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邹建军
彭富春著:《论大道》,人民出版社 2020 年出版
什么才是学术著作?什么才是真正的学问?在今天也许是值得深入讨论的一个问题。是不是只有考证与考据才是学术?是不是只有从盘古开天地的历史叙述才是学问?是不是只有从开头到结尾都要引经据典才是学术?是不是只有引用了经典才可能成为学术经典?彭富春教授的最新著作可以引起我们许多新的思考。《论大道》(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从内到外都显得很是特别,然而我认为它仍然是一部相当厚重的学术著作。说它特别,是因为它和当下学界所推崇的学术著作的体例完全不同,既没有别的学术著作不得不有的引用与注解,也没有别的学术著作不得不有的参考文献与文献目录;同时,既没有别的学术著作不得不有的“前言”或“绪论”,也没有别的学术著作不得不有的“结语”或“结论”。并且,它的书名也不像有的学术著作那样规范、那样明确、那样朦胧、那样深奥。有人一看这一本书的书名,就说《论大道》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呵,是胡说的吗?我说,这还真的是一部大书,只是可能不被一般的人所了解与理解而已。在当代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著作中,这样的书已经是很难见到的,也是不太好准确地理解的,不太好得到别人的高度认可的。然而,我们还是很喜欢这样一本书,所以愿意在此就它的体例的特殊与学术文体创新问题略陈己见,并进行讨论,以期求得读者诸君的批评指正。
说这本书很特别,首先就是特别在书的“目录”。我们先看一下“目录”的构成:第一章,世界。一、何谓世界。二、自然世界。三、社会世界。四、心灵世界。五、人与世界。第二章,欲望。一、何谓欲望。二、欲望的结构与生成。三、欲望的种类。四、欲望的表达。第三章,技术。一、何谓技术。二、技术的起源、本性与结构。三、工具的历史。四、技术的制作。第四章,大道。一、何谓大道。二、存在性的道。三、思想性的道:智慧。四、语言性的道。五、大道的形态。第五章,欲技道的游戏。一、何谓游戏。二、欲、技、道的游戏。三、欲、技、道的生成。四、美作为欲、技、道游戏的显现。附录:《论无原则的批判》。后记。从这个目录可以看出来,《论大道》的确不像他人的学术著作,一定是具有“章”“节”“目”的结构,并且从表面上看起来总是那样的体大虑周。严格说来,这里只有“章”和下面的“一”“二”“三”“四”,也就是相当于“节”,但在“节”之下,就没有所谓的“目”。当下中国学界几乎所有的学术著作,首先就要讲究一种体大虑周的“体例”,然而在这样的一本书中,显然是没有这种体例的。作者所讨论的问题,的确是具有了一种内在的结构,全面而深入地讨论了“世界”“自我”“技术”与“大道”之间的关系,这是当代中国与当今世界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并且还一定对此要有一种全面的、具体的和科学的解答。世界有世界之所以存在的大道,自我与技术等所有的方面,也都要遵循这样的大道。而作者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正好说明当今的世界所存在的严重问题,就是有的人没有把“大道”放在心上,甚至没有把“大道”放在眼中,或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大道”的存在。这部书在外在形式上是没有完备逻辑体系的,或者说没有一个完整而充分的结构。目录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如果说有问题的话,那就是第四章“思想性的道”后面的“智慧”,可以删掉,因为在其他的节下面,并没有类似的概括。