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七
最近常常想起那些逝去的亲人,有时梦中全是一起生活的场景。醒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甚至有几回,起身看向身边,寻找自己。一个人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并说,嗯,你哪去了呢。见身边没有人,就是那一半我的身体没有完全压住的被褥,那一半,连枕头都没有。她不枕枕头吗?她哪去了呢?刚刚还在身边。然后,一个人,望向窗外。好在,这时,刚好有月亮挂在窗前,有时弯,有时圆。大部分的,是星星,或者,就是黑天,黑乎乎一片,没有亮光。这时,连楼下台阶拐角里的斑灶马都不跳一下,还有那时常“吱吱”叫的蝈蝈也没了声音,树上藏着的鸟儿都悄悄地,世界没了一点声响,也没有一丝光亮。满世界就我一个人那种孤独绝望苍凉,我被摁在黑暗中,却看不见那只无形的手。就连空气似乎都没有了的那种窒息。就像盘古开天之前,世界一片混沌,只有一束光亮,能够撬开这黑。也有时,夜晴,明晃晃的月亮挂在蓝天,几颗星星闪烁,月光从几条法国梧桐树枝间伸进腿来,渐渐西移,直至只剩下了月夜下的亮。我居住的房子朝向东。卧室临窗,经常是被朝阳及那些迫不及待的鸟儿叫醒,以及,黎明之前的黑暗中,农人们在街上喊同伴和早起清扫大街的环卫工那铲向沙砾的刺耳声吵醒。窗前梧桐树上的麻雀,也经常被猫吃掉,被喜鹊吃掉。第二天早晨,经常会在院子里看见鸟毛散落,及鸟儿的残肢,湿漉漉地挂了一层露水或霜。没有人知道昨夜阔大的梧桐叶子之间,发生过怎样的厮杀。
我常常会站在门里面,透过门玻璃,看到外面人来人往。我在门里经常会突然看见,婴儿时期的我,被年轻的姐姐样的女人抱着,她的脸紧紧地贴着婴儿的脸。或有时,只是贴了遮着的薄纱上。她们会轻轻地说,冷吗?宝贝。或者,热不热,宝宝?姐姐样的女人知道,她的宝宝并不会回答妈妈的冷暖问题,却还是贴紧了婴儿。但愿我的婴儿时期也是这样度过。然而,我知道,并不是。我一直是个多余的人,一个因为自然爱欲与生命创造而来的猫狗猪一样的小孩子。而那时的猫狗猪,都被虐待着生长的。那年冬天,北风呼啸,房门四处透风,我没有被这困难吓住,毅然决然地来到这冰冷的家。以己微小之力,来温暖这个世界。
我还看见,道路边上扯着小手走路的五岁的我,扎着两只朝天辫,蹦跳着,撒开大人的手,独自跑在道边的花砖上,树荫下,那是她被允许松开大人手一个人跑跳的地方。她不跑得太远,离大人应该有三五步远的距离。她捡起一片叶子,高兴地送回来,又寻了去,仿佛这叶子有了什么大用处。或者,这叶子上的经纬藏着小红帽的家。有时会被大人随手扔掉,更多的是,拿着,拿着,最后,在她忘记了那叶子时,偷偷地,被扔阴沟里去了。我看见六岁的我,背着小小的书包,里面并没有什么书,而是,形状各异的小面包,酸奶奶酪,几片苹果在保鲜盒里,一大盒彩笔,一个本子。这是全部的六岁的家当。坐在轿车里,在我门前,一闪而过。我看见她们,都好想前去,亲一亲她们的小脸蛋,亲一亲六岁时的自己。然而,我的六岁,躺在冰冷的被窝里,一个人起来,穿着冰冷的衣服。那时节,母亲举着冰凉的刚刚在外面喂完猪被泔水溅湿了的长满倒刺的手,给我脖子下面扣上我永远也扣不上的盘扣。我哭叫着喊,妈,你的手太凉了。并不是心疼母亲,而是,母亲的凉,冰到了我。
如今我坐在电炕上,在柜门夹着的圆台灯照耀下,倚着柜子,背后垫上一个软枕,这样不至于凉到我的背。看着我的影子斜打在白灰墙上。看着她,好久。我不动,她也不动。我们静默地相互端详。无言。我终于耐不过她,先向她伸出友好的手。而她也学了我的样子,张开手,五个指头黑黑地打在墙上。有一些虑影,虚了手指的肉,只剩骨骼,丑陋地张着。那些虚,毛毛刺刺的,细如绒毛。这时候我依稀记起了几十年前的父亲。他比我还小了好多岁。时间在走,他一直停在那里,不曾跟上时间的脚步。他也曾向泥墙上张开手指。六岁的我看见,泥墙上爬来我家大鹅的头,凸起圆圆的黄色头骨,眼睛很大,嘴在墙上一张一合。然后,鹅又变成了一匹扬着长尾的马,在泥墙上奔跑,伴着马蹄声。那马蹄声声清脆,是从父亲的嘴里发出的。父亲的手,可以变成老头,佝偻着腰,握着一柄长长的锄杆,锄地。又变成一只跑跳着的鸟儿,翘着小脚,在墙上跑来跑去。而父亲的手影,是在半碟豆油灯捻的微光下完成的。那是一根棉花捻成的粗灯捻,光影在门缝儿吹来的风中跳跳停停。如今我不能清晰地确定,这是父亲还是哪个哥哥给我的最初几乎是唯一的印记。而我在墙上张开五指时,已没有了六岁的孩子在观赏。我和自己和平相处。
也时常在门前看到十八岁的我。穿着外面小里面大的衣服。或者,裤子脚扫地。或者,裤子膝盖破着洞。或者,撕开一个大口子。从前还有几丝线连着,后来,就不连着了,就是一个大口子,一走一合嘴,一走一裂开,挺活泼地喝着四野的风。像乳罩的小短衣外穿。我已经习惯了现在十八岁的穿着打扮。难道我不是也那样过吗?第一条喇叭裤子,本来自己没有大长腿,要把那裤子下角裁去一寸,又没有缝纫机扎那细细的匀称的针脚,就自己大针小线地缝,感觉也很好看呢。但是,现如今,在门前,是真的不敢看那高高的瘦瘦的个子,穿着一件长长的袍子款的黑色风衣,捆扎着黑腰带。一只黑帽子还要扣在头上。看不见她的脸,只见黑鞋上载着这一件黑袍子在街上款款行走,夕阳的红打在她身上,火苗一样跳跃。第一次站在门前看见这个行走的黑装束,就浑身一阵惊惧。无数次在悲伤的某地见到过这场景。我甚至记得多年后,儿子刚上小学,学校要求定校服。他奶奶非常气愤,不许儿子说“校服”(谐音孝服)两字。当我看到街上这装束,我突然理解了婆婆对“校服”称谓的恐惧与愤怒。我还看见腰扎白带子的男女青年,无忧无虑走在街上,也看见穿着臂上一道黑布上衣的青少年。一见这些装束,就想,他们家谁去世了呢?可不是天上又有一颗星滑落那么浪漫。甚至有一天,在店里遇到一个场景,我当时在日记里记下那一时的感想:《亡灵》
这个年纪
不老不少
却经常参加亲朋葬礼
偶尔一天
听人喊:
亡灵
走哇!
