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

2023-02-01 11:43
满族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哈马米娜阿扎

天 野

1

巴克特在萨尔曼大阪经营杂货店多年。曾经,他每天骑马从杂货店出发给山里的牧民送货。冬天,路上有雪。有时候,路上会遇到雨。五月初,巴克特骑马出村时,山路旁野蔷薇枝条顶出数不清的花蕾。他会拐向一条宽阔的路,直奔杂货店。现在,他不再经营杂货店,仍然会很早起来,怀念他曾经最喜欢的时光。整条山谷,只有他一个人。他是风,也是马。山谷里传来欢愉兴奋的马蹄声。阳光想刺破灰白的晨雾,但徒劳地臣服于灰白之上。他左侧是闪亮的呼尔河,右侧是冷峻挺拔的云杉。几乎每次,他都会放慢马速,深吸几口空气。他喜欢闻云杉的味道和空气中的草香。冬天时,他喜欢寒气的清冽。

杂货店是一栋不起眼的木屋,毗邻教学点和林业检查站。每天早上,巴克特骑马过来,将马拴在杂货店后面围栏里。从后门进入杂货店。取下向南窗户上的木板,打开前门。杂货店像沉睡的人,需呼吸新鲜空气。冬天,他会先生起门口的火炉。

货架上、柜台里是茯茶、冰糖、麦仁、熟小米、饼干、毛巾、香皂、食盐、酱醋、清油和成缸的散酒等杂货。西墙挂着马笼头、马嚼子、马鞍、马镫、马拌、马鞭等。他很享受杂货店轻松有安全感的时光。家中的烦闷,以及妻子不停咳嗽、猝不及防地吼叫引起的不安,像雾渐渐褪去。

站在柜台后,巴克特高兴接待每一个顾客。哪怕什么都不买,进来闲聊,也很乐意。闲聊的人都是顾客。今天不买,明天、抑或后天是要买的。除巴克特的杂货店,这条山谷,包括相连的几条山谷,再没有一家杂货店。牧民们都会来他的店里采购杂货,为马添置马具。

巴克特是忠实的听众,进来的人无论说什么,他都会耐心倾听。林业检查站的努胡塔每次来杂货店,都要在柜台前要一茶杯散酒,喝上几口后,会不停抱怨瘫痪的妻子早该送回娘家。他听后说,哎,不能说那样的话。你和她都不容易,再难也不能放弃对生活的信心。

教学点的学生们每天放学后,涌进杂货店,围在柜台前,买文具或者买零食。此时,杂货店像是巨大的蜂巢,热闹得很。巴克特耐心对待每一个人。

童年时,母亲胡静总是不停大声管教巴克特和妹妹。母亲从泰山脚下一个县城跟许多年轻人来到这里。只母亲一个人到牧区的教学点任教。母亲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高大帅气的父亲迷恋母亲。跟父亲结婚后,有了他和妹妹。那年冬天,母亲家访返回途中遇到暴风雪,连人带马摔入陡峭山崖石缝。父亲跟邻居们找了五六个小时,再见到母亲和她骑的马时,她被卡在巨石缝隙中,双腿严重冻伤,只能截肢。轮椅代替双腿后,母亲脾气异常暴躁。他多次目睹母亲精神崩溃,父亲抱紧母亲,低声说,安静点,我在。放开我,死了比活着好。母亲的吼叫声吓得院子里的黑狗不停狂吠。如此无声的恐惧隐藏在内心深处,折磨着他。有一天,妹妹哭着到教学点喊巴克特,告诉他母亲割腕自杀的消息,他抱着妹妹草莓难掩热泪,颤抖着说,不怕,不怕。这么说是安慰草莓,也是安慰自己。母亲走了,父亲常枯坐着,除闷头吸烟,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他看着父亲的样子,真想暴躁的母亲复活,甘愿忍受她的咆哮,不忍心看到父亲消沉。

无能为力的事无处不在。

有顾客对店里的商品,或者服务不满意,巴克特会想尽办法解决。凯斯亚是他曾经请的帮手,丈夫塞拜是一个酒鬼,连她身上,也有酒气。她不会讨好顾客。有时,巴克特不得不一边在杂货店后门外给马钉掌,一边侧耳倾听,确保店里的顾客不抱怨,满意离开。此时,他会想起妻子米娜,不让她因一件小事,对儿子艾德力过分指责。他竖起耳朵,无非是力求每一个顾客满意。听到凯斯亚提高嗓门跟顾客说话时,他会从后门进来,快速扫一眼顾客的表情,体察顾客的情绪,面带微笑与顾客聊一会儿。除此之外,凯斯亚无可挑剔。货柜干净整齐。一年到头,除过节那天,没有再请过一天假。这一点令他感激不尽。谁也没想到,一天早晨,凯斯亚没有起来,歪斜在炕角的塞拜大声喊了几声。她一动不动,塞拜凑上去手搭在妻子鼻下,没有一点热气。塞拜哭得跟孩子似的。邻居们获悉惋惜不已。巴克特伤心难过,低头自责,平日多关心她,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安葬凯斯亚几天后,店里实在需要帮手。巴克特除了给牧民钉马掌,还要进货。店不能关门,没帮手不行。

哈马尔是巴克特新雇的女孩。她是教学点木拉缇老师介绍来的。领到家里见了面,说好第二天去店里。缩手缩脚的样子。豆大的眼睛看不到眼白。米娜说她。

哈马尔满月般的脸上,一双小眼睛从低垂的褐色发丝后向外张望时,总是小心翼翼,像一只刚离开鸟巢的小鸟。巴克特说,一个可爱机灵的姑娘。

从没有见过这么机灵的姑娘。米娜说。的确,哈马尔瘦弱矮小,单薄如树叶。二十一岁的哈马尔从一所中专学校肄业,丈夫叫博森。那天,博森骑马送哈马尔到巴克特家的。你们放心,哈马尔完全能胜任这份工作。博森看一眼哈马尔,自信地说。

第一次见到博森时,巴克特被他自然流露出的青春气质所吸引。博森体格健硕,双眼有神,阔大朴实的脸庞铺展着笑容。他爱好赛马,获得过几次赛马冠军。如今在一家马场当教练,和哈马尔结婚已半年。我接送哈马尔,她不会迟到。博森说着拉住哈马尔的左手,攥在自己右手心。

几月来,巴克特对哈马尔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过去,一直是下午七点半关门。她主动要求延长一小时。她的理由是,这一个小时,可以方便不少顾客。她还细心地拿一个自己过去未用过的蓝色笔记本,把牧民需要购进的物品详细记录下来,提醒他进货。她还建议,给教学点的学生,在生日那天,送一块蛋糕。学生是店里最活跃的顾客。晚点关门也许会有顾客,可会缩短你的休息时间。那样太不公平了。巴克特摇摇头说。蛋糕的事完全同意。学生是草原的未来,我少赚点钱,让他们感受到祝福与温暖是再好不过的事。你真太有爱心了。

进货账本的边缘磨得不成样子,巴克特打算记完最后几页换新账本。他把这个月的收入与以往同期做比较,心里一惊。没想到利润居然创下历史新高。这与哈马尔亲切耐心周到的服务密不可分。

巴克特提议请这对年轻夫妇来家吃饭。米娜说,没想过。他就不再说什么。那阵子,他的儿子艾德力只有十五岁,脾气反复无常,易怒任性。这一点跟米娜一样,令他手足无措。一壶奶茶的工夫,米娜和艾德力之间,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俩人亲密地说笑起来,他成了多余的人。

夏天即将结束的一天,太阳落在云杉后,巴克特跟努胡塔在杂货店后的围栏聊天,俩人不经意转脸时,看到博森脸上羞愧好奇的表情,让巴克特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他冲哈马尔说,我想请你们有空来家吃饭。

博森昂起英俊的脸庞说,谢谢您。哈马尔绽放着蜜糖般的笑容。

他们真是幸福的一对。努胡塔说。谁说不是呢。巴克特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巴克特骑马回家,经过云杉树林,瞥见路旁波光粼粼的呼尔河,他能想见哈马尔和博森夫妇此时,正从另一条路回家的情景。猜想哈马尔会与博森分享在杂货店怎样的见闻。也许哈马尔会说,他是个性情温和的店主。也许博森会说,我看也是,挺让人喜欢他的。

巴克特骑马进院子,见米娜正在门口忙着削土豆皮。他把马拴住后,朝米娜走去说,辛苦你了。米娜布满乌云的脸不好看。他告诉她,请哈马尔夫妇来吃饭的事。

哈马尔帮了大忙,请顿饭是应有的礼数。巴克特站在门前拍打身上的尘土。

米娜将手里削干净的土豆放在铝盆说,你请了人家,还能收回吗?语气暴露出不满和怨气。

巴克特心里对妻子有愧疚。年轻时自己嗜酒,孩子刚上学,跟人去几十公里外的琼库台喝酒,喝醉忘记回家。夜里艾德力发烧。米娜骑马去找他,孩子送到城里医院,她一个人肯定不行。

