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结与超越:《赤壁赋》与《后赤壁赋》的共同思想主题

2023-01-25 05:16路卓杭
新阅读 2022年12期
关键词:赤壁赋黄州道家

文/路卓杭

黄州时期,是苏轼人生的低谷,也是苏轼文学创作的一个爆发和转向期。在黄州期间,他完成了题材内容与思想主题都相近的两篇不朽名篇:《赤壁赋》与《后赤壁赋》。笔者认为,其共同的主题有二:一是抒发仕途坎坷的郁结(也就是儒家政治理想的破灭);二是借助佛道思想,完成对这种郁结的超越。

郁结:儒家理想的破灭

乌台诗案,毫无疑问是苏轼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他的诗作被李定、舒亶等人捕风捉影,罗织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虽免于一死,但也从此开始了以黄州为起点的、一生不断的漂泊生活。那么,这场前往黄州的谪迁何以让苏轼产生了如此深厚的郁结,而这种郁结又是如何体现在《赤壁赋》与《后赤壁赋》文本中的呢?

郁结的来源:政治抱负破灭。苏轼的政治抱负毫无疑问是极高的。他“幼时无师,先君是从”,自幼便接受儒家“四书五经”的教育,能够做到“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这样的儒家教育使他养成积极入世的性格,并形成极高的政治抱负。他青年时便立志:“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而在王安石变法中,他也发挥了自己的政治热情,痛陈变法利害,呼吁神宗停止新法:“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乱亡随之。臣非敢过为危论,以耸动陛下也。”

可以想见,对于这位立志于辅佐君王成为尧舜圣君的有志青年来说,“乌台诗案”的打击是多么的巨大。他遭到陷害的主要诱因便是直言敢谏,而劝谏非但没能被君王采纳,还差点惹来杀身之祸,导致“致君尧舜”理想幻灭;之后被贬谪黄州,担任“不得签书公事”“不许擅离”贬所的团练副使,也就意味着远离了权力,一身宏图大志再没有施展的空间。因此,黄州时期苏轼郁结的主要源头,便是仕途的失意。下文以此为主要视角展开分析。

《赤壁赋》的“客”:一个悲哀的自我。设置主客二人进行对答,是赋这种文体常用的行文方式。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宋玉的《风赋》或是汉代奠定汉大赋文体的《七发》。而在《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中,“客”的形象也是存在的。尤其是《赤壁赋》中,“客”在夜中吹着呜咽的洞箫,还与“苏子”进行了一番哲学交流,形象不可谓不丰满。这个“客”,究竟是谁呢?苏轼在1083年给友人范子丰的书信中写道: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丹。《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时曹公败归华容路,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使纵火,则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来相别,因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这么一看,“李委秀才”和苏轼同游赤壁,也都演奏了乐器,还谈论了三国,“客”似乎就是他。有许多学者据此推断“客”应该就是这位李秀才。但首先,本文写于元丰六年,也就是《赤壁赋》写作完成后的一年多,如果李秀才是赤壁赋里的“客”,那么苏轼恐怕不会用到“今日……才来相别”的字眼。其次,李秀才善于演奏的是笛子,而非洞箫,李秀才的洞箫水平要是高超到“舞幽壑之潜蛟”的程度,苏轼怎会只字不提?但是李秀才和苏轼同游赤壁的过程与《赤壁赋》太过相似,又不太可能另有其人。因此,笔者认为“客”是部分以李秀才为原型,但加入了大量艺术加工的一个虚构人物,而这个虚构形象的另一部分正是苏轼悲哀、苦闷的那个自我。

