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晓岚,肖大威,陶 金
客家围屋是华南民居类型中一种典型的具有民系识别性的特殊民居类型,以迥异于普通民居的高大体量和显著的防御性著称。但“围屋”无论在历史文本或是现代学术研究语境中,多是一种未被严格界定的泛指,有的学者用以指代赣州南部的“土围子”,有的则用以指称广东的围龙屋乃至福建的土楼。既有研究多着重于赣闽粤三地各自最具代表性的赣南围屋、永定土楼、梅州围龙屋、河源四角楼等,历来也有过一些关于这些典型类型之间孰先孰后的源流争议——例如对于围龙屋和闽西土楼之间的源流演变关系就有截然相反的观点[1,2],或认为围龙屋和其他围屋都源于赣南围屋[3]。但由于客家民居中这些典型类型的构建源自早期客家内部各个地区的独立研究,难以放在一个具备参照意义的统一体系中进行关联对比研究[4]。客家围屋是客家民居中的典型,但其形成不是一蹴而就,客家地区也还分布着大量围屋以外的基础民居类型。要论证围屋的形成和演变,不能忽视围屋与其他基础民居类型之间的关系,需要以民系整体视角下的民居类型全面归纳为基础,才能更好地梳理客家民系中各类围屋之间的源流关系。
因此,本研究将赣闽粤三省交界处的客家核心聚居区整体纳入考察,具体范围涉及赣闽粤三省七市40个县1)(图1)。在研究范围内通过卫星图像识别、无人设备拍摄、文献数据提取、实地考证等多种方式和途径进行数据采集,并以乡镇为单元记录所有能够考察到的民居现象,再通过GIS地理信息系统进行图示,以便于更直观地从地理空间分布规律上来探索民居文化的发展规律。
图1 研究范围示意图
研究前期在对赣闽粤边客家地区进行全域大数据调查的基础上,归纳了客家民居的类型体系,将客家民居类型归纳为递进的四大层级:基本型M1、组合型M2、复合型M3、特型M4(图2)[5]。其中的顶层M4特型民居是在M3复合型民居(以堂横屋为典型)的基础上,在满足家族聚居的同时、具有高层和围闭等显著防御性特征的建筑类型,统称“围屋”,包括但不限于各地俗称的赣南围屋或土围子、河源四角楼、闽西的土楼等。将这些类型归为同一大类且位于客家民系民居类型发展体系的最高层级,基于以下逻辑:
图2 客家民居类型体系图
(1)它们都保持了客家典型的家族聚居建筑“堂横屋”(M3-0)的结构原型,即“居祀一体”,并以围合单元对主体的围拥形成“线-点”向心围合结构[6];
(2)它们都在M3型的基础上,通过“围闭”、“增高”等变化,获得明显的防御性特征,成为特殊的防御性民居[7]。
“围闭”是指在M3型的基础上,通过在前后增加面向主体堂屋的围合单元(“包厝”),并与两侧横屋相连,从而形成对中路堂屋的四面包围和整体的封闭性。而“增高”则主要是增加外围部分的层数,一方面通过竖向拓展增加居住空间,另一方面也加强了对外的防御性。除了形态上的变化之外,围屋型民居常常在建筑中融合设置专门的防御设施。综上,通过围闭、增高和专设防御设施这三个动作,获得了建筑功能上的质变,形成了客家民居体系中的特型——“围屋”,共同具有防御性和聚居性两大共性特征。