我一惊
回头
看见一女孩
笑盈盈地搭着另一女孩的胳膊
飘然而去
有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唢呐声后来是歌声,都会第一时间伸出头去看。因为如今乡间,唢呐都用在了葬礼上,那些送葬的队伍前一拨,和队伍最后一拨,都是唢呐声声泣。然后又是葬礼上的歌声。原谅我吧。十八岁的我,也并不害怕这装束和乡间唢呐与歌声!记得一次四个人骑车郊游,行在一个荒山野岭时,突然传来唢呐声,大家吓得立刻停住车子在山岭上候着,想躲避送葬队伍。左看右看不见人影,以为是幻听,继续向前骑行。拐过一个坡弯,唢呐声又来,还是没有队伍,大了胆子循声找寻,终见黄土地里一老农,正在种玉米,身旁小树上挂着一个微小播放机,老农边干活边听唢呐曲呢。
路上看见三十五岁的我,骑着自行车,或者,小摩托车,匆匆来镇上快递站取件。梳理了头发,换了一身自己觉得干净且有点时尚的衣裤,当然是裤子居多。裤子方便劳动,而漂亮的裙子,算了吧。有的鞋子没换,因为鞋子位低,看不大见。满是泥巴的鞋子里面,有着许多硌脚硬泥或沙石,管不了那么多了,取了天南海北的快递,马上回去还要劳动。或者,天又晌午,做午饭的炊烟要升起了。也有的,自己开着车子,长发披肩,头发很柔顺,描着眉眼,抹着口红,老远的一股香气飘来。
门前时常走来四十六岁的我。牵着孙儿的手,提他的水壶、书包,给他买了文具、零食,还有一大盒彩笔。然后,呵斥他又花了自己的钱。弄得孙儿很不开心,自己也不高兴。
而我却怎么也看不见现在的自己。那么,说说我的家人和村人吧。
她是我们家第五个孩子,是第二个女孩。从她以后我们这几个都是可有可无的。特别是我。俗称,拉末渣(我不知道是哪几个字,意即最后最小最没用的)。又称,货底子。所以,有的孩子外号“货底子”意即他是最后最小的孩子,很有“剩”的意思。怎么连那么神圣的精子与卵子都要这么俗吗?从前,如果父亲母亲一直在一起生活,精子卵子健康,子宫强大康健,父母亲感情尚可,不需要如胶似漆,一般家庭,都会有三五个,六七个,八九个孩子,十多个孩子的也有不少。所以一些没有名字的,就是懒得费脑筋取名字了,也就老大老二,大小子二小子小小子,大嫚二嫚三嫚老嫚叫着。我大姐的乳名就是“大姑娘”,她是我们家第一个女孩子,她出生时还比较金贵。三个打头出生的都是哥哥,所以她的名字不是随便的一呼,而是“噢,这是一个大姑娘!”是有点惊喜的成分。
那时候没有多少娱乐生活,没有电灯没有电视,也没有书看,制造孩子几乎是父母亲唯一乐趣了吧。我们大多都是在这一种情况下出生的。所谓的爱情,所谓的爱与不爱,那都是文人的事情,温饱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条件想爱与不爱的问题。甚至在爱的时候,大部分也是不爱的。比较接近动物本能,没有多少功利性目的性。不想将来不念过往。不忧虑生男生女,也不怎么想养活不养活的问题。生下来的,也大都活得好好的呢。何况,夭一半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痛哭一场(甚至,有的,连哭都没有过,比不得某家里突然死亡了一头养了大半年的猪那么令人悲伤)。那哭也并不都是为夭折的孩子,更多是为生活的艰辛。因为离生的终结还远着呢。生命不息,生生不止。而现在,动物本能越来越远离了。即使铆足了劲,也生不出这许多了。假如跟金钱、时间、工作、计划生育等无关的话。
扯远了,还说我姐姐。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冬天的炕头儿,母亲很高兴。因为她是第二个女孩子,还有点好印象,她是将来不用父母亲操心成家立业的能嫁出去的人。瞅她熟睡,母亲赶紧干那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那时候她还不会翻身,只要她不哭不闹没声响,母亲就当她不存在。正是腊月,要过年了。不管穷人富人,过年总是要有一些过节的活计。母亲把她放在炕头儿(离灶坑近的最热的那一头),襁褓之上又盖上一个打着补丁的小棉被。那小被子棉花实实的棉布补丁,沉沉地压在她身上。腊月里,三九天的小屋四处透风。而那时节,她根本不会因为冷热要求什么。一个月大的我姐姐,手脚都被小被子裹缠得紧。母亲瞅着她睡了赶紧到外屋,把第一缸点完卤水的豆粕花倒在粗布包袱里,要压豆腐了。随即开始第二包滤豆渣。梁上垂下来的粗布包袱倒满热豆浆,夹包袱的木杠子下移,包袱里的热豆浆哗哗地从粗布缝隙流下来,然后点卤水。一团团白色蒸汽升腾,屋内弥漫着豆花的腥香。穷日子也如蒸汽,团团上浮,满是希望。热炕上的她还在睡梦中,无声无息。母亲心里念叨着,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豆腐就做完了。一直到父亲从队里回来,帮着母亲料理杠下的豆腐时,母亲还夸耀她乖,一上午了没哭没闹,至于拉与尿,那都无关紧要。确实,她是我们家最省心的孩子了。因为,经过那一上午热炕头的昏睡,她再也没有醒来!
怀念这位未及谋面的姐姐,因为如果我不在这里给她留个传,口口相传已经就要传不下去了。她曾努力活过的。虽然她连名字也没有留下,但是,第二年,她的妹妹出世后的乳名,记住了她曾经的存在。紧贴着她的妹妹并不是我,是那个叫“隔子”的瘦弱女孩,也差一点在以后的穷困日子里,在缺医少药的年代随她去了。因为我对“隔子”这个名字的追问,使隔了两个姐姐的我知道了这个早夭的姐姐。可是后来,身下紧贴她的妹妹的名字,就被有文化的老师等人士,在某一年,给改成了“革”。再后来,又改成了“鸽”。这些自作聪明的家伙,让我这位早夭的姐姐很不高兴呢。这个世上,没有她的一席之地,连她存在过的间接痕迹也给抹去了。坟地她自然是没资格进去的。虽然出生了,但她还不能算一个人,只是比胎儿期稍稍强那么一点点。她是被村里“轱辘杆子”(未婚无儿无女)大爷扒了小被子用稻草卷了捆起来,在腋窝下夹着,去了某山岗上,一把火烧掉了。扒下小被子时大爷说,这个小被子你们以后还能用,烧掉了可惜。于是,小破被子留下,姐姐被稻草卷走了。这便是那个年代早夭孩子的最后去处。然后呢,我也想象不出,反正那时野狗野猫什么的,都戗着毛,一脸的凶残相。那个包过她的小棉被子,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幸用过。也不知道,轮到我来时,那小被子还在没在,这个我的确是不能知道了。
后来我在黑龙江省鸡东县某村上小学时,路边有一个长满荒草的大坑,坑边有几株老树,夏天叶不茂盛,树干黑褐色的老皮皲裂,像一张张小孩子的嘴,被一些藤类植物缠绕。远远望去,竟像鬼怪一样阴森。听说,那是小孩儿坑,又称“鬼坑”。每每路过,都心惊胆战。特别是在那坑边溜达的狗,还有突然窜出的猫。那猫就在我痴痴地看着坑沿上火红的大野菇娘丛里突然窜出来!我惧怕着一切不了解的荒山野岭!
那个时候,同我们一起玩耍的一个小女孩,我二舅姥爷家的什么人。据说她十二岁了,看起来还没有我大而壮实。那时我七岁。她非常虚弱,总是气喘吁吁,走几步路要歇一歇。又瘦又小的她,常常需要我们背着上坡、下岭。她不能跑不能跳,总是拖累我们前进的步伐。但她即使被我们拖着拽着,也愿意跟我们在一起。在我舅姥爷家吃饭,她是独自一个小桌子,一双小筷子,一只小小的碗,一个小碟子。一大口饭一丢丢菜她都吃不下。她经常在嘴里嚼着饭时,头一歪就睡着了。在舅姥爷家,我最喜欢的不仅仅是那些饭食,还有她(我不知道应该称她姑姑还是姨,还是姐姐)的吃饭用具。小筷子小碗小碟子小桌子,都是我平时没有见过的。那些袖珍餐具正是七岁的我非常渴望的。我们家不管大人小孩子,一律都是蓝边二号瓷碗。这些瓷碗大都是破了边豁了口子的,吃饭时都要小心翼翼的,破碗边划破了嘴唇的事常有。没有哪个孩子因为自己吃饭不小心被破碗边划破了嘴唇而找父母的。吃个饭打破了饭碗,那是天大的事呢。她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吃饭呢?我不明白。只知道她有病。我们大家都要让着她哄着她对她好点。在没人的时候,我曾偷偷端详还摸过她那一整套袖珍餐具。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那时得的是“痨病”,也即“肺结核”。我对那一套袖珍餐具的喜爱与记忆,使我此时想起她来。在我们一起玩过的那一年,她就去世了。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被扔到我们学校路边的大坑里。据说,她拥有一副小棺材,也被当大人似的葬在了去世的亲人身边。那一年,她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应算成年人。此后,从我跌跌撞撞的成长轨迹看,我并没有因为摸过她的餐具,而染上痨病。