首先,在书信中大谈“孟德公瑾”的是苏轼本人,而在《赤壁赋》中则是那个“客”,这能够证明,“客”的所言所想至少有一部分是与苏轼本人一致的。况且,将客解读为苏轼苦闷的一面,是能够使《赤壁赋》的行文逻辑更加流畅的。譬如,首段中先描写了极为美丽纯净的水光夜色,又扣舷高歌“望美人兮天一方”,这难道不是极美好快适的场面吗?可这位“客”居然吹起了极为悲哀的洞箫曲,惹得苏子也“愀然”了,若真是以为泛舟同游的客人,这样做是否有些显得过于不解风情呢?但是,若将“客”视为苏轼本人,就说得通了。因为“客”是悲哀的自我的象征,所以他必然要保持悲哀的形象,正好与他后文中慨然问“而今安在哉”,又哀叹“托遗响于悲风”的形象相统一了。而且,“苏子”在此情此景下专门吟唱骚体诗,恐怕也是继承了《离骚》的讽喻传统,表面写香草美人,实际则是隐喻君王——望美人兮天一方,正是自己惨遭贬谪、无法靠近帝王的无奈哀叹。这种言外隐藏的、曲折的悲哀之情,客人却以近乎“即兴”的伴奏迎合上了,这是否太凑巧了呢?可如果“客”与苏子本就是同为苏轼的两面,那么这种情绪的“恰巧”,就变得极为合理了。

“客”在下段大段的哲理思考,总结起来就是对人生短暂的慨叹。这是一个阅读《赤壁赋》就必然会提到的解读,前辈理论已极为完善,不作赘述。笔者认为,在哀吾生须臾的背后,实际上还潜藏着一种政治上的焦虑感和紧迫感:我即将老去,再也无法从事政治、实现“致君尧舜”的理想了。“客”的悲哀,实际上还是苏轼“仕途不得志”的郁结的投射。极强烈地想要投身政治的愿望与谪迁中被迫与政治生活的分离,在这种尖锐矛盾下,苏轼借“客”之口,极其铺陈痛快地直言了自己的苦闷。“客”之所言,表面是谈时光易逝,深层却也潜藏着苏轼的政治郁结。

这种政治层面的解读并非空穴来风。苏轼曾言:“轼去岁作此赋,未尝轻出以示人,见者盖一二人而已……多难畏事,钦之爱我,必深藏之不出也。”为何苏轼不把《赤壁赋》轻易示人?又劝友人不要把它给太多人看呢?恐怕一大原因就是,苏轼知道自己的赋带有政治的讽喻,害怕又被人捕风捉影,再来一个“乌台诗案”吧。

《后赤壁赋》的隐喻:“江山不可复识”

《后赤壁赋》写于元丰五年十月,就在同年九月,宋军西征西夏,惨败于永乐城。这场惨败的直接原因,固然是主将徐禧的轻敌。但其中一大间接原因,却是作为神宗心腹的王安石在此前大力支持熙河用兵,造成巨大的财政负担;而且他还给了神宗盲目的自信,使神宗认为一举灭夏是极为可能的事。

永乐城惨败,加之政敌王安石屡屡让神宗作出错误决策(王安石虽不至“奸臣”的程度,但也却是屡屡失误,造成了不少损失),处江湖之远的苏轼,恐怕也是相当沮丧的。他在《后赤壁赋》中写道:“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焉!”江山二字,恐怕不止于书写赤壁景色的变化之大。它作为一个隐喻国家疆土的典型意象,用在此处,很难不将其与永乐城惨败,宋朝失地千里、死伤数万联系起来。苏轼借此哀叹国势渐衰,以至于“不可复识”的地步。退一步讲,也许苏轼在写景时并无隐喻政治的自觉,但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语),他的描写不可能不受到自身郁闷的影响。除去“江山不可复识”,下一段的大段景物描写也是如此。苏轼“摄衣而上”,历经“据虎豹,登虬龙”的险阻,最终抵达无人可到的高处,看“草木震动,风起水涌”,然后陷入“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久留”的情绪。乍一看,此处情绪似乎是不连贯的:历经险阻抵达高地,又看见一番山鸣谷应的气派景象,不该有超然或畅快之感吗?为何会唐突地一转到恐惧悲伤的心境呢?这攀登的历程,可以解读为苏轼自己坎坷的晋升之路,也可以解读为一路谪迁到黄州的艰难。而“草木震动”,则是象征着永乐之战的爆发。苏轼的恐惧,来源于战争的惨烈;苏轼的悲伤,则来源于自己远在黄州,对战局无能为力,也无法影响圣意。这段的景色描写实际上暗含了苏轼抑郁悲伤的心境,依然是苏轼政治郁结的体现。

