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世 民
(陕西省地方志办公室, 陕西 西安 710006)
旧志整理是一项重要的文化工程,也是见证一个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和文化事业进步的重要方面。陕西各地的旧志文献整理,包括采取影印复制、标点注释、考证辨析、辑佚订补、白话翻译、分类编纂等不同方式的整理工作,业已纳入各级政府的重要议事日程[1]。近二三十年以来,汉中市旧志整理工作也有了长足的发展。譬如清顺治《汉中府志》、康熙《汉南郡志》、嘉庆《汉南续修郡志》等府郡志的校点整理,以及宁强、略阳、留坝、南郑、洋县、勉县、城固、佛坪、镇巴等县厅志的校点整理,也都取得了丰硕的成绩。而明嘉靖《汉中府志》[2]作为汉中历史上最早的一部府志,因存世稀缺,殊为罕见,其影印、校点出版工作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2022年4月,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汉中市地方志办公室原主任、编审郭鹏所著《嘉靖汉中府志校注》[3]一书,其内容丰赡,资料详悉,堪称是卓具亮点的一部旧志整理文献。这部旧志文献的整理出版,为我们了解与研究历史文化名城汉中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宝贵史料,同时也成为陕西史志学界开展旧志整理、开发历史文献资源、服务经济社会和文化事业发展的重要学术成果之一。
宋明时期,我国地方志多以图经为主,地方志著述相当芜杂。进入明中叶,以康海正德《武功县志》、韩邦靖正德《朝邑县志》为模本,力挽此风,渐臻简古。在此一风气披靡之下,嘉靖《汉中府志》亦成为明中叶简约派志书的一种典型著述。该志涉及当时汉中府及所辖各州县,诸如南郑县、褒城县(今已撤销)、城固县、洋县、西乡县、凤县(今归宝鸡市管辖)、金州(治今安康市汉滨区)、平利县、石泉县、洵阳县(今旬阳县)、汉阴县、白河县、紫阳县、宁羌州(今宁强县)、沔县(今勉县)、略阳县等,相当于今天陕南汉中市全境、安康市的大部分区域以及宝鸡市的一部分地域。其中安康市,明嘉靖时称金州,万历十一年(1583)称兴安州,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改为兴安府。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知府李固麒肇修首部《兴安府志》,这就意味着明嘉靖《汉中府志》既是汉中的首部府志,同时也覆盖了今天安康除宁陕县以外的大部分地方。就管辖区域而言,该志无疑也属于贯通全域、涉猎古今的会通型志书之一。梁启超曾说:“方志之著述,最初者为府志,继则分析下达为县志,总括上达为省志。”[4]356而明嘉靖《汉中府志》在肇启县志、服务省志和一统志方面,也发挥过举足轻重的导引作用。王浩远曾对明嘉靖《汉中府志》编纂情况及文献价值进行考证研究[5]。汉中、安康等州县志的编写,也深受此一志体的影响。就志书规模而言,该志共分十卷,包括《舆地志》(含州县沿革、疆域、山川、关隘、村寨)、《建置志》(含城池、公署、学校、邮驿、仓廛、桥梁)、《田赋志》(含茶课、土产、武备、兵匠)、《水利志》《职官考》《宦迹【传】》(含州县)、《选举表》《人物传》(含隐逸、贞节)、《典礼考》(含秩祀、风俗、灾祥)、《丛纪》(含临御、迁寓、仙释、寺观、古迹、丘墓)等,堪称类目简约,篇幅綦短。就修纂情况来看,该志由汉中府同知张良知修纂,历时一年多时间。