琼库台的山路险峻,宽不到两米路,紧挨陡崖。当年母亲就从这摔下去的。这对他来说是不祥之地。为酒,他把这些都抛在脑后。邪气的事很多,不信不行。米娜骑马鬼使神差在老地方摔下去。幸好,是寒露刚过,没有落雪。米娜掉进石缝,马神助似的跃入河谷。引人救她。到医院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医生检查给出的结果,两条小腿以下粉碎性骨折,只能截肢。米娜坐着轮椅被推进家门时,他发誓再不饮酒。为方便米娜出入方便,他将家里的门槛锯掉。

三天后的晚上,哈马尔和博森手挽手,来到巴克特家。在画里呀,夕阳映照远山,河水声是合唱团在歌唱。博森说,这木屋建得真好。

我父母、附近的亲戚都参与建造木屋的过程。松木从更远的山里运来。一个冬天才备齐木料。邻居们热情,都来帮忙。盖得很快。巴克特说着,招呼他们进屋。

艾德力斜靠在炕边,头发凌乱,衣服敞到第四颗扣子,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博森问他学校的情况,他竟然没有搭理。巴克特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头顶,双手攥着,想给他一个耳光。在巴克特看来,如此不礼貌的举止,让他觉得羞愧,堂堂一名父亲没有教育好儿子。也暴露出家里令人难以启齿的隐痛。

在杂货店,会知道萨尔曼大阪每个人的秘密。米娜边说,边将奶酪和干果盘放在炕桌上。

双轮代替米娜的双脚经历了一个适应的过程。好在她是坚强的女人,为让艾德力吃上热饭,做起家务得心应手。许多时候,她忘记膝盖延伸出去的是空荡荡的裙摆。

哈马尔忙接过果盘,推到博森面前。博森顺手剥开一颗水果糖,塞进她红润的嘴里。

米娜又端来自制的果酱和包尔萨克。学会守口如瓶。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哈马尔懂得的。巴克特说。神色困窘。心里敲鼓,请人家吃饭,不是来上课。多嘴的女人。

博森说,哈马尔会是你们信赖的人,我保证。他抬起右手拍拍她的左肩。抬得很高,无声地落在肩头。

相信她。巴克特说着递给博森一块包尔萨克。

倚靠炕沿的艾德力索性平躺着,肚脐露了出来。巴克特看了几次,想用目光逼迫他注意形象。用两次咳嗽,提醒他。结果徒劳。

艾德力来搭把手。米娜的大嗓门从厨房传来。他电打似的弹起来,奔向那刺耳的声音。

博森的父母在距离萨尔曼一百公里的佳宁牧场。巴克特去过那里。于是,俩人说起那里的红峡谷、白石滩,以及满山马鞭草时,像故友重逢,交谈甚欢。

巴克特宽大的袖子不小心碰翻递给博森的果酱。米娜面带不悦嚷道,毛手毛脚跟艾德力一样。浓稠的果酱在桌上迟缓淌开。巴克特伸出手臂去抓瓶子,瓶子滚起来,果酱粘在他手上,又溅到他的衣领上。早上刚换的白衬衣。他的穿衣习惯与他父亲一样,喜爱清洁的白色。

快拿毛巾擦一下,别搞脏客人的衣服。米娜瞧一眼哈马尔和博森,声音尖利地说。博森身子往后挪一下,满脸错愕瞅着哈马尔。

瞧我,搞成这样,抱歉。巴克特说。慌乱中抓起米娜递来的毛巾,擦手上的果酱时用余光瞟向哈马尔,担心她会笑出声来。

上奶茶时,米娜给每人碗里添加三勺熟麦粒。

熟麦粒我的最爱。哈马尔说。端起碗喝一口带麦粒的奶茶。

是吗?巴克特说。此时,他心绪平静,一扫刚才的紧张。

手抓羊肉上桌。巴克特给每个碗里都放一块。

吃饱,年轻人。巴克特说。

太丰盛,感谢您老板。哈马尔笑着说。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哦,还有土豆片,炖得很烂。我妻子的拿手菜。巴克特满心欢喜地说。

土豆片,太棒了。哈马尔要尝尝。博森说。

我们都爱吃。巴克特满脸幸福地说。

2

入秋后,白天变短,晨光挤进杂货店时,停留的时间短,稍不留意,阳光就到屋顶了。杂货店照明依赖一盏马灯。

前天巴克特去镇里提货时,听人说,萨尔曼要通电了,但具体什么时间都说不清。夏天的时候,见有人在附近测量,以为是修路测量数据。山里陆续来过好几拨人。有的说是找石油的,又说是找天然气的。山里有煤是确定无疑,但没有开采。每次传来这样的消息,他都会不折不扣地捎回店里,告诉哈马尔。

今天巴克特要骑马给订货的牧民送货,顺带给凯斯亚家送包茯茶和食盐。最快到下午回来。

放心去吧,店里有我呢。哈马尔说。杂货店的货柜呈L状。通常巴克特会在较短的柜台后,坐在一把自制的木椅上,打开账本,清理账目。

巴克特曾听母亲说,姥爷家也经营一家杂货店,规模在当地是数一数二的。母亲来这教学,买日常生活用品得去几十公里外的镇上,感到生活太不方便。那时,牧区没有一个人打算开杂货店,似乎放牧才是牧民正当体面的事。

母亲常去牧民家里家访,听到牧民为买生活用品而苦恼。回来跟丈夫塞里克商议,在教学点附近自家盖间木屋,经营杂货店,为牧民提供方便。

杂货店开业的那年初冬,母亲调到更远的教学点。父亲不放心,隔三差五去看一趟。

巴克特看得出来,父亲很爱母亲。父亲不在的时候,守店的事落在巴克特身上。母亲去世后,父亲把杂货店交给他经营。不能让母亲失望。这是他当时暗自下的决心。

杂货店开到现在。

巴克特眼睛在账本上,脑袋想各种往事。偶尔,他会抬头瞅一眼哈马尔。

中午,哈马尔拿出从家带的馕片。提下门口炉子上的茶壶,先给巴克特倒碗清茶。再给自己倒一碗。黄亮清茶上飘几根直立的茶叶棒,像几个调皮的孩子在你推我搡地玩耍。她盯着茶碗里的茶叶棒会暗自笑起来。

杂货店的门,只在雪后会关上。门上挂棉布门帘,上面写着“杂货店”外,以往的时候,门敞着。随时等待客人进来。

哈马尔端着茶碗悄无声息地吃着馕片。巴克特依旧看着账本,与每行数字默默攀谈。

多数时候,哈马尔没什么话。不来顾客,她拿出学校没念完的书,目光静静落在书上。有时,她也会聊家事。我母亲患有干燥症、帕金森和肝硬化。我不得不退学。回来照顾母亲。减轻家里负担。我有个哥哥和小我三岁的妹妹。我退学回来一年,哥哥娶一个父母并不看好的女孩。不过对我妈照顾得挺好。妹妹上初三。我希望她能考上大学。我跟博森结婚,也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

嗯,博森是很棒的年轻人。你会幸福的。巴克特说。继续翻着账本。

哈马尔脸上的笑容像早晨刚越过山脊的晨光,有一种迷人的气息。

论手脚勤快麻利,哈马尔一点不逊色凯斯亚,待人更加亲切随和。

努胡塔每次来杂货店选商品总拿不定主意,也许他把逛杂货店当成一种消遣。

哈马尔那把茶壶给我看看。不,这个家里有。方盒里是什么东西,我看看。他能把货架的物品看个遍。可最终什么都不买。神情惋惜地说,等你们进新货再来看看。

对此,巴克特心里讨厌努胡塔。他觉得努胡塔不是来买货,是来占据哈马尔的时间。努胡塔从来没有意识到身上酸臭味能打倒人,隔一个柜台的距离,问这问那。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哈马尔轻盈的身体。这一点哈马尔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

哈马尔耐心地把拿过来的物品,重新摆放回货架。惯常的微笑。不见她锁住眉头。等努胡塔出店门,走远,才不经意地说,开门迎客,这次不买,总有买的时候,多拿几次,累不着。如果给人家脸色看,很快萨尔曼大阪的人知道,我们服务不好,损坏店的名声,生意像有霉斑的苹果,腐烂的速度惊人。

巴克特感激地抬起眉毛说,哈马尔,当初你肯答应到店里帮忙,是我的幸运。

哈马尔嘴角笑成上弦月的样子,拿鸡毛掸掸去货架搪瓷壶上的灰尘。

男孩阿扎提每周给杂货店送一次奶酪和马奶酒。如果卖得好,也会多送一二次。有时,他到店里,正值午饭时,会从随身的背包掏出馕,坐在杂货店门口木墩上吃。哈马尔看见,把茶壶提出来,拿出只碗,一碗热茶递给他。让他边吃边喝茶。中午一般会有顾客来,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十六岁的他,初中毕业。体状如牛,额头闪烁明亮的汗珠。巴克特看他这副样子,想起自己过去跟他一模一样,不由笑着说,慢点吃,用不着急得满头大汗。阿扎提的膝盖上掉满馕渣。

哈马尔送走一位顾客,站在店门口看着阿扎提一笑,说,我小时候吃东西,也总是掉在身上。有一次邻居家的鸽子飞到我脚边,啄食掉在地上的食渣。

阿扎提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拍打身上的馕渣,把茶碗递给巴克特说,谢谢您的茶。转身去屋后的围栏牵马。

巴克特提茶壶进杂货店说,周末过得怎么样,哈马尔?