超越:佛道思想铺垫超越之途

前文已分析“郁结”这一主题在两篇赋中的体现,倘若苏轼止步于此,那么文本恐怕也只是“感士不遇”的老调重提。真正赋予其价值的,是苏轼在短短的文本中,又通过佛、道两家的哲学思想,完成了对自己郁结的超越。

佛:“无尽”与“四不迁”。苏轼毫无疑问是受到了佛教文化的很大影响的。譬如,在经历“乌台诗案”出狱后,他曾写道:“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足见他在谪迁黄州前,就已经有了要借佛法纾解苦闷的意愿。苏轼在《赤壁赋》文本中,隐藏了大量的佛家用语。“物与我无尽”,常常仅被解读为“万物与我无穷无尽的”,这种译法颇有点莫名其妙:是数量上的无尽?还是存在上的永存?“无尽藏”,也常被解读为“无穷的宝藏”。但是,这两句中的无尽,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佛教术语。佛教经典中可见“无尽”:

《维摩经·菩萨行品》曰:“何谓无尽? 谓无为法。”僧肇《注维摩诘经》卷九:“无为法无三相,故无尽。”

所谓“三相”,指的是万物的出现、变化、消亡。无三相,也就意味着某样事物是亘古存在、永恒不变也永不消亡的。因此,在此处苏轼的意思是“物与我都是永恒不变的”。而“无尽藏”也是佛家用语:“陀罗尼者,增上念慧……于一义中,持一切义。摄藏无量诸功德,故名无尽藏。”(《佛地经论》卷五)无尽藏是指佛功德广大无边,佛法作用于万物之中,无穷无尽,实际上强调的是佛法的普遍。

从佛家的视角,便可对苏轼的水月之喻进行更深层的解读。苏轼在《赤壁赋》中开导“客”的关键,在于“自其不变而观之”。可究竟什么叫“自其不变而观之”呢?朱熹曾经解读《赤壁赋》此段道:“东坡之说,便是肇法师‘四不迁’之说也。”这提及的“四不迁”,是指东晋高僧僧肇和他的《物不迁论》。所谓“物不迁”,就是“万事万物都并不流动变化”。僧肇认为,“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即过去的事物永远停留在过去,不会来到现在;现在的事物永远停留在现在,不会去到未来。这就正好对应上了苏轼所言:“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虽然这流水仿佛是不断地流走,但是它一直都是不曾走的,因为过去的水已经永远停留在过去了,而此刻的流水也会停留在现在永远不变;月亮好像不断盈亏变化着,但其实过去的月亮已经永远停留在过去了,和此刻的月亮并非是同一个事物,因此说月亮并无变化。所以说,“自其不变而观之”,并不是苏轼的一种假设或者想象,而是苏轼在高僧僧肇的影响下,形成的一种世界观。万事万物固然是有其“变”的属性,但其本源却是不变的、恒常的(也就是“物不迁”)。苏轼进行开导的思路就是:我们固然难免一死,可过去的我已经永远停留在那里不变了,就算是我死去了,过去的我也依然在过去、现在的我也依然在现在。结合前文中对“客”身份的分析可以知道,就在此处,苏轼用僧肇的物不迁思想,开导了自己的郁结。以佛家恒常的世界观完成了对现实困境和郁结的超越。常有“客有其人”论者用“相与枕藉乎舟中”作为证据,可笔者却认为,这种醉后互相枕着睡着的状态,其实象征着苏轼和自己内心的郁结达成了和解。

但必须说明的是,此处对僧肇的观点的解读,是站在苏轼的视角上谈的。历史上也有诸多佛教人士对“物不迁”论提出了相当多的批判,而笔者本人也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然而,苏轼的观念有其时代局限性,但并不妨碍他用这样的观念来实现对自身的超越,本文也是基于“超越”这一角度来分析的。