张良知系山西安邑人。早年师从明正德状元、陕西高陵硕儒吕楠,当时吕楠被贬解州判官,权知州事,故张良知得以投入门下。吕楠身在外地,却关心家乡,修纂过《高陵县志》[6];张良知于明嘉靖七年(1528)中举入仕,担任许州知州时,修纂过《许州志》;嘉靖二十年(1541)转任汉中府同知,又受知府赵鲲委托纂修《汉中府志》[4],遂使该志成为汉中府历史上的第一部府级志书。该志明清时期流传较广、颇具亮点,就其篇目框架来分析,可以肯定其为简约派志书的一种。具体来说,有下列六个方面的特色。
第一,就篇目框架而言,嘉靖《汉中府志》的顶层设计具有简约派的典型性。该志涵盖了两州十四县,涉及舆地、建置、田赋、水利、职官、宦迹、选举、人物、典礼、丛纪等核心内容,这与富有开山作用的明正德《武功县志》所设地理、建置、祠祀、田赋、官师、人物、选举等篇目框架颇为相似。虽然府县之间有上下级之别,然其管辖范围和管理格局具有密切的关联性,因而其地情模块的相似性和完整性也可以概见。从篇目设置上看,编者强调以地理、舆地要素为主,突出了地方志重视自然地理和沿革地理的基本特点。从篇章结构上看,该志采取了传统的平列分目体,但又带有纲目体的遗意,其包容广泛,要素齐全,也与明代简约派志书的格局基本类同。从全志字数上看,管辖广泛而用笔简练,其梗概性也特别突出。正德《武功县志》大抵有2.5万字,而嘉靖《汉中府志》有10万余字,然则前者为孤县张本,而后者拥有十余州县地,两者的简约性是浑然一体,相当近似的。
第二,就府、州县关系而言,嘉靖《汉中府志·凡例》中,就明确了该志的取舍原则和编纂方式。涉及星野、山川、疆域、城池、水利等内容,该志坚持“图以著形,书以纪实,各以类列”的原则,其内容覆盖了汉中府的全域范围;但同时又规定“职官不及州县,别专志也”,也就切割了府、州县之间的不同管辖范围。对于人物,该志“各列以传,重德业也。必定于毕身,所以征不爽也”。换句话说,就是以传统道德话语为基准,坚持毕生追问的原则,而非单凭官职本位,更不看一时一事。涉及艺文,该志未设专卷,而是“因题分注,以便考览”,显然是赓续了正德《武功县志》的同一做法。张良知强调“郡志,志郡也。非为有家者也。诰敕赠答,则家乘不录”[2]9(《汉中府志·凡例》)。说明该志以郡本位官方叙事为主,并不突出世家大族。从社会反响来看,它也是坚持公事公办、不留私域的一种学术典范。对于山川形胜,名贤吟咏,纂修者亦颇多选取。对于传统典籍中不切实际的成分,该志力主一律删汰,秉持实事求是的精神,这也符合传统地方志书的基本编纂原则。
第三,志书究竟如何处理历史、地理和民俗问题,这是判断明嘉靖《汉中府志》质量高低的一个重要尺度。属于建置沿革的内容,被列在靠前的位置;一些历史文献也与之偕行。涉及各县形势,一律按照地理角度来书写。譬如《舆地志·形胜》中称,汉中府“东接南郡,南接广汉,西接陇西,北接秦州”,堪称是对汉中府全境地望的总括,这属于地理角度的分析记述。至于引证《华阳国志》:“秦资其富,用兼天下。汉祖资之,奄有四海。”称其“帝业所兴,不封藩王”[2]39—40(《汉中府志·舆地志·形胜》),则属于历史视角。两种不同视角的交织作用,正是该志记载显得丰富惬当的关键所在。另外,在《典礼考·风俗》中,作者则使用了第三视角,也就是民俗视角。汉中各地“俗不相远”,如《华阳国志》载:“其民质直好义,不甚趋礼。士风朴厚,有先民之风。”“土饶物阜,人多流寓;丁口混杂,易相容隐。大抵民多勇悍,而昧於义理;事从简易,而略于依仗。士则尚节概而有文学,盖秦之名郡云”[2]360(《汉中府志·典礼考·风俗》)。这些饶具概括性和思想性的民俗视角,有助于人们解析当地的风土人情。
