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变

2023-02-01 04:36张建湘
满族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制药厂小舅小艾

张建湘

暮色里回家,走到楼下那棵老桂花树下时,大黑猫准时蹲在树下等我。暗色中,它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蓝色的幽光,很有气场的样子。我喊了一声朱丽叶,它喵地回应一声,然后扭着肥屁股走到我脚边,亲昵地用头擦了擦我的脚。它身后跟着两只半大的小黑猫,是它的孩子。它本来有四个孩子,近来另有两只不知到何处浪迹天涯去了。

我低头对朱丽叶母子三个说,你等着,我马上去给你们拿吃的!

母猫喵地答应了一声。养猫的人都知道,猫是可以与人有问有答的,也不知道它听没听懂,只要你与猫说话,它必定会喵一声作为回应。难怪古埃及人会把猫当成神兽,在所有的傍人动物中,猫不仅显得独立特行,还有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性。

打开家门,我快速从食品柜里拿出足够朱丽叶母子三个吃的猫粮放在一次性饭盒里,又快步下楼,放在桂花树下。朱丽叶母子三只小脑袋一齐对准饭盒低头猛吃。

等我从楼下再次进屋时,我妈坐在草蒲团上对着我伸了一个懒腰,轻言细语地吐出一句:“你若像关心流浪猫一样关心我就好了。”

我没回应她,因为,这话她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默默地打开刚才第一次进门时放在餐桌上的打包盒,将打包盒里的食物重新放在盘碗里,再在盘碗边摆上一双筷子后对她说:“有小炒肉和排骨炖冬瓜,你吃点吧。”今天报社聚餐,食物很丰富。我在大家开吃之前,先用打包盒给我妈挑选了几样她爱吃的菜。

我妈像坐累了似的,扭扭脖子,扭扭腰,然后慢慢站起来走到餐桌边,目光往餐桌上轻轻扫了一眼,将头略一偏,嘴里轻轻吐出一句:“不想吃。我最近又重了一点,晚上还是不吃了,不然那几件旗袍就穿不上身了。”我家的大衣柜里,挂的基本全是她的衣服,颜色鲜艳的绫罗绸缎全是她的旗袍。她的那些旗袍将我极少的几件灰黑白三冷色的衣服挤到了衣柜的角落里,像个灰溜溜的寄人篱下的穷孩子,委屈巴巴地夹缝中求生存。每当我要换衣服时,得费力地冲开花枝招展的旗袍阵,才能找出自己的衣服。

我说:“你身体才开始恢复,怎么又担心体重了?这样不好!”她前年大病一场,子宫癌。在长沙住了三个月的院。这三个月花光了她自己多年的积蓄,还搭上我工作四年苦苦攒下的三万元。当然,救老妈的命要紧,别说是三万元,事到临头,卖房子也得治病。生病是没办法的事,但身体还正在恢复期,减什么体重?不知这老太太心里在想些什么。快六十岁的人了,她总是一副不服老的姿式,头发弄黄黄,眉毛描弯弯,嘴唇涂红红,长年累月一双细高跟鞋,饿得口吐清水也要保持身材。我爸死了快二十年了,她一直都有再嫁的心,却没有再嫁的命。嫁了二十年也没嫁出去。在我的记忆里,我妈虽然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但从她年轻时的照片中看得出,她年轻时真的长得很漂亮。我知道她一直想在网上给我聊个继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傻子真想给人家当继父继母的?自从前年生场大病,她好像死了那个心。于是转移目标,一心迷上了打坐练气功,一门心思想要修道成仙。好吧,打坐练气功,也许对她身体恢复真有帮助。我帮她网购了蒲团熏香,还给她下载了张蕙兰瑜珈入静音乐。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她的心情好像真的转好了一些,没刚生病时那么沮丧低沉了。

我说:“妈,你还是吃一点,不然晚上饿了怎么办?”

