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红娟
春雨初歇,前溪从严冬中醒来,泛着春天的新绿。
上游的罗溪水和东辉溪在桐庐县百江镇联盟村汇聚,两水相交形成水势和缓的前溪。前溪宛如一条翠绿的腰带绕村而过,然后沿南侧山脚向分水江奔去。
桐庐农发粮油专业合作社社长方雪勇带着我和几个朋友,穿过蛇形坝,从前溪北岸走向南岸。方雪勇是个中年男人,中等个子,皮肤黝黑,圆脸,平头,发际线明显靠后了,笑起来时额头有几道沟壑,穿着黑衬衫、黑牛仔,酷酷的。
前溪两岸,溪茅丛生,高高低低。每逢秋天,白色的茅花在风中飞扬,像一首首献给季节的小诗。人们在前溪上筑坝拦水,形成两个带有景观效果的网红水坝,一个叫龙鳞坝,一个叫蛇形坝。两个坝水皆有胸口高。炎炎夏日,这里成了天然的游泳池。坝内小鱼小虾悠游,常有村民拿着鱼竿诱鱼虾上钩。此时的溪水近乎淹没坝面。
春来前溪,两岸的柳枝已挂满新叶,低低地依着河面,前几天它们还是一枚枚小绿芽,见风便长成了枝叶翩翩的柳腰。田边一蓬蓬婆婆纳毫不顾忌地开着,一小朵一小朵蓝色的碎花夹着其他的草花,见它们都仰着笑脸,满心欢喜的样子,忍不住蹲下身子,摘了几朵。久违的阳光朗朗地普照着,一种山野和田园特有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暖暖的,袭入心肺,有种被熏着的感觉。从小在农村长大,这种气味是熟悉的,它是青草、菜花、野花、泥土等混合而成的气息,是浓浓的大自然的气味,惹得人不自主地连续翕动鼻翼。
顺着方雪勇的指点,我们看见闲田里零零星星长着开紫花的苜蓿草。这些草,我们小时候叫“草籽”。放学时,经常跟小伙伴去种着草籽的田里拔猪草。那会儿土地还未承包到户,草籽属于生产队,我们常常拔着草便不自觉地将苜蓿草籽也当猪草拔进了自己的篮子。待到草籽长到膝盖高,可以收割时,大人们便将它们割回家,剁碎,存在缸窖里,一瓢一瓢喂猪吃。
“等一会儿让你们看一样东西,猜猜是什么。”
穿过几道田塍,跟着方雪勇来到一块黑油油的泥田旁。田里,一位六十几岁的农民拿着锄头,在一锄一锄地整田。泥田里一草不留,已收拾得极为平整,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反光。休眠了一个冬天的闲田,在农民的锄头下渐渐苏醒,发出新泥的味道。
泥田旁的机耕路上停着一辆三轮车。几位戴笠帽的农民从车上拿下一片片大小一样的木格子,木格子里装着细白的类似黄豆芽的纤细植物。
农民们卷起裤管,赤脚踩进泥田,他们的小腿即刻变成了泥腿。接着他们将装着“豆芽菜”的木格子一片一片有序地摆在湿软的泥面上。
“你们猜猜看,这些是什么?”
从没见过这样的“豆芽菜”, “现在是春播季节,我猜它们是秧苗吧?”