第四,志书怎样处理历史叙事和史料考辨的问题,也是值得探讨的一个学术命题。该志纂修者张良知,在资料考信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费神匪小。除了志、传、表、纪等通用体裁外,该志专设《职官考》和《典礼考》,这种考证性体裁的援用,也是传统地方志著述的主要体裁之一。其中的《宦迹【传】》(原刻本不详,郭鹏署作传体,斟酌其内容,似亦为“考”体),对历代汉中守牧记述綦详,诸如秦时白起坚守汉中,萧何留守巴蜀,皆有裨于汉中拓展;班超诏封定远侯,故址在今镇巴县;诸葛亮死葬定军山,墓园在今勉县;元稹过汉中,裴度掌山南,吴玠吴璘抗金,原杰安抚流民,均属著名人文历史掌故。对于这些人文历史掌故的记载,很可能也属于考体,而非传体。所谓的“考体”,作为一种相对独立的史志书写体裁,既有考据之遗意,又重在史料辨析,仍当视为新修地方志书中需要继承的一种著述范式。新的地方志体例规范尚未约定这一体裁,并非这种考证笔法不可摄取,恰恰反证了当代地方志著述体裁上的一种选择性疏漏,亟应予以增补。
第五,志书究竟如何处理叙事与议论的关系问题,于此也可窥见一斑。地方志书中不可能毫无议论,这是历来地方志书的意识形态属性所决定的。历史上的地方志书,大都葆有坚定的意识形态立场,都是用历史的块垒浇灌时代的蓓蕾。明嘉靖《汉中府志》,于此也夹叙夹议,褒贬互见。其表达编者思想立场和学术观点的基本渠道,许多卷节在正文内容表达结束之后,用“张良知曰”“良知考”,以及同时代人的学术观点来点缀其间。譬如卷一《舆地志·州县沿革》末尾,就有“张良知曰”,这就是寓议于述的一种典型方式。明代志书崇尚理性精神,在叙事中穿插的评价用语,对于我们认识汉中全域的地理方位和战略价值,具有重要的参考作用。志载“天汉名郡,炎德兴王之疆,三国用武之地,迄今千有余年。我国家稽古定制,酌繁简以置郡邑,通变而图治,神化以宜民,百王不易之制也”[2]33(《汉中府志·舆地志·州县沿革》),其实也是对汉中府的历史溯源。不独如此,该志还引用了其他学人的学术判断,譬如明代“前七子”之一何景明(大复),曾纂修过《雍大记》[6-7],这也是《陕西通志》的一种重要版本,其中涉及汉中府形胜的点评文字,诸如“余观汉中形胜,险固四塞,若纳诸匮中,此可以为门户之扼,而不可以为宫室居也。其北至褒,西至沔,东至城固,方三百余里,崖谷开朗,有肥田活水,修竹鱼稻,棕榈橘柚,美哉其地乎!而据巴蜀之粟,出秦陇之马,通荆襄之财,由来利之矣!”[4]40(《汉中府志·形胜》)如此等等,均被纂修者纳入志评之列,不独是生动语助,更有点睛之致。
第六,志书究应如何处理时代特色和地方特色的问题,也值得玩味。汉中盆地处于秦岭巴山之间,旧时一切交通全凭栈道、邮驿和桥渡之类,汉中历史上因处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地带,境内栈道甚多,且极具特点,所以记载栈道交通成为该志《建置志》的显著特点之一。仅仅褒城县、凤县就分别记载有栈桥渡口55处和46处。纂修者在《邮驿》中除了叙述递铺,还摘录了唐宋时期文人墨客的大量诗作,这些来自躬身感受的诗歌吟咏,有助于我们了解历史上的交通、邮递和驿站演变情况。明代邮驿有军用和民用的不同,两种邮驿各有利弊,但关键是军民两便,才能弊绝风清。同时,在《田赋志》中,作者称“(汉中府)虽称沃野,土著无多,迁赴日广”,说明移民人口占比加重,故不免人身依附现象。在《茶课》中谈到“汉中府茶课五万一千二百五十一斤,解西宁、河州、洮州三茶马司收,候招番易马。”纂修者在罗列各县茶课数目后,进而援引时人何景明议论:“汉中之茶产于西乡,……西乡茶地,惟三里耳。三里去县又四百里,经于豺虎、寇盗之窟。比以加赋,其民昼夜治茶不休,男废耕,女废织,而莫之能办也。于是有逋户焉。”[2]188(《汉中府志·田赋志·茶课》)涉及茶课,则以西乡、紫阳等县为主,供应甘肃、青海牧区招番易马,亦即属于传统丝绸之路上茶马互市的交易物品。此外,对于水利事业,该志的记载也与当地经济发展和产业布局的需求密切相关。张良知认为,“水利之大者,莫过于山河堰;而工力之艰者,亦莫过于山河堰”[2]188(《汉中府志·水利志》),如此详载,其目的就在于体国经野,有所稽考。