他最后的消息是从某大桥底下传回来的。那时他是以尸体的样貌出现的。而只有这样的他,才可以盖棺定论。其实,盖不盖棺,他也是不会有什么大成就,或者,出格的行为。生前死后,都差不了太多。恰这时,我想起,2020 年开春,积雪刚刚消融,河冰未及化开。野外的空气似乎还夹杂新冠的菌。我在没有顾客的店里已经坚持了一个多月未出门。新冠疫情把我们憋在家里,看似安全。我想我可以到野外走走,不与人接触应该没有问题吧。我一个人戴着口罩,悄悄地骑着自行车出门。好久没有与大自然接触了,外面的空气凉浸浸的,清新得鼻孔都激动得流了泪呢。行至小桥,就在树上挂着的一条横标语“少聚一次餐,亲情不会淡,少喝一顿酒,友情仍长有”下面,看到夏天里我拍照过无数次的那坨挡在河道里的垃圾,它们仍在,并没有被水流冲走。而它们旁边,平整光滑的冰面上,有条黑白相间的小奶狗,四肢伸展,趴在那里,静静的,一动不动,竟像一颗镶嵌在明镜中的萌萌小饰物。我想我也许能救它上来。我站在桥上观察,然后,就用手机拍照,各角度的特写。它还是没有动,这时我意识到,它大概是死了的。我摘下口罩细细端详,心下非常惋惜。它四肢散开,肚子贴冰,侧着小脑袋。肥萌萌的样子,黑白相间花色,与淡蓝色的冰面,形成漂亮的静物色彩,这画面,真是漂亮极了。那么它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是谁给抛下来的?是病死抛的?还是活着时抛的?是什么原因让它趴在冰面上?这么肥萌漂亮的小奶狗,不太可能是病死被抛的,它可一点都不瘦弱,一点都不像病秧子。它自己怎么可能从桥中间失足掉落呢?桥墩那么高,墩上才是栏杆,它爬不上去。何况,它不会是故意自己努力爬上去跳桥自杀的吧?哪里想不开呢,一只小奶狗,也不会懂得躲新冠病毒吧。退一万步说,是它自己掉下去的,怎么会有那么完美的造型?它不挣扎吗?也不流血?退一千步说,是被人抛下的,怎么可能抛得这么完美?我站在桥上很诡异地想着,为它默哀好久,希望它能在我没有离去时醒来,给我救它的机会!它肚子贴着冰面,多凉啊!我不由得捂了捂自己怕凉的肚子。
第二天,我发了个朋友圈,用一些语言,带了六张图片,其中,就夹杂了这张小奶狗的照片在里面。那么多点赞的,互动的,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个漂亮的小奶狗,并为它与我有个互动。这让我很是失望。关于它,我有许多疑问,与谁诉说?所有的图片,都是为它而发的,那种孤独与悲凉却被埋没了。
你的生死乐悲,允许别人不在意吧。
货底子大概也是这情形。一个陌生人,在不远百里外的县城桥下,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俯卧,脸朝下,上身外套一件普通夹克衫,灰裤子,普通的有点开裂的皮鞋。这装束是满大街男人都穿着的。唯一特别处,也没有人发现,夹克里面的体恤衫。是多年前的新旧货——也就是,虽年代久远,但因没怎么穿用,还是新的。拼接款的,胸肩是黄色的,腰身是蓝色的,化纤材质。它那时有个时髦名字,叫“港衫”。这衣服刚在我们村出现时,轰动过呢。
父母早已不在了,他自己住的那三间快要倒塌的老房子,没有谁在等待他的尸体归来。好多的疑问并没有人替他问问,为什么离开家去那个不沾亲带故的陌生城市?以及,上一节我对那条小奶狗的种种疑问,这里都可以扣在他身上。什么样的爱恨情仇?好像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忘记了,一直叫他“货底子”的。这称谓是他出生时就自带的。他出生时,他父母已经四十六岁了,并且,他爷爷过去是走乡串户卖针头线脑的“货郎子”。那一年,他大嫂正生他侄女。叔侄同龄,或者,侄儿比姑大,都太有可能。
他身上穿着的这件“港衫”,就是他侄女在香港买回来的,给他一件。那时候,他穿着“港衫”,把下摆腋在腰带里,头发用水梳成大背头,拎着个录音机,在田间地头晃。他专门在“羊毛腚”家的地头晃。“羊毛腚”就是我们村第一个烫卷发的“蛋子”。她妈为了省事,就把“姑娘”二字省了,其实应该叫“姑娘蛋子”。大家都这么叫了,挺顺口的,也没觉得啥。直到有一天,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同村几个女生去村部大商店买白鞋粉,要把刷白了的解放鞋不管是什么鞋,刷上一层白粉,充当小白鞋。要走了时不见了她,大家大喊,蛋子蛋子?走了呀!那店里许多人看过来,大家愣愣的,才有了尴尬的场景。笑着,跑开了。
货底子一直有走出去的想法,在村里一直不怎么安分。他不愿意种地,不愿意薅那些年年岁岁都得薅的永远也薅不完的草。染绿了手指,皲裂了手背,晒黑了脸膛。他的“港衫”埋在庄稼地里,就显不出优势了。那时他好想谈场恋爱,但一直没有姑娘与他搭茬。就这个“蛋子”都不怎么理他。他为了能遇到“蛋子”,也努力去贴近她家的地里,薅自家的草。那时他是穿着上黄下蓝的长袖“港衫”的,挽着袖子,一个劳动着的时髦青年。“蛋子”很惊讶地问:你哪弄的“港衫”?他说,我侄女在香港给我买的,你稀罕我就让她捎一件给你。那时候“香港”这个名字,在小村里是又洋气又响亮,何况,还有沾着这名字的衣物呢。尽管诱惑大,“蛋子”考虑了前前后后,还是拒绝了货底子的提议。不是不稀罕,是太稀罕了。“你这发型,穿上这件‘港衫’才配。”“蛋子”知道这话是对的,但这话从货底子嘴里说出,“蛋子”就觉得是受了侮辱。等到“蛋子”很不高兴地从地里往家走时,货底子则直起腰来,朝她背影挥挥手,悄悄地说了声“再见”。而他们是再也没见了。因为蛋子找了对象,她要嫁到县城了。定亲那天,村里感兴趣的人,站在路边,有事没事地闲唠着,不时拿眼瞥向蛋子家大门口,都想看看县城的女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而货底子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他心里有鬼,捣得他慌慌的。他爬上墙头,在一棵大树荫的遮蔽下偷看。蛋子家“呼”地拥出来一群人,慌得他从墙下掉下来,头朝地,一块尖尖的石子正好镶在他的颧骨上,血从脸上流下时,正像一个勋章的丝带,那是货底子的爱情印迹吧。哪个人年轻时没为爱情疯狂过呢。货底子顺手抓一把黄土按在出血的伤口上,那血就像水似的与黄土合而为泥了。
村里姑娘很喜欢唱歌,特别是蛋子。乡电影院上映《少林寺》,大家都反复看了好几遍。一时间满院子舞枪弄棍,打杀声四起,院中的小树被小孩子一掌一掌都打秃噜皮了。那首《牧羊女》的第一段,特别贴合我们村的景色。经郑绪岚演唱,那歌声透过山岭,穿过云雾,在蛋子家门前的山水间盘绕。那时节,蛋子正摇着鞭子牵着她家的牛,在山坡下水沟里饮水。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蛋子家的狗跟在她身后,蛋子嘴里就哼着这歌。只是歌词不那么准确,而这时,只有货底子大胆而专业。他是用口哨来回应蛋子的传唱的,那口哨尖锐、悠长,穿过山岗,飘过小溪,来到蛋子身旁。他反复吹出的是高音调的后半句“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满山飘。”谁也不知道货底子还有这个绝技。他在山岗上一努嘴,丹田气上扬,胸腔一紧,尖锐高亢的曲子就脱口而出了,满山坡的鸟儿都停止了相互追嬉。而只有后半句的嘹亮才能达到喜鹊似的高分贝,几里地之外都能清晰听到。货底子这样用心吹了好几个月,几乎成了按时给鸟投食般的存在。从小草刚出地面一寸高,吹得蒿草半山腰,他的嘴部肌肉也练得横七竖八,还是没有挡住蛋子与别人定亲的消息传来。
离开村子,出去走走的想法一直袭扰着货底子。但他实在是没有机会没有理由也没有去处。除了这次要了命的出走,以前他在精神上是勇敢地成功地出走过一次的。某天一大早,天还没咋亮透,货底子就早早起来,布兜子装满黄豆。挨家挨户敲门,待人家惊奇地看着门口的他,在晨雾里湿着头发,问,你干啥这一大早的?他就把手伸兜里,捏几十粒黄豆,递过来,并说,我要走了。人问上哪去?他说,我去当兵了。留个纪念。人们莫名其妙,没听说他当兵啊,也没到征兵的时候,再说,当兵你送黄豆干啥?当他消失在清晨的雾中时,人们不禁慨叹一声,唉!想魔怔了!
