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燕,刘 剑
(1.华南师范大学 图书馆,广东 广州 510006;2.湖北美术学院 油画系,湖北 武汉 430205)
自文艺复兴以来,以写实的人体著称于世的油画作品数不胜数,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大师们将写实的手法运用到极致,对身体外貌的细腻逼真的描绘,对人体动态的穷尽,对人的精神和情感、个性、心理、命运、苦难以及深刻人性的深入刻画和表现,在美术史上都已经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成为人类文化中的一个巨大而璀璨的艺术宝库。写实,是指一种以客观对象的形象作为参照,精确地描摹和再现客观对象的创作手法。无论是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象征主义、印象主义,甚至包括20世纪以后的超现实主义和超级写实主义,都是以写实的绘画方式摹写和再现对象,都可以说是写实的艺术。写实,一直是艺术家们在面对世界和人类自身的眼花缭乱的故事和色彩时最常见的、最主要的一种创作手法。现实主义出现于19世纪,是指以写实的手法进行创作、完全遵从客观现实,对社会生活现状进行深刻剖析和表现,并对底层人民寄予深切的人文关怀的一种创作思潮[1]。
而抽象主义正是与现实主义相对的创作手法,是指抛弃了客观世界中真实具体的形象,而完全根据艺术家自己的心理、情感以及直觉等的感受和体验对现实进行提炼、概括甚至分解、解构等,进而转化为抽象的符号或几何形状、色块等的绘画[2]。抽象主义是20世纪初开始盛行的现代主义的主要的艺术流派之一。如:康定斯基通过无与伦比的色彩来表现丰富情感,开创了抒情抽象艺术的先河;而风格派的主要创始人蒙德里安则从纯几何的形式中寻找到独一无二的诗意和秩序之美,仅用红黄蓝三种色彩,直线和方形块面,就表现出丰富的精神意蕴。
二战之后,抽象表现主义在美国大行其道,波洛克等人吸收了超现实主义中“无意识”的成分,试图用无意识的“行动”本身进行创作,在绘画的表现手段上走到极致;而马克·罗斯科和汉斯·霍夫曼等人则将色块组合的抽象绘画进行到底,继续玩味色彩的丰富意蕴。另一个令美国人为之自豪的艺术流派——波普艺术也迅速火热,安迪·沃霍尔等人使用大量的复制品和现成品进行展示,试图消除艺术品与非艺术品的界限,用单调重复的商品陈列表现商业社会中人们冷漠和空虚的感情。与此同时,各种前卫艺术流派不断产生,又不断湮灭,艺术这一概念变得前所未有地宽广并仍在不断扩展,几乎把所有可以联想和使用的手段都切切实实地尝试了个遍。但是,最后人们渐渐很难弄清楚到底什么是艺术了。“支撑艺术的那些原则性的标准在抽象表现主义以来的逐渐耗散,终于形成了一种明确的艺术危机”[3](P373),以至于人们一度以为艺术已经走向终结。
其实无论在美国还是欧洲,始终有一些艺术家坚持着传统的写实技法,并融合了当代的思想和眼光,创造出一批真实感人而具有广泛的影响力的艺术作品,如安德鲁·怀斯、卢西安·弗洛伊德和菲利普·珀尔斯坦等。现代主义以来的前卫艺术潮流快速的产生与湮灭,很快就耗尽了各种新奇的艺术形式的可能性。到了80年代,得益于这些一直坚持着传统绘画并且创造出实实在在的独特的艺术价值的艺术家的影响,那些曾经被反对、摒弃的,无论是古典的、原始的还是现代的创作手法,又开始被人们重新思考。传统的绘画在很大程度上回归了[4](P12),在当代的艺术中正在发生着越来越显著的影响。
珀尔斯坦宣称自己是伟大的人文主义传统的捍卫者[5](P195),他对身体表达了崇高的敬意,他开始用一种超脱的视角来看待事物,努力将现代艺术中破碎的人的形体重新拼回原状,坚决捍卫人类躯体的完整和健康。在他的画面中,人的形体再次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并隐隐焕发出和谐的光辉。
他对身体刻画的精确细致,以及他画面中平静温和的色调,都能令人感觉到画家对待身体的严肃和尊敬。那令观众熟悉的充满张力的身体,也总是会第一时间震撼人们的心灵。在战后整个人类记忆支离破碎、亟待重建的历史时期,完整而健康的躯体正是一种积极的力量,这象征着人文主义精神的重建。