明嘉靖《汉中府志》引用的原始文献,大多以治国理政为职志。譬如《南郑县儒学记》,由明代正德状元、高陵吕楠撰写,便是分体附注,一目了然;业已废置的原《褒城县儒学记》,由明代文华殿大学士、庐陵杨廷和撰写,堪称一时之选。对于金州儒学,选择陕西按察副使、临川伍福所写学记,伍福曾纂修成化《陕西通志》,原志虽已遗失,但其遗意仍保留在马理、吕楠所纂嘉靖《陕西通志》中。由此可见,儒学教育是此志最为强调的主流意识形态内容之一。涉及这些富有特色的内容,而《嘉靖汉中府志校注》更加用功,前后征引各类史志和相关文献数以百计,殊为难得。这些校注整理工作,为普通读者深入阅读这些儒学文献,提供了十分有益的参考。
通过嘉靖《汉中府志》原本与校注本的对照阅读,可以看出郭鹏《嘉靖汉中府志校注》的不菲贡献。
其一,是版式更新。当代旧志整理有影印本和校注本的不同。影印本,内容一仍其旧,格式完全忠实于原典,可使读者了解原典面貌。校注本有略本与详本之别。前者如榆林市政协与地方志办公室组织整理的《陕西延绥镇志》(白文本),仅只是对旧志断句、标点,繁体字改简体字,未注释、未勘误。郭鹏的《嘉靖汉中府志校注》则为详本,改竖排为横排断句,改繁体字、通假字、异体字为现行简化字,对非简化字的历史地名(如沔县、宁羌、盩厔、鄠县等)仍用原字。这样既保持了原志的面貌,又便于今之读者阅读。相对而言,影印本存真葆原,但未必有利于普通阅读;尽管它不改变原志的版式,但因读者人群早已发生变化,读用之间不免有历史的鸿沟;竖排本给当今读者以阅读不便,也会造成阅读上的历史隔阂。郭鹏校注本设计为正度16开本、设书眉;在字体、字号设计上也很合理,美观大方;原典正文用小四号宋体、原典双行夹注用五号楷体,校注文字用五号仿宋体,一级标题用二号黑体字。二级标题用三号宋体字加粗,层次分明,有条不紊。
其二,是校注准确。郭鹏《嘉靖汉中府志校注》,是详解派的代表作。就篇幅而言,嘉靖《汉中府志》原本仅10万余字,而《嘉靖汉中府志校注》本竟达60.9万字,几乎是原著五倍之多。尽管历来旧志的注释本,都可能存在某些棘手问题,难免注释了人所已知,而忽视了那些难以查考的史实信息。有的校注者只凭《词源》《辞海》之类工具书校注,没有对旧志中涉及到的人物、史实事件注释,更未指出原典中的讹误。这是不懂当地历史的表现,显然是不合格的。要解决这种学术悖反现象,关键是要提升校注者的学术素养,而学术素养只能在反复实践中养成,通过实践、理论、再实践,逐步积累,才能彰显校注者深湛的学术功力。在《嘉靖汉中府志校注》本中,凡原志中的生僻字词,典故、故实、纪年、典籍、人物、事件等,都予以妥帖的注释,尤其对原志中的讹误,也都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予以审辨校正。当今一些旧志整理本中,如鄠县档案局明崇祯《鄠县志》(注释本)中,有原典逐段译文。笔者认为,明清志书虽为文言文,其实除了所录“艺文”各篇外,大都是明白易晓的叙述文字,将其翻译成白话,恐不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其三,是纠补审慎。志书校注的最高境界,在于本着服务读者的目的,帮助读者疏通那些阅读障碍,纠正前人记载中的原始讹误。