从全书之“目录”的构成而言,我们认为这是作者饱含深意的一种设计,那就是“大道至简”。也许在作者看来,外在的形式并不是那么需要,内在的本质才是最重要的。既然我们讨论的是世界或人间的“大道”,那就不妨简而又简,不需要那么多外在的形式上的讲究,所以本书不要“前言”,不要“引言”,不要“绪论”,更不要什么“序言”之类的,而是把五章的主体思想内容直接地、简洁地、完整地呈现出来,作者似乎在对我们说:你看,我要讲的就是这些内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这不是很好吗?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讲究外在的东西,并且只是讲究外在的东西?如果没有内在的创造,外在的形式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呢?如果人已经成了行尸走肉,穿上再漂亮的衣服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部书的特别之处,也在于全书的后面或页下,没有一个“注解”,没有“注解”就表明全书没有一条引用材料;既然没有一条引用材料,当然就没有所谓的“注解”。如果在书中有了材料的引用,而在页下或书后没有做注,这就构成了学术上的不规范;然而如果本来没有引用什么材料,没有“注解”的出现,则不存在规范还是不规范的问题。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虽然这本书全书没有引用一条材料,也没有注解,然而并不妨碍它是一部学术著作,并且是一部重要的、具有高度创造性的学术著作。首先,因为作者所提出和所讨论的问题是很重要的理论问题,也是很严峻的现实问题。关于“道”的问题,是一个很有高度的哲学问题;关于“欲望”的问题,也是“自我”之所以存在的重要前提问题,因为如果没有了人的“欲望”,也就没有了人的存在;“技术”的问题同样是当今世界和当代中国不得不面对的重要问题,因为它涉及了当今世界许多重要的领域,包括伦理、宗教、人性、社会等。其次,欲、技、道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更为重要的哲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具有根本性的美学问题。在今天世界各国人们的社会生活中,一方面是人欲横流,一方面是技术高严,一方面是大道之不存,这样的问题许多人都知道,然而很少有人从理论上进行过深入和全面的讨论。正是这些问题的存在,制约了当今世界的生存和发展,因此,必须有哲学家来回答这样的问题。而为什么作者不愿意引用前人的东西,来说明自己的观点呢?显然,这样的选择也是有意而为之的。今天,许多人所谓的学术研究大多流于形式,许多所谓的学者只是追求外在的功利,不再追求内在的价值,有的学者喜欢引经据典,而从来或少有得出自己的结论;有的学者只喜欢钻研故纸堆,却不去研究现实中所存在的问题,往往在一篇论文中引用前人的东西就超过大半,而自己的东西则又少之又少;有的学者只是这人讲那人讲,开口闭口都是先贤古师,就是没有自己所要讲的东西。本书的作者反其意而用之,故意不引一条材料,也没有一个所谓的“注解”,却仍然可以剖析中国所出现的重要的社会现象,讨论中国所面对的重要的现实问题。我们为什么在每一篇论文中都需要引用前人的东西?为什么都一定需要“注解”呢?如果都是这个说那个说,而我们自己又都不说,这样的论文算是有所研究吗?我们进行学术研究的目的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发现现实问题或理论问题,或者发现的问题离我们的时代和生活太远,或者不存在任何相关性,那我们有必要进行研究吗?
