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昕
人类学同舞蹈艺术的交叉研究是展开中国舞蹈研究的重要方式之一,受研究对象、研究深度、方法论的适用性等因素影响,研究的具体方法与研究成果又有不同的侧重。一些学者关注人类学实证主义研究的传统,将“田野工作+舞蹈民族志”作为研究的重点;一些学者则从人类学理论范式入手,用功能主义、结构主义、女性主义、现象学、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符号学、仪式理论等成熟的研究范式进行舞蹈的分析与阐释,还有一些学者钟情于人类学的比较特质,将同一民族、同一地域的不同舞蹈,或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同一舞蹈进行比较,在异同中生产新知,以上研究各有所长,精彩纷呈。中国舞蹈研究钟情人类学,不单是对外来学科的好奇与重视,更多的是丰富舞蹈学研究方法论,完善学科研究体系的需要,是中国舞蹈研究主动选择的结果。本文从这一议题切入,论述其内在发生的原因与交叉融合的实质。
“人类学(anthropology)是全面研究人及其文化的学科。从词源上考证,‘anthropology’一词,源自古希腊文anthropos(人或与人有关的)和logys(学问或研究),两者结合意思是‘与人有关的研究’或研究人的学问。”①庄孔韶.人类学通论[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1.想要弄清人类学的概念,首先要弄清楚的是人类学到底研究什么样的人。威廉· A. 哈维兰(William A. Haviland)给出的解释是:“人类学研究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的人,试图形成关于人及其行为的可靠知识,既涉及使他们相区别的东西,也涉及他们共享的东西。”②威廉· A.哈维兰.文化人类学[M].瞿铁鹏,张钰,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5.康拉德· 菲利普· 科塔克(Conrad Phillip Kottak)认为,“人类学是一门比较的和整体论(holistic)的独特学科。整体论指的是对人类整体状况的研究:过去、现在和将来;生物性、社会、语言和文化③康拉德· 菲利普· 科塔克.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M].黄剑波,方静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4.”。由此可见,人类学的整体论视野还关注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思考人的生物性、社会性,尤其关注各民族、各地区的人们所建构的社会环境与文化特征。“人类学是关于人性的整体论的、比较的研究。它是对人类生物和文化多样性的系统探索。通过考察人类学生物性和文化的起源与变迁,人类学家试图解释异同。一般人类学的四分支是(社会)文化人类学、考古人类学、生物人类学和语言人类学。它们都探索时空中的变化,也都考察适应的过程—有机体应对环境压力的过程。”④康拉德· 菲利普· 科塔克.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M].黄剑波,方静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19.这就决定它的研究方法主要包含两类:一类是以人的自然属性为研究对象,运用自然科学的理论与方法,以生物的、有机体的人为代表的人类学研究;另一类则是以人的社会属性为研究对象,运用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以社会的人及其文化为代表的人类学研究。