“猜对了,它们是稻秧!”方雪勇亮开了嗓门,兴奋地说。
“我们天天吃米饭,你们知道我们合作社的稻米是怎么生产出来的吗?”方雪勇站在田塍上,对着眼前的秧田,开始叙述合作社稻米的来历。
“首先是孵种。将精选的谷种放在有空隙的木格上,摆在符合温度要求的暗箱里一周,等它们孵出乳白色的谷芽。等到3月下旬春播时节,我们将长芽的谷种放到田里,让它们充分吸收泥土里的养料,这叫育苗。”
我小时候见过父亲育苗,常见他在雨天穿着蓑衣戴着笠帽,将谷种直接用手一把一把撒到秧田。待秧苗长到一定程度,再将稻秧一畦一畦拔起来,挑到水田去种。那是传统的播种法。那时农村的秧田里,总能看见人们俯身拔秧的镜头。
方雪勇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块黑土地。顺着他的手势,我们看到了黑油油的田里摊满了规整的木格子,颇有气势。细白的谷芽裸露在天空下,它们静静地躺在厚实的泥土上,既迎接阳光的照拂,也迎接风雨的洗礼。高天厚土,最适宜万物生长了。
“经过约一个月的培育,到四月中下旬和五一劳动节期间,谷芽长成秧苗。接下去要插秧了。在我们合作社,插秧全部由插秧机完成。”方雪勇接着介绍。
小时候体验过拔秧的滋味。大清早,天蒙蒙亮,还在睡梦中,便被父母喊醒去水田里拔秧。小腿淹没在水田里,脸埋在秧苗中,用手将秧苗一棵一棵连根带泥拔起,有时用力过猛,重心失衡,一屁股墩坐在水田里,满身泥水。拔够一手时,在水田里将泥洗净,用棕榈叶扎成一把。扎成把的秧苗被大人装进畚箕,挑到另一块已经犁净的水田,再一棵一棵地插入田中。干这个活得弯腰弓背,一天下来,脸晒黑不算,最难受的是腰腿又酸又疼,晚上倒头便睡,而第二天一早又被父母喊起来去田里干活,那时恨极了投胎在农民家庭。
五月、六月是稻谷最旺盛的生长季。经过两个多月的拔节和抽穗期,绿油油的稻田变成了金灿灿的田野。七月,气温上升,炎热的夏季开始,早稻可以收割了。方雪勇说合作社割稻用联合收割机,已经彻底告别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了。
开割这天,方雪勇戴着草帽,早早来到他的“领地”逡巡。田间地头来了很多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藏不住的笑容。
人们过节般,在稻田里竖起一个个造型卡通的稻草人,还用稻桶搭起舞台。作家陆春祥老师,望着家乡这片阔大的田野,信笔写下“稻粱谋”三个大字,说,花草固然怡人,但大地上的稻粮似乎更重要,为稻粱谋,并没有什么贬义,无论本义还是引申义,皆光明正大。诗人们在台上朗诵《百江赋》,孩子们在舞台上载歌载舞,作家们拿着镰刀体验割稻比赛。合作社里欢歌笑语一片。
合作社的稻谷从田里收回来后,直接由大型拖拉机运到烘干厂房,无须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由人工一担一担挑到晒谷场去晒,也不用担心被说来就来的雨水淋湿了。
在方雪勇的带领下,我们沿着前溪,嗅着田野里的花香,穿过稻田,来到粮食烘干中心。烘干中心有三层楼房高,顶棚是隔热防雨层,上面汇聚着叽叽喳喳的麻雀,好像在商量鸟国大事。厂房里有8台高大的10吨级生物颗粒粮食烘干机,每一台都有编号。方雪勇抬手指着机器,说收回来的稻谷通过电梯送到烘干机里,啥也不用担心了。他讲话的语调铿锵有力,一路行来,他始终兴奋地指点着属于他的这片江山。
春风荡漾,众人步履轻松地穿行在联盟村广袤的田园综合体里。
“我这里有七百多亩油菜和一千多亩麦田。”说完,方雪勇发给我一张由无人机拍摄的田园综合体全景图。
鸟瞰村庄,夹山依水,南北两列千山相连,山势和缓起伏,一如两道屏障默默守护着村庄。近处的缓坡则是座座茶山,温柔地伏在高山和田园间。人们在茶山上修建了一座彩云亭,从彩云亭可以俯视整个联盟村,但见几千亩平畴棋盘一样舒展。水稻、麦子、油菜、香菇、木耳、果树……金毯子、绿麦浪、黑木耳交替着春天的色彩,有人称之为“满目金黄香百里,一方春色醉千山”。