她还是不肯吃,也不说话,打开电视开始看狗血剧。我气不过,坐在餐桌前,自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我在聚餐时本来就吃多了,这会儿又吃,撑得不行。不知朱丽叶母子们还在不在楼下的桂花树下。我将头从窗口伸出去,对着下面喊了一声“朱丽叶”,下面立即喵了一声。我说朱丽叶你等等,还有好吃的,我给你送下去!

我端着吃了一半的饭菜倒在猫粮盒子里,说:“有好多肉肉,你们今天多吃点。”对朱丽叶母子们,我只管吃,不管住。家里房子太小了,是这个小区里靠围墙边的最小户型,两室两厅,没地方安置猫窝和猫砂盆。再说了,我妈肯定也不让我把流浪猫弄进家门。所以,我只能管吃,没法管住了。我是在半年前遇见朱丽叶的,那天黄昏,我下班后回家走到楼下那棵老桂花树下时,看见一只黑猫挡在我脚前,抬头望着我喵喵叫。这小区里有流浪猫,但这样大大方方挡在我面前喵喵叫的还是第一次遇见。它的眼神像有求于人。我问,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它扭动了一下身子,又望着我喵了一声。我发现它的肚子特别大,是一只怀孕的猫!我有点不知所措,问它,你怀孕了!是要生了吗?我不会接生啊!它还是只会喵喵。我想了想说,你等着,我去屋里给你拿吃的!我跑上楼,把早上没吃完的猪肝拌了半碗米饭,用一次性饭盒装上,快步送到楼下。它果然还在楼下等着我。见了食物,它低头猛吃。看来是饿坏了!它知道自己怀了孩子,找不到食物时,只得冒险向人类求救了!富贵险中求,这话对猫狗也一样管用。它吃完后,抬头望着我又喵了一声,扭着大肚子准备走。我连忙对它说,你明天还在这个时间来这里,我给你准备吃的!它好像听懂了我的话,第二天真的准时出现在老桂花树下。我到网上查了,说猫不一定是听懂了人的话,准时到固定地点等吃的,是它们觉得在这个地方能搞到吃的,下次仍然会来这里。为了方便交流,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朱丽叶,猫猫狗狗都一样,叫它的名字,它就会过来。大概一周之后的一天晚上,朱丽叶没有准时来桂花树下吃饭。我估计是它生孩子了。这个时候更需要吃的!我为它在网上买了一大袋猫粮。我就拿了猫粮和水到院子里边喊边找。后来听见从一楼一间没有装修的毛坯房里传出小奶猫的叫声。我大喜,知道是朱丽叶住在这里。我连叫几声朱丽叶。它回应了一声。我翻身跳进毛坯房里,见朱丽叶躺在地上的一块塑料布上,身边围着四只正在吃奶的小奶猫。我连忙把猫粮和一碗水放在它身边。它果然饿坏了,翻身起来就吃。知道它住在这个地方后,我一早一晚都过来给它送吃的。大约一个月之后,我下班回家时,看到它带着四个孩子守在我家楼下的老桂花树下。从此,我不用爬进毛坯屋给它送饭了,只要送到楼下就行了。半年过去了,它的孩子长大了,有两只外出另谋生路,身边只剩下两只了。

我将我妈不肯吃的饭菜送到它母子三猫身边,叹口气对朱丽叶说,眼下好艰难的,我妈治病花光了所有的钱,单位以前的福利全停了,我的收入减少了三分之一!如果能搞到广告还能拿点提成,如果搞不到,完不成任务,就更加麻烦了!朱丽叶,如果我没钱了,就不能给你母子们买好猫粮,只能吃差的了;若是没钱买猫粮,我就只能让你们吃人吃的饭菜了,行吗?大家都在过紧日子,你也只能跟着我过紧日子!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反正它很认真地喵了一声,然后带着孩子回毛坯屋去了。