这本书的特别之处,也在于全书之后没有的“参考文献”。按照今天的学术规范,没有“参考文献”或者“参考文献”不全,都被认为是不合要求的。这样的要求本来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在我们所见的许多著作和论文的“参考文献”中,也是存在诸多问题的:有的只是列出一个目录以形成一种阵式,以壮声威;有的学术论文,“注解”与“参考文献”混在一起;有的学术论文的“参考文献”是经不起推敲的,不是书名错误就是版本错误,不是缺少作者就是缺少译者。这样的“参考文献”也只是流于一种外在的形式,而不涉及学术研究的内在本质。虽然所评论的这本学术著作没有“参考文献”,但我们从书中内容可以看出,作者是在博览群书的基础上来进行立论的,是在阅读古今中外许多著作的基础上才得以完成的。在这部学术著作中,作者涉及了许多文学作品和艺术作品,也体现出深厚的哲学基础和硕大的美学根基。作者本科在武汉大学读的是中文系,硕士阶段于中国社科院读的是美学,在德国于海德格尔再传弟子那里读的是西方哲学。所以我们认为没有几十年的阅读和研究,是不可能完成这样一部博大精深的哲学著作的。那么,书后有没有“参考文献”,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哲学不追求外在的形式,美学也可以讲究内在的发现,本书的作者于此所体现的,也许正是这样的不合流俗的独立的思想作风。参考了就列出,没有参考就可以不列出,这就是有还是没有的根据。把从前的一切阅读都放在脑后,重新开始思考与探讨一些根本的问题,这就体现了本书作者的一种重要选择。这是故意的选择,也是精心的选择,因为就他的学术素养而言,引用几条材料,做一个全面而详细的参考文献完全不是问题,而为什么他这样做呢?这就体现了作者的追求,同时也体现了作者对中国当下学术研究问题的反思与反驳。
我们发现在这本书的后面,也没有“索引”,也有一点不合常情。所谓“索引”,是指与书中各章中关键性的术语和概念相关的内容,在书的后面列出一个详尽的列表,看哪些术语和概念出现在了书的某一章或某一节,有利于读者进行全面的回顾与重点的检索。在西方的许多学术著作中,包括从西方翻译过来的学术著作,往往都有着详细的“索引”。虽然本书没有“索引”,然而这本书中所涉及的专用术语和通用概念却不少,不过绝大部分的术语和概念,都是作者自如地进行了运用,而不是从西方和古代的著作中故意引进来的。这本书的确是少有引经据典的东西,我们基本上看不见什么孔子说、老子曰之类的论述,也很少看见海德格尔、康德、黑格尔说什么之类的话语形态。对于一部哲学著作来说,用自己的语言把问题讲得如此之清楚,把具有相当难度的美学原理讲得如此深入浅出,体现了一种十分难得的选择。
不按现有的学术体例来,而是根据自己研究的需要,根据学术表达的需要,进行全新的选择与重新的创造,体现了本书作者的最新构想,也体现了一位真正的学者之最高追求。学术的创新体现在许多方面,可以是内容方面的创新,也可以是形式方面的创新。本书更为重要的是它在学术的内在体系上,同样是一个大胆的创新,是一种全新的论述。
学术文体是多种多样的,有学术论文、学术著作、学术编著、汇注本、教材、调研报告、咨询报告等,还有书信、日记、绘本、图表、项目设计、项目说明、大会报告等,然而在今天似乎就只有两种才算是学术研究的结果,一个是论文,一个是专著。许多高校在计算科研成果的时候,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不算了。
现在所看重的学术论文和学术专著,都是近代以后才从西方引进来的,有它的存在理由,也有它的特点,然而也不可能代替中国自古以来所有的学术文体,不可能让中国所有的学者都写这样的外在形式规整划一的东西。这是中国当下学术评价中所存在的一个很大的毛病。
本书的作者与时下的要求背道而驰,充分地体现了一位当代学者的自我、一位当代名士的个性、一位“珞珈山人”的气质。我们与彭教授有一些交往,知道他为人热情而洒脱、直接而开阔,与时下学术界的流风甚为不同。比如说他参加酒席,基本上不与他人敬酒,不太讲一些俗世的客套;当别人酒意正浓的时候,他却吃完离席了,说一声“还有一点事情”就走了。我们非但不觉得他这样的做法存在什么问题,反而认为一个学者本当如此。他时不时地提出一些新的观点,不管别人是不是认同,只要是有根有据的,他就会自我坚持,为此留下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他的著作多次被列入中国学术著作的国家外译计划,在国外学术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所有这些,都体现了一位中国当代学人的名士风度。
当然,我们更为高度肯定的,还是彭富春先生这本书在本质上对当代中国哲学问题的诸多创造性贡献。同时,也需要说明一点,即本文所强调的是学术文体的创新,其前提是当代学术文体的固化。我们并不完全反对这种类型的论文,而是认为不能只有这样的论文,学术文体本身还可以多种多样,就像中国古代的文体形态那样,只要能够表达自己的思想,什么样的文体都是可以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