如汉中的政区建置,战国时楚国始设汉中郡,治所在今河南省淅川南的丹阳一带,郭鹏曾专门前往考察过。公元前312年,秦楚丹阳之战,楚败,秦攻占楚汉中郡,移汉中郡治于今安康以逼楚,至东汉初始移治今汉中。明嘉靖《汉中府志》未曾涉及,校注本则予以补充,为今之读者了解汉中辖地变迁,增长了见识。清代以降甚至今天的人们,根据主观臆断及发展旅游业的需要,杜撰了某些贻误今人后人的“故实”,这其实是一种对历史、对读者不负责任的表现。譬如汉中留坝境内的紫柏山张良庙,原本是明代的一处道观(或寺庙),清康熙年间始被说成是张良辟谷退隐之地;古汉台本是宋代以降汉中城内一处高台,历来被作为汉中府署的官衙,近些年竟被杜撰成是汉高祖刘邦为汉王时的驻跸之地;把“衮雪”石刻说成是三国魏王曹操所书写,等等。这些今日相当热门的话题视点,原非嘉靖《汉中府志》所主张,足见前人的缄默无言,对于后人的影响还是始终存在的。倘若不作悉心考证,这类问题根本就提不上议事日程。郭鹏在相关校注条目中,根据正史予以正本清源,殊可借鉴。
再如三国街亭、唐代沔州等,原本不在今汉中境内,而分别在甘肃庄浪县东南、湖北汉阳一带。嘉靖《汉中府志》却分别列在今汉中境内城固县、沔县。如原志中言:“秋兴亭,(沔)县厅西,唐刺史贾载建,今废。唐贾至记,见《兴元集》。”在该志《职官》中也记有“贾载,宣帝时为沔州刺史。期日,政通人和,民爱戴之。堂西抅秋兴亭,贾至记曰”云云,郭鹏详考唐代沔州,后改称沔阳州(县),即今湖北仙桃市。贾载为沔州知州,即其地。校注者还千方百计找到贾至的《秋兴亭》原文,根据文中“(秋兴亭)却负大别之固,俯视沧浪之浸。阅吴蜀楼船之殷,览荆衡薮泽之大”,“吾自巴邱,征赴宣室”几句,断定秋兴亭在湖北沔州,贾载为沔州刺史,亦当其地,这与汉中沔县(今勉县)风马牛不相及。至于文同诗、苏轼诗错讹之字颇多,对安丙《过花村》(凌晨打马过花村)诗、方正学(孝孺)《独架桥》诗作者的考证,郭鹏均能追源溯本,校而正之,以理服人。东晋梁州侨治襄阳,其时周访、桓希、许雄、甘卓、朱序等梁州刺史自然是在襄阳,其人其事均与汉中无涉,但嘉靖《汉中府志》却将梁州刺史周、桓、许、甘、朱诸人纳入其中,郭鹏亦据正史等史料予以勘误。原志一些录文如《郙阁颂》《石门铭》《三省边防备览》以及文同、苏轼、苏辙等大家诗文等,漏字、衍字、错字较多,难以卒读,郭鹏认真对照宋明清各代金石拓片以及相关文集,一一校正之,尽量恢复其本来面目。原志中把郧阳抚治原杰误作“袁杰”,把“南乡县”误为“南郑县”,把为抗金名将杨从仪撰墓志的“袁勃”记成“袁渤”等。郭鹏均在相关校注中审慎地指出其错误所在,免得错讹继续流传。
其四,是行文洗练。《嘉靖汉中府志校注》文字甚具特点,无论是对人物的介绍,还是对故实的阐释,用语力求准确、典雅,没有拖泥带水,没有冗杂浮泛,没有空洞的议论说教,亦没有含混不清之感。这在一般的校注本中不容易做到,因而也是该校注本的特点之一。
有学者认为,旧志整理,作为一种著作,应当删剔其中的“忠孝节烈”以及宗教等属于封建和迷信的内容。笔者则认为,作为旧志整理,应当忠实原典,保持旧志的原貌和内容的完整性,而不能根据当下意识形态的要求,随意删削破坏原典。旧志是封建社会的官书,无处不体现封建士大夫和官方的意志,若要将这些内容删削,还有旧志吗?维护典籍原貌,既是传承文化的需要,也为后人重新认识留下了余地。过去有个别旧志整理本删削了与妇女节烈有关的史料,殊不知这正是今天研究中国传统封建社会妇女、性别问题的珍贵文献。对于此类文献,必要时可组织分析,批判其糟粕,汲取其精华,但绝不能任意删削,更不可率意改造。试图改写两千多年的传统文化典籍,既无必要,也不可行。明清两代编纂《永乐大典》《四库全书》,固然具有集荟萃之功,然因其时“文字狱”猖獗,改篡旧典,贻害后世,罪莫大焉!当代国人对于传统文化典籍,绝不能步其后尘。