进屋之后,我妈眼睛看着电视机,嘴里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小舅讲的那个男的,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你都二十七岁了,眨一眼就三十了!你得结婚,你得有自己的房子才行!”她的声音很轻,但一个字一个字像铁锤一下下砸在我头上,我的头嗡嗡响。

我妈一心想要我快点找个有钱的嫁出去——一定得是个有钱人!没钱的不考虑。她发动她的那些老姐妹到处寻没结婚的有钱男人。她对人家说,我闺女长得特别漂亮,又是报社的记者编辑,会写文章。忙乎了几年,一个合她心意的都没找着。她一心想要找个有钱的女婿,首先是她觉得自己老了,无法挣钱了,得找个经济上靠谱的女婿养活。她年轻时做导游,上年纪之后,一直在旅游步行街那里摆个小摊子,卖旅游小商品,虽然没什么大进项,我们母女生活没问题。除了供我读书,还买了这套小房子。等我能工作挣钱了,以为我们的经济状况会要有所提升了。谁知闹起了疫情,忽然之间没游客了,旅游步行街全部收摊。她只能闲在家里等疫情解除,但是,这疫情像和人类捉迷藏,往往是刚一解除又出现,而且搞不清它下一站会在哪里突然跳出来!我们这座山城里的旅游业,总是刚一“开机”,马上又“死机”!我妈干脆断了重操旧业的想法,彻底赋闲在家。没闲几天,又生了场差点要了老命的大病,真正的屋漏偏遭连夜雨,家里经济状况断崖式下跌。幸亏我每月能拿工资,吃饭还没问题。我倒也罢了,从小节省惯了,一双袜子可以穿三年,一条牛仔裤从高中穿到大学毕业,花不了多少钱。但她不行,爱漂亮衣服鞋子,爱高档化妆品,我那点工资哪供得起?所以,她一心希望我能嫁个亿万富翁——没亿万,千万也行!我的妈啊,杀了我卖肉,能卖多少钱?

她说小舅讲的那个男的,我老早就认识,姓曾,年龄与我差不多,还没结婚。那个男的家里因拆迁补偿了一大笔钱,还得了两套安置房。在这个小山城里,已经算是有钱的人了。看来,我妈很明智,清楚眼下的情形,降低了找女婿的经济标准。找不到亿万、千万富翁,拆迁户也行。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个拆迁户,想想都有点搞笑。

我说:“小舅说的是在他们小区外面开小超市的那个小曾吧?”小曾与我小舅住在一个小区,在小区外面开了个小超市。我去小舅家时,会到他的小超市买东西。一来二去,也混熟悉了。觉得他人还算温和,与人说话满面微笑,看上去很阳光、很居家男人的样子。

她说:“是的,长相还不错,为人也很诚实。就是读书少了点。但他有现成的房子。你若和他能谈成,结婚就不愁房子。他家拆迁的钱应该不少,听你小舅说,至少也有二百万。你若能嫁他,肯定会给你买个车,你就可以开车带我到处走走。不是很好吗?”她似乎是为了她自己将来的生活打算,才考虑开小超市的那个男的。

我说:“他看上去还不错,但和我不搭,配不上我。”我心目中的男人虽然没有具体形象,但至少要是个读书人。

她说:“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你去找个配得上你的人啊,只要能有房子,能给你老娘每月供养一点生活费,我还巴不得了!”

我无语了。我曾经真有个有点喜欢的人,是我高中的同学,眼下在一个山村教小学。别说买车,就算白拣辆车都开不了——那个小山村目前还没通公路。就凭这一点,我妈会同意我嫁吗?我虽然有点喜欢他,但真要嫁给人家,自己也有些害怕,那样的生活环境和物质条件,对我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所以,如果不是我妈一直催,我根本不想结婚这桩事。我妈也说了,只要我自己有房子搬出去住,只要每月给她生活费,我结不结婚都不管我了。我到哪去弄房子?这不是为难我吗?