人类学到底研究什么样的文化?一些学者的解释是:“人类学研究我们身边最熟悉的事项(婚姻、家庭、亲属等),也研究我们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还研究这个世界上多样的文化(宗教信仰等),旨在消弭文化间的误解,架起文化沟通的桥梁。”⑤周大鸣.文化人类学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1.这个答案一定程度上稀释、模糊了人类学的自身特色和研究重点,消解了主体性诉求。作为伴随着西方殖民主义成长起来的一门学科,笛卡尔理性主义谈论的“我们”与“他们”的二分世界是客观的存在,西方“中心论”的知识生产者被界定为“未开化”“小规模”或“无文字”社会、族群的研究,称之为“人类学”。在“我们”与“他们”二元对立的认识论下,与其他社会学科在某种意义上对自我(the self)的研究相区别的是,人类学是对他者的系统研究(the study of other man),“人类学家从古史和‘未开化民族’中的‘杂糅’状态中提炼出整体社会的形象,将之与人们想象的‘层级化’或‘破碎化’的现代社会相比较,使之成为一种远在的‘他者’(other)。我所谓‘致力于将人视作有内涵的完整形态来研究’的人类学,即是以这种‘他者’的观念为基础的⑥王铭铭.我理解的“人类学”大概是什么?[J].西北民族研究,2011(1):23.。”这个“他者”(other)不单单是与研究者个人迥异不同的人群(others),更是一种陌生的文化(other culture),指的是文化意义上的他者性(cultural otherness)。美国人类学家保罗· 拉比诺(Paul Rabinow)认为“他者”是调查对象,而“自我完全是公共的,它既不是笛卡尔主义者的纯粹的思考,也不是弗洛伊德主义者的深层心理的自我。毋宁说它是通过文化中介、具有历史定位的自我,它在持续变化的意义世界里发现它自身”⑦PAUL R. Reflections on Field Work in Morocco[M].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7:25.。从这个层面来看民族志,应当注意到自我是宏观的,是将被调查、被研究的族群整体视为统一的整体,同时兼顾历史分期、社会特征、文化风貌等多元化因素对族群的动态影响。
随着学科的发展,人类学分流为“学术人类学”和“应用人类学”。“学术人类学”即上述的普通人类学或“四分支”人类学;“应用人类学”指的是“包括任何对四分支学科的知识和/或技术的应用,以识别、评估和解决实际问题”⑧康拉德· 菲利普· 科塔克.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M].黄剑波,方静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23.。具体而言就是将人类学学科生产的知识和理论,应用于完善和改进现实社会生活中存有不足的地方,以此促进人类社会生活的进步与发展。当下应用人类学发展飞快,涉足的领域也越来越广,除了流域人类学、医学人类学、心理人类学、都市人类学、政治人类学、工业人类学、法律人类学、教育人类学、旅游人类学、生态人类学等一些耳熟能详的新兴分支学科外,人类学在艺术领域的发展也是枝繁叶茂。国内的高校和研究机构,不仅有艺术人类学专业,也因门类不同又出现“某某人类学”的分支,如音乐人类学、美术人类学、影视人类学、建筑人类学、设计人类学、书法人类学、戏剧人类学、戏曲人类学等,当然也包括舞蹈人类学、民族舞蹈学这样一些异名同质的分支。学界关于什么是“舞蹈人类学”,以及如何建构相关的学科体系也已经有一定程度的讨论。保罗· 斯宾塞(Paul Spencer)《社会与舞蹈:过程与表演的社会人类学》指出,“舞蹈的社会人类学研究不仅包括舞蹈在社会空间的运用,还要关注一种舞蹈的特征以及与其他社会中舞蹈的不同之处”①SPENCERED P. Society and the Dance:The Social Anthropology of Processand Performance[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66.。王建民《舞蹈人类学的概念辨析与讨论》一文从“舞蹈人类学”相关概念的不同英文表达切入,分别解释“关于舞蹈的人类学”和“舞蹈的人类学”,以及“舞蹈民族学”和“民族舞蹈学”两组概念,他认为尽管“舞蹈人类学的相关概念存在差异,但在研究中有可能会殊途同归。认识到身体是可以言说的,将舞蹈视为在人体运动中加以体现(embodied)的文化知识”②王建民.舞蹈人类学的概念辨析与讨论[J].民族艺术研究,2015(5):10.。这启示我们在思考和应用舞蹈人类学时,要注重从宏观视角整体把握民族志、民族学、人类学的关系,如此才能较为全面地对舞蹈文化现象进行分析。