早上巴克特出门时,米娜冲他吼叫道:不说,带我去大医院安装假肢的嘛?不会一直让我坐在轮椅上伺候你们一辈子!你这个骗人的家伙!她将手里的梳子扔在地上。气恼地说,我烦透了,不如去死。

巴克特脑际猛被人击打一锤,眼前发黑,身子摇晃,喘不上气来。一座大山压在身上似的。天呐,什么时候是个头。

巴克特到杂货店时,哈马尔开始擦拭柜台。

哦,周末过得很开心。哈马尔说,

豆眼里的目光热切温暖望向巴克特时,他的心碎成好几瓣。又瞬间组成一张巨大的花毯,他置身花毯上,飞翔在空中。这种感觉奇妙无比。

我和博森探望他的一位表哥,他八岁的侄子在荡秋千。我跟着玩。我们一起还去爬门口的山。像我八九岁的时候那么有趣。

巴克特抚摸着刚进来的马鞍说,那太有趣了,哈马尔。

哈马尔点点头,手搭在彩色搪瓷壶盖上,一丝忧愁掠过她的脸颊。后来,我爬不动了,席地而坐。天空盘旋一只老鹰,想要把我叼走。我大声喊博森,他快爬到山顶了,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风吹起我的头发,一切感觉太美妙,像在童话里。

巴克特敏锐捕捉到那丝忧愁。不知道,怎么才能拂去她那一抹忧愁。也许是她母亲的病,也许她家还有未知的隐痛。他说,好好享受青春时光,幸福日子还在前面呢!

巴克特拍一下马鞍,像在催赶一匹待出发的骏马。

3

杂货店的分分秒秒是不是自己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呢?巴克特常觉得自己想法十分愚蠢。始终认为,那一年像一驾马车,承载过幸福甜美的时光。

那时候,巴克特每天从自家马圈牵出从父亲手里接过的枣红马,一路飞奔去杂货店,充盈他内心的是经营杂货店简单朴素的欢愉和轻松。杂货店没有家里宽敞,却是他快乐的天地。看到那些学生稚嫩天真的脸庞,过往熟悉顾客的寒暄,与哈马尔静默相守的午后时光。他无法用杂货店的称,称量他们彼此在心里占的分量,可他喜欢杂货店的日子。

哈马尔通常来得早一点。巴克特把马拴在杂货店后的围栏时,她会推开后门问一声:早上好。声音轻柔甜美好听。

巴克特忙回过头,应声道:你早,哈马尔。

我把缺货清单理出来,在柜台上。哈马尔提着水桶向河边走去。她去打水,为迎接顾客做准备。她细心,每一个顾客进店,会主动问一句,喝点茶吧。通常巴克特不会插言,坐在自己专属木椅上看他已经磨烂角的黑色笔记本。记录顾客欠账的详细清单。翻看她准备的缺货清单:大号不锈钢针、婴儿奶嘴、三片树叶菜刀、胶鞋等。他需要进行对比,如果有新要货的人,之前账还未结清的,做个标记,心中有数。

有时候,巴克特也翻看木拉提从教学点送来的旧报纸、旧杂志。上面有介绍饮用马奶驼奶保健作用的科普文章,有戈尔巴乔夫访问北京的报道等。看完会简要告诉哈马尔大致内容。

哈马尔不太关心政治,她细心整理货架,不时扭头说,我的心愿是帮妈妈治好病。巴克特温暖的眼神看一下她说,真是孝顺的女儿。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有这样的女儿,可哈马尔不是。他接着说,你成家了,漫长的生活才开始。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生活一辈子,不是容易的事。只有经营好,才会对因照顾家庭而失去某些自由悄然不觉。

哈马尔认真听巴克特讲话,把滑落在眼前的褐色发丝拢过耳后,报以真诚的微笑。

巴克特越发喜爱哈马尔的朴实,喜欢她单纯的梦想。但,这不表明他悄悄爱上这个年轻善良的女人。实际是,平日哈马尔寡言少语,让他对米娜燃烧起一种不曾察觉的欲望。米娜开朗热情,突然爆发的脾气和笑声,足以炸裂空气。她丰满的胸脯起伏时,他总是一言不发。他爱着妻子,亦如在夜里忍耐不住体内的情欲,将熟睡的妻子揽入怀中。你这个死鬼,不是来过一次了吗?米娜轻声抱怨着,手臂却搂住了他的脖子。

今天阳光不错,该去晒太阳。巴克特的目光从哈马尔身上移开,背着手,走出柜台。在门前的木墩坐下,翘起腿,眯起眼睛,接受萨尔曼阳光的沐浴。

巴克特与博森一样,年轻时喜欢赛马。巴克特对来接哈马尔的博森说,第一次拿赛马冠军是六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去二百公里外的乌雷克参加赛马比赛。选手中,我偏小。年纪稍大的骑手瞥我一眼,没把我当回事。但我心里从来没有惧怕过谁。我穿件红色短袖上衣,听到出发的号令,我和马儿箭一样飞出去了。

博森说,那种感觉太棒了!

哎呀,不用说,真带劲呀!哈马尔欢喜地从柜台里跑出来说。鼻翼两侧洒满雀斑的脸庞上折射出一道柔和的光。

我早先可没有你那么出色。博森说。第一次参加比赛,太紧张,别人靠近我时,吓得闭上眼睛,还从马背掉下来。对初次参赛的恐惧,至今想起来令我羞愧。只是后来太喜欢赛马,天天泡在马场里,才赶走那些莫名的紧张与恐惧。博森笑说着把头一低,像是给他们认错。

嘿,我可没有那么厉害。巴克特挠着头说。仅一次,再没有参加过赛马,虽然喜欢,没有你那么执着。我母亲说过,干事没有恒心,缺乏毅力。对此,我知道母亲心存遗憾。

他很厉害。哈马尔把自己的包递给博森。自己拿起手壶走到门前的斜坡去洗手。干脆利落地洗完,将手壶靠在杂货店墙边。你不知道,他赛马获得冠军时,围观的人跟参加婚礼一样多。她语气里有种掩饰不住的骄傲。

我们走吧,博森。哈马尔看一眼博森。

博森松一下手里的缰绳说,这周想请您和米娜大姐一块儿吃饭。

谢谢你们,这个不急。巴克特说。

哈马尔给米娜买了一条披肩。是来到店里的第二个月发工资后,一条宝蓝色为底印有玫瑰花图案的披肩。她见过米娜,虽说人到中年,皮肤白皙紧致,远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她能想见,米娜跟她年纪相仿时,不知道多少男青年追她。巴克特如何追到她,却从未提及。

米娜接过哈马尔的披肩时,面色平静地说,干嘛破费,可以送给你妈妈。我比她好得多。

哈马尔缩回去的手不知放在哪里合适,不时蜷缩起来,又伸展开。身子往门口挪一下步子。怯生生的模样。

巴克特沉下脸,看一眼米娜,她却将披肩从大腿上扔到炕头。没有在意他脸上的变化。他瞄一眼哈马尔说,我的马下了匹小马,已经三天了,可爱得很,去看看如何?

好啊好啊。我喜欢马,博森看了会爱得要命。哈马尔像久旱逢甘霖的花,焕发生机。

送走哈马尔和博森,巴克特进屋对米娜说,孩子的心意,怎么那么对她。

没说要她的东西,傻子一个。米娜说。瞪一眼巴克特,无退让的意思。

可哈马尔不是傻子。杂货店货品庞杂,记住每一件货品的进价和零售价。算账一口清。这一点是凯斯亚无法比的,我也不是她的对手。过去,凯斯亚会用旧报纸、旧杂志,抑或空烟盒展开,干净的一面用笔计算货品价格。我得用计算器算账。巴克特说。

哈马尔学化验的,并非数学专业。她有超乎普通人的运算能力。每次在杂货店听她给客人报出价格数时,他心里欢喜地像是刚从城里回来,抑或是看一场电影。

顶层货架通常是巴克特擦拭灰尘。他不让哈马尔踩着凳子擦灰,怕摔下来发生意外。毕竟自己比她高出一大截,手稍微够一下能擦到货品。无需她动手。

一次整理货品时,巴克特问,今天怎么样?