那时节,当兵的人,在我们村,光荣呢。等同于吃皇粮的人。当了兵的人,在村里找媳妇,那是得挑模样俊俏的。我们的童谣是: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他是长大了的念过童谣的那孩子。
第一次听到这个电影的名字是在我们村牟媳妇家的炕上。她说,你看过《过埠新娘》吗?忘记当时她说的是电影还是电视,想必是电影。因为,那时电视未普及到我们山村。
她是外地嫁来的。我没有看过。不知道她与这个电影内容会有什么瓜葛。现在,想写这段时突然想起那时她说的《过埠新娘》。就上网查。结果查出两三个电影、电视剧《过埠新娘》。一个是香港电视剧,张坚挺执导的,张曼玉、洪金宝主演。某富家女为爱情变卖家产过埠去美,因需一个美国居住证而与无业游民钱宝假结婚,结果那个她奔向的爱情,却把她抛给了这个假结婚的人,自己携款逃跑了。另一个是广州电影。讲的是四个姑娘为逃婚(或奔向爱情)偷赴南洋的故事。
这时我想起,我们村的牟媳妇,曾经与我说过她的故事。与这些情节接近,她也是为逃婚,为爱情从某省贫困深山逃来的。那时,我们村二十五到四十多岁没媳妇的光棍大约十来个,不是家穷得除了三间低矮的——我们称之为“一把泥”的小草房,一伸手都能够得着房檐,就是家有兄弟七八个,老大老二勉强结婚,老三老四就连这“一把泥”的小草房也没有,要讨媳妇得全家人想办法帮他找住的地儿。
某天,村里会计家突然来了四个姑娘,外省的,挺远。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牟青年时年三十四岁。是讨媳妇最为迫切的一员。只来了四个姑娘,年龄二十到二十二岁,都还小。四十岁以上的光棍就没有去,他们已经对讨媳妇成家不抱希望了。二十五岁的不着急,也挑剔。嫌远地方的,不可靠。也去凑热闹,但没心思相看肥美俊丑。我哥也去了,回来说,黄家老五相中了一个。回家跟他妈说,他妈说要个高点的,胖点的,能干活身大力不亏呀,身盘子大能生孩子。于是,黄家老五又去,挑了后来还被他抛弃了的前媳妇。牟青年就选了那个被黄家老五相中又反悔的又瘦又小的后来的牟媳妇。我哥没有挑,我家虽然也是一把泥的小草房,好歹父亲有文化,在村里也算书香门第。虽然父亲去世早,早早就为自己的人生画了句号。我哥是乡办小厂的车间副主任,姑娘有的是给,只是家里的小草房,限制了我哥的挑选范围。但不管怎么说,但凡能在本地找媳妇的,谁都不愿意找个外省的,不知根底,像天上的浮云。再说,将来回趟娘家,来回路费得几头猪啊!
当然这相看也是相互的,也有女的没看上男的,前面说的货底子就没有姑娘相中,把货底子气得摔得会计家的门山响。我们村虽是山村,人也还挺文明的。大部分对媳妇都挺好的,与那些买卖婚姻不同。这次的集体相亲,也不像是拐卖妇女的样子。姑娘们是自由的。这是后来的观察。当时的确有不少的村人担心,媳妇跑了怎办呢?四川陕西浙江都在哪嘎达?贫穷限制了大家的地理想象。现在想想,每个人的婚姻都有许多的不确定性,谁能跟谁终老呢?
牟媳妇是从更深的大山沟嫁来的。她的家乡是某解放老区,山连着山坡连着坡,山路十八弯,弯弯有深渊,至今也是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儿子十岁那年,她回去了一趟,高山耸入云端的青,泉水清清涓涓流,山水依旧,但父母亲都不在了。她在前哥哥家住了两天,就匆匆回来了。至此再也没有回去过。一切过去的生活与情感,都留在记忆深处,不搅动。
她说,我十六岁时,我妈把我定亲给了外村的一户有钱人家,那人集市时我看到过,有点驼背,腿还有点瘸,虽不重,但走路总显得地不平。本来我们那里都是山路,上上下下的,总是爬山下岭。我不同意,我妈就以死相逼,我们家很困难,人家有三间瓦房,我妈花了人家不少的钱。我那时同我姑家的表哥相好,我表哥也不看好那个人,他们认识。我妈不同意我嫁表哥,也不是想到近亲不能结婚,而是,我妈嫌我姑家穷。又过两年,眼瞅着我十八岁了,就到了要成亲的年龄。我表哥早早来了东北一个远房亲戚家,在那里给人家打工。然后,就给我写信,让我也来。那信啊一来一往两年就过去了,我到二十岁时,婆家催得紧了,要结婚。我是再也等不及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一切,奔着跟我表哥结婚来的你们这儿。
那时候,我妈有病在炕上躺着,我大(爸爸)年龄也大了,干不了什么重活,我弟弟还小,不到十岁。我是我家的大劳力,别看我长得小,啥活我都干过,不干不行啊这个家。我妈是后嫁给我大的,我还有个前哥哥,他早已经成家了,住在外村。
我走的那天,是告诉我妈去集市再给她买些药。前几天,我就领我弟去小镇上看电影。我弟弟可高兴了,牵了我的手蹦蹦跳跳的。我们两个,走在大山梁上。那天大雾,看不见什么,就听林子里咕咕叫,也有狐狸什么的叫声。还有落在脸上的雾水,打在衣服上的雾水,全都凉凉的。我弟弟害怕,偎着我,我告诉他,这都是鸟叫,狐狸是不吃人的,咱不怕。我拉紧了弟弟的手,一路爬山越岭,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来到小镇上,头发衣服全是湿的。我把弟弟安顿在电影院里,告诉他我只有买一张电影票的钱,让他一个人看电影。然后,我就去车站打听买车票的事,买了点路上的生活用品,给我妈买了许多她常吃的药,给我弟弟买了一个大糖葫芦。往回走时,我弟弟举着糖葫芦,用舌头舔那要滴落的糖,硬逼我吃一颗。我们到家时,天已黑透了。但我弟弟非常高兴,他跟上下院的小孩子炫耀他的糖葫芦,炫耀他看过电影。
我几乎花光了攒了好几年的私房钱,就为这一天。我在我妈被子底下藏了十块钱,告诉我弟弟,等后天我去镇上给他买好吃的时,他再告诉我妈。我知道我弟弟能遵守时间,不能提前说的。
那天早晨,我妈躺在炕上病着,我大去打猪草了。我出了门,我弟弟扶着门框,望着我,等我上镇上再给他买个糖葫芦,他答应上院的小孩子——眼泪已经模糊了牟媳妇的双眼,她已经不能够再说下去了。
那么,后来,为什么没有嫁给表哥呢?牟媳妇的表哥,我是见过的,长得比牟青年个儿高,且白,性格也挺好。论长相,当然是她表哥要帅一些,而且,年龄也比牟青年小十来岁。其中详情,牟媳妇没有说,我也不便追问。那么,她多病的妈妈怎么面对她逃婚的事,怎样面对花了人家钱的前亲家?有时候,想得过多就啥事做不成。她妈妈真的是做梦也想不到,平日里温顺能干的小姑娘会有这么大的野心狠心,为了她自己的幸福抛弃了她妈妈的一切如意算盘。
既来之则安之。
那时,牟青年的老爹还在。清晨,牟媳妇起来做饭。她按着她老家的方法,把菜浮在米饭上一锅做好,在一起搅和了出锅。一碗一碗地端上桌,老牟头的脸拉得老长,这哪里是人吃的饭呀,分明是搅猪食呀。猫食狗食猪食鸡鸭鹅食,是这样的搅法。后来,老牟头就耐心地教她做饭,菜和饭,分开做,分开盛。饭是饭,菜是菜。牟媳妇老家管这样的饭叫“光饭”。好在牟媳妇是个勤学能干的人,不几日就学会了这边的做法。老牟头和牟青年对这个外地的媳妇还是挺满意的。
满意的日子有时也碟子碰碗碗碰碟子,闹得不愉快时,牟青年就十天半个月不同牟媳妇说一句话。吃完饭就上班,下了班就吃饭,工资照交,放在饭桌边,就是不说话。牟青年本来就是个内向不多言语的人,这几天的不愉快,更是显了本性。牟青年去外面广阔天地,有风有景的,闷气早已随风而去了。可是,在家里不出门的牟媳妇可就憋坏了。一屋里住着,一炕上躺着,半个月一言不发。现今叫“冷暴力”。那时候,牟媳妇举目无亲,也没个娘家可去,也没个亲人可倾诉。好歹有个我,她对我说了这情况,我就坐不住了。因为我也是嫁到人家的媳妇。我就找牟青年,跟他说及他媳妇的困境,以及心里举目无亲那种孤独。我说,你是男子汉,不能跟小女人一般见识,你可以在外面有说有笑,媳妇在家里憋屈无处发泄,你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等等。牟青年比我大挺多,好在牟青年平时对我很尊敬,我的话也触及了他的内心。然后,当天晚上,他就主动与媳妇和好了。这是后来牟媳妇对我说的,你的话真起作用啊。
牟媳妇与牟青年不是很富有,一家三口过得也还不错。她表哥早于她成家,以前还来串门,老乡见老乡那种。不过,我感觉,牟媳妇不是很欢迎她表哥来。后来,她表哥也不怎么来了。
现在,牟媳妇成了婆婆,有了孙子。牟青年也成了老牟,头几天听说老牟病了,癌症晚期,疫情期间,入院困难,老牟放弃治疗。老牟说,我要扔下你了。牟媳妇不准老牟说这话,堵他的嘴,命令道,以后不准说这样的话。牟媳妇才刚刚六十有一,2022 虎年本命年。这坎挺不好过呢。
郎七的女人跟着郎七非打即骂凑合了十八年,也即她两个女儿在妈妈的眼泪中长到了十八岁,初中辍学城里打工。这期间,在城里打工的两个女儿将妈妈接走了,帮她们做饭,就是她们仨在外面组成了家,把郎七落在村里。其实,郎七也是不着家的,他们家一般都是锁着门的。
郎七在外面啥都干过,工地搬过砖,打过更,当过门卫,给人看过大门。至于帮人卖货、客车卖票,打卦算命,他都是当托的角色。总之郎七干什么也不长远。半夜里偷人家的衣服穿,帮某个女人打架,打掉了牙齿还是自己花钱镶上的,等等。有点钱了是大爷,呼朋引类大吃大喝。找到个女人就一起过段日子,不拒老不嫌小。过得久一点就腻歪,打骂喝酒闹事。找不到女人就自己单着,独狼一匹四处游荡。偶而回村一趟,穿得西装革履,头发打腊黑亮有形。郎七也是挺要脸面的人啊。回村一般先去姐姐家看看妈妈。他妈妈一见了他就说,听说你闺女给你媳妇找了个有退休金的老伴,人家现在可享福了,啥活儿不用干,就伺候一个老头子,还有工资拿。你这一天天不着家,老了可咋整呢?也不攒个钱,你就轱辘杆子一个人,人家娘仨一股绳。好好一个媳妇,一个家,你愣是给扔了。你傻不傻?郎七一听此言,转头就走,也不入家门。
有时郎七穿戴清爽,突然回到家里,住上三五天,无所事事,就到小卖店看打牌的,自己做庄掷骰子,有输有赢,时而又欠下债务,答应一个星期后给。然后,自己在家搞点吃的,看样子像回家躲外债的。三五天一过,又不知去向。
也有时,会有陌生人来,扒着他家铁锁屋门往里看,就看出没有人生活在家的迹象。外面没有草垛,院子没有大门,进了院子直接就可以奔向屋门。而屋里,有锅没盖,灶台上不见调料摆设,米面啥的都没有。再扒窗看卧室,没有窗帘遮挡,柜子上没有照脸镜子化妆品,毛巾也没有一条,一看就是家中没有女人,窗玻璃满是灰尘的网,被褥堆在火炕梢,落满灰尘。再没有郎七的女人站在院中痛哭,也没有人与要债的人周旋了。村人不理这茬,要债人只能怏怏而去。
有时村人就想,这郎七,都六十多岁了,女儿都结婚生孩子了,当了姥爷的人,还不成规,还在外面混吃骗喝,不想老了时咋办吗?