“体质人类学( physical anthropology)研究人类学时空中的生物变化(演化和变异),包括进化、遗传学、生长发育和灵长类学。”③康拉德· 菲利普· 科塔克.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M].黄剑波,方静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19.因研究涉及的内容广泛,体质人类学经常与生物学、动物学、地质学、解剖学、生理学、医学等其他学科联系在一起,除了遗传、生物可塑性外,环境因素和文化因素对人发育的影响也是其研究重点。国内舞蹈学研究者关注体质人类学,并非心血来潮地一味猎奇、求新,而是服务于舞蹈学自身“舞蹈科学”的专业方向。舞蹈作为一种以人体为表现媒介的艺术形式,人的身体既是舞蹈表现的工具,又是舞蹈表达的主体,只有充分了解了人体,才能全方位开发身体,挖掘身体运动潜力,提升身体运动极限,进行完美的审美表现和艺术表达。到20世纪初,现代人体动作的科学思想已经发展较为成熟,以鲁道夫· 冯· 拉班为代表,他提出“力效”学说,用动作分析记录法讨论动作的形式。他对于动作系统的科学分析,揭示了生命运动的本质与规律性。当时的美国舞蹈教育工作者们也认识到舞蹈离不开人体动作,提高舞蹈训练效率、培养舞蹈人才必须以科学为基础,而不能仅靠经验和感性教学。因此,舞蹈科学作为一门基于生物学、解剖学、生理学和运动学等学科基础上的新兴学科,应该早于业内对体质人类学的关注与兴趣。
人类学已有百年历史,舞蹈科学于20世纪20年代左右生发,不论谁先谁后,也无论谁学习谁,体质人类学与舞蹈科学在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上均有一定的交集。例如,体质人类学的人体形态学(解剖、生理、生化和人体测量等)部分,与舞蹈科学的舞蹈解剖学、舞蹈生理学、舞蹈生物学研究内容类似;体质人类学的人种学(民族人类学),考察当代人类差异的分布和适应机制,包括人类种群的变异程度和原因,与舞蹈科学应用实践方向的舞蹈选材研究关系密切。如学者所言:“舞蹈选材应该是一种具有科学准确、客观全面和动态观察等多方面要求的复杂性工作。应该包括家系调查、体格检查、鉴别发育程度和发育类型、测试、评价乃至试训观察等多个不可缺少的环节;应该包括利用考试现场以外的生物学检测等多种途径进行全方位的综合评定;还应该包括利用遗传和变异、生长发育等理论与方法来判断其潜在的发展趋势。”④杨鸥.舞蹈选材的科学评价与预测[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09(2):50.各个学科因自身特色有不同的关注焦点与研究重心,但是又能借鉴彼此优长、互补短板。舞蹈科学可以为体质人类学的相关研究提供充分的个案支持,体质人类学的研究成果与方法论又能帮助舞蹈科学分析舞蹈的训练、选材、人才培养等诸多问题。
“考古人类学( archaeological anthropology )通过 物质遗存重构、描述和阐释人类行为与文化模式。”⑤康拉德· 菲利普· 科塔克.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M].黄剑波,方静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10.作为人类学的分支学科,从传统看,它主要研究人类的过去,即泛指对古物、古迹等物质文化的研究,目的是通过物质遗存描述和解释人类行为。考古人类学固有的交叉学科特质,使其研究方法与考古学一般的使用方法大体一致,即通过挖掘、研究古代人类的物质遗存来重构历史上不同群体的社会生活,由此探讨人类文化的形成和演变过程。在国内,以近似于考古人类学的方法论进行古代舞蹈史的理论研究和古代舞蹈形态或作品的“复建”也有所积累。