年初报社有了新规定,除了广告部,每个人都分了创收任务。完成了任务的有绩效奖,超额完成的按比例提成,没完成的要扣钱。规定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神通广大的,可以大把挣钱了。像我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广告客户?本来,我觉得自己一个学中文的,能到报社一周编一个文艺版、一个生活周刊,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有时间写点“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之类的小文章,发发“我望着夜空的星星遥想你,你是否也在星月之夜想起我”之类的幽思,工作上基本没什么压力,也算岁月静好了。虽然钱少,省着花,也还能一月对付一月。可是,我妈突然生病,所有积蓄全部用于治病,加上她无法在旅游步行街出摊挣钱了,家里所有的开支全靠我那点工资。单位的创收任务与老妈要我找个有钱人快嫁的这双层压力,将我的小情调、小幽思全压没了!

这天,我假装去小舅家,来到小舅家外面那个小超市。我对小曾微笑说要去看小舅,请他拿一箱牛奶。天气有点热,我又请他从冰柜里拿一瓶冰可乐。小曾给我拿出来一箱牛奶,递给我一瓶可乐,他只收了牛奶钱,笑说道:“可乐算我请客。”每次进他的店子,都是客客气气的,也买过饮料,从没说过要请客的话。我估计是小舅也给他提过想介绍我给他做女朋友的事了,不然他不会说要请我喝可乐的。我说过谢谢,就提上牛奶要走。他忽然说:“小林,我可以请你出去吃饭吗?”话一出口,见他脸忽然红了起来。这情景,我可以断定是小舅给他提过那话了。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这明显是他先提出约会了!我认真看了他一眼,模样还算阳光,穿着打扮也得体,应该不是个傻子。家里经济条件就不用说了,小舅清楚,所以才提这个话头。我还没与谁正式约会过,那就试试吧。我点点头说:“行啊,你定了时间地点告诉我吧。”

想不到第二天小曾就约了我吃饭。看样子,他对我印象很好,不然不会我一答应,他这么快就约会我了。

吃饭的地方还不错,虽然不是本市最高档的地方,对经济能力一般的年轻人来说,还是可以的。他让我点菜,我说不会点。他就一连点了好几样听上去都好吃的东西。吃饭的时候,我们东拉西扯地说着,气氛倒也轻松,话题也是很人间烟火的味道。后来,说着说着,他忽然说:“小林,我们若真有缘分,将来成了,我觉得是不是要先作个婚前财产公证?婚前的财产归在我个人的名下,婚后我挣的所有钱,都是我俩共同的。你觉得可以不?”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吃下了一只苍蝇,立即停下筷子,强忍了一下恶心,对他微笑了一下,扭头对服务员说:“给我个大号打包盒!”

他说:“是给阿姨打包吗?别打这吃过了的,我重新点几个菜打包吧。”

我努力微笑着说:“我妈穷是穷,却不喜欢吃我从外面打包的东西。这个嘛,我是给朱丽叶打包的。”

他疑惑地望着我:“朱丽叶是谁?”

我说:“一只流浪猫。”

他看着我不动声色地打包食物,估计应该明白自己刚才说的那话得罪我了。第一次约会就提婚前财产公正,戒备心如此之重,他还能娶到老婆吗?但他就是一声不吭,并不解释刚才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我真只是冲你是个拆迁户才接受你的约会?这么着急就提到财产分割上来了?这也太蠢了吧?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时,将五百元放在餐桌上:“我请客,不用AA了。”然后对他微微一笑说:“你根本配不上我!”

那么一大盒食物,今晚又够朱丽叶母子们大餐一顿了。

蹲在老桂花树下,看着朱丽叶母子们快乐地吃着,我轻声对它说:“朱丽叶,我现在为难死了!单位要完成广告任务才能拿到足额的工资,我哪里去找客户啊?我妈又天天催我找个有钱人结婚,不然就得自己买房子搬出去住。你可能都当太太太姥姥了,我还没挣到买房子的钱!若不是我妈没人管,我就出家遁世去了!”