郎七有没有想过?还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听见街上有送葬的唢呐,继而鞭炮声震天。出门一看,送葬的队伍正经过,前后都有吹手,卖力地吹那些时髦的歌,情歌比较多。还有喜洋洋乐曲,吹得欢实。送葬的队伍前头一张挺大的黑白遗像,竟是多年不见的郎七!噢,郎七走了呀?我突然在送葬的队伍里看见了哭哭啼啼的郎七的女人!她老了许多,身边一位白发老者搀着她的胳膊,使她不至于跌倒。泪水蒙住了她的眼,她一步一踉跄,声声喊着死鬼郎七。我猜这位白发老者是郎七的女人找的后老伴,可是,并不像先前的那位。因为,先前的那位我们大家都见过,她领到村里来过的。队伍里还有郎七的两个女儿、女婿以及她们的孩子。这是一个正常老人去世时的操办。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位是郎七的女人后找的第二位老伴,先前我们见过的那位,早几年就去世了。
郎七是在外省被寻尸源寻回来的。口袋里的身份证,带着他的消息回到了家乡。他躺在河边,身上没有任何痕迹。女儿女婿要求尸检,没有检出任何可疑之处。公安人员交给他女儿一百五十八元钱,这钱是郎七一生最后的遗产。他女儿与女婿把他运回来,搞了这场葬礼。据说,这前后的唢呐吹手,都是郎七的女人拿钱雇的。葬礼上能有前后两拨吹,在我们村算是比较讲究的人家了,毕竟那是得花钱雇的。至于吹个什么曲调,喜怒哀乐,无所谓了,得看这两拨吹手擅长什么。所以,如今在乡间,一听到唢呐声,大家就会联想到葬礼。原来,郎七跟他老婆孩子还是有联系的。大家一直以为,郎七与老婆孩子都断了音信呢。
坤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人。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官。也就那样吧,没比庄稼人多长个脑袋,多只手,只比村人白而肥。村人不怎么羡慕他。许是离村人现状太过遥远,还是他自从考上那个中专学校,再没怎么与村人打交道,陌生了。所有关于他的事情,大部分都是听说。这里说到他,不是因他官大,反正他官大官小与村人没多少关系。也没为村铺路架桥,也没为村里其他人谋过什么福利。现在这人,都精明着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你给他一尺,也许他会回你八寸,也或许,他能还你一丈呢。但如果一点都不给他,想让他记得你都难。村人说及他时,都是“人家”,没有说成“咱们村的”。没有“咱们村的”的帽子戴就说明,村人在思想里已把他剔除了。
坤小时是怎样长大的?村人没多少印象了,他没有多少特别之处。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回家打猪草,村里的孩子大都这样。他一直读书到中专,然后就被分配在外工作了。长大后他没怎么与村人打交道,所以大家对他印象不深。
坤留下的两片山林是村人抹不去的一笔哀伤。坤当了官以后,陆续把他弟弟妹妹姐姐姐夫都弄到县城当了职员、工人,他爸爸妈妈也随之搬离了。村里还时常有他的传说,是因为,他当了大官以后,又回村包了一片山。几乎把我们村的山、坡地,都承包了,开始是以他爹名义。山林稍有规模后,又弄到了他名下。他大概是怕他的兄弟姐妹与他争遗产吧。坤是个精明的人。凡事不糊涂。
他承包山的时候,正是我们市政绿化、乡镇公路、街道建设如火如荼时。或者倒过来说,我们市政绿化、乡镇公路、街道建设正需大量树木、绿植美化、装点时,他承包了山、坡地。我们村的地,全都是山坡,没有平地。也就是,好地都让他承包了。山上较平坦的顶端种上了红豆杉,五年后,那山顶有红豆杉苗茁壮成长郁郁葱葱,像一顶绿色礼帽,扣在村后的山顶上。远远看去,挺文明的。另一片坡地,原来的苞米、大豆、红薯地,都让他雇人种上了黄杨、银杏、小白杨、垂柳、冬青、法国梧桐、木槿等还有好多叫不上名的景观树树苗。
坤不常在村里露面,一般村人是见不到他的。偶尔会见到他爹来一次,不是跟车来拉树苗,就是领人来看花苗,他爹站在山顶向村里指指点点的样子,像极了某位伟人。如果把这些树苗花苗都移到市政公路乡镇绿化等别处,是笔不小的财富。村人按他们对树苗花苗的价格预算,算出了几百万的收入。人说,这是你的价格,有人能把路上的一坨屎,卖出黄金价。某些村民说话,就是这么不文明。这已经让村人很不愉快了。我们的山、地,给人家发了大财哈。人说你这是红眼病,人家拿钱承包的,树种、种树、除草、上肥不得花钱雇人工?人吃马喂的,都得钱。但是,但是,那点承包费——那你那时咋不承包?说这话的就是他雇的挖坑栽树除草整地的工人。这种买卖,不显山不露水,还有着绿化家乡的美名呢。
然而,老天也并不会沿着既定路线下雨哈。山上的礼帽拆去了一个大豁口,红豆杉只卖了五大卡车,大部分还待来年洽谈中,山下那几片景树花树尚在成长中。山林的主人坤,某一天,骑上他的最爱,某某品牌(不说名字怕麻烦,毕竟这是肇事车)大摩托,一个人狂飙在公路上,在一个三岔路口,肇事了。这个摩托车,之前坤骑到村里来过一次。车型笨壮沉稳,轰鸣声低沉,有点低音炮的效果,色泽暗黑。村人李四对王五说,他这个比你那个还气派,看样子挺贵,不得一二万一台?李四望向坤时,坤谦虚地对他笑笑,说,差不多。李四立刻有些得意。然后,坤瞄了瞄山上的树,就“呼”地一声吼叫着开走了。没再与李四讨论这个摩托车的性能、贵贱。坤走后,王五才说,你真不知道他那车是什么车?我不说牌子,说出价钱吓掉你的蛋,五十多万!李四果然提了提裤子,怕蛋掉了似的,望向坤绝尘的山口。
肇事现场很是诡异,面前只有一棵红豆杉被撞,这棵小树刚栽下一年,根须还未完全扎牢,这棵小小红豆杉不应该让他霸道的摩托车有什么障碍感。发现肇事现场的是一个住在郊区的环卫工。凌晨三点他戴着头灯,骑着自行车来市内上班。在要往市内拐的三岔路口,看到坤车毁人亡的现场。那时节正值隆冬,坤身上轻微擦伤,他面朝下,手呈抓挠状,双腿一前一后一长一短地弯曲,坤当时有意识,但没有人看到或者帮忙,天寒地冻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不是指的这情况。坤要到哪里去,在深更半夜?为什么骑着这辆平时不怎么骑的摩托,在这么冷的天?即便这摩托车有电热手把儿,车座也是加热的,也挡不住满世界的寒气逼人。听说,坤从前找人算过命,说他有车关,但只要他自己不摸方向盘,就没事。所以,不管公事私事,坤一直用单位的车和司机,自己并没有车。因为摩托车没有方向盘吧?