如古代舞蹈史理论研究方面,近年来有刘恩伯编著的《中国舞蹈文物图典》(上海音乐出版社,2002)、孙景琛主编的《中国乐舞史料大典》(上海音乐出版社,2016)、王宁宁所著的《中国古代乐舞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刘青弋主编的《中国舞蹈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0)等多部著作。在古代舞蹈作品或针对某一历史时期的古代舞蹈形态的“复建”方面,有汉唐古典舞、敦煌舞、仿唐乐舞等表现形式。不论哪一种形态,都是通过提取中国古代历史中遗存的物质和文化信息,挖掘古代岩画、石窟、壁画、寺庙、墓室遗存的各类的乐舞形象,结合历史存留的舞谱、乐谱以及相关文献和史料,考据、研读、破译和印证历史上不同文化群体的社会生活、舞蹈行为进行重构。从考古人类学的视角来解释,这类舞蹈实践活动是当代人描述和阐释中国古代人类舞蹈行为与文化模式的学问,在探讨中国古代人类舞蹈文化的形成和演变过程的同时,“从静到动”地复现、重构、演绎中华民族古代乐舞已遗失的系列文本。
毫无疑问,考古人类学理论的介入,为中国古代舞蹈研究提供了范式,但是如何真正突破两者之壁垒,深入具体的古代舞蹈形态或历史文本中,不仅要回归古代舞蹈形态之本体,更要兼顾其发生之“场域”。汉唐古典舞创始人孙颖先生提出一种“澄怀味象”的研究方法,类似布迪厄的“场域”或当代人类学家强调的“场景”(context)理论研究范式,即研究中强调研究内容部分和社会文化整体的关系。他强调中国古典舞历史形态的“复现”,不只是对文物中的舞姿形态的模拟和“复现”,更是对图像舞姿那个历史场景的恢复尝试。“今人创制的如果是古典舞,其存在的意义是在于寻找、发挥古典舞形式、风格、审美、意蕴的历史形态,不是把古典舞做成当代舞。其中已包含了今人的发挥、发展和创造,并非考古学意义上的复古,已是从古至今接续流传、有所发展的当代的古典舞。”①孙颖.中国汉唐古典舞:卷一[M].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15:123.同样,有学者从舞蹈语言的身体考古角度也提出,“考古学资料,它们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古典舞宏观语源、语境的确凿证据,而且还确凿地提供微观的语形和语义,像出土的墓葬壁画、舞俑等”②刘建.在世界坐标与多元方法中:中国古典舞界说:下[M].北京:民族出版社,2020:841.。在“史境”中理解这些舞姿发生的前因后果,是复现、构建历史形态舞蹈的基础。
目前中国古典舞的建设路径主要有四:“其一为垂直传承,其二为重建复现,其三为综合创造,其四为重构创新。”③刘建.在世界坐标与多元方法中:中国古典舞界说:下[M].北京:民族出版社,2020:836.其中中国古典舞的“重建”主要基于对文献、史料的研读,对图像的观察、比较、研判,抓住每个舞姿的特点,对其舞动呈现的前因后果、结构功能,历史发展的衍化流变进行分析,从中找寻到专有的运行规律和发展可能,让舞姿从静态的文物、典籍中走下来,使其成为课堂上的教学组合,成为舞台上“活”的中国古典舞。刘凤学老师唐宫廷讌(宴)乐舞的“复现”就是在破译古代舞谱的基础上展开的,“第一阶段详读中国、日本、韩国古代历史文献及与讌乐舞相关之古典著作。第二阶段在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深入研究唐朝时传入日本之讌乐舞,及其发展过程中与宗教、文化、历史等相关问题。第三阶段是试图重建大曲《春莺啭》之《游声》《序》及小曲《拨头》。第四阶段是在Dr. L. E. R. Picken指导下完成重建第七世纪初之大曲《皇帝破阵乐》。第五阶段是赴中国大陆,观摩敦煌石窟及大足等石窟、古代壁画、石雕佛像及出土艺术品”④刘凤学.唐宫廷讌乐舞蹈研究[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4(1):6.。无论是从一切可用的历史文物中采集搜寻代表性的舞蹈形态,结合文献典籍的考据,准确形象地让历史舞蹈“化无为有”,还是执着坚守原始舞蹈形态让仙姿妙舞从石窟壁画中走下来,以及通过翻译、研习不同国度存留的中国古代舞谱、乐谱,以文献学、音乐学、舞蹈学、图像学、诗学、美学为理论支撑,重建唐朝的舞蹈之姿和乐律之韵,这种以“断代研究”来把握时代特色,以“理论研究”建构古代舞蹈的做法,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中寻觅中国古典舞蹈的芳踪,在瓦砾砖石中聚沙成塔搜集考证业已消失的舞姿舞动,在古今之间黏合复现激活历史舞蹈语言,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古代舞蹈形式的“重建复现”,也体现了传统舞蹈应有的历史文化审美风尚。