哦,挺好,今天的收入比昨天多一倍。哈马尔微笑着说。

不,我是说你的心情。巴克特说。

跟天气一样,晴朗得很。哈马尔微笑着说。微笑如阳光,让巴克特浑身暖洋洋的。他期待时间过得慢一点。他喜欢被太阳晒暖的感觉。自己回到孩童时代,杂货店是他的乐园,尽情享受自由,不会有任何外在的打扰。

回到家里,巴克特感觉自己成为一个僵死的人,没有欢愉的心情。听米娜没完没了地抱怨絮叨。我给你做饭,收拾房子,从早到晚整理东西。太阳落了才回来,就等着我伺候你,板着一张给死人看的脸!我受够了。米娜大声叫嚷着。轮椅转动不时碰到凳子或者水桶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忧郁恐惧的感觉令巴克特浑身刺痛。是坐是站,举棋不定。

你该给我搭把手,别真把自己当老板。该关心一下艾德力,难道想让他成为一个废人?米娜说着一把将鸡肚里掏出的肥油从门扔出去,蜷缩在门旁的黑狗兴奋地追过去。

你不关心我,只会待在屁股大点的杂货店,跟那个小眼睛一脸雀斑的女人待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关心。黑狗摇着尾巴,注视着屋里的动静,期待有新收获。米娜又将更大一块肥油丢出去。气狠狠地说,不如条狗。

哈马尔是我们的好帮手。没有她,杂货店没法开,我要进货,给牧民送货,她守在店里。开店不能关门,不仅是方便顾客,也是经营之道。常关门就没生意做了。巴克特说。

砰、砰、砰。米娜剁鸡的声音震动着炕桌要跳起来。巴克特拉过一个靠枕,闭眼侧卧。

夜里,巴克特躺平,米娜不一会儿发出均匀的鼾声。巴克特像心事重重的少年,睡不着。眼前是杂货店的情景。

早晨起来,米娜糟糕的心情被晨风吹得无影无踪。巴克特喝着奶茶,把一片馕送进嘴里,又燃起新的希望。

巴克特拉过枣红马,冲门口的米娜说,一天好心情。

在杂货店,依旧温暖惬意。

哈马尔问送奶酪的阿扎提有没有打算上大学。我不知道,应该没有这个打算。他脸红了。他每次来送货会多待一会儿,听哈马尔说话,且喜欢低着头。他可能有点喜欢哈马尔,也许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弟弟,甘愿接受姐姐的疼爱。他跟父母住在一起。这次来,比上次圆了一圈。胖乎乎的手,圆鼓鼓的肚子。

学一门技术吧。哈马尔的声音温热明快。下个月就可以去。城里职业学校专业挺多,报一门自己喜欢的专业,学到技术是自己的。

哈马尔说得对,你对什么感兴趣?巴克特在一旁关切地问。其实,他从来没有在意这个男孩。

阿扎提耸耸肩,浑身的肉跟着在抖。目光落在沾满泥的鞋帮说,我再想想,现在决定有点困难。

哈马尔把这事放在心上,对巴克特说,有空想去职业学校看看,帮阿扎提参谋一下专业。他的建议是,自己决定妥当。

等下次阿扎提来送货时,他面带羞涩告诉哈马尔,他到学校咨询过,填写了登记表,打算秋季去学习。获悉后,哈马尔说,等我一下。从店里拿来一瓶汽水,对店里的巴克特说,算在我工资里,请他喝一瓶,庆祝一下。

拿去吧,算我的。巴克特说。

阿扎提从哈马尔手里接过汽水笑着说,谢谢你的鼓励,一定会坚持学完,放心吧。

哈马尔拍怕他的肩膀说,好样的,相信你。毕业的时候,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喝啤酒,而不是汽水,毕竟你现在还没有成人,不能饮酒。

我喝过两次啤酒,都背着父母。阿扎提说。

别偷偷摸摸地喝,等过十八岁,大大方方地喝。哈马尔笑起来时,鼻翼两边的雀斑像飞舞的蝴蝶,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4

初冬,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巴克特从口袋里掏出梳子梳头后,发现日渐增多的白发缠绕在木梳上。他耐心地扯干净,将木梳塞进口袋。他去提货前,为米娜生好炉子。

米娜身披宝蓝色披肩,目光聚在咕噜咕噜作响煮苹果的锅里。深秋,巴克特从野果林采集来苹果,她精心挑选后,放在桶里,待下雪后熬果酱。满屋是酸甜苹果酱的味道。味蕾里储存着记忆,不觉间触动年深日久的渴望。

你悠着点干。巴克特说完出了门。

赶集是巴克特关闭杂货店后的一个习惯。他习惯在众多货物中的感觉。穿行在凌乱嘈杂的集市里,买不买不说,问一下价格也是享受。哦,这铁皮桶比上周贵一点啊。你不知道,铁皮涨价。水涨船高,是这个理。走到卖马具的摊位,他会多待一会儿。不慌不忙地把每一件东西抚摸一遍,似乎这些物件不是给马的用具,是给孩子的物品。抚摸一下,再抚摸一下。千万种喜爱都在举手投足之间。

转过一个大弯,坡度逐渐降低。河岸边白桦树枝上,残留着寥寥几片黄叶,忍冬丛中零星挂着红叶片。目光穿过树丛,可见呼尔河宽阔的河面升腾起白色的水汽。

巴克特经过杂货店旧址,如今这里已是一片松树林,大致有一米高。当初林业部门的人找到巴克特说,呼尔河流域都被纳入自然保护区,沿河商家和住户须搬迁。去新居民安置点,那里有学校、幼儿园、卫生室和商店。政府还会提供一定数额的补助。

沿河牧民倒是有一些。商家只有巴克特杂货店一家。过去牧民没有经营商业的传统。巴克特能开杂货店,得益于母亲。母亲作为支援这里的年轻人之一,是牧区教学点唯一的女老师。一切都是天意,这个有文化的女人成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个头不高,但比哈马尔高一点。怎么就想到她呢。巴克特摇摇头自己笑了。怎么会把母亲与哈马尔联系在一起。他从未向哈马尔提及母亲的事。

想起当年,每次关门,哈马尔向他道别时,声音小得恐怕只有她自己听到。脸上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微笑,在他看来,这是无法忘却的瞬间。他逗她说,路上小心,别让马驮你到大灰狼家里。她咯咯笑起来,笑声荡漾在他心湖,泛起涟漪,久久留在心间。

如今,哈马尔跟博森去了二百多公里外的安多马场安了家,一同去的还有博森的父母。那里曾是博森父母祖辈们居住的地方。博森告诉哈马尔,必须得回去,不然亡故的先人们会感到失望与孤单。

细算一下,如今哈马尔差不多到了当年自己开杂货店的年纪。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哈马尔自己编织一双红毛线手套,一只不小心掉在地上。他去倒茶,弯腰顺手拾起,看着花朵般的手套,说,真好看,跟你一样让人看着舒服。

云杉不断后退,马蹄声声,打破山谷的宁静。巴克特似乎不是去赶集的人,而是一个匠人,不断修复陈旧破损的物件。巴克特知道为什么会在又一个严冬来临时强烈想念哈马尔。每年严冬来临,她都会寄来礼物,顺带夹一张巴掌大的纸条。礼物并非大件物品,手套、护膝、围巾,后来也寄过花镜和几贴膏药。去年冬天,她寄过来的是一副花镜,她在纸条上说,给爸爸送一副,给您送一副。又说儿子霍桑已经比她高,迷上足球。一次踢球,球从窗户飞进来,砸烂茶几上的玻璃壶和两只茶杯。落款她的名字:哈马尔。字迹干净清秀,如她本人。

到达布雷克镇时,巴克特刚下马,遇到努胡塔,他一脸阴郁。丧妻的他苍老许多,头发胡子稀疏花白。巴克特跟他握手,并互致问候,让他走在前面,他双膝弯曲得更加厉害,走路不利落了。巴克特心里被什么东西猛地击打一下,突然想到米娜可能会先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屋里,空荡荡打发每一天。想到这里,一阵难以承受的恐惧悲凉袭击他的心头。

脚步机械地往前走,思绪回到从前。

博森这个周末去采蘑菇。五月末的一个下午,哈马尔说,您采蘑菇吗?她正在整理柜台里的小玩意,一个个拿出来,准备擦拭玻璃上的灰尘。没抬头看他。

年轻时候去。巴克特回答。现在年纪大了,爬不上山崖。不光有野蘑菇,还可以采野葱,跟羊肉放在一起,别提有多香。想想流口水。

博森跟马海去,他是博森小时候的邻居。得知博森在这里安家,他也跟着过来,说离不开博森。哈马尔把柜台上的小玩意一个个又摆放进柜台里。玻璃光亮照人。

那马海现在在做什么?