有些生命的离去,永远是谜,无解。坤的生命就在人生鼎盛时期这样戛然而止了。他没有想到,任谁也想不到。
最遗憾的是,他的儿子尚未正式走上某高级中学的工作岗位。
其实先前,坤是我们村的榜样,之前,家家都说,不用念什么一本二本,你看人家坤,就念了个中专。以及他儿子,只勉强念了个高中,到某国留学两年,刚回国,就已经要到某高级中学教书了。所教学科初步定好了,数学。坤在这时去世了,对于那个高级中学来说不一定是坏事。不说人事了,咱现在说说那些树的后事吧。
坤逝后,这些树没有人问津,一棵也没有变成钱。山顶的红豆杉还在你挤我我踩你地成长着,虽然长得并不畅快,但也还是尽了树的本分,积极努力地向上生长着。一棵棵红豆杉身条倒是挺好的,瘦高个,弱不禁风吹,响不成涛声。还有那些尚没长成可销售的景树花树,由于植被太密,它们相互埋怨、拆台、攀爬,弄得大家都没有成材,都没被重用。如今,树的领地杂草丛生,鸡鸭猪狗牛羊马都能进去吃喝践踏。树没成林,地又不能种庄稼。村人有怨言,不知向谁诉说呢。时而看见坤的墓地在红豆杉的对面,孤零零地无言。风吹落叶响,是不是在向坤招手呢?
嫁过来不久,听到这个故事。事情发生在七十年代的夏天。听故事时却是九十年代末某天的正月十五。因为这天晚上,讲故事的邻居要给他已去世多年的姐姐送灯。
正月十五给去世的亲人送灯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正月十五晚上在逝者坟头上点燃一支蜡烛,给逝者照亮,让他们捉捉呆在身上一年的虱子。到近些年,电子产品盛行时,已经不用蜡烛了,都改用电子小灯笼,不怕风吹雨淋,各种样式美丽大方。坟地一片灯火辉煌。并且,还常常在坟地听到“阿弥陀佛”的佛机唱片,仔细看,是一块太阳能板在坟头上支撑着佛机的电源。如果害怕,那就阴森,如果喜欢,那就心情舒畅。知道那坟里睡着一位信佛的人,或者,他的家人信佛,就给他安排一个太阳能板佛机,天天唱给墓地里的人听。
多年前,送灯用的是蜡烛。(再早些年,送的是忽明忽暗的豆油灯)正月十五这天晚上,邻居拿了两支蜡烛,领着孩子不往通向坟地的山上小道走,却踅向一片稻田地。那里没有坟墓,一片平坦的稻田地。邻居看准一个地方,立起两块挡风的瓦片,在两块瓦片中间,点燃两支蜡烛,上了一炷香,燃起烧纸,喊了声:姐,给你们送灯了!然后,对一旁的孩子说:“给你大姑她们磕头。”孩子早习惯了,对着面前蜡烛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六个头。这六个头,给自己的姑姑三个,另三个则是给同他姑姑一起去世的一个知青。
这帮知青是第一批响应“上山下乡”号召,来我们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那年夏天闷热异常,知了隐在树枝上“知了知了”地叫着。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村西头的大出泥坑(生产队出泥沤粪挖出的大泥坑),清水深深,泛着诱人的波光。
那天中午,青年点饭桌上的知青姑娘小玉,来不及把饭吃完,拿了一块大饼子,边走边吃。她要找屯里的姑娘去大泥坑洗澡,怕去晚了那块地方被男知青占了去。小玉来到邻居家时,邻居姐姐刚掀开锅盖,小玉催促道:“别吃了,男知青快吃完饭了。他们占了去咱就没地方洗了。”邻居姐姐顺手抓一把热土豆给小玉,小玉也不客气,掀起衣襟兜了土豆,俩人说笑着,一路又去找小红和小花。小红说:“俺不会游泳呀!”“没事,”小玉把扒了皮的土豆放嘴里一咬,说,“有我呢,我会,我教你们几个,小菜一碟。”邻居姐姐也扒了一个土豆放嘴里,说:“土豆不能白吃呀!我要掉进去了,你可得救我一把。”小玉一伸手说:“再给我几个,吃饱了有劲拽你,你这大块头,可别给我当英雄的机会。”邻居姐姐说:“美得你,你想当我还不愿给你机会呢。”说着笑着,就来到了大泥坑。
这一群姑娘,青年点的,村里的,都相处得很好,相互的有帮助。青年点的男男女女,几乎都有村里的村民朋友。到某家吃一顿特色饭菜是经常的事。冬天有春节发糕、散糕、牛舌饼,夏天时有苏叶糕、粽子等。到这时令没有地方吃到这些特色食品,很丢人呢,表示你没农村朋友。当然,青年点的人,也时常把自己从城里拿的工装、劳保手套、笔记本糖果什么的给村里的朋友们。
姑娘们来到村后的大泥坑,四周都是玉米地,玉米林成了天然屏障。多好啊!大家前后看看没人,小玉第一个脱了衣服,跳进水里。大鱼似的在大泥坑里蝶泳仰泳蛙泳自由泳,畅快地展示了一番,收到岸上一片赞叹声。然后小玉在水里说:“水里真凉快,快下来呀!你们先在水边上凉快凉快,呆会儿我上来教你们游泳。关键是,得敢下水。”说完又潜进水里去了。
邻居姐姐也脱了衣服,在水边上试探着往下走,小红和小花胆怯,犹豫着想下又不敢,小花刚把脚伸进水里走了两步,就见邻居姐姐脚下一滑,只听她“唉呀”一声,人就滑下去了。小花慌忙往回收脚,却也一点点往下滑,岸上的小红赶忙伸给小花一根玉米杆,小花拽着玉米杆,上来了。再看邻居姐姐,早已没影了。小红和小花急得在岸上直哭,小玉上来一看,说:“你俩哭什么?谁下去了?”没及回答,见她的好朋友大块头没了。小玉“噗”地跃进水里。好长时间不见小玉上来,岸上的两个人拿着玉米杆子,边哭边瞅着水面,希望哪个上来好伸玉米杆子拽。一会儿,水面上有了动静,小玉窜上来,缓了口气说:“你俩快去屯里喊人,我拽不动她。”说完又一次钻进了水里……
村人赶来时,再没见小玉出来,水面静静的,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村人水性好的,下水去摸。有人告诫:一定不能迎面去抓,要从背后往前提,或者先把她打晕了再拽,要不迷糊的溺水者会不顾一切死死抓住救人者,使救人者施展不开。也有人张开大网拉,还有拽绳子的、准备牛的(把溺水者放在牛背上控水)。折腾了半天,终于用大网拉上来两个人,牛却用不上了。小玉和邻居姐姐抱得紧紧的,亲密无间,都已经入了扣了,掰都掰不开……
小玉在城里的家属闻讯赶来,见到这种情形,抱住两个女孩嚎啕大哭:“小玉会水的呀!她在学校游泳比赛得过冠军哪!”又见有人在努力地掰开她俩,说:“别掰了,让她俩在一起吧,是个伴儿。”于是,她们两个,就近葬在了岸边。开头那几年,小玉城里的父母偶尔也来村里,给他们的女儿烧点纸怀念一下。后来,年岁大了,渐渐地,就不来了。可是每年,邻居父母都去那块孤坟地,正月十五送灯,清明、七月十五烧纸。春节接年也去把她们接回家过年。春节傍晚,提着灯笼,拿着烧纸,在坟头烧纸,燃一串鞭炮,告诉一声,回家过年了!然后,亮起灯笼,似有似无地慢慢往家走去。感觉身前身后跟着她们两个。邻居父母日渐衰老,那坟地长满野草,猪拱狗刨,坟地失去了当初模样。后来时兴“旱改水”,那片玉米地和大泥坑就被改成了水田地。改那片地时,邻居家人正在医院忙乎父母,等回到村里,本来不很清晰的坟地,就被平整成了连片的水田地。她们俩的坟丘也没了踪影。此后,就在那地方大体估摸个位置,找两片瓦临时为坟茔门,烧纸,点灯。后来,邻居父母老去,邻居也已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每年领着孩子去给他们并不认识的姑姑们送灯烧纸。
如今,看着满天的星星,我以为有两颗一定是那两个一起“走”了的女孩的灵魂在闪烁。那是一种没有隔阂、没有世俗、没有被什么污染的纯洁的友谊,还有挺多,但肯定与英雄主义无关。小玉舍身,并没有把邻居的姐姐救上岸来,所以,她没有成为宣传上的英雄。但在邻居家人心里,是他们家一位去世的亲人。
我不知道小玉出生在哪个城市的哪条街道,在哪栋楼房里出生,也不知道她的童年环境是怎样的,但总能猜到她的童年肯定与我们乡下小孩子跟着猪屁股后面长大的情形不一样,她有过一个怎样的童年呢?