珀尔斯坦用一种冷静细腻笔触描绘了纯粹而充满力量的人体,用卫道士般的坚韧斗志坚定不移地捍卫了写实绘画,但他事实上也向更深和更广的空间发展这种绘画。他将抽象的态度和观念运用于写实的绘画手法之中,实现了身体的抽象性与现实性、纯粹性与物质性的完美融合,发展出了一种新型的写实主义[6],开创了一种描绘身体的全新的抽象现实主义风格。
和大多数加入抽象表现主义阵营的艺术家一样,珀尔斯坦个人风格和艺术人格的形成也同第二次世界大战有着密切的关联。1944—1945年,珀尔斯坦身在意大利战场的最前方,战争的残酷景象让他深受震撼。“那些人间地狱的战争景象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同时也给他今后的艺术创作定了基调。”[5](P194)20世纪50年代,珀尔斯坦画了许多激烈表现的作品,其中包括《超人》《自由女神像》以及《被淋浴冲击的女人》等。这些被战争搅起的情绪来势汹汹,充满了英雄主义的悲剧力量和恢宏气势,流露着史诗一般奔腾不止的生命气息,和他后来在人体绘画中锲而不舍地追求的平静的整体感大异其趣。
1958年珀尔斯坦重游了意大利,结束之后他开始去梅赛德斯·迈特位于纽约的画室学习人物写生。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遗忘旧我,成就了自己全新的观看和创作方式。对于这一转变,画家自己有过详细的记述:“我相信我对20世纪绘画的人文主义传统做出了贡献……我将人的形体解救了出来:表现主义艺术家让其倍受折磨,遭遇凄惨;立体主义者将其肢解又扭曲;色情摄影家又走了另一个极端,他们眼中只有性。我展现的就是形体本身,保留了它的尊严。它不是别的,就是自然界无数形体中的一员。”[5](P196)。从作者这段非同寻常的宣言可以看出,他在做的仍然是一件充满英雄主义和浪漫精神的大事,他要“拯救”人类的形体,捡起艺术家笔下被摔碎的身体的碎片,把它拼回原状。重新确立人文主义的价值观,让人类的身体健康而完整。
为了从形象上拯救和捍卫人类的身体,珀尔斯坦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脱离了抽象表现主义阵营,回到了写实的传统之中。珀尔斯坦称自己是一个“后抽象主义的现实主义”画家,他的现实主义观念中继承了他早期参与抽象表现主义绘画的经验和思想。事实上,可以说他一直都是一个抽象主义者,虽然他采用了写实的绘画方法来呈现自己的作品。这就好比是说,现实主义是他使用的手法和武器,而抽象主义则是他创作的理念和源泉。
珀尔斯坦的人体绘画毫无疑问是写实的[6]。从画面上我们就能清晰地观赏到他那认真而细致的描绘:画中的人物通常有着修长苗条的身体,皮肤质感光滑,颜色柔和,在明亮的灯光下泛着健康肤色特有的光泽,闪着熠熠动人的光辉。这些年轻且动人身体不仅忠实地描绘了客观对象——即画室里的模特,而且身体表面的细节都真实再现,关节处凸起的骨点,手上和脚上的经络纹理,日光浴留下的印痕,以及皮肤的光泽感等都逼真地呈现出来了,细致的程度说是超写实都不为过。
同时,珀尔斯坦的人体绘画又是抽象的。其抽象性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一是画中人物个性的抽象,他的许多作品中人物的面部伸出了画面之外,有些甚至是脸部从中间被画面边缘切掉了一半。而在另外一些身体整体上完整的画面中,画家也对模特的面部进行了特殊的处理,眼睛要么被画成闭着的,要么是空洞无神的,似看非看地对着某个方向,如雕像一般永恒。
当最能体现人的精神、情感和个性的,被以往的艺术家们认为是人体绘画中最重要的部位和焦点的面部缺失或淡化处理时,画面中身体的精神和感性的维度也就自然地随之消失或淡化了,我们看不到她的神情,体会不到她的心理状态,她不再是传统写实绘画中那种熟悉的有着具体的个性和情感的,讲述着某些故事或传递着某种信念的人。因此,这些刻画完美的身体就从某一具体实在的人的身体走向了抽象的身体,他们是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的身体,是抽象的身体的一个实在的样本。画家通过这样一个巧妙的构思,轻松完成了从一个具体的身体到所有身体的抽象转变,画中的身体将可以代表所有的人类身体,成为一种抽象意义上的广义的身体。
