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骥
清季新式学堂在上海渐兴,为语言教学而使学生在课堂上大量朗读西方剧作。这种“形象艺术教学法”使上海学生最先接触到西方的戏剧作品,学生演剧之潮遂起,此风气迅速传至苏州。据朱双云《新剧史》记载,庚戌年(1910)冬,安徽水灾,苏州齐门洋泾塘福音医院“诸生谋有以赈之,因发起游艺会,演剧于阊门外大观园”。演出的剧目为美国的《血手印》(根据一篇翻译的侦探小说改编),描写一个银行职员,因舞弊刺死银行经理的故事。该剧原本的情节是银行职员葛恩偷窃银钱时,被银行经理发现,情急之下,葛恩当即拔刀猛刺经理胸口。为求真象起见,预用猪泡盛血水,系在胸前,另用一铅皮护胸,以防受创。岂知演至一半,铅皮滑落,饰演凶手的陈耀德竟未察觉,一刀刺去,正中心脏,鲜血直迸。台下观众不知就里,竟大声叫好,鼓掌不绝,“全场大溃”。出事后伤者即被送往苏州博习医院(天赐庄),抢救无效身亡。死者杨君谋,苏州吴江人,杨千里(1882—1958)之胞弟。这是苏州自有新剧以来第一个因演剧而身亡之人。
上海新剧传入苏州,大受苏人欢迎。1912年4月,陆镜若、欧阳予倩、吴我尊等组织的新剧同志会,演于苏州全浙会馆,大受时誉。当年某冬夜,阊门驻军哗变,抢劫商铺。当局竟认为乱军劫掠与新剧有涉,遂不准经营剧院,致使市面萧条,一蹶不振。为拉动经济,当地商人胡绣章认为“社会不良,新剧有转移之力;市场衰落,舞台具振兴之能”,遂由新苏台旅馆黄驾雄发起,宴月楼、久华楼、义昌福等店主联名具函当时在东吴大学任职的陆子青出面,请他在阊门外马路开设一新剧场。陆子青是清季苏州有名的新剧演员,曾在东吴大学校内指导陈大悲上演了《浪子回头》一剧。经禀请道尹镇守核准给照,陆子青在苏州阊门外马路创设“振市新剧社”,地址在义昌福菜馆隔壁的春仙剧场旧址。振市新剧社是苏州第一个专演新剧的戏院,陆出任剧务主任,并从上海聘请了温亚魂、查天影、朱孤雁和欧阳予倩等一批新剧知名演员莅苏演剧。
振市新剧社开幕后,带动了苏州演剧业之兴盛,阊门外马路成为当时苏州演剧之中心区域,继之而起的有新舞台的坤剧、春仙第一台的京剧。振市新剧社演剧因布景新奇、剧情精密,深得苏人的青睐,当地钱业巨商洪少圃“为其第二文郎完姻,特订振市新剧社全体艺员……堂演新剧两天”。
☉ 徐半梅的化装照
苏州自光复后,各路大军麕集城垣,各军士均随意游玩,却因南北方言不通,时常发生误会,引发冲突。胡绣章等开办振市新剧社以来,“生涯颇称发达”,“各商市面亦稍有起色”。为避免驻军骚扰,振市新剧社开幕之际,便预制一种半价戏票,分送给当地的军警政要,以示优待,免生冲突。孰料1916年12月某晚,振市新剧社上演新剧《红蝴蝶》时,冲突又起。当晚七时许,剧场内“观客挤满,几无余坐”。江苏宪兵总司令陈调元自南京来苏州出差,恰闻振市新剧社上演新剧《红蝴蝶》,该剧乃东三省之实事改编。于是陈司令便由总统府的史监察、张司令和驻军金团长等当地军界要人陪同,前往阊门外的振市新剧社观剧,薛团附、咸副官亦随同前往。陈、史等人到达振市新剧社后,便落座正厅看戏。正当开演之际,有一个叫裘宝昆的人乘醉进入剧院,而负责剧院检票的周树霖是苏州镇守使署的三等副官,他不知裘宝昆是苏州警厅行政科的助理员,向裘收取戏券,酩酊大醉的裘宝昆当即殴打周树霖。陪同看戏的薛团附和咸副官即上前去调解,又遭裘宝昆的殴打,振市社的经理胡绣章出面调解亦被殴,一时“座客大哗”。在隔壁包厢的宪兵陈司令见状,大为震怒,当即喝止。讵料醉酒的裘宝昆不由分说,对着陈司令又是大打出手。一旁的卫兵见司令被殴,“激动公忿,俱各上前”。场内秩序顿时大乱,茶壶碗盏,掷碎无数。振市新剧社经理胡绣章见此情景,恐酿成“人命巨祸”,即上前以身护裘,即遭拳脚交加,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流满额,伤势甚重。正在难解之际,阊区警局的大队巡警闻讯,前往喝止,混乱始得平息。事后,苏州警察厅厅长崔凤舞,闻知此事,大为震怒,遂命裘宝昆辞职谢罪。