语言人类学作为人类学和语言学的交叉学科,“一般认为,语言人类学是以人类学的视角研究人类语言问题的人类学分支学科,主张把人类的语言作为社会文化的一种重要组成部分进行研究,着重考察语言的起源、形成、发展及演变规律”①周大鸣.文化人类学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11.。很多人类学家将语言人类学划归在文化人类学麾下,为的就是借助语言学的研究成果,达到深化认识人类文化的目的。在一些语言人类学家的眼中,族群语言与族群的社会结构、思维模式和宗教信仰等社会生活内容密切相关,语言不仅反映了社会群体和个人的分类方式、思维特征和价值观,也反映了他们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加之信息交流需要严格的规则而呈现出超强的稳定性和经久性,作为人类社会文化中最牢固的保守力量之一,人类学家视语言为社会构造的一部分,习惯于将其置于其所处的社会和文化背景中考察。
对于语言的认识,不仅仅局限于可以言谈的话语和可以书写的文字,还应包括其他信息传递交流手段。在一条信息传递的全部效果中,“只有38%的信息是有声的(包括音调、变音和其他声响),有7%是语言(只是词),而55%的信号是无声的”②汪福祥.奥妙的人体语言[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2.。对于信息交流自身存在的复杂性,很多人类学家也深深地认识到,研究不能仅仅局限在习惯使用的“语言”上,其他部分的研究也必须纳入。“面部表情、身体姿态、手势和动作,即使是无意识情况下也在传递着信息,并已经成为我们交流的一部分。”③康拉德· 菲利普· 科塔克.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M].黄剑波,方静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342.
舞蹈作为一门以身体动作为表达媒介的艺术形式,不但表现着身体,也体现着身体,在舞动的身体形式中会发挥近似于“语言”的功能。如“舞蹈作为人类交流的工具,同样具有对信息赋予意思的作用,包含着信息的发送、接受、编码和解码等信息符号方面的内涵。交流不仅由‘发讯人’、‘讯息’和‘收讯人’之类的要素组成,而且是一个相互作用的过程,它是动态的、不可逆转的,并且与前后情况相关。它与非语言交流的一些定义相关,它是‘不说话的交流’,‘可看作无论何时人不用声音交流时的情况’,‘是某种某人做,他人也理解的含意之事’,‘是对面部表情、触摸、时间、姿势、气味、眼神等的研究’。探究舞蹈的本体意义,动作语言的形态样式是重要的切入点”④刘青弋.现代舞蹈的身体语言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4.。从身体语言的角度,论述舞蹈中的“文化体现”,建构所谓的“舞蹈身体语言学”成为一种顺势而为、水到渠成的 必然。
语言是文化的一部分,舞蹈是一种特殊的语言,也是一种有特点的文化,通过研究舞蹈语言,论述舞蹈中的“文化体现”,进而展开更为深入的舞蹈学研究,成为“舞蹈身体语言学”建构的核心要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话题,即舞蹈研究本体论的确立,以及如何找到符合舞蹈研究自身特点的方法论的探索。就这个问题,北京舞蹈学院罗雄岩教授谈道:“强调舞蹈文化的特殊性,则可以促进对舞蹈深层文化的研究,形成比较确切的舞蹈术语、概念,建立具有舞蹈特色的、非语言文字文化的研究体系。这项研究工作虽极为艰巨,但又意义深远。”⑤罗雄岩.中国民间舞蹈文化教程[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8.