明嘉靖《汉中府志》作为汉中历史上的第一部府州志书,郭鹏先生也发现该志存在着一些明显的瑕疵,正如校注本《前言》所说:“其一,府属各州县的记述,应一其详略,平衡所述。然观全志,于汉中诸州县记述较详,而金州诸县记述偏简。”“其二,有些史实记述失确。”嘉靖《汉中府志》作为保留迄今最早的府志,今人别无选择,其阅读价值定得全面肯定。明代学人重视义理,其学风比较疏放,当时一些偏僻地方开始编修地方志,常因文献资源和人才资源相对匮乏,善于挖掘地方文献的士绅阶层,以及可资利用的乡土著述均十分短缺,所以纂修者除了正史上的片段记载,金石上的残缺孑遗,以及民间集体记忆的内容而外,实在是万难之事,虽有错谬,情有可原。从这个意义上说,嘉靖《汉中府志》纂修者作为外来从政的佐贰官僚,能够在一两年时间内完成府志纂修出版工作,已是非常难得;但是也正因如此,尽管张良知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也听取了同时代学者、天水胡缵宗等人的正确建议,删汰了那些属于秦州略阳郡而非汉中府略阳县的域外资料,但是志书文本上的缺陷错讹与资料上的罅漏纰缪仍然有所残留。
可贵的是,嘉靖《汉中府志》的某些原始缺陷,在《嘉靖汉中府志校注》本中得到了有效的校正和弥补,而且在内容上得到了较大的充实和丰富。一个外乡人短时间内所暴露的知见缺陷、学识缺陷和资料缺陷,也都在校注本中得到了圆满的纾解和补充。清代学者擅长考据,仍然存在某些沿袭错讹的现象,结果不少错讹问题被郭鹏所发现、所改正,足以说明校注者用功之深、费力之巨。校注本不光是篇幅上的膨胀,关键还是在注释的深度和精度上弥补了前人的缺憾。有鉴于此,从嘉靖《汉中府志》到《嘉靖汉中府志校注》,实质上也是完善了汉中地方文献的一次重要的学术提升,其学术价值和社会效应值得肯定。
可以说,《嘉靖汉中府志校注》是著者多年进行旧志整理经验的积累之作,也是当今陕西旧志整理工作可供参阅的范本之一。
近年来,国家重视传统历史文化遗产的开发利用,每年投入一定资金,在全国遴选百部左右优秀古籍整理文献予以资助出版,这无论对于史志学界,对于出版机构,都是一件值得推崇的大事好事。《嘉靖汉中府志校注》作为郭鹏先生又一部旧志整理著述,也是他列入国家古籍整理出版经费资助项目的第三部作品(另两部是158万字的《嘉庆汉中府志校勘》[8],122万字的《三省边防备览点校》[9],均由清代汉中知府严如熤纂修),同时这也成为陕西省、汉中市地方志系统旧志整理工作的又一重要成果。
郭鹏生于1946年,早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自1984年起从事地方志编纂与研究工作,在主编县志、地区志的同时,注重搜集整理汉中史料及金石遗存,强调实地考察,深入境内文化遗址,获得第一手资料,对于汉中历史风物相当谙熟。近四十年来,他从主编首轮《佛坪县志》到主编首轮《汉中地区志》、主编二轮《洋县志》,然后拓展到总纂《十堰市志》,参与西安、咸阳、宝鸡、安康、延安等市县志书的审稿工作,校勘校注了汉中各地四五十部旧志、史籍,涵盖了汉中大部分府县旧志及其他古籍,还将古籍整理的触角延伸到湖北十堰,大可称其为“汉中史志通”。作为汉中市资深的地方志工作者,曾受到过国家人事部和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的联合表彰。其年近八旬,仍然十分勤勉、认真,以为历史和后人负责的态度,将古籍整理和地方志编研工作视为自己的学术生命。正因如此,其所整理的《嘉靖汉中府志校注》,也就显得相当深厚。