为了将所有客家围屋放在同一个系统中进行比照,本文不直接沿用各地区出于不同识别标准的惯用俗称如“土楼”、“四角楼”等。基于围屋共同存在外部围合的共性特征,本研究依照围屋中的主体空间结构特征的分异进行归纳,将围屋分为以下几种子类型:环型围屋、排屋型围屋、堂厢型围屋、围龙型围屋,以及不规整形态的异型围屋(表1)。
表1 客家围屋类型
重新整合归纳后的围屋类型与各地区俗称的一些典型围屋类型的对应关系大致是:闽西和粤东北的“土楼”基本都为环型围屋;赣南的“土围子”则大部分为排屋型围屋,也有部分方形的环型围屋,即“口字围”;河源地区的“四角楼”主要是以堂厢型围屋为基础增加角楼设施而成。
客家围屋的分布量占赣闽粤边客家地区的40%,集中分布在赣闽粤边区南部,尤其以赣粤临界区和闽西南山区最普遍,在粤东兴梅平原有所中断,形成东西两个集聚区。在所有围屋型民居中,以堂厢型围屋分布量最多,其次是环型围屋和排屋型围屋,而围龙型围屋和异型围屋相对较少(图3,图4a)。
图3 各类围屋在赣闽粤边客家地区的分布比例
图4a:围屋分布情况
各种围屋类型在赣闽粤边客家地区的分布也各有偏向:
(1)环型围屋的分布分成闽西和赣粤交界两片,闽西向北延伸到连城地区有少量分布(图4b)。其中,圆形环型围屋基本上只集中在闽西南永定县东部并向南延伸到梅州的大埔县东部,基本对应闽西的圆形土楼;而河源和赣南的交界处基本只有方围(图5)。
图4b:环型围屋分布情况
(2)排屋型围屋的分布范围从赣州西南角的信丰、全南、龙南往粤北韶关和河源、英德地区延伸,基本覆盖英德、翁源、新丰、连平等几个县(图4c)。排屋围中又分为目字型和国字型,其中,国字围在赣南和韶关的分布较多,并由于其以堂串联前后行屋,整体性更强;而目字围在河源、英德一片较多,当内部排屋的行数和长度增大,围屋则向围村发展。
图4c:排屋型围屋分布情况
图4d:堂厢型围屋分布情况
图4e:围龙型围屋分布情况
图4f:异型围屋分布情况
图5a:圆形环围分布情况
图5b:方形环围分布情况
(3)堂厢型围屋主要分布在广东的客家地区,以粤东客家地区的中部——河源最为普遍,往西蔓延到清远英德,往北到定南周边,往东到梅州的兴宁五华等(图4d)。在分布最为集中普遍的河源地区,堂厢型以外围四角突出的最大特色而成为当地的典型称为“四角楼”。从堂厢围和“角楼”的分布叠合图中可见(图6),在堂厢型围屋分布所在的核心地区——河源的和平县、龙川县,基本上都存在“角楼”,而外围的梅州、韶关、英德和赣州等地零散分布的堂厢型围屋则不一定带有“角楼”。可见四角楼确实是以河源地区为核心的一种较为特殊的形制。
图6 堂厢型围屋和角楼分布情况
(4)围龙型围屋的分布范围基本涵盖于堂厢型围屋的分布范围,但比后者范围小,主要在兴宁到河源一带(图4e)。在本文统计范围以外,围龙型围屋还沿着东江一直延伸到以广府民系为主的深惠地区,且发展为大型的围龙村。
(5)围屋主要分布在赣南和粤北交界的几个县区(图4f)。
客家围屋所分布的赣闽粤边区南部,尤其是南岭一线,看似在整个客家核心地区的中心,实则落于各行政中心的最边缘,山高林密人员混杂,官府不易控制,历来是赣闽粤边区动乱最为频繁严重的地区。如明代文人所描述:“江西之南赣,福建之汀漳,及广东之南、韶、潮、惠,湖广之郴桂,境壤相接,峻谷深山,岭岫缀连,輋贼窟穴其中。”[8]而这也正是明代设立南赣巡抚统管四省边界的直接原因。