马海结婚后,已有两个孩子,是林场的护林员,常听他跟妻子吵架。她妻子喜欢提高嗓门吼叫,真是吓人,我是没法过那样的日子。

是,那样的日子没法过。巴克特附和道。

壮硕的塞拜走进杂货铺,看一眼哈马尔,转而走向巴克特,顺手摘下毡帽,说,又来找你借袋面粉,羊皮价格太低,没出售,家里没吃的了。

先拿袋面粉去吧。巴克特指一下码放在店角的面粉说。

您先在账本上签个字吧。哈马尔看一眼巴克特后,目光移到塞拜身上。

在写有塞拜标签那一页,有大半页,欠款却没还过一笔。

哈马尔合起账本,告诉巴克特,博森昨晚讲他跟马海玩的趣事,他们去树林玩,天黑透才回来。马海的母亲对马海说,真让人担心,这么晚不回家,不怕狼吃你。哈马尔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又拍打一下说,她太滑稽,说是担心,又说让大灰狼吃了。到底怎么想的。

担心从孩子第一次发烧开始,没完没了。不信,你等着瞧。巴克特站起身来,将新进的马鞭挂在墙上,低沉地说。

孩子与父母彼此伴着。直到孩子成家独立。这段时光无与伦比。

我早就盼望着。哈马尔说。巴克特想,她可能很快就会有小孩,那样就不会来杂货店了。

你最近吃饭好吗?巴克特擦拭手里的铜壶,突然问。

哦,不想吃肉,其他没有问题。马海家种的青菜不时给我们送过来,博森问我,是炒着吃,还是凉拌吃。你猜我喜欢怎么吃?哈马尔问他。

放点肉炒着吃,更有味道,不是吗?巴克特继续擦拭铜壶。壶已锃亮,但他反复擦拭。

焯水后的青菜,只放盐,稍微倒点醋,比肉吃起来都香。不信,可以试一下。哈马尔得意地说。

巴克特抬眼瞧一下哈马尔,她正拿一把圆镜,照自己。改天让米娜做一次,尝一下。他说,

下午回家,艾德力盘坐炕桌前,桌上摆放一大盘菜,米娜在拉面。看得出,艾德力饿了。若不是,不会迫不及待围在炕桌旁。

巴克特坐在自己的位置,端起茶刚准备喝,米娜在隔壁厨房大声喊,都是爷爷,就不能过来搭把手。艾德力皱着眉头,茶碗往里一推,转身下炕。开房门出去了。

有本事,别进门,别想再吃一顿饭!米娜咆哮的声,能把屋顶掀翻。

巴克特把举到嘴边的茶碗放下,心里感叹:可怜的孩子。

原本巴克特想问米娜家里有没有青菜,凉拌个青菜吃。此时,没有再吃东西的欲望。

5

丧礼在博森父母家举行。率先得知消息的亲友们纷纷赶来。他家院里挤满人。

巴克特稍晚一些到的。米娜不方便,没有参加。下马后,巴克特发现一个高大的背影看着眼熟,此时背影转过身,一看是阿扎提。这出乎他的意料。

谁都不想看到这一幕,哈马尔哭得晕倒两次。巴克特揪心的不敢看发出哭声的那扇门。眼帘低垂。只希望快点结束。

人们随机找地方坐。一棵无皮松木上坐着一排人。阿扎提低声问旁边的马海,到底怎么回事?马海低语道,马场新进五匹马,其中一匹马性情刚烈,驯马过程,马受惊,将博森摔下来,颅内大出血。

阿扎提擦去眼角的泪珠说,博森会变成一匹良马,回到我们身边。

巴克特伸手握住阿扎提的手按在自己的腿上。他眼前出现一名骑手,骑着一匹雪色马,疾驰而过,化作晨雾,萦绕在空中。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声波穿越云杉直抵插入云霄的雪山,一瞬间,雪山像是受了惊吓,萨尔曼大阪发出轰鸣声。人们不约而同望向雪山。

谁来照顾哈马尔呢?她母亲得病,听说病情越发严重。她父亲身体瘦弱缩成一团。妹妹远嫁到三百公里外的巴哈拉牧场。公公婆婆受到打击太大,整日沉浸在悲痛中。不知谁告诉婆婆,说哈马尔是不吉利的女人,博森才走得这么早。婆婆见她话少了。公公不再搭理她。安葬完博森一个月后,哈马尔回到杂货店对巴克特说,难熬家里阴冷沉闷的气氛,更无法承受婆婆整日的哭泣,和公公带着责备的叹息声。她紧张不安,整晚失眠。她想一个人待着,这样心里好受些,即使想哭,也能哭出声来。

理解你,哈马尔。巴克特不停搓双手,像是手掌长出绒毛,令他难受。

我不能回到从前。哈马尔拿手帕擦脸颊上的泪珠,抽泣着说。

往前看,路长着呢。巴克特往前迈两步,停住,扶着柜台说。

那天晚上,巴克特在炕桌前,没有如往常端起茶碗,没有跟米娜说话,目光晦涩,一直发呆。米娜给他换碗热茶,他忘喝。嘿,干嘛呢?傻呆呆的树桩。

哈马尔太无助。哎,今后可怎么过?巴克特被米娜的声音拽回神来,叹息地说。

想太多。哈马尔年轻,有文化,难不倒她。米娜将宝蓝色披肩往胸前拉一下说。

你不知道,博森的妈妈对她并不好,从葬礼就可以看出来,对她冷冰冰的。你没见,她伤心地昏厥过去两次。巴克特放下茶碗说。

明天你去店里,给她带瓶果酱,再拿两块新烤的蛋糕。可怜的女人。米娜说着,撩起披肩一角盖在膝盖上。早先邻居们见到失去一双脚的她时,也曾对她说过可怜的女人。可怜这个带有同情色彩的词,一点意义都没有。她哭过闹过,没用。孩子不能没有母亲,除了选择坚强,学会适应,不然没法活下去。更不会活到现在。她不愿意,别人再用可怜的眼神看她。但此时,面对哈马尔,她不自觉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要学会骑马,过去是博森骑马送她来店里,再去马场上班。博森走了,她得自己骑马来。巴克特说,这是头等大事,还得找个住的地方。

没学会之前,你去接她,店里不能没有她。临时找人,哪有合适的人。米娜说着,拽过炕头绣有彩色花朵的丝绒抱枕抱在怀里。

巴克特到达杂货店时,店门敞着,哈马尔已经到了。他没有把马拴在围栏里,喊一声,哈马尔出来,教你骑马。

一颗小脑袋从门里探出,寡白的脸上有点血色,现在吗?哈马尔问。

是,现在,早晨没什么顾客。巴克特说。

我从小没有独自骑过马,早先是父亲带着我,后来是博森带着我。能行吗?哈马尔说。

当然行,草原上的人,都能骑马,不用学,血液里自带的。巴克特坚定地说。

这马不会尥蹶子吧!哈马尔走过来,迟疑地看一眼枣红马。

它性情跟你一样温顺,我看你们会成为好伙伴的。来,骑上去,身体是跟马交流最好的语言。巴克特将缰绳递给哈马尔说。

先跟它熟悉一下。不要怕,它天天见你,不会对你撒野的,何况还有我在。巴克特说。

不行,我腿发软,先带我一圈吧。哈马尔语调央求地说。

好吧,告诉你简单的要领。说着,巴克特翻身上马。

放松,均匀呼吸,抓住缰绳,看前方。上坡身子前倾。很好,很好。巴克特简洁准确地指导哈马尔。

马蹄飞奔,哈马尔的长发被风扬起来,身子跟随马飞起来,轻盈自如。这种体验从未有过。过去她的前面始终有堵人体墙,替她挡着。此刻,自己直面阳光与风,瞬间觉得自己变得大不一样。她咯咯笑起来。巴克特前胸贴在她的背后,笑声的波浪传递给他,不由笑起来。