朱丽叶好像听懂了我的话似的,抬头望着我连喵了几声。我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是告诉你作为人类的难处!”

它又认真地喵了一声。它母子吃饱了,掉身准备离去。朱丽叶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又望着我喵了一声,还将尾巴使劲摇了摇。我问:“什么意思?”它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又使劲摇尾巴。

我问:“你是想让我跟你走?”

它又摇了摇尾巴。好奇怪!那我就跟你走吧,看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跟着朱丽叶在小区院子里转了一会儿,它来到一栋复式楼下。它抬头往楼上望了一眼,忽然快速往楼上跑去。我紧跟在它后面,一路跑一路喊:“朱丽叶,你要去哪里?你别去,人家会打你的!”

它跑到一所房子外面停了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闪电般纵上了房子的窗台外边沿上,像个剪影似的蹲在那里,眼睛往房子里看。我忽然想起这是那位制药厂负责人的房子!

前些日子,我去过制药厂负责人的办公室,就是想找人家搞广告,希望制药厂能在报纸上搞个赞助栏目。我找人家,也是因为知道他与我住同一个小区,虽然他住的是最高档的复式楼,我住的是最小的小户型,也还算邻居吧。我也是被逼无路了,才想到找这个人的。但是,那天我刚一开口,就被他一口拒绝了。理由是厂里近年经济不景气,没钱做赞助。

今晚朱丽叶怎么把我带到他家外面来了?

看朱丽叶蹲在人家窗台外不动声色的样子,似乎在偷听什么,或者是偷看什么。我想赶紧离开,双脚却莫名其妙地不听使唤。一会儿,忽然清晰地听到屋子里有人在说话,是那个厂长与另外一个人谈交易,内容是厂长答应给那个什么人一大笔钱,那个人负责给厂里推销药品。这明显是行贿受贿了!我吓了一大跳,对蹲在窗台上的朱丽叶挥了挥手,让它快快离开。它扭头看了我一眼,像一阵风似的轻轻跃下窗台,又扭着肥屁股从容地往外走。我轻悄悄地跟着它边走边想:天啊,这家伙把我引到这里来,是想让我知道制药厂厂长这个秘密啊!这也太吓人了!朱丽叶成精了?

别怪我卑鄙,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富贵险中求!我要剑出险招了——再一次找到制药厂长的办公室!

上一次我是小心谨慎、胆战心惊地走进制药厂厂长的办公室,未开口就先脸红。这一次,我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面带几分神秘的微笑看着他打招呼:“厂长,我又来麻烦您了!还记得我不?报社的小林,我们住一个小区的。您住的是最高档的复式楼,我家是靠围墙那边的小户型。”

这个厂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面皮微黑,看上去粗糙而凹凸不平。一见我进来,他略皱了皱眉,正襟危坐着等我开口说话。这种商场与官场的双料人城府是极深的。

我仍然拿出最谦卑的笑容对他说:“我还是请您考虑一下在我们报纸上做个赞助栏目的事。”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厂里眼下经营不景气,市场竞争太强了,销售不好。”

我连忙接着话头说:“正是因为销售不好才要搞好营销啊,在我们报纸上做个赞助栏目,扩大影响。”

他说:“眼下厂里经济状况不怎么好。”

我说:“您私下里请人推销同样得花钱啊,而且推销的目标有限,如果在报纸上做广告赞助栏目,社会效应就好多了!”我对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他的眼睛忽然往上抬了抬,看得出是略微一惊的表情。我仍然是一脸谦卑地望着他,等待他下一步的反应。足足过了半分钟时间,他忽然悠悠地长吐了一口气,响亮地一笑说:“好吧,看在我们是邻居的份上,我就在你们报纸上做个赞助栏目吧!”他当场答应出五万。我原来想着能出两万就是天花板了,不想居然一口价五万。我恨不得马上给他跪下,请他原谅我的卑鄙狡诈。没几天,果然就有制药厂的赞助转账到位了。我虽然感到有些惭愧,不过,仅这一锤子就完成了广告任务,还拿到一万元的提成奖。所有的惭愧与不安,都在这一万元的光芒中隐退了!