因社会环境动乱多而建设具有防御性的围屋,这一逻辑似乎显而易见,但围屋体量大、建设周期长,如果说围屋都是当地普通居民用于防御流寇盗匪的话,这里的居民为何更普遍地采用建设大型围屋而非乡族聚合起来构建村围寨堡的形式?在这样一个盗贼流窜的地区,又是哪些人群具有如此大规模的建设能力?这两个问题实际就是围屋建设中的“动机”问题和“动力”问题。为此,应进一步明确围屋的建设主体,而在此之前,要先厘清官方文本中的“动乱”和“贼”的具体含义。
首先,赣闽粤边区虽然在众多历史表述中是一个落于行政范围之隙的贼窟盗薮,但人群在现实中的迁居和活动并不会受到政界这一虚拟概念的限制,这些所谓的“盗区”也正是“开发中的地区”[9]132,同样有众多平民从事着生产生活。而所谓的“动乱”,则不仅有字面意义上的盗贼流窜之害,也指人群的活动不受官府的规范和控制,包括避税逃荒的流民受生存之迫,舍利求财,从事官府管辖允许之外的采矿或私贩等活动,尤其是,由于历史上赣闽粤三地盐榷之乱,赣闽粤边界成为私盐流动贩卖的重要通道,也是赣闽粤山区与更为沿海的漳、潮等地进行“山海交换”的民间市场网络的组成部分,有许多家族也正是在这些活动中逐渐积累了财富和人丁,成为当地大族。
相应地,“贼”的身份亦并非仅指一般意义上烧杀抢掠之徒,而是包括那些为重税或不合理之盐榷所累奋而起义,或迫于土地压力无法从事农耕改从“法外”他业的私贩、蓝徒和炭党等,总之是各种编外之流的统称。另一方面,如万历帝即位的大赦诏所说,“盗贼”来自贫困的只是十之二三,豪杰发起的是十之七八[9]138,也就是说,真正能对官府和地方造成威胁和压力的,实际上是地方豪强。正如《重修虔台志》[10]中载:“南赣盗贼其在横水、桶冈诸巢,则接境于湖郴;在浰头、岑冈诸巢,则连界于闽广。接境于湖郴者,贼众而势散,恃山溪之险,以为固;连界于闽广者,贼狡而势聚,结党与之助,以相援”。其中“接境于湖郴者”就是赣西南的崇义县与湖南接境处,而“连界于闽广者”则为南岭一线,也正是客家围屋的集中分布范围。也就是说,湘赣之贼主要有赖于地理之险,而赣连闽广之贼却以结党势聚为特征。唐立宗亦曾指出,赣闽粤边区“地方行政上的旁落,也使地方盗贼家族兴起,形成一定的地域支配。”[11]115-248
概而言之,赣闽粤边区的贼和动乱,实则更多为地方豪富势力招拢或容隐贫民流民,时而啸聚为盗,或起义或作乱,或仅仅只是从事私贩私矿等管辖之外的营当,从而形成“民盗不分”的局面。因此动乱的对立面,也实则在地方豪强—官府—流小盗小匪的贫民散户这三者之间相互转换。那么在这种地方矛盾中,需要并有能力通过建设围屋来进行防御的,无非就是这些具有足够财力和人力的地方豪强大族。如明成化年间《皇明条法事类纂》所载的南、赣二地“有等豪富、大户不守本分,吞并小民田地,四散置为庄所”[9]113-114。