当哈马尔和巴克特骑马回到杂货店时,阿扎提站在门口。巴克特先下了马,哈马尔才小心翼翼地从马背上溜下来。满脸通红地说,阿扎提,我学会骑马了。

哦,你以前不会?阿扎提惊讶地问。疑问的目光捉着她喜悦的目光。

谁规定赛马手的妻子一定会骑马!哈马尔掏出手绢擦脸上的汗珠。

不可思议。阿扎提瞪大眼睛,停几秒又说,不过,骑马这件事,什么时候学都不晚。

这次比上次少一点货,但品质不错。阿扎提说着把门外的货袋提进店里。

我去烧茶,一会儿就好。哈马尔揭开茶壶盖,往茶里倒水。

谢谢你,哈马尔。我走了,如果有需要捎话给我就好。阿扎提说。

拿上这个,米娜这阵子迷上了烤蛋糕,饿了吃。巴克特将装蛋糕的袋子递给骑在马背上的阿扎提。

太感谢了。接过袋子的阿扎提调转马头,向北而去。

一周后,哈马尔骑着马来杂货店时,巴克特说,没说错吧,它性格温和,没给你闹脾气吧。

幸亏你把它低价让给我,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办。哈马尔熟练地将马拴在围栏木桩上,小跑进店里。

那几天,巴克特带着哈马尔骑行过萨尔曼大阪通往不同方向的五条路。让她熟悉路况,不同路段,骑行速度不同,掌握好节奏很重要。哈马尔说,骑马是技术活,并非阿扎提说的天生就能掌握。

每周,哈马尔有一天休息,一来就说好的。她不在店里时,巴克特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自己也懒得烧茶。努胡塔见他一个人无精打采靠在椅子上。逗笑说,怎么哈马尔一天不在,你沉闷得像丢了魂,要是一周一月不在,想不出你会是什么样。他不理会努胡塔的话,面无表情,想自己的事。努胡塔无趣离开时说,她终究会离开这里的,不信,等着瞧。

通常,巴克特坐在店外木墩上。人坐得多了,磨出明亮的光。身子靠在杂货店墙上,闭着眼睛,阳光是一张新毛毯盖在身上,暖烘烘的。睡意渐浓。

这次你自己骑马跑一圈,别担心。我带你百次,不如你跑一次。巴克特抚摸马脸时的动作轻柔,似乎在抚摸哈马尔的脸颊。

你坚信,我可以吗?哈马尔眼睛闪烁着疑问。

从你第一天来杂货店,就相信,你想干的事,一定能行,不是现在。巴克特沉浸在那天的情景中。

突然,巴克特觉得脑门痒痒的,像虫子在爬。睁开眼睛,哈马尔站在眼前,嘴巴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摸一下脑门,是一枝紫苏。你从天而降。他惊喜地说。

我刚从教学点回来,木拉提请我跟三年级的孩子做读书分享,希望孩子们都坚持把书读完,可不能像我这样。哈马尔神情略带忧郁地说。回头又看一眼不远处的教学点。过几秒才转过身。

休息一会儿吧。一定累了。巴克特指着另一侧的木墩说。

不了,还有点事,明天见。哈马尔敏捷踩上马镫,跃上马背。一收缰绳,马急奔而去。

回家,米娜问巴克特想吃点什么?他摇摇头。一声不吭。

哈马尔忧郁的神情深深印刻在巴克特脑海中。躺下似睡非睡,一股悲伤令他浑身发抖。整夜无法排遣。

你到底烦恼什么。米娜问。她背对着他。

哈马尔孤苦无依。巴克特答道。

人比想象得坚强。米娜说。她转身时惊叫了一声,该死的东西。

怎么了?巴克特问。

猫又钻过来,赶紧扔下去,讨厌它舔我的手。米娜挪动身子,气恼不安地说。

转过一个弯是连续下坡路。离大路二百多米的缓坡上,孤零零有座不起眼的屋子。那种低矮的土坯房。这里比巴克特杂货店海拔低一千多米,没有云杉,高大的杨树和茂密的榆树中夹杂着白桦树。屋子是马海的旧屋,他搬去新房后,老屋闲置。巴克特告诉马海,哈马尔想独自生活时,他痛快答应把老屋借给她暂住。好久没有收拾,有些脏乱。

屋子门窗不大,尚可住人。巴克特帮哈马尔收拾一个上午,下午又找努胡塔开车,将哈马尔很少的几样家具运来,帮着搬进去。她麻利地擦干净家具。巴克特在屋外附近转一圈,搬来一块方形青石放在门口说,让石头给你看门,还可以坐着晒太阳。

哈马尔从山坡上采来一束鼠尾草,塞进玻璃瓶,倒入一杯水,放在窗台上。看,多一个陪我的伴儿。她得意地笑着对巴克特说。

从没有一个人住过。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巴克特说着,心里却像一桶发酵的葡萄,头扭过去,不敢看哈马尔一眼。

6

在杂货店,巴克特看到哈马尔神情恍惚在柜台里走来走去。人扔进黑洞,一直在暗处,记不住事,还总说错话。他忘记告诉阿扎提,教学点放假后,减半送奶酪。送多卖不掉。他忘记塞拜让送一袋面粉和两袋盐。直到又捎信来,才想起这档事。更有意思的是他去进货,米娜再三叮嘱买一瓶阿司匹林,她头痛得厉害,整夜睡不着。傍晚回到家,米娜伸出手时,他一脸茫然,两手摊开,耸耸肩膀。哇一声。米娜放声大哭。他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你每天只想待在那个鬼地方,费尽心思想她可怜无助,什么时候想到我煎熬难眠。她在你心里是重要的人,我和艾德力是多余的人。怪不得有人说,你中魔了,看来一点没说错。

巴克特干巴巴地站在原地,这才想起米娜让买药的事。他走到米娜身边,蹲下身说,对不起,明天一早去买药,不能没有你。我们有艾德力,你懂吗?

门开了,艾德力裹着一阵冷风,顶着蓬乱的头发说,有什么吃的吗?米娜抽泣不语。巴克特看一眼米娜对艾德力说,厨房有馕。

你该从店里带回一些艾德力喜欢吃的食品,不是让他吃馕。米娜瞥他一眼。

艾德力是大孩子,应该远离零食,而不是放弃馕。草原上的人,世世代代吃馕,这没错。巴克特瞪大眼睛说。

春天悄悄来了。白昼变长,皑皑白雪逐渐融化,每条路都像刚洗过澡,潮湿而泥泞。一夜的风,将漫山遍岭的金雀儿催开。耀眼的黄,令人兴奋。一场雨后,又催开成片的野蔷薇,是明亮的黄。像是调皮的孩子踢翻黄色燃料盒,整个萨尔曼是黄色的海洋。春游的人流不断涌入,安静的草原,被喧闹的人流搅扰得焦躁不安。每到午后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连麻雀喜鹊也不愿栖息在枝头,向更远处飞去。

巴克特透过哈马尔的眼神看到这一切。喜悦和悲伤交织在她闪烁不定的眸子里。花期很快过去,安静重新笼罩草原。她太孤单。她把玻璃瓶干枯的鼠尾草丢进垃圾桶时,他心里这么想。

刚进院子,听到猫的哀叫声。艾德力将四只幼猫扔在院子喊,这些家伙烦死人,让老鹰吃掉它们。

这是家里灰猫的幼崽,刚生没几天。春天夜里冷,不留在屋里会冻死它们。巴克特说。

难道忘了灰猫抓伤妈妈手臂的事,疤痕现在清晰可见。艾德力控诉灰猫的罪行。

七只猫太多。艾德力又扔出两只。猫也是家庭成员,它陪伴我们,要善待它们。巴克特说。他前所未有提高了嗓门。

张嘴的东西都要吃东西,喝风长不大。米娜将手里的茶壶重重放在桌上。扫一眼巴克特。

整夜巴克特听到米娜不时翻身和叹息的声音。他侧卧着,努力想入睡,可脑海若隐若现的是哈马尔单薄的背影。

第二天早晨,巴克特找来一只纸盒,在七只猫仔中挑选一只小猫放进纸盒。白头白爪子灰白身子。她会喜欢。

哦,巴克特,真可爱。哈马尔叫出声来,从他手里接过猫咪,揽进怀里,像抱着婴儿,眉梢开花似的,喜悦溢于言表。

巴克特看在眼里,心里感到莫大的快乐。

阿扎提送来奶酪。他把猫咪托在粗糙肥厚的掌心,用右手食指轻轻拨动猫咪的耳朵,又挨到他泛着青色胡茬的脸庞,猫咪闭着眼睛,无视他的存在。它叫什么?