二是作者创作态度和观念的抽象。在描绘的过程中,画家也隐藏了自己的情感,始终保持对模特的冷静忠实的描绘。不仅如此,珀尔斯坦还在描绘的过程中刻意保持了对人物感性精神的疏离,剥夺了模特鲜活的个性和神情,让他笔下描绘出的所有的身体都保持着一种相同的抽象感。可以说,正是一种内在的抽象观念主导了作者创作态度的冷静、抽象,最终主导了作品的意蕴的抽象。
作者有意地除去了一切意识和情绪对画面的干扰,也造就了一个完全独特的视角,这几乎是人类绘画史上第一次抛弃一切已有的观念或成见,专心描绘人类不带任何情感或意念的纯粹的身体。琳达·洛切林评价珀尔斯坦时说道:“反幻想、反社会性、反象征性、反表现性、反游乐性”,欧文·桑德拉又继续补充道:“反心理性、反叙述性、反人情味、反色情。”[7]这样一来,珀尔斯坦就创造了有别于过去的任何一种描绘人体的视角,正是这种独特的视角使得他的写实的人体绘画充满了抽象的意蕴——看似一无所有,却又无所不包的广阔的精神意蕴。
这些画中的身体远离了个性和情感等特质,她们展示着女性身体的坚实的质感,尽管被刻画得完美而生动,却缺失了传统主体的个性、感觉和情绪等个体生命的情感和意趣。从表面上来说,他们是一些物质性的身体——有体积,有分量,有质感、形态和颜色等身体的一切物质属性,却缺少了作为主体的人个性和情感,使绘画的对象从对人的刻画走向了对物刻画的一个转变。那些身体健康、优雅地呈现在画面中,唯独没有个性和情绪,成为一具完美的物质性身体。
画家有意回避了这些。通过这种有意地缺失或淡化面部特征的手法,珀尔斯坦描绘出了一种不带任何个性的和人格痕迹的理想的人类身体。他们身材修长匀称,皮肤光滑细腻,焕发着美丽的光泽。同时,他们不再有具体的神情和思想,在珀尔斯坦的画面中,找不到人性之中常常不可避免的那些负面情绪或个性的流露,所有人看起来都是悠闲的、舒适的、无忧无虑的,没有恐惧、焦虑、忙碌、争执等一切现代人面容上常见的神情,能看到的只是纯粹、单纯的、健康的身体。这些移除了个性的复杂性和情感的丰富性的,单纯、简洁而真实的身体,置于其背景的空间中的显著位置之上,焕发出健康肉体的朴素的光辉,那光辉,常常带给人深深地感动。
正是这种别出心裁的手法,让画面中的身体获得了一种单纯而纯粹的意义,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理性或感性的意识对身体的遮蔽,身体从其一直以来承载的诸多的历史和文化的负荷中解放了出来,显露了出来,回归到人类最本质的存在方式上。因此,珀尔斯坦画中的这些身体并不仅仅只是物质性的身体,他们是融合了物质性与纯粹性的,人类的身体的理想典范。
珀尔斯坦用一种坚定而不带任何情绪的冷静细腻笔触描绘了纯粹而充满力量的形体,他将抽象主义的观念融合在现实的画面当中,描绘出细腻逼真,却又具有抽象意蕴的本质的身体,实现了身体的现实性与抽象性的融合;同时,在他的画面中,身体既是感觉的主体,又抽离了主体的感觉和个性,成为一个纯粹的物质性存在,实现了身体的物质性与纯粹性的融合。因此,珀尔斯坦开创的这种新型的创作风格,我们定义为抽象现实主义风格。他画中的身体超越了作为具体的人的单个身体的局限,趋向于广义的人类身体的本质和理想。由此,身体的表象和本质互为依存,既抽象又具体,它们奇妙地融合……在具体真实中包含了抽象本质,在抽象中又充满实际内容的丰富的效果。不仅克服了写实绘画视野的主观局限性,同时也改变了抽象绘画内容上空洞无物的窠臼。
正如《灵魂与裸体的对话》一书中所说的:“他的作品一直在玩味理想中的完美裸体和面前的真实模特之间的关系。更确切地说,他是在玩味“看”与“知”之间的关系。”[5](P202)这种理想化的身体就是一种介于真实模特和作者对于身体的“认知”之间的抽象化的形体。因其抽象而包藏万象,也因抽象而走向更超凡脱俗的精神意蕴,超越个体和个性,从而走向人类身体的整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