起,在敦煌城上空形成一团浓重的阴云,仿佛给敦煌城披上了一件灰色的殓衣。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民众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洪辩不禁心中一颤,虽然天空布满阴霾,但是沙州民众的心中却第一次拨云见日,朗朗乾坤再次出现在这沙州大地上。
在张府,洪辩见到了一身戎装的张议潮以及阎英达、索琪、阴文通(注:阴氏家族成员,后娶张议潮之女为妻)等人正在商议事情。即使已经鏖战了一夜,张议潮依然精神矍铄,他身上的盔甲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见到洪辩,张议潮急忙走上前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说道:“洪辩大师,深儿跟我说过了,有了您的鼎力相助,归义军必能做出一番事业!”
“归义军?”洪辩心中微微一动,他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张将军,此次虽然事成,但是那论野绮立绝不会善罢甘休,诸位将军还要早做准备。”
“大师不必多虑。”明盔明甲的阎英达朗声说道,“吐蕃人的战力不过尔尔,吐蕃守军根本就不堪一击,只是可惜了那狗奴论野绮立,居然让他跑了!没想到这狗奴跑起来倒也不慢!”
阎英达的话语引起了一片大笑。
“英达,”张议潮转向意气风发的通颊军部落使,“大师提醒得极是,沙州乃是一座孤城,论野绮立必然会卷土重来,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
“如此,”洪辩微微颔首,他盯着张议潮的眼睛,说道,“将军,贫僧有一问,还请赐教。”
“大师请讲。”张议潮也察觉到了洪辩话语中的深意,他肃容道。
“将军起事,拯救河西苍生于水火,其心可嘉,但将军又志在何方?”洪辩问道。
“这……”张议潮皱起眉,众将也疑惑地望着洪辩大师,一时竟不知道洪辩想说什么。
“如若诸位将军仅仅志在沙州,你们已然做到了。”洪辩的目光在诸位家族族长和部落使脸上挨个儿扫过,“但吐蕃大军必将再次来袭,阎朝将军曾带领沙洲军民在吐蕃军的围攻下守城11 年,连那吐蕃赞普亲临指挥攻城都无功而返,但结果又如何?”
“我们要向大唐求援。”索家家主索琪说,他是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人,下巴上留着一缕山羊须,如若不是浑身皮甲,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儒生,“朝廷已收复三州七关,兵锋正盛,倘若得知我们光复沙州,定然会派兵支援,到时里应外合,一战定乾坤!”
“索将军,这沙州与大唐之间隔有瓜州、肃州、甘州、凉州,距离长安4000余里,即使道路通畅,有沿途驿站,信使往来一次也要耗费数月,尚且不论这四州还在吐蕃手中,道路断绝,我们如何将消息传到长安?”洪辩沉声说道,“即使我们的使者能够躲开吐蕃人的追捕到达长安,朝廷要发兵,也是要首先攻打凉州。如果朝廷真的有攻打凉州的实力和意愿,还会等到今日吗?”
听了洪辩大师的一番话,众将皆默然。正在此时,一个身披甲胄的青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洪辩愣了一下,才认出来人正是昨夜去龙兴寺找他的张淮深。
一见张议潮,张淮深就着急地说道:“叔叔,找到安将军了!”
张议潮还未来得及说话,和张淮深差不多年龄的阴文通就跳起来,大叫道:“他在哪里?”
陰文通乃阴氏家族这一代最出色的青年,也是阴氏家族下一代的家主继承人,与张淮深私交甚好。阴家乃敦煌本地望族,先祖阴伯伦曾协助阎朝守城,城破之后,阴伯伦审时度势,转而与吐蕃人合作,忍辱负重,以谋大事。阴文通长得孔武有力,自幼习武,也是听闻大唐故事长大的一代,对吐蕃人尤其痛恨。
“安叔叔还活着。”张淮深的一句话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康秀华果然勾结了吐蕃人,将我们要起事的计划告知了论野绮立。但论野绮立似乎并不相信,就安排兵士跟着康秀华一起去抓捕安叔叔,也就是阎叔叔在东城门遇到他们的时候。”
阎英达点点头,恨恨地握紧了刀柄,道:“康秀华人呢?后来发生什么事?”