为了回报制药厂的赞助,我给厂里写了一篇很长的软广告文。当文章出来后,我拿着报纸去了制药厂,硬着头皮走进厂长办公室,将报纸恭敬地递给他看。当他看到文章的版面占得很大,内容也合他的意,脸上浮现了一层薄薄的微笑。估计他对我的敌意应该消除了一些。

为了暂时稳住我妈逼我或者结婚、或者自己买房子搬出去的念头,我将一万元提现,用一只大红包装上,恭恭敬敬地递到她面前。她惊讶地吸了口凉气说:“发财了?”

我说:“我拉到了一笔广告业务,这是奖励。全数上交母亲大人!”

她高兴地笑道:“你上班四五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得你这么大的红包。”她很满足的样子给我盘算说:“我们旗袍协会下个月到景区去搞走秀活动,我正好看上了两双配我那几件长旗袍的鞋子,有点贵,舍不得买。正发愁哩,这下好了!”她近来觉得身体有所好转,体力精力都慢慢上来了,就被几个老姐妹拉着进了旗袍协会,每天下午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练习旗袍走秀。我只要她身体和情绪不出毛病,随她干什么都行。

而我自己,刚尝试到一点搞钱的甜头,像突然注入了兴奋剂,脑子里开始盘算怎样挣钱了——这是我以前从不敢想的事情!

广告部的小艾是才进来不到一年的新人,人勤快而活跃,跑得很辛苦,但收效甚微。她见我居然攻下了制药厂,就悄悄跑到我办公室来取经。她说:“姐,你是怎么搞定制药厂那个赞助栏目的?我在你之前就去跑过,没拿下。”我说:“我与那个厂长住一个小区,算邻居吧,还是比别人好讲话一点。”

她叹口气说:“我的任务还差一大截,怎么办啊!”

我忽然念头一动:“你有什么目标没有?如果有的话,这样好不好——我俩合伙干几票,若成了五五对开。”

我实在不知下一个目标在哪里,小艾是广告部的,跑的地方多,应该认识的人也多。

小艾很高兴:“好啊,姐,我借借你的运气,就合伙吧!”她说自己至少还有三个地方可以去试试,这三个地方的责任人都打过交道,只要拉得下脸,开得了口,应该有三分把握。

我俩首先去找开发区那个负责人。那是个不缺钱、也方便开口的单位,小艾与那个负责人也比较熟。那天,当我俩敲开开发区负责人的办公室门时,小艾先打招呼,我紧跟着尽量拿出最可爱的笑容说:“喵,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喵”了一声,正是这一声“喵”,让气氛显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其实,我的心情一直都是很紧张、很拘束的。我想,在楼盘卖房子与推销保险的人,都是这种心情吧——这不就是涎着脸向人家要钱吗?

开发区负责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西装领带,浑身上下一丝不苟。面对两个进来要钱的女人,一脸的严阵以待。看来要掏他的口袋也非易事。小艾的口才不错,进来后一直是她在说话。这男人只是微笑地望着她,就是不表态。我恍惚听到那个男人脑子里在连续念叨着一个名字:玲玉、玲玉!

我突然问了一句:“玲玉是谁?”

这个看上去正在听小艾说话的男人一惊,抬头问我:“谁?你说谁?”

我对他说:“我听您一直在说玲玉这个名字。”

他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一脸疑惑的表情。这时,我又恍惚听到他在说:“她怎么知道玲玉?我和玲玉的事应该不会有人知道啊?不会是我老婆请来诈我的吧?”