☉ 欧阳予倩化装照
1917年4月,原阊门外马路的振市新剧社由胡绣章将社内一切生财(戏装与设备)均“出盘于民兴社张梯云”,苏州新剧遂由此进入了民兴社时代。
苏州民兴社接盘振市社之后,为了能在苏州站稳根基,一方面从上海引入大批新剧明星,以博苏人眼球,一方面与苏州当地的戏曲舞台进行激烈的商演竞争。据史料记载,苏州民兴社成立之后,为了独揽当地的新剧市场,竟向苏州总商会提出要求限制春仙第一台演出时装新剧。民兴社在致苏州总商会的信函中写道:民兴社“所排各剧于社会风化可收潜移默化之功,故自开幕以来,深荷各界欢迎。乃有陈尧禄等复就阊门外开办春仙第一台演唱京戏……讵第一台现已生意清淡,忽于京戏中加演时装新剧……此种无谓之竞争,含有同行嫉妒之心,殊非振兴商业之道”。为了打压春仙第一台,苏州民兴社不仅写信向苏州总商会告状,还向苏州警察厅、苏常镇守使具函,要求当地政府出面干预苏州的演剧市场。
苏州民兴社是当地颇具影响力的新剧社,自1917年由沪迁至苏州后,一直在苏地演出不辍,直到1928年解散。
为了保持演剧的上座率,苏州民兴社不仅搬演了《北寺塔》等极具苏州地方特色的新剧,还大量起用苏州本地的演员,如徐半梅、李君磐等人。据郑逸梅先生回忆,当时的苏州民兴社由李君磐负责,他引荐两位青年学生入社,一位即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小说家张恨水(1895—1967),一位是当时的名演员黄秋士。秋士演旦角,擅小楷。为了赢得观众,苏州民兴社开幕的第一天,黄秋士给剧场内包厢和正厅的所有观众,每位赠了一柄团扇,均为秋士手写。除张恨水之外,李君磐还邀请了刘半农加盟苏州民兴社。张恨水担任编剧并撰写广告,刘半农先生演一般角色,演技虽一般,但日后却成为著名的语言学家。
徐半梅先生是清末留日学生,曾亲历李叔同、谢抗白等人组织的“春柳社”在日本演剧。回国之后,一度活跃于学生演剧运动之中。辍演之后,寓居沪上写小说,这便是大家所熟知的著名滑稽小说家“热昏十年斋主”的徐卓呆,他的作品有《李阿毛外传》《何必当初》等。钱化佛先生参加过辛亥革命,唱过京剧、演过新剧和电影,后又致力丹青,一生以画佛为主,成为著名画家,代表作为《大禹治水》,长达五六丈。钱先生是老上海,对于上海掌故,如数家珍,他交游极广,朋侪多为革命家、戏剧家、画家。黄秋士先生当时是名噪海上的演员,曾到北京城南游艺园演出,轰动一时。此人也能诗,但不幸中年夭亡。
徐半梅本系苏州当地人,在苏州演出,自有住处,而钱、李、黄、张四人只能在民兴社附近暂租一屋共住。屋内狭仄,仅容三铺,钱化佛、李君磐各占一铺,张恨水和黄秋士只能合挤在一张床上。传说他们租赁的这间小屋时常闹鬼,屋内又没有电灯,每晚演出归来,只能摸黑进屋,倒头便睡。据钱化佛的《花雨缤纷录》记载,“民初,上海新剧盛极一时,几乎夺京剧之席。可是盛极必衰,于是新剧权威新民社、民呜社合同期满,相率停业。新剧同志不愿就此散伙,便大开码头。郑正秋带了一班人马到嘉兴去,汪优游带了一班人马到宁波去,鄙人就和徐半梅、李君磐、黄秋士等,搭苏州阊门外民兴社的班子。这时,张恨水和我们混在一起,半梅和鄙人任着丑角,君磐是老生,秋士是旦角,恨水担任编剧和撰广告……鄙人等都是少年好事,胆气又壮,颇以不能亲睹鬼魔为憾,就毅然地住了下来,但四个人只有三张铺,鄙人和君磐各占一铺,恨水便和秋士合铺。屋舍没有电灯设备,我们每晚归寝,黑魆魆阴森森的,便燃点了蜡烛,略谈片刻,或进些半夜点心,聊以果腹,体已疲乏,倒头睡下,不一会便栩栩入梦了。”
苏州开辟金、平二城门后,即遭江浙战火影响。苏州当地人迷信,认为风水不利。金平二门尚未竣工之时,为振兴市面,特在横马路建筑一新式舞台,将原阊门外的民兴社迁至横马路新址,以图振兴。然受战争影响,振市乏力,苏州民兴社“自军兴以来,停演迄今,已有数月”。为谋求生计,民兴社主任张梯云与杭州城站第一台接洽,移社杭城,苏州新剧就此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