无论是舞蹈本体研究的深入,还是学术研究现实的需要,“舞蹈身体语言学”在今天已成为一门以非语言的行为模式为研究对象的新兴学科。特别是国外的《男性舞者:身体、奇观、性感》《舞蹈启示录:艾尔文· 艾力对非裔美国人文化的体现》《移动的文字:重写舞蹈》《构架舞蹈写作:语料库语言学方法》 等⑥参 见:BURT R. The Male Dancer:Bodies,Spectacle,Sexualities[M]. Routledge,1995;DEFRANTZ T F. Dancing Revelations:Alvin Ailey’s Embodiment of African American Culture[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1998;MORRIS G. Moving Words:Re-Writing Dance[M]. Routledge,1996;WIESNER S L. Framing Dance Writing:A Corpus Linguistics Approach[M]. Illustrated ed. LAP LAMBERT Academic Publishing,2011.,均是以舞蹈身体研究为视角的成果。刘建《无声的言说—舞蹈身体语言解读》是国内较早以身体为研究中心的著作,刘青弋《现代舞蹈的身体语言》一书从身体语言角度,认为“舞蹈艺术作为身体‘体现’的典型现象,是在人的鲜明意志主导下以特殊的形式训练身体的结果。无论在官能还是在抽象的精神方面,舞蹈的身体都集中体现着某种国家的、社会的、民族的、阶级的、时代的、文化习俗的特征”⑦刘青弋.现代舞蹈的身体语言[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4:20.。张素琴、刘建合著的《舞蹈身体语言学》是第一部系统地以语言学、符号学方法对舞蹈进行研究的专著,该书从“生物学的身体构成和符号学的身体表达、哲学的身体思想和艺术学的身体呈现这些方面来论述舞蹈中三者的关 系⑧张素琴,刘建.舞蹈身体语言学[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8.。”刘建、赵铁春合著的《身份、模态与话语—当代中国民间舞反思》指出“要走通‘身份—模态—话语’这条路径,必须借助科学的研究方法,除了工具理性方法的使用外,更需要价值性的渗透—即学术上的方法论”①刘建,赵铁春.身份、模态与话语:当代中国民间舞反思[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11.,将“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和生物学、运动力学等作为先在基础”②刘建,赵铁春.身份、模态与话语:当代中国民间舞反思[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12.,多角度阐述了中国当代民间舞技艺、原生态民间舞体语言内涵、再生态话语方式、舞蹈身份群体角色自我塑造等内容。这些著作的出版,伴随着“舞蹈身体语言解读”“现代舞蹈的身体语言”等课程的开设,以及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教育阶段“舞蹈身体语言学”研究方向的确立,某种程度上印证着该学科的逐渐成熟与稳步发展。“舞蹈身体语言学”的研究者们,借用语言学人类学的相关知识,从语言学中寻找舞蹈研究的切入点,通过对舞蹈身体语言的分析,探讨舞蹈文化与审美内涵,开拓了中国舞蹈的研究路径。
文化人类学是“研究人类社会与文化,是描述、分析、阐释和说明社会和文化异同的分支学科”③康拉德· 菲利普· 科塔克.人类学:人类多样性的探索[M].黄剑波,方静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9.。从初期对无文字社会(non-literary society)的研究,发展成20世纪30年代后对当代复杂社会的文化研究;从开始对一个小型社区当地行为、信仰、风俗、社会生活、经济活动、政治和宗教等方方面面整体性的研究,过渡到把兴趣点放在研究对象的观念、意义系统(meaning system)上,聚焦于人类文化的观念与价值(value)体系的探讨,可见其发展的脉络。但无论如何发展、如何变化,如前文所述,对“他者”的研究,自始至终是其不变的目的。