有一天,我站在店门里面,我一直不喜欢站在大庭广众之中,隔着门玻璃朝外看,街上各色人等,来去匆匆。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突然看见我妈!她驼着背,走走停停,手拄腿,直直驼久了的腰,不时地看看街两边的店门牌。我推门冲出去,大叫,妈!我奔过去,把她老人家扶进屋来,给她一个垫了暖垫的椅子,扶她坐下。她摘下围巾,露出冻红的脸膛,说,我要去银行存点钱,闺女,你眼神好,你看看对面银行的门开没开?没有,没到上班时间,还得一个半小时。那时节是北方的三九天,外面冰冷刺骨,她坐在有空调的屋里等银行开门,说起了她的故事。
她家曾是大地主,乡下有地,多少顷,我没记住。城里有商铺,而她是生活在城里的。后来她被赶下农村,劳动。然后,为了保全家庭,她嫁给了老贫农,从此再也没有回城的机会。而她保下的哥哥弟弟都还在城里,生根发芽。我见到她时,她已是八十六岁的老人了,安排她下嫁保全家人的父母早已不在了,她也就没有了娘家,哥哥弟弟家不是父母家。她佝偻着腰,胸几乎与地平行,一个劳累了一辈子的糟糕身体。那个孕育了九个孩子的子宫,渐渐下垂,时而从两腿之间落下来,影响了她走路,这样子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她有几个小钱,放在银行里攒着,为防老。她不认为自己现在就应该动用那个养老钱。她年轻时在村里当过妇女主任,觉悟比一般村民要高。响应号召,在已经绝经时做了绝育结扎手术。当妇女主任时,亲手从产妇下体掏出难产的孩子,救过产妇和孩子的命。但也亲手除掉了计划外的孩子的生命。那时她是乡里三八红旗手,在主席台上戴红花,“讲用”(活学活用,类似于今天的演讲)的语言很是流利,毕竟她是念过私塾的,有文化。那时在乡间村里,她红火过的,从她现今与我说及过去的神情就能感觉到。她是应该自豪的。
她有儿子在本村,老伴早几年去世后,儿子们成家别处住着,她一直是自己过的。今天就是他儿子上早班,顺便把她用摩托车载来的,她早早地顶着寒风来镇上。等银行门开。
我妈妈也是富农出身,与我姑姥(母亲的姑姑)一起念私塾。两个大姑娘摆动着四条大辫子,出行成双,是乡间一道靓丽的风景。大了的时候,我姥爷与太姥分家了,分得的资产并不构成富农的档,但分家之前他顶的是富农的帽子,也就戴着那帽子过着节俭的穷人日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母亲在娘家过得也还算滋润。母亲与姑姥的家庭出身及文化,注定了她们找婆家会与一般乡下姑娘不同。太姥爷与我姥爷也都比较开明,都没有大包大揽包办婚姻。而是,都给了她们相看夫婿的机会。姑姥爷是当地县城某高校老师,后来是县长级别的老教授,虽然,姑姥并没有享受那种美好的生活。这是题外话了。
2022 年正月初三在哥家吃饭,哥哥说起父亲。那时咱爸刚刚当警察,骑着高头大马挎着洋刀,回乡省亲。赶上集日,在街上走着,遇到一个远房亲属,正打着招呼,另一人跑来说,那边某某把我姐的摊子给掀了还没收了。父亲立马去找那个集霸,上去给了人家一个耳光,说,这是我表姑,把东西还回来,向她道歉!那人抬头见父亲的气势,都没问是干啥的,就按父亲说的,一一照办了。哥哥正得意呢,我说,哥呀,你爸也太土匪了,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人家耳光,不怕打到刺头上?桌人一笑而过。而我这样说,也并不是因为幽默。如果年轻的父亲真是这样鲁莽,我并不觉得荣耀。我六岁时父亲去世,父亲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模糊不清。六岁的小生命离高大的父亲太遥远,哥姐挡在我眼前,我看不见父亲的脸。不如本村本乡比我稍大的人印象深刻。我嫂子说,你爸我都有印象,赶着马车从俺们队经过,瘦高个,穿着青色棉袄,腰间扎个带子,摇着鞭子,一个挺精神的老头儿。我嫂子还是小姑娘时在邻村见到这样的父亲,那是他在四十几岁以后了,父亲那时在生产队赶大车,俗称:车老板儿。
母亲见父亲的时候,正是父亲人生最辉煌得意的时期。母亲与父亲是一见钟情的。但生活并不那么浪漫美好,还有些鸡零狗碎。父亲的绯闻起于后期的村里,而并没有止于生命终结。他的绯闻影响了他的孩子们对男男女女的看法与行动。包括至今的我,对“作风不正”非常敏感,严重到不与“作风不正”的人搭话交友。多年后自己一点点从那么尖锐的敌对情结中缓过神来,可以与他(她)们说话,但友谊止于泛泛之交。后来的后来,我知道了“绯闻”并不都等于事实(而事实又怎样),有时候也只是一股各自利益的邪风而已。而后来,我自己也有了绯闻,我才相信或者不相信,绯闻这个事情真不是那么简单。父亲在生产队的饲养所讲古书时,偶有女人扑到他怀里打闹,男女混作一团的事常有。父亲当过国兵,因为之前他在外面厮杀拚打没多少男女闲情,还因为即便有绯闻也传不回千里之外的家乡。但是不管什么闻,母亲都能忍,还有就是,只要父亲高兴,母亲对什么都可以释然。母亲是爱父亲的,因为爱,所以宽容。母亲经常与父亲一道面对各种真真假假的谣言绯闻。其实母亲嫁给了英俊的父亲,除了面上有光,人家会说,看哪,那谁家的大姑娘的女婿,真是十里八村难找的俊呀。但是对穷困潦倒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七八个孩子一窝崽的吃喝拉撒住行,这个俊啥用没有。还倒是别的女人眼里的美妙风景。美貌悦己悦他不悦生活。人生在世生活为大。我没有贬低父亲的意思,只是对于母亲后来所遭遇的生活窘迫,难为漂亮的父亲开脱。所以我在哥哥跟前说你爸,我一点都不觉得幽默。真实的,我生命中,几乎没有父亲的印迹。我常常在别人家里看到别人的父亲,都不知道那老头在那个家里是干什么的。
有一天与一位小顾客唠嗑,说及她爸爸一些令她不满意的事情。我劝了她几句,她突然问我,你爸呢?我怔了好久,我爸?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词啊。我没爸,从来都没有过!那一刻正赶上心情不好,我一时难以自控泪流满面,为自己没有爸爸而悲伤!