地方志的校注整理作为一项重要的学术活动,强调学术质量当是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一部志书,原编者和校注者都会有所局限,因而后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始终不免薄冰之忧。就嘉靖《汉中府志》而言,其创编过程堪称筚路蓝缕,弥足珍贵,但仍然有一些存在的问题。郭鹏先生曾强调该志固虽有一些存在的问题,尚不足以改变其良志的属性,则认为不强调其良志的属性,也不改变其珍贵性和唯一性。同时,我们肯定该志校注本的示范效应,也不是说它就无懈可击。个别资料引用上的“硬伤”,更提醒我们要精益求精,不懈追求,而其中的任何一种发展和进步,也都值得认真记取。
长期以来,社会上对于旧志整理缺乏必要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有些人认为,旧志是前人的作品,整理者只是站在前人的基础上,作了些辅助性的阐释完善工作,对其独立的知识产权缺乏应有的尊重和保护。在高等院校的学术成果评定中,旧志文献的整理校注既不作为原创性著述,甚至连其著述性文献的学术定位也予以否认。笔者认为,整理旧志同样是一种需要智力(广博的知识积累)和体力(坚韧地熬更守夜)相结合的繁难艰巨劳动,它是在前人基础上的二次创新劳动,尊重知识、尊重劳动、尊重创新,也就必须尊重和保护其应有的知识产权。理解、熟悉旧志文献,掌握相关版本校勘知识,进而发现和矫正前人讹误,没有深厚的知识素养和文史功底难成其事,没有对历史、对事业、对后人极端负责的态度恐怕也无法蒇事。旧志整理工作者设若不通句读,不熟悉繁体字通假字异体字,不谙熟文言文,不具备相关文史知识功底,恐怕也难以胜任此项工作。
在新的历史时期,旧志整理工作在传承民族文化、增强民族自信心方面的重要性日益彰显。对于旧志的整理和出版工作,亟需予以充分重视和大力支持。近年来,除了一些文史类专业出版社外,一些综合性高等院校的出版社,也将旧志整理出版纳入到重要工作日程中,并从经费上、人力上和相关政策上予以保障。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作为国家一级出版社,作为全国百佳图书出版单位之一,也将旧志文献整理出版作为一项基本业务,努力争取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项目。在包括《嘉靖汉中府志校注》编辑出版方面,出版社给予了积极支持和认真对待,这也是这部旧志文献整理得以顺利问世的原因之一。在出版队伍建设方面,原本以理工科为主导的出版社,切实克服编辑人员知识结构上的局限性和倾向性,不断加强旧志文献整理的编辑力量,从而在旧志整理中培养出一支属于自己的骨干编辑队伍,这也是其出版视野不断扩大的一个标志。另外,旧志整理中既需要精品的书面文本,同时更需要网络化的校注作品,在这个方面仍然有较大的拓展空间。目前网络上流传的旧志文献,大都是影印件,旧志校注整理本很难及时上传,这与出版物的发行量、出版社的收益率和编辑工作的量化考核有密切的关联。但是随着信息数据化的强势发展,惟有平面文本与网络文本彼此结合,才能使广大读者获得更大的阅读便利,而在维护和保障整理者知识产权的前提下,突破平面文本的局限而使之成为活跃于网络空间的崭新文献,或许也是旧志整理工作走向大众化阅读,成为社会公益文化资源的重要一环。可以肯定,旧志整理的知识产权保护意识和保护力度必将有所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