人类学其他三个分支学科在舞蹈学研究中都有其对应的研究方向,文化人类学(民族学)在舞蹈学研究中与之对位或者说目前应用最多的是民族舞蹈研究。国外民族舞蹈研究的重点是非西方的“他者”舞蹈,在国内则是指作为“内部他者”的,包括汉族在内的中国各民族民间舞蹈,有一定的规模和系统,成建制的专业则是“中国民族民间舞”,其中以“民族舞蹈学”研究为典型,突出表现在专业院校民间舞的课程实践中。学者们围绕“民族舞蹈学”概念以及体系的建构有一定数量的讨论。如朴永光先后发表《关于“民族舞蹈学”的概念钩沉》《“民族舞蹈学”建构再思考》两篇文章讨论相关问题,他认为:“‘民族舞蹈学’以‘民族舞蹈’和‘实践’为核心概念,以‘民族舞蹈实践’为主要研究对象。”④朴永光.“民族舞蹈学”建构再思考[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1(1):6.目前“‘民族舞蹈学’就其研究对象而言,与‘民族民间舞蹈’关系最为紧密;换言之,本源意义上的‘民族民间舞蹈研究’就是‘民族舞蹈学’的研究,就要采用遵循‘田野工作’的方法”⑤于平.“民族舞蹈学”学科建构的若干思考:从“非遗名录”舞蹈“进校园”谈起[J].民族艺术研究,2018(1):152.。可见,以中国各民族舞蹈为研究对象的中国民族民间舞人,也是一位“他者”文化的传承者与研究者。其中比较研究和田野调查作为文化人类学最为核心的研究方法,对于中国民族民间舞学科而言也是其核心的方 法论。
比较研究的历史由来已久。“西方舞蹈人类学的研究十分关注全球化进程中移民文化背景下舞蹈的跨国别、跨族群、跨文化的传播和本土化过程。这种过程不但是舞蹈文化的‘濡化’现象,更体现为不同族性、不同国家舞蹈文化互动互融中的身份重建问题。”⑥赵书峰,谈瀚镁.国外舞蹈人类学研究综述:基于对期刊Dance Research Journal和Ethnomusicology(2015—2020年)的分析[J].当代舞蹈艺术研究,2021,6(4):82.就研究者熟悉的本民族或本地区舞蹈文化解释体系而言,其他民族地域的舞蹈永远是“他者”,比较研究的方法自然成为首选。以民族民间舞为例,“研究不同身份群体的跳舞者用不同方式述说的不同话语。不同身份群体的民间舞者是不同社会角色、不同价值观和不同行为规范构成的不同有机体的‘一丛’,他们通过不同模态组织自己的行动,从而构建自己一个又一个话语语篇,这些系统又会构建起一个身体言说网络”⑦刘建,赵铁春.身份、模态与话语:当代中国民间舞反思[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11.。深入“自我”与“他者”的研究过程,是不适应—适应、不理解—理解的思想变化过程,也是思考不同话语体系下,舞蹈身体表达的共性与个性之差异的过程。文化人类学出于学科范式假设的需要,会致力于欣赏和理解“差异”,而“舞蹈的社会人类学研究不仅包括舞蹈在社会空间的运用,还要关注一种舞蹈的特征以及与其他社会中舞蹈的不同之处”⑧SPENCERED P. Society and the Dance:The Social Anthropology of Processand Performance[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66.。中国民族民间舞就舞蹈学习研究的深入,也会以“他者”舞蹈的风格、特色、不同来反观自己熟悉的舞蹈类型,从而进行更好的自我发现,如同照镜子一样,成为“他者”,目的是更好地认识自己,从而取长补短、择善而从。