另一方面,围屋分布的汀潮界、英韶界、深惠界等地,正是客家系与闽海系、广府系的交接过渡区,是在不同时期到达华南地区的族群争夺生存资源之地。这些族团既要防御流窜的贼害,也要尽可能地割据土地、扩大家族势力,以利于扎根保族。因此围屋成为两种主体角色的复合,既是守护家园的堡垒,又是宗族割据的据点。如长宁县志记载:“长邑……时有粤警,是以邑之世家大族皆结寨自固。”[12]又如长宁县《曾氏族谱》对于祖业建设的记载:“席祖业,一创三坑寨屋一所;一创平头寨屋一所。维时警于丁亥之变,作室极为坚固,周围墙如城垣,四面走马楼、垛子眼,可以瞭望、施铳爆,引级道,一人捍御,万夫难攻,虽经年可以坚守。”[13]
因此,围屋的形成既是特殊区位中地区开发和人地矛盾引起的社会动荡的特殊产物,又是华南乡村宗族发展中的普遍的阶段性特征,是特殊的防御需求与普遍的宗族力量拓展需求暗合之下的共同产物。这是所有围屋型民居具有聚居性和防御性两大共性特征的根本原因。
赣闽粤边区在上述社会环境因素驱动下共同形成了防御性聚居房屋——围屋,而其具体形态和内部组织结构上的分异又是如何产生的呢?观察几种围屋类型的分布,可以看到围屋分布区中的围屋类型呈现东西向的转变:东部闽粤交界山区是环型围屋(土楼)的主要分布范围,中部被以围龙屋为主导类型的兴梅地区中断,西侧赣粤交界区中的围屋类型则自梅州西部往西到虔南与河源交界处、再到虔南与粤北韶关交界处,分别以围龙型围屋、堂厢型围屋、排屋型围屋为主,呈洇染式的逐渐转变过渡。围屋类型的转变逻辑是什么?东西两个集聚区之间的围屋是否存在相互演变承袭的关系?他们与中间断开的兴梅地区的主导类型围龙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要回答这一问题,需要回到客家民居类型发展体系的逻辑链条中进行梳理。
首先观察被兴梅地区所中断的东西两个围屋集聚区之间的差异。其中,西侧的“赣粤交界带”围屋基本均为方形,包含堂厢型、排屋型、围龙型、异型和少量环围等各种围屋类型,外墙多采用砖石材料或“金包银”的砖土(三合土)混合材料;该区带的围屋在传播分布中民系性因素较为突出,围屋类型随着客家民系人口沿东江向西南衍播,直至广客交融的深莞地区存在的围屋也大部分都是客家人所建。而东侧“闽粤交界带”是环型围屋的主要分布范围,兼有方围和圆围,这里的环型围屋基本对应一般所指的“土楼”(以下概称为“闽粤交界带围楼”),以生土夯筑为特色,而围楼的分布范围包括闽西永定、闽南漳州以及潮州饶平等地,集中在沿海平原与内陆山区的边界地带,涵盖闽海民系、客家民系和闽海系分支的潮汕民系,也就是说,其分布不限于民系而地缘性因素更强。对比东西两侧围屋内部空间结构,东侧闽粤交界带围楼与西侧赣粤交界带的几种围屋有较大差别,即其“中空”的性质较突出,围内通常为露天的坪院空间,虽也有在内院中心建有祖堂,但整个围屋的主要居住空间基本都集中在外围部分,“围”本身的主体性较强,甚至有的围楼一层中厅仅有会客起居和祭拜观音神灵的功能,而将祖先祭祀统一到村落中的祠堂集中进行;而西侧赣粤交界的几种围屋类型在围的内部通常有较大比重的居住建筑,甚至可说居住和祭祀功能都主要在内部建筑中完成,外围更多地作为附属空间(如厨杂等)和防御性空间,也就是说,这几种围屋存在着相对于“外围”而言的“主体建筑”,且主体建筑占比更重,功能和空间层次更丰富。因此,从材料、空间形态和传播属性上看,东西两个围屋分布带的差异性均较大。