如今,我会在每一个进屋买货的颤颤巍巍的老头儿身上找寻百岁老父亲的影子。就像看到每一位形象像母亲的老太太都令我惊讶、慌恐与亲切一样,我也会时而找找陌生的老父亲。他如果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像哪一位呢?而对他们的慢、聋、反复、吝啬、小心、肮脏、犹豫,格外容忍。也欣赏老年人给他一点点温暖的感恩、感谢、珍惜,老人们大都知足常乐。而他们是真正受苦受难的一代人。就像面前这位老母亲,她还了凳子,平整一下座垫,然后,对我说,闺女,谢谢你,你屋里真暖和。我望着她蹒跚在去银行的路上,三步一停,五步一站,直直腰,拉拉衣襟。消失在银行门里——
黄大奶奶与母亲走得近,并不完全因为我们是近邻。还因为母亲姓黄,一个姓氏让人自觉有种亲缘关系,其实母亲同黄大奶奶的黄离得十万八千里。母亲的黄在本地或许能找到根源,而黄大奶奶家,是从山东后搬来的。黄大奶奶没来之前,她的大孙子早已经在我们队里结婚生子了。我并不知道她大孙子是何时因何从哪个地方跟谁来到我们村的。
还是说我知道的吧。
黄大奶奶的大孙子住在离屯子挺远的半山坡,我们家从屯子里搬到他家附近时,他的儿子与女儿都已出生。黄大奶奶来之前,先是她儿子——也就是他大孙子的爸爸突然从山东来儿子家串门,之后不久回到山东,就把几个渐次到了谈婚论嫁的女儿领了来,在他儿子家住了几天,在屯子里找到住处后,立马搬走了。从此不太来往。感觉他们父子关系不太正常,也就是不太亲近。因为这个,后来听到好几个版本。如今我倾向下面这个版本。
传说,黄大奶奶年轻时做过“窑姐”。那应该是解放前,解放后“窑子”解散,“窑姐”各寻出路,大都嫁入平民家为妇为母了。我相信这个传说是因为我看过黄大奶奶拿给母亲看她年轻时的照片。生于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贫困家庭的她,能有一张年轻时的彩色照片,不是那个时代一般女人能做到的。那是她三十几岁风华正茂时照的,腮上涂了红胭脂,红唇白齿,弯弯的黑眉毛。就像后来看过的民国时期名媛的穿着打扮。半袖的旗袍,丝袜子。我猜,黄大奶奶拿这照片给母亲看,并不想让人猜想她从前的职业,而是欣赏她年轻时的美貌。黄大奶奶那张照片有点俄罗斯女人的味道,大眼睛高鼻梁额头突出又光洁。她后来嫁给了儿子的父亲——她并没有生育,这儿子是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丈夫去世后,她并没有在儿子家,而是,把儿子家的老大——也就是她的大孙子要了来,她亲自抚养,一直到大孙子大了,跑到我们屯子成家生子。所以,我就理解了她大孙子与父亲不怎么亲近的关系。生不如育恩情大呢。
黄大奶奶来大孙子家时,已经八十多了,身子骨还挺硬朗。大孙子来我们这里后,她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的。那时听她大孙子媳妇说,把东屋收拾收拾,我奶奶婆要来了。我们寻思,你奶奶婆来了不到你公公家住吗?她大孙子媳妇说,不,奶奶婆在我家住。果然,黄大奶奶来了,直接就在大孙子家住了,跟她重孙子重孙女相处融洽。她时不时地给他们买学习用品,还给零花钱。二分钱能买盒火柴的时代,她一给就是几块钱,哪个孩子不喜欢这样的老人呢。
黄大奶奶不太合群,除了与母亲走得近,其他的人家,她不屑来往。对于母亲家长里短的唠嗑,黄大奶奶经常不接话茬,而是一门心思揉她手下的面团。我姐姐生完孩子头一次抱孩子回娘家,要走时,娘家需给孩子抱“驹驹”。一种大鲤鱼面食。黄大奶奶来串门赶上母亲正在做“驹驹”,母亲草草将发面揉成两个大长条子,大体夹出鱼头与尾,要往锅里放时,黄大奶奶拦住母亲说,咋就这样下锅了?然后,自己亲自上手,揉那面团,边揉边说,你的面没揉到时候,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那面团在黄大奶奶手里像半充气的气球,弹性十足又不至爆裂。又揉了好久,基本到了母亲不耐烦的时候,黄大奶奶要了梳子、瓶盖、小刀、剪子、筷子、黑眉豆、红纸、黑锅底灰等等道具与材料。然后,用筷子夹,用小刀单挑,用剪子尖双挑,用梳子压尾,用瓶盖扣鱼鳞,用水湿了红纸当红染料,抹到鱼鳞上,黑眉豆安上了鱼眼睛,抹了黑鱼须,这一套程序下来,黄大奶奶头都冒汗了。成果显著,两条谓之“驹驹”的大面鱼活灵活现地摆在那里,还要再醒醒,醒半个小时,才能下锅蒸。这一对“驹驹”抱到姐姐婆家,可给姐姐长了脸,谁也没见过这么逼真好看又暄乎好吃的“驹驹”。姐姐婆家人说,你娘家妈可真能,心灵手巧的。
下一次是姐姐的孩子过百岁儿(出生九十九天)伺候客(摆宴席)。姥姥要蒸九十九个麦穗,预示孩子长命百岁。母亲很自然就来请黄大奶奶。这回早早就准备了上面的工具,又多了粗吸管、细吸管、顶针,在商店买了大红大绿等染料。火炕上铺了干净的白布,半拉炕摆满了黄大奶奶做的石榴、桃子、佛手、小兔子、小老鼠、小猪猪、小狗、小鸡、小鸭子等许多物件。各品类一共一百多个,个个鸡蛋那么大,红桃绿叶白猪猪黑眼睛,摆在一起,煞是气派好看。只拿九十九个,多的当然是给大家品尝了。
由此可见,山东人做面食,真是一绝。姐姐婆家人因那两条大“驹驹”的印象,这一回早早就迎出来了。这亲家母提的一篮子百穗(岁),看着喜人。百来个面食各种形态、颜色、动植物,白如雪红似火绿似春,摆满姐姐婆家半拉炕,人见人爱人夸,百岁儿主角我姐姐的孩子几乎被抢了风头,但姐姐还是很高兴,母亲的脸红红的,很是得意。
这是黄大奶奶给我们家带来的光彩。由此,母亲特别信任黄大奶奶,忘记那些关于她的“窑姐”传说。不管怎么说,在乡下,“窑姐”都是让人避而远之的存在。如此,母亲与黄大奶奶走得近,也解了黄大奶奶在村里的尴尬呢。
夏天时,黄大奶奶时不时地上趟城里,去卖冰棍。那里有她一个早年的姐妹。在她家住些日子,就倒腾冰棍。所以,黄大奶奶有钱给重孙子买书包、自行车这些大件。这是我们村年轻父母都做不到的。那时我一位姐姐跟黄大奶奶去过一次城里。在母亲与黄大奶奶的安排下,去相亲。而在姐姐,只是想去城市看看而已。一个农村丫头,到城里去相亲,肯定是城市淘汰下来的伪劣品。现在想想,母亲胆子也真是大,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丫头跟着有过“窑姐”身世的老女人去一个陌生得连母亲都不知道的城市相亲。这可能就是母亲一生无心无肺的信任吧。第二天,黄大奶奶还真把姐姐完好无损地领了回来!
这是黄大奶奶晚年人生最辉煌惬意自由的时候。后来,黄大奶奶病了。我们家也搬离了那三间草房,离黄大奶奶远了。一些她晚年的事,都是听说。黄大奶奶得的是宫颈癌和乳腺癌。这两种妇女常见癌症放在黄大奶奶身上,就别有意味。黄大奶奶已年过九十,算村里长寿者了。但是,人们还是揪住她从前不放,把她的病与她的从前联系在一起传说。黄大奶奶一直没有去医院治疗,一直在大孙子家挨着。不知道是她自己不想去,还是有什么隐情。在黄大奶奶病重期间,她的没在一起住的一个孙女,未婚先孕。这在当时的乡间是要命的丑闻,经常有农村女孩因未婚先孕没人接纳没法处理而自杀的。她爸爸把她赶出来,她就到了黄大奶奶家。她奶奶收留了她,并让她流了产,跟她病着的奶奶在一个炕上做着没孩子的月子。她嫂子满心不愿意,也没办法驱赶。这是黄大奶奶留在世上最后的杰作。
其实黄大奶奶不姓黄,这个称呼是随了夫姓的。她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她出生哪里父母亲都怎么个情况等,没有外人知道。也许现今已七十多岁随她重孙子迁居海外她的大孙子能知道?
以前经常听到大人们称母亲“老王儿”,又听到有人称邻居张大娘“老张儿”。因为父亲去世得早,我没有听到人家怎么称呼四十几岁的父亲。但是,我听到人称邻居“老张”。我总结出,不带儿化音的,是称老男人,带了儿化音的是称老年女性。当然都是随夫姓。而今,我也被人称“老王”,这样的称谓已经进步了。因为,母亲姓黄,被称“老王儿”是随了父亲的姓。而我,在新时代,没有随夫姓,而是本姓伴我。
那会儿总有小镇的人看见,住在小镇里的我,一大早是从某村骑着自行车回来的。甚至头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这时会有许多个问号打在他们的脑门上,我已经学会不与不相干的人解释什么。晨骑是我与自己相处的方式之一。以早晨太阳没出时段为底色,每日听着鸟叫声。路上三三两两晨走的人们,以及饿了一夜的流浪狗,都被我甩在身后。只不过,我骑行路线要更远,更隐蔽。我一直不喜欢随众,一直喜欢一个人,这样,沿着一条条自以为应该探索的路线。我想要细细品味花草树木一大早的心情,想要看看四季大地的脸色。而有的路线,隐在深山、玉米地、杂草丛生的河沟,涛声喧哗的大海边。一个人,怯怯地,探险一般,前行。经常看见童年时期的野草与花儿,还是那样,长着,开着,或被践踏。时常听到童年时被惊吓的野鸡野鸭突然从身边飞起,而我同样也被它们惊吓着。每天的晨骑,都这样,胆怯、惊喜、怀旧、被野草与花儿们,以及不变的鸟雀花样飞翔所愉悦。喜欢这样的早晨,喜欢乡间、海边,亲近田野、泥土与海上日出。一天将在愉悦中展开。我曾两次被陌生人从蒙蒙的朝阳中,在海边在堤坝上相救过——一个人一大清早站在大浪涛涛的海边、满是水的堤坝上徘徊,我被陌生人关注并担心着——他们热心警惕地喊我时,我也是很感动的。也真的在某一时刻,某一美丽的场景下,有过一刹那的闪念。那是一种对美的感念与喜欢,就想融为一体的那种投入。在特别喜欢的美景面前,我心里都装着这么一个小兽。
所有的这些,都是早晨四点半到五点半发生在我周围十平方公里的。朋友说我“只争朝夕”,我说,我只争朝,没争过夕。从未去看看早晨看过的那片向日葵是不是在傍晚时把头转向了西方,夕阳的红与朝阳的红有什么区别,而某天早晨起来,突然不愿意动了,就一个人半躺在扶手椅子上,看我眼前的货物,我与货物都静悄悄的,谁也不出声。此刻我们是某人画笔下的静物。只有我的呼吸微微回荡在脸上,我又一次与自己和平相处。但我可能真的不能跟她天长地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