田野工作对于中国民族民间舞学科而言,更是学科发展的基点,这也是每一位中国民族民间舞人的“共识”。“舞蹈作为一种社会表征,通过分析舞蹈作品创作、表演的过程,以及对舞者身份的考察,来审视与观照一个国家、族群长期存在的社会性问题。”①赵书峰,谈瀚镁.国外舞蹈人类学研究综述:基于对期刊Dance Research Journal和Ethnomusicology(2015—2020年)的分析[J].当代舞蹈艺术研究,2021,6(4):83.如果说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引发的“新秧歌运动”,以及1946年由戴爱莲为首组织编创的“边疆音乐舞蹈大会”可以被认定为中国民族民间舞学科发展起点的话,那么当时的做法,即文艺工作者积极深入社会生活,了解人民,学习人民,理解人民,向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学习,视人民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为文艺创作的源泉这一观念不仅深入人心,更成为学科后期发展建设的方向标,以及学科教材建设、作品创作、学术研究的压舱石。当时,对社会生活的体验,对民间艺术的学习,被规定为艺术家进行创作的先决条件。今天,“投入生活的激流,吸取民间的养料”,依旧是每一位中国民族民间舞人能出色地“表”“教”“编”“研”的前提,并成为一种“传统”被 遵循。
也有学者认为“民族舞蹈学的研究,就其本质而言是民族舞蹈传统的‘寻根’之举”②于平.逻辑起点、学理镜鉴、田野坐标与文化播布:民族舞蹈学中国学派建构的若干思考[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22(3):182.,长期以来,中国舞蹈研究“将舞蹈人类学的对象等同于民族民间舞蹈,没有打开思维限度,将诸多舞蹈文化事项纳入舞蹈人类学的研究当中”③刘晓真.舞蹈人类学、方法论和中国经验(下)[J].民族艺术研究,2017(3):144.。中国舞蹈研究之根不应局限于对民族民间舞蹈的挖掘,而是要以更广阔的视野进行探索。在时间的纵轴上要重视体现华夏五千年文明的古代舞蹈文化,“民族舞蹈学的研究对象通常是那些活态的、自然传承的、作为活动而非作品的舞蹈。是否‘活态’是民族舞蹈学与古代舞蹈史研究对象的根本区别。中国古代舞蹈史研究的对象,就总体状态而言也是‘非作品’的—它们不是现代意义上由舞蹈艺术家心智表现的‘自觉创作’。在这一点上,古代舞蹈史与民族舞蹈学的研究有共通之处”④于平.古代舞蹈史与民族舞蹈学研究的联通共洽(上)[J].民族艺术研究,2021(1):103.。因此,不论是甲骨卜辞,还是《诗经》《楚辞》《舞赋》等文化典籍,甚至是具有历史研究意义的文人笔记,都承载了一个朝代、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民俗风貌、风土人情、精神气质,这些都可以通过民族舞蹈学的研究方法,介入舞蹈史的研究中,书写出更鲜活的舞蹈史。
本文基于跨学科研究背景,梳理并分析了体质人类学、考古人类学、语言人类学、文化人类学与中国舞蹈研究的交集之处及原因,探讨人类学与中国舞蹈研究有机交融的本质,而未来的舞蹈研究更将打破学科壁垒,互通有无、取长补短。
艺术人类学研究尤其注重“强调场景和语境,重新放置在研究中,由此说明艺术的社会性、文化性,并阐释在社会、文化场景中艺术创造者的艺术活动,及其在这种活动中能动地创造出来的推进社会、文化延续和创新的因素”⑤王建民.人类学艺术研究对于人类学学科的价值与意义[J].思想战线,2013(1):10.。国内关于中国舞蹈人类学的未来发展,更需要指向“中国经验”“中国学派”体系的建构,中国舞蹈研究在借鉴人类学理论的过程中,注重学科的整合建设和方法论的“本土化”,要“调整中国经验中的学术发展与西方学术发展的错位关系”⑥刘晓真.舞蹈人类学、方法论和中国经验(下)[J].民族艺术研究,2017(3):144.;更要坚持文化整体观。既要关注历史上,也要关注民间,以及“当代学院派舞蹈等多样化的存在;更需将中国舞蹈学理论放到世界舞蹈学理论中去进行跨文化的比较和关照”⑦邓佑玲.舞蹈学中国学派的构成及其方向[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9(1):11.。逐步形成适用于认识和阐释中国舞蹈文化的舞蹈人类学的内在逻辑和知识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