全景图上,前溪在南山脚下优雅地拐了个弯,形成一处开阔的避风港。在这个避风港里,人们开发了一个淡水沙滩,并在沙滩上搭建了数个人字形的茅草亭,亭下各置一些舒适的躺椅。沙滩上细沙如粉,赤足其上,脚底板顿觉微痒酥麻。
仔细看全景图,能见幢幢新屋有序排列,弯弯曲曲的前溪将综合体隔成两半,由龙鳞坝和蛇形坝相连接。方雪勇的粮油合作社建在东北角,南岸的田园以种植油菜为主。金黄色的油菜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忍不住俯身用鼻子狠狠地吸了几口。临近中午,太阳直射,额头渗出了细汗。油菜地与地之间的田塍上,野草青青,蚕豆、豌豆也赶着趟地开着紫花和白花,像一只只蝴蝶栖在豆藤上。这些花,将我们行走的田塍小道映衬得更靓了。
“你们早一周来的话,油菜花开得还要旺。春天的油菜地,我们设计了‘百江红’三个字。夏天的稻田,我们设计的是 ‘稻香樱语’。”方雪勇一边走一边指着全景图说。我们站远望,在麦田和油菜花交界处,黄色的油菜花果然显出“百江红”三字。
在油菜花丛中,发现这里的油菜花不仅仅是黄色的,还有橙红、紫粉、紫叶白等色彩。俯视综合体,青山沃野中,静静铺展着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从油菜地折回蛇形坝到北岸。碧绿的前溪水在蛇形坝上溅起层层雪浪。哗哗的水声打破了乡村的宁静,这是山水间的清音雅乐。禁不住驻足,蹲下身子,将手探进溪流,冰爽!抬手将水往上抛时,正好与蓝天白云对视。眼前的这一幕,青山、绿水、油菜、粉墙、红瓦,真想唱一支山歌。
众人在合作社用完快餐,又跟随方雪勇到他的领地逡巡。正走着,大家被一片黑乎乎的大小均匀的小树桩吸引。这是方雪勇的木耳基地。
一根根小树桩交叉立在田里,每一个树桩都被一层塑料薄膜紧紧地包裹着,薄膜上露出一个个小孔。一朵朵或黑色或肉色的木耳开在薄膜孔外。 “一个树桩约有180个孔。”换言之,一个树桩可以摘180朵木耳。
太阳下,有人戴着手套在摘木耳,看上去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一群人扔下手提包,欢愉地奔向基地,拿起小树桩,在热烈的阳光下快速地摘起木耳。摘木耳的老人看到帮手,无不开怀。于整日伏在电脑前上班的脑力劳动者而言,春天的阳光和偶尔的手工劳作无疑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一群人赖在木耳基地不肯挪步。
“去大棚看香菇吧!”方雪勇亮起嗓门将众人引向香菇基地。基地的大棚里搭着一排排架子,每个架子上摆满了香菇棒,也是黑压压一片,气势壮观。
“哎呀,这些小蘑菇太可爱了!”
“嘿嘿,原来蘑菇是从这里长出来的!”
一个个可爱的香菇从美丽的童话世界现身到香菇棚里,像一把把袖珍的小阳伞开在菌棒上。众人摘完木耳,开始采摘香菇。不知是谁,每摘一个香菇就不由自主地喊一声“哇”。离开时,每人手上拎了一袋新鲜香菇。
在香菇棚外的基地里,一台食用菌棒的流水线正在作业。几位社员坐在流水线前,快速地包裹着香菇棒,旁边的地上堆着麸皮和木屑,小山般。听方雪勇说,等到五月份,木耳和香菇下架后,闲田刚好可以种早稻,而培育过香菇的麸皮和木屑正好用来肥田。这种稻菇轮作无疑也是新农业的一种创新。
太阳的热度渐退,黄昏来临。油菜、麦田、小河、沙滩、香菇、木耳,联盟村的田园综合体在夕阳下仿佛镀了一层金。想到这新时代的稻粱谋,想到可以每天在这样的田园里行走,云下发呆,溪边漫步,听禾苗拔节,看白鹭滑翔,大家无不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