进一步地,观察东西两侧围屋与当地基础民居类型之间的关系:上述围龙型、堂厢型和排屋型围屋在东侧赣粤交界带的分布范围大致呈现自东向西的过渡转移,恰好与基础民居类型由梅州地区的围龙屋、河源地区的堂横屋、向粤北地区的排屋的转变有较强的对应关系;东部闽粤交界山区环型围屋分布区中,在环型围屋(土楼)之外主要存在的是同为夯土结构的直线型或弧形排楼;而异型围的分布主要集中在西南片区,与堂厢型围屋、排屋型围屋和围村等均有交叠,该地区的基础民居类型规整度本身也较弱,存在过渡性和模糊性。参照图2中对客家民居类型体系的梳理,可以推断,客家围屋形态分异的基本逻辑是客家各地区基础民居文化的映射,是在各地普遍性民居形态的基础上,通过增加围闭和层数等手段来满足共同的防御需求。
除去“围”所带来的围闭性和高度特征之外,围屋类型最主要的差异实际主要在于围内源于底层民居形态的空间组织方式,从东侧闽粤围楼的内院中空,到梅州河源地区堂厢型和围龙型围屋中的居中堂屋,再到赣西南、韶关及英德排屋围内中轴的弱化,反映的是客家民系地区内部不同发展态势下的居住文化差异:两侧边缘地区家族发展相对弱于族群认同,集体平均主义更强,在东侧以排楼为基础形成的围楼和西侧的排屋围中,中部的主体均被弱化,住房趋于统一化和无差异化;而中部地区的围屋保留了堂横屋、围龙屋等客家主流院落结构中的中轴堂屋主体,体现出较强的宗族崇拜和空间等级制度。而异型围的分布区正是客家返迁以及广府移民通道交叠的地区,因而呈现出较强的文化过渡交融现象。
而地理环境对围屋的影响更为多面,包括外部形态、材料、整体布局等。例如客家地区东西两侧基础民居都是排屋/排楼,但东侧武夷山脉中高山区平地少坡度陡,多往高发展形成单排排楼,进而围合成为围楼,更由于当地土壤条件提供的特殊红土材料而以“土楼”著称;而西侧平地多,利于形成多行排屋,进而增加围合形成排屋围;又如河源地区的“四角楼”以强防御性能的角楼著称,而这种围屋实际也是各类围屋中防御性最显著的,这与四角楼分布地区多为坡度平缓的山间河谷盆地、地形隐蔽性较低有关。而客家围屋分布中断的兴梅地区正是客家文化成熟期的文化核心地,兴梅平原是客家地区中最大的丘陵地貌区,该地区的主流民居围龙屋多紧靠低丘山麓“建在平地和坡地的交界处”[14],有较强的防山体滑坡和分水的功能需求,再加上趋于完型的形态及其丰厚的信仰文化内涵,使得“围龙”(和化胎)成为客家建筑文化的典型标志性特征,随着围龙屋沿东江向西南播迁的过程中,这种特征也附着到围屋中形成围龙型围屋,但同时,随着地形从丘陵到平原的转变,技术性需求的驱动力消失,围龙也逐渐由高变平,由弧变直,逐渐成为一种符号性特征并最终消失。可见,客家各地基础民居在响应防御性需求做出转变的过程中,综合延续了固有的居住文化惯性和基础民居对各地区自然地理和社会人文环境的呼应,是以功能为主导的防御营建中保持的地域文化自觉。
据上,客家围屋平面结构上均可看作由当地的排屋、排楼、小型院落、复合堂横屋或围龙屋等基础民居发展而来,但是,闽粤交界带中的圆楼虽结构上与方楼类同,形态却与中国以方正为主的传统相去甚远。这种形态的起源又是从何而来?