公主。你说怎么样?白头白爪子,像戴白头纱穿白色鞋的公主,清新高雅惹人喜爱。哈马尔说。

以后你就是王后,我更要恭敬点。阿扎提把猫仔放回时,看一眼哈马尔说。不过我这学期运气不错,功课全及格,谢天谢地。

巴克特和哈马尔不约而同地说声:祝贺,目光却停留在“公主”身上。

哈马尔有段时间突然变得狂躁不安,不时会自言自语。过几天,又沉默不语。有时候,从杂货店后门进来时双眼明亮肿胀,脸色灰暗无光。

身体不舒服,早点回去休息吧。巴克特搓着草绳。完全可以买一些草绳,他觉得没有顾客时搓草绳很容易打发时间。这门技艺是母亲教给他的。那时,他十一岁。入秋后,割牧草需要大量草绳,买要花钱,自己搓草绳,省下一笔开销。

不用,店里暖和,挺好。哈马尔提着煤桶出门。

那年夏天,巴克特记得哈马尔站在杂货店窗前,透过窗玻璃凝望窗外,棕色长发垂在身后,不时有风从窗外溜进来,扬起她额头前的发丝,像在诉说什么心事。一连几天,她都在窗前站上一会儿。

哈马尔请过几天假,先是去看要好的一位女同学,她们曾住一间宿舍。又去探望从小给她缝制衣服的姨妈,姨妈得知她要去,提前给她缝制一条蓝色连衣裙。姨妈执意挽留她多住几天。她感激姨妈的热情,坚持要回来。还是喜欢待在这里。回来后,她说。

巴克特点点头,给手里的铜铃拴一条红色丝带。他打算系在哈马尔那匹马颈上。

从杂货店到哈马尔的住所,有铜铃的陪伴,希望能抵挡树影样的孤独。

晚饭是汤面。许久没有吃过汤面。看来米娜的心情不错。她把汤面碗放在桌上说,她总在杂货店,怎么能找到对象呢?

谁说不是呢,我也在琢磨。巴克特端起饭碗时说。

要是别的年轻女人,会去城里找事做,毕竟那地方年轻人多。米娜说。

哈马尔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巴克特若有所思地说着,放下饭碗。

杂货店旁的树林,换上金黄色秋装时,巴克特心里莫名冒出一种恐惧感。

原本早该到的哈马尔没来。巴克特竖着耳朵听马蹄和铜铃声。过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动静。

巴克特刚准备去提煤时,听到铜铃声。他放下煤桶,跑出店门,朝铜铃方向望去。飞驰而来的正是哈马尔和她的马。

哈马尔泪眼婆娑。低头说,对不起,来晚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巴克特焦急地问。

“公主”被车砸死了。就在今天早晨。

你知道,它那么小。我开门时,它跑出去,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哈马尔说着,又抽泣起来。

太意外。可怜的孩子。巴克特眼里透着忧伤说。

这天,哈马尔没再说一句话。静静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低垂着头,像她是那个罪魁祸首。在忏悔反思。

有几次,巴克特想说点什么,嘴巴张开,却没说出一个字。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甚至怕说不好,反倒让她伤心难过。

太阳不会在乎你的心情如何,从上午到黄昏,不紧不慢,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不早了,哈马尔回吧。巴克特看一眼窗外,蛋黄般的太阳慵懒地贴在西边的天空。

你送我回去可以吗?哈马尔说。声音细弱冰凉。

没问题。巴克特说。语气坚定,像是铁锤砸在煤炭上。

低矮的屋里,一盏昏暗的灯,感觉屋里放进来一层看不清的气体。隐约能闻到一股腥臊味。那是“公主”留下的痕迹。它没有离开这间屋子,气息提醒人,它曾经在这里逗留,曾陪伴这个瘦弱孤单的年轻女人。

哈马尔步履蹒跚,像被狂风扫过的花枝,她坐在床沿,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巴克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束手无策。那一刻,他内心有股冲动,想把她搂在怀里,像父亲搂着女儿那样,让她感受到来自他身体的温暖与安慰。可他只能坐着,两手交叉,不停地按着手背,似乎那手背是她瘦弱的肩膀。

哦,给你袋饼干。是你喜欢的草莓味,吃一点。说着他从衣服口袋掏出独立包装的饼干,起身塞进哈马尔的手里。

你推荐这款饼干,教学点学生们很欢迎。当然艾德力也喜欢吃,每次都让我给他带几块。巴克特说着,提起桌旁的暖水瓶,给她倒一碗热水,又放在床头柜上。

哈马尔用手帕捂住双眼,悲戚地说,一难过,我就想起你。自从博森走后,觉得你是我最可信赖的人。

我和米娜感激你来帮我们,没有你,杂货店也许早关门了。你知道,一个人没法干,米娜不方便。我们都离不开你。巴克特语气有点激动。把双手搭在腿上。努力让自己镇静。

哈马尔白天没有吃东西,巴克特知道的。孩子,吃点饼干吧。巴克特带着央求的语调。

掰开饼干,哈马尔一点点送进嘴里。巴克特不安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你需要好好睡觉,这样精神才能缓过来。巴克特又给哈马尔的碗里添半碗热水。

我吃完饼干就睡。她拿起手帕擦眼角,又擦脸颊和嘴角。原本圆润的脸庞,又缩一圈。最多只有他巴掌大小。

像是一场预演,一周后是博森的周年祭日。巴克特清楚地记着这个日子。哈马尔自然不会忘记,那是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日子。按说该多陪她一会儿,至少等她睡着后再离开。可必须要走。巴克特心里催促自己。

赶紧回吧,家里人该着急了。哈马尔从巴克特不安的神情里窥探到什么。也许他们之间心有感应。彼此能体谅对方,才会往一处想。

没关系,艾德力在家。巴克特没有马上起身,身子往椅背靠一下。不经意间,他的眼睛却向窗外瞟一眼。

还剩半块饼干时,巴克特告辞返回。并叮嘱她扣好门闩。

在路上,夜风吹得巴克特浑身发冷。他拢一下衣领,想起哈马尔曾送过他一条围巾,还没到戴的时候。此刻他特想围上那条围巾。他甚至幻想带她到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去,反正自己还有力气,反正她还年轻,让她远离这个痛苦不堪的地方。帮她开始新的生活。她会有新的伴侣,会生孩子,会成为一个温顺和蔼的母亲。她的孩子一定会孝顺她。

哦,不住下,怎么跑回来了。巴克特刚迈进黑漆漆的屋里,米娜气急败坏地说。

她还在痛苦中,毕竟是个孩子。巴克特说着,脱下外衣挂在墙上衣帽钩上。

第二天上午,巴克特惯常来到杂货店,哈马尔也刚到。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谁都没有多说话。但他感到,她悄无声息地关注自己。也许她把他当成“公主”,不时用爱抚的目光抚摸他几下。她的马拴在店后的围栏里,不时传来铜铃清脆的响声。有那么一二次,他和她同时向后门望去,似乎马儿站在门口,向她和他摇晃脑袋,让他们爱抚一下它。

傍晚关门时,巴克特饱含深情地对哈马尔说,别怕,我会照顾你!

哈马尔站在杂货店门口,微笑点点头。巴克特帮她把垂下来的围巾放在肩后。

7

多年以后,巴克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一天一年仍是那么长,但许多事情他已经记不得了。阿扎提看过哈马尔几次,他告诉她,要好好保重身体。不然受伤的不仅是自己,还有父母和妹妹,这种无法修复和弥合伤痛会一直隐藏在血液里,伴随终生。

想到阿扎提在哈马尔的房里坐到深夜。愤怒和妒忌刺痛巴克特的心脏。他跌入深渊,黏稠的藤条缠绕住他。他心里明知,她对他有种特殊的爱。这完全从她的眼神里可以感受到。那种心痛,真令人难以忍受。他恨不能一鞭子抽死阿扎提。

哈马尔,你需要朋友。一天关门时,巴克特认真地说。

我有朋友。昨天还给朋友写信,没有寄,想给朋友顺便寄点蘑菇。哈马尔满脸通红地说。

我是说,你可以去镇上玩玩,散散心,那里有舞厅,有电影放映厅,还有卡拉OK厅等,适合你们年轻人消遣的地方。

哦,闹哄哄的地方不喜欢。这里平和安静,觉得安心自在。哈马尔平静地说。

也是那次,巴克特带着哈马尔去教学点木拉提家做客。她还没有学会骑马,她坐在他后面。马飞奔起来时,她尖叫。他大声说,抱紧我的腰。她努力伸展胳膊,双手在他腹部相扣,脸庞紧贴在他的后背。他急促的喘息声传递给她,激活她沉睡的心。她把身子向前靠拢。他猛地抽打马臀部,马如离弓的箭,向路的更远处奔去。

太阳走了。月亮来了。日子这么过去。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她不再像过去一样互动交流。渐渐地,他从她身上,感到一种冰山般的冷漠。他暗自埋怨过她,不懂事的女人,活受罪。但很快,他厌恶自己的这种想法。甚至审问自己,你还是巴克特吗?你是疯子吗,有这样可耻的念头。他不敢再看她,她就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她学着在钩织桌布。低头,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钩针。

一天,巴克特给牧民送货回来,发现她双眼泛红,脸颊还留有泪痕,心像滚入山谷里的石头。她怀念钟爱的人,那个最心疼她的人。偶尔他回头,恰巧遇到她的目光时,他突兀复杂的心安静下来,想她就在自己身边,眼神瞬间柔和了。

一个经历世事沧桑的中年人,巴克特觉得自己不再会被外界什么事搅扰得夜不能寐,可现实击败他曾经坚守的信心。他开始失眠,整夜失眠。影响到患有严重神经衰弱的米娜,她脾气像头受到惊吓的母狮,毫无顾忌地吼叫。你不会想半夜去偷人家的东西,这么折腾,还想我早晨起来做饭吗?