张淮深面色古怪地道:“出了一件怪事,那康秀华不知中了什么邪,接近安家的时候,他突然暴起,手刃了吐蕃骑兵队长,然后单枪匹马冲过去,大呼大叫示警。守卫马上关闭大门,安叔叔赶紧率兵士抵抗,双方大战一场。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咱们这儿一起兵,正在进攻的吐蕃军急忙回援,安叔叔点齐闻讯前来的粟特部落兵马在身后掩杀,机缘巧合之下,形成内外交击之势,吐蕃守军才会那么快就溃败。”
“原来如此。”索琪恍然大悟,“安景旻果真是一条好汉,他现在在哪儿?”
“安叔叔受了重伤,已经被送回去救治,但性命无虞。”张淮深说,“不过,那康秀华却毫发未伤……”他的目光看向张议潮,欲言又止。
“此事有古怪。”张议潮开口说道,“如果那康秀华不率先示警,吐蕃骑兵直接冲过去的话,安氏家族定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可是,这康秀华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根本就不想告发我们,他完全不必事先去找论野绮立,可见他的确是想破坏我们的大事。难道是一时良心发现?”
“不大可能。”索琪肃然道,“康秀华此人素来心胸狭窄,对安氏家族早有不满,他如果真的是为了帮助起事,完全可以将计划告知张将军,何必行此险招?”
众人纷纷议论了一会儿,都认为索琪所说有理。
“那康秀华何在?”张议潮问道。
“侄儿已经率兵将其捆了,静候叔叔发落。”张淮深得意地说。
“好。”张议潮显然很认同侄儿先斩后奏的行为,“不要伤他,此事要从长计议。”
“他有说什么吗?”这时,洪辩突然开口问道。
“大师,康秀华的精神有些恍惚。”张淮深转向洪辩,恭敬地回答道,“他一直在说,一切都是天意,是佛祖显灵……”
“一派胡言,难不成是佛祖让他去告发我们?”站在一旁的阴文通啐道。
“不!”张议潮打断他,“康秀华的意思恐怕是佛祖显灵让他临时反戈一击,手刃吐蕃首领,给安家示警。”
此时,众人细细思索,才明白此间凶险,如若那康秀华没有临时反戈,恐怕在座所有人的人头都会悬于城门之上了,而这敦煌城也必然遭到血洗。随即,众人又感到心中一片欣喜,佛祖显灵,说明他们的举事得到了佛祖保佑,何愁大业不成。
“张将军,”洪辩说道,“正如贫僧刚才所说,我们绝无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朝廷帮助,当务之急是做好万全准备,防备吐蕃军的反扑。”
“大师有何高见?”张议潮问道。
“兵法有云,守城必有援军。贫僧以为,困守孤城绝不可取。”洪辩肃然道,“虽然我们已经将吐蕃人从城内驱逐出去,但是吐蕃还占据着河西十州之地,实力尚存,一定会进行反扑。如若孤守沙州,必是死局。我军决不能让吐蕃军再围困沙州城,必须进行野外决战,一举击溃吐蕃军,才有一线生机。”
“大师所言极是。”索琪附和道,他斟酌着字句,“不过,我们实力有限,而吐蕃军向来凶悍,擅长野战,如果要与吐蕃军野战,恐怕我们实力不足啊。”
“这正是我们的生机所在!”张议潮目光炯炯,猛地一掌击在桌上,“我们自己人都认为我们不敢和吐蕃军野战,吐蕃人一定也这么认为。那么,我们就和他们野战!”
不等众人说话,张议潮转向洪辩,深深地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地说:“大师,你刚才问我们志在何方,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我们既然起事,就一定要光复河西十一州!让河西之地重归大唐!”
“如此,”洪辩面露欣慰之色,他正色道,“贫僧会全力配合张将军。”
“有大师相助,大事必成。”在座诸将都面露喜色,有了这位河西僧统都教授洪辩大师点头允许,想必平时饱受吐蕃欺压的寺户也能贡献许多兵源。但洪辩最大的作用绝不仅仅是能贡献僧兵,只要他全力配合,归义军就有了无数眼线。换言之,河西所有的信众都是洪辩的耳目,吐蕃军的一举一动都将在归义军的眼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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