我有点尴尬地连忙摇手:“不不,我不认识什么玲玉,你放心,没人对我说过什么,我也不会乱说话的!”

小艾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不知我在说什么。我自己也慌张起来,尴尬地不知说什么才对。过了一会儿,这男人忽然望着我满面笑容地说:“小艾也来几次了,那么,这次就搞个赞助吧。”我和小艾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叫来秘书:“给报社三万元赞助费,你去办理一下。”

离开开发区负责人的办公室,我与小艾躲在一个墙角兴奋得大声尖叫起来。小艾说:“姐,你是福星!可能是你那声喵拉近了与人家的距离。”

我说:“你若有了下一个目标,就对我喵一声。”

小艾仍处在兴奋中:“我就跟着你一起喵吧!”

果然,我俩又合伙干成了几票。

这段日子,因为连续得了几大笔提成,我每天给朱丽叶买一条鱼,两面煎得黄黄香香,放在老桂花树下,看着它母子们吃。我悄悄对朱丽叶说,朱丽叶,我近来运气太好了!发财了!你真是个招财猫啊!但是,我总觉得这个方法有点悬!我能顺利快速拿下广告业务,基本都是靠在一瞬间,似乎听到人家最隐秘的隐私,这应该属于敲诈吧?我有点害怕!据说动物的第六感很强,朱丽叶,是不是你用了什么魔法,关键时刻让我能听到别人的心声?

朱丽叶与它的孩子们吃完鱼后,正各自心满意足地舔着爪子。听到我说话后,它抬起头来望着我喵了一声。我忽然看到它眼睛里闪烁的那种蓝色的幽光后面,隐藏着让我忽然害怕起来的寒意。我乍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又给了我妈一万元,让她随便花。她心情好得很,整天嘴里哼哼着“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啊,玉兔又东升。”她说她老早就想与几个老姐妹去杭州上海玩一趟。因为没有钱,加上这两年又生病,一直没去成。这一万元,她要一半买衣服鞋子,一半去上海杭州游玩。“杭州的丝绸质量最好,上海的旗袍做工最正宗,至少也得买两件回来,亮瞎她们的眼!”我的妈呀,手里拿着一万元,她以为自己是阔太太了!钱真是个好东西,但挣钱太冒险了,我真的体会到什么叫富贵险中求了!

这天晚上,我一晚上都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我变成了一只猫,在暗夜中的城市里东游西荡,上蹿下跳;我能看到一栋栋高楼里每一个窗口里的人们活动的情况,能听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说什么。我从这家窗口跳跃到另一家窗口,在墙头屋顶上奔跑跳跃。我身轻如燕,落地无声,独自游戏在这个大千世界。忽然,我身子一晃,快速往下坠落,低头一看,身下是万丈深渊中的无边黑暗!

我尖叫着惊醒过来,心惊肉跳,大汗淋漓!

第二早上,我在卫生间梳洗时,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泛动着像朱丽叶那样的蓝色幽光。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走过去问我妈:“你看看我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我妈认真地看了看说:“没问题啊,怎么了?”

我说:“你确定?”

我妈又认真看了一下说:“看上去确定没问题,是不是感觉有什么不舒服?”

我支吾道:“哦,也没什么特别不舒服……”

今天我去菜市场那里找到天天推着个小车卖老鼠药的老头,我买了一包老鼠药。然后又去买了两条小鱼。我将小鱼煎得两面黄黄香香,在其中的一条里放上了老鼠药。晚上到了朱丽叶母子们来吃饭的时候,我拿着两条小鱼来到老桂花树下。

今晚朱丽叶居然没来,只有它的两个孩子蹲在这里等饭吃。我大声喊:“朱丽叶,朱丽叶!”仍然没见它来。我让它的两个孩子先吃。然后端着那条放了老鼠药的鱼去它住的毛坯房那里找,不在。我在暗夜里的小区边走边喊,找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不见朱丽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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