由于圆形土楼形态上的独特性,关于其起源有过诸多推测和争论,但流于狭隘的民族主义或地域主义之争。不过,闽南地区土楼研究的学者普遍认为土楼的建设与沿海地区的海防存在联系[15,16]。笔者认为,从沿海地区的防御设施寻找圆楼的线索应是较为可行的方向,不仅由于传播辐射的区位近邻关系,且由于圆形无死角这一突出的防御优势,使得历史上的防御设施中素有“圆”型元素的存在,大到城防卫所、小到瓮城和高山脊上的炮台[17,18]。在华南沿海地区历史上的动荡时期,从官方到民间普遍存在设防需求,民间亦有大量“城”、“围”、“楼”、“堡”建设记载[19]168-169,[20],而官方的设防设施无疑是最好的参考借鉴。虽然我们无从确切地考证历史上存在的“最早”的围楼,但从现存的大量围楼的建设年代来看,方形占了绝大多数,建设的年代也更早,而圆形围楼勃发于后期(图7)。因此,我们有理由推论,圆形土楼可能是受到来自于海防设施中圆形元素的影响和启发,在方形土楼基础上产生形态突变而来。
图7 永定县土楼形态和建造年代统计图
不过,海防设施沿海尽是,为何这种形态只在闽西南深入沉淀为普遍的民居形式?以进化理论来看,基因突变虽是偶然性的,但突变后的基因是否可以存活并进化下去则需要遵循必然性规律,即突变形态被偶然引入后,只有当这种形态能够适应当地的地理条件和居住生活方式的需求,才可能获得延续发展的活力。圆楼集中分布的永定地区属博平岭山脉地带,土楼集中在博平岭东西坡,海拔高,山风强劲,圆形楼体对于抵御强风相较于方楼有明显的优势。除此之外,相同周长下圆形面积更大、房间分配均等无角房、无防御死角、抗震强等圆楼的优势已被许多学者所揭示[21]236-237,因此,其不仅以本土材料适应闽西南山地地理气候特点,也由其集中式、占地少、竖向发展的集约用地方式解决了闽南山区山高谷深平地少的用地矛盾,更以其空间分布的均衡性和强防御性适应了民系族群交界冲突频繁、山贼作乱猖獗的民间防御和家族聚居扩展需求。而现存土楼的分布以沿海与内陆交界山区为核心而沿海分布较少[22],推测一方面是清初迁海令的破坏,另一方面可能正是因为复界后大型土楼的居住模式已不再适应沿海的社会经济发展状况。总之,正是由于与地区的自然和社会各方面需求的相适应,使得圆楼作为一种突变型却保有顽强的生命力存留发展下来,到清中后期,由于当地华侨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彰显身份、扩大家族影响力的精神需求,圆楼以其独特形态受到更多的青睐和追崇,进而形成了强烈的地域文化特色。这也解释了为何其在地理空间的分布主要基于地缘关系的传播发散,而不限于民系集团。
综上,本文认为,客家围屋的类型分异源自各地基础民居文化的差异,因此,“赣粤交界带”和“闽粤交界带”这两个区带中的围屋相互之间没有必然的传播源流关系,而是各自遵循民居类型体系的层级逻辑,在沿用当地底层民居文化的基础上通过增加防御性发展而来;而“闽粤交界带”中的圆形围楼应是在方形围楼基础上的一种形态上的突变,其线索可能追溯到沿海的海防元素,而其存留并蓬勃发展则有赖于这种形态与闽西南山区条件和社会需求的强适应性(图8)。
图8 客家围屋类型发展体系示意图
本文在对赣闽粤边客家地区全域民居根据平面构成逻辑进行归纳整合的基础上,梳理了客家围屋的类型体系,归纳了客家围屋的共性特征,剖析其主体结构的主要差异和各种子类型的分布特征。通过对围屋分布地理空间格局和历史社会环境的溯源,揭示了围屋类型的产生源于特殊历史环境中的防御需求与普遍的家族发展过程中的聚居需求的加合。进一步地,通过梳理围屋分布的两个区带中的围屋形态源流,推论客家围屋中赣粤围屋和闽粤围楼各自的发展脉络。总的来说,客家围屋的形态多样性表明,特殊历史环境是围屋表层显著防御性特征的形成机制,地区固有的底层居住文化是其内部的空间结构基础,而在底层民居形态基础上对地区地理环境和一定时期内社会环境的适应,是围屋作为一种特殊类型存留发展的根本动力。
图、表来源
文中所有图、表均由作者绘制;其中的地图底图来自91卫图“中国行政区边界图”,卫星图像来自Google Earth。
注释
1)本研究采用潘安先生所著《客家民居》(参见:潘安,郭惠华,魏建平,等.客家民居[M].广州: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2013:18,45-46.)中所提供的数据和说明为依据,而根据该文献中的说明,其关于“纯客县”的描述是以罗香林先生的论述成果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