道:孤鹤与“放乎中流”。如果说《赤壁赋》中,苏轼体现得更多的是佛家思想,那么《后赤壁赋》毫无疑问就是道家哲学的主舞台。其实《赤壁赋》中也已经有了大量的道家用语,诸如“羽化而登仙”“挟飞仙以遨游”等,但毕竟涉及的道家思想比较少,而《后赤壁赋》则不同。

孤鹤,是《后赤壁赋》中一个极其明显的,带有象征意味的存在。笔者认为,孤鹤其实与“客”一样,是苏轼自己的一个象征。苏轼在创作时强调了其“孤”的属性,表面是写鹤孤飞,实际象征着自己理想破灭后内心的孤独。鹤戛然长鸣,是苏轼痛苦的哀叹。鹤是一个道家的典型符号,鹤从“予舟”向西方(即道教传说中的西王母国)飞去,则隐喻着苏轼想要离开儒家、投身老庄的一种愿望。而这只鹤出现的时机也很微妙:正是苏轼因悲伤而返回舟中,选择“听其所止”而稍稍平静之时。鹤是一个提示,引导我们用道家的角度来思考前文与后文。

在前文中,苏轼在悲凉和忧惧中,最终决定“反而归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就是说,把船放到江上,任凭它跟随江水流淌。这是极富道家“顺其自然、清净无为”之感的行为。结合前文提到的对永乐之战隐喻的分析,笔者认为这一层描写有更深一层的含义,便是苏轼在自己失意、国家蒙难的双重郁结之下,选择了道家顺其自然的理念——他不再“久留”于无能为力的事物之中,而是返回小舟之上听之任之。苏轼以此完成了对郁结的又一次超越。

可这是否意味着苏轼就此颓唐,选择逃避了呢?笔者认为并不是。后文中,苏轼梦见一位道士翩翩而下,询问苏轼在赤壁遨游是否快乐。可值得玩味的是,苏轼并未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士是不是刚刚飞过的鹤。这种用问句来回答问句的反常,必然有言外之意。为什么苏轼要发出这样的质问呢?结合前文的分析,鹤是苏轼自我的象征,而道士则是“道家”的一个具体的代表。苏轼问道士,其实是询问自己内心的选择:我是否真的愿意选择就此投身道家,而放弃自己的儒家理想。我们可以想见,若道士回答自己就是仙鹤,那就意味着苏轼已经决定投身道教思想;若道士否定,即意味着苏轼依然把自己和道家划清界限。可偏偏道士没有作出一个明确的回答,正好就体现了苏轼内心的纠结:他想要通过投身道家完成“哲学上的一了百了(加缪语)”,一举消灭郁结,可他仍放不下那个“致君尧舜”的儒生梦。这种纠结的痛苦随处可见,《赤壁赋》中之所以写幻化出的“悲哀的我”与自己辩论,也是出于同样的纠结。

虽然道士并未回答,但道士的消失,其实已经揭示了苏轼的答案。苏轼“不见其处”,其实就是断掉自己哲学上的后路,不再试图以避世的道家作为了结痛苦的手段。苏轼以独特的节制的道家观念完成了对自己郁结的超越,却没有沉溺其中,以至避世颓唐。这种独特的观念,正是《后赤壁赋》的思想主题的价值所在。

结语

综上所述,苏轼在《赤壁赋》《后赤壁赋》中,使用大量的象征和隐喻抒发了自己政治不得志的悲伤与郁闷。他虚构出一个郁闷的自我,以人生易逝的焦虑来暗藏自己的政治焦虑;他用风景隐喻时局,书写自己的悲伤和无力;他用一只孤鹤,来隐喻自己的孤独和迷茫。但是纵然是面对这样的困局,他又分别以佛家的“物不迁”世界观与节制的道家“无为”思想,两次完成了对惨淡现实和苦闷郁结的超越。这便是《赤壁赋》和《后赤壁赋》的共同主题:郁结和对郁结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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