巴克特去进货,平生第一次去医院开了帮助睡眠的药。他怕米娜知道,更怕哈马尔发现。他将药片包在纸里,塞进衣服里侧的口袋。

好点了吗?哈马尔。巴克特在关门时问。

哈马尔从杂货店墙上衣帽钩上取下外套,默默地穿在身上说,一天又过去了。

燕子啊,我亲爱的燕子啊。

教学点门口传来歌声。是一个新来的年轻女老师。从背影看极像哈马尔。巴克特骑马经过时,多看几眼那个背影,心里默默跟着哼唱起来。

记得,也是在春天。巴克特给哈马尔说,你该找个新伴侣。

你说得对,不是我找,是上天给安排。不是吗?哈马尔温柔地说。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她说得没错。就如同自己遇到米娜。她遇到博森一样。

巴克特想起最后一次见哈马尔时的情景。她跟阿扎提一起来参加亲戚儿子的婚礼。她抱着儿子尔肯,顺路探望他和米娜。他记得阿扎提说,哈马尔总跟尔肯在一起,他成了家里多余的人。她稀疏的发髻蓬松耷在脑后,发质暗淡,灰白夹杂在褐色发丝中很显眼。深浅不一的鱼尾纹占据眼角。面容疲惫,双肩松垮,小腹明显鼓起来。此时,阿扎提冲她喊一声,看你像老太太,腰都直不起来。他转向巴克特,说过她不知多少次,让她挺直腰。真受不了她这幅样子。

馕坑里的热馕马上好,尝一下米娜加入坚果粒的烤馕。巴克特说。

期待你们品尝后,提出你们的意见,好改进。人,总要尝试一些新东西。这是艾德力告诉我的。瞧,他长大后,开始教导我了。米娜把轮椅往门口移动一下说。

阿扎提说,谢谢美意,要走了,毕竟这里到车站还有一段路。他们得早点赶回去,女儿在家里,虽有邻居照看,还是不放心。女儿读五年级,不是上课,他们会带她一起来玩。

巴克特起身,给尔肯手里塞进一百元钱,说一点心意。哈马尔谢过他。

巴克特看着高大的阿扎提,这个曾经青涩的男孩早已长成一个大人,一个拥有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大概有新的工作,且收入不错,才在他们面前敢对她发号施令。如当初他对妻子说话的口气。

后来,巴克特想,他们一定又回来过,只是他们没有见他。后来他听说哈马尔的父母相继去世。她再去祭扫过博森的墓吗?这个疑问跳出来时,有种说不清的哀伤。

巴克特变卖杂货店的东西后,用那笔钱买了一辆二手轿车,他载着米娜去更远的地方。你看起来,如当年一样帅。在车上,米娜说这话时,他不由从倒车镜里看一眼自己两鬓斑白的脑袋。

你坐稳,路有点颠簸。巴克特手握方向盘说。

有你,去哪里都不怕。米娜把左手搭在巴克特的右膝盖上说。

旅行回来时,艾德力在床上睡着,看样子刚醒来。怎么还没有把女朋友带回来,难道要打一辈子光棍吗?巴克特说。

为什么不能一个人生活呢。艾德力气恼地说着,掀开被子,赤脚跑出去。他不想儿子孤独度日。他还年轻,没有体会到一个人日子有多难。

8

这天,巴克特准备去镇上买些东西。自从他的杂货店关门后,萨尔曼大阪人生活所需都须去镇上买。这里通了班车,一周三趟。如果急需物品,得自己开车或者骑摩托车去。

邮递员送来包裹。巴克特接过来一看字迹,便知是哈马尔的笔迹。他没有马上打开,抱在怀里,静静抚摸着,似乎这是那只可爱的“公主”,迷失多日后,又回来找他。

进屋,巴克特慢慢坐在炕桌旁,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对带毛的护膝。并附有一张纸条。原来,哈马尔淋巴癌住院,已经做过手术,恢复得挺好。半年后又查出乳腺有肿瘤,吓得她住院最初几天都睡不着,尝到失眠的痛苦滋味。幸好乳腺肿瘤是良性肿瘤,并无大碍。她写道,这两场病改变了她,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家人和朋友才是重要的。如今父母去世了,唯有丈夫、孩子和远方的朋友。在纸条最后一行,第一次清晰地写着:想念远方的你。

哈马尔怎么样?米娜手里拿着绣了一半的抱枕说。

巴克特的目光投向敞开的窗户,云杉在一场春雨后,焕然一新,像一群英姿勃勃的青年精神帅气,不时传来喜鹊和山雀的叫声。多么希望她再回来看看。

她挺好的。起身把护膝拿给米娜,送给你的,别看春天来了,真正的夏天没来之前,怕你的膝盖受凉,让你戴着它。巴克特平静地说。

瞧,这孩子还那么懂事,总惦记着我们,去年寄给你的背心,穿着一个冬天都没有感冒。米娜说着,眼里泛着亮晶晶的泪花。他知道,妻子心里有伤痛和烦恼,多年的轮椅生活,不省心的艾德力,以及弟弟先于她去世,年迈的父母整日地哀叹。他知道,她心里理想的人并不是他,是那个参军去部队的人。那是萨尔曼大阪第一个军人。他不知道,她是否依然爱着他。也许他在心里还爱着她。这都不重要。正如自己也从未向她袒露过心里的秘密一样。直到那天,哈马尔告诉他,阿扎提向她求婚时,他痛快地说,去吧,祝福你们。

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开车去镇上。巴克特问米娜。

看着给哈马尔的孩子买点什么寄过去。礼尚往来。别舍不得花钱,我想,再也遇不到她这么好心的人了。米娜的声音刚落。巴克特说,好的。

巴克特开车驶出村子时,心里莫名有种失落感。来得很突然。他降下半截车窗,让风吹醒沉醉的心。当初自己信誓旦旦向她承诺,别怕,我会照顾你的。时过境迁,倒是她年年寄东西过来,连同问候的纸条一起寄来。不管多少,不管长短,没有中断过。自己却没有给她寄过一次东西,写过一次纸条。

一只蜜蜂不知何时钻进车里,在巴克特头顶嗡嗡作响,他挥动左手想把它赶出去。它从他的头顶飞到方向盘前,迂回反复,没有离开的打算。嗡嗡声越发刺耳响亮。他完全降下车窗,期盼灌进车里的风,吹走它。它身子晃动几下,猛地向他右耳扑过来。只那么一下,迅疾从左侧车窗飞出去。他右耳灼烧刺痛。他身子晃动一下,方向跟着摇摆一下。天呐,莫非是哈马尔的化身,来惩戒我不遵守诺言。蜜蜂一蜇,好像他身上被夺去某种极为重要的东西。一瞬间,这种感觉清晰透彻,不容一点怀疑。

你给哈马尔寄了什么东西。回到家时,米娜急切地问。他淡定地说,什么也没寄。倒是给你订制一件皮衣,不过要两周后才能拿货。

下次哈马尔再寄东西来,怎么好意思打开?真是的,不会是老糊涂了吧,巴克特。米娜将削干净的土豆放进不锈钢盆里,轮椅移向厨房。

米娜,你不会离开我,是吧?巴克特坐在炕沿喊道。

你是不是发烧,怎么这么说话。米娜说着,拧开水龙头冲洗土豆。

低头,像是给米娜认错,又像是自省。巴克特觉得多年来对不起妻子,许多丈夫做的事,他没有做到。他对哈马尔又深感愧疚,内心某个角落,似乎一直拥有她,事实并非如此。也许是自己幻想。没有哪个人把自己想成这样的人,一个因人家有安稳幸福的生活,而垂头丧气的人。这不仅荒唐可笑,更不可饶恕。原谅我,想你能听到我的心声。

我看见艾德力挽着一个年轻的姑娘,看起来挺不错,改天请姑娘来家做客吧。巴克特走到米娜身旁说。

这主意不错,到时候得宰头羊,把亲戚们都请来热闹一番。米娜说着,眼睛盯着菜刀,专注切土豆片。菜刀与菜板相遇发出的声响,在巴克特听来,像一首美妙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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