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霞
站在南山顶最高的田,我抻着脖子等一列火车。
它承载着心中的远方,哐当哐当地来,又哐当哐当地去。一节节绿皮车厢,像梧桐树上排队的绿毛虫,只是它们软了吧唧,和大火车又实在没法比。于是,爷爷老说的那个赶车喂马的地儿,就被我想象成富丽堂皇的金銮殿。
爷爷在运输队上班,说白了就是赶马车。他两三个月回家一次,每次要走,我心里的一盏灯就咯噔黯淡。除了五里地外的那个小镇,我还哪儿都没去过。峰峰运输七队,那个常挂在嘴边、实则摸不着影儿的地方,如高高树梢上的一个大苹果,把我的心思全晃乱了。尤其,去那里还能坐火车。
咯嘣咯嘣嚼着饼干,粗大的白糖粒子沾满两腮,我守着爷爷寸步不离。他在收拾明天的行李,顺带把我的心也收了去。
谁也未曾想,六岁的我竟然精心策划了一场秘密的远行。
清晨,家人还在熟睡,我蹑手蹑脚地爬起,套上那件粉色的确良上衣,朝着一条七扭八拐的小路走去。记忆里,似乎有谁抱着我,站在那条路的一块石碑前,目送着爷爷向远方走去。
路旁的土崖很高,给灰蓝色的天空只留下很窄的一道缝。太阳还没起床,有点冷,我的胳膊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四周寂静,一只鸟扑楞楞飞起,呱呱一嗓,把我吓了一跳。
一篷一篷的枣圪针,似崖身里长出的绿翅,在季节的重复里,徒劳地生长衰败,岁岁枯荣。放平时,我非得扒上去敲些酸枣下来,即使找不到棍子,也要抡几个石块上去。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真的没空搭理它们。
老院子不见了,村子也被我甩出老远。峰峰运输七队,如天边的启明星,朝我拼命地眨闪,每眨一下,蠢蠢的欲望就稍稍鼓胀一点。它不停地眨啊眨,敦促一个六岁少年的脚步笃定前行。
周围的玉米、谷子、红薯,还有很多不认识的植物,密匝匝竞相生长,奔赴生命的远方。是这块石碑?又似乎不是,站在岔路口,我犹疑不决。
四处张望,还是没有看到爷爷的身影。我有些丧气,一屁股坐在石碑底座上,随手撅下根颀长翠绿的狗尾草,用它毛绒绒的尾指挥起一队蚂蚁的走向。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兴奋无聊的困顿中沉沉睡去,又在急促嘈杂的叫喊中猛地惊醒。一睁眼,爷爷、奶奶、怀抱妹妹的母亲,赫然站立面前,他们一声高,一声低,斥责声不绝于耳。从七嘴八舌的凌乱里,我才知道,他们已满村子找了我半天。
母亲气极了,一只手拎起我的衣领,非要把我拽回去痛打一顿。我不由打个激灵,感觉自己从高高的土崖上往下坠,飘飘忽忽,一种冰凉的东西从脚底直往上冒。现实有多失望,内心就有多抵触,内外较着劲儿,看不到一点和解的希望,我号啕大哭。
那就带她去队上住几天吧——
爷爷宛如临刑大赦的一句话,让震彻山坳的哭声戛然而止。
那是一场走出少年内心的远方。隐隐地,我享受着那冲破现实的美好。多年后,回味那场远行终也醒悟,其实一个人总是走在去往远方的路。
娘说,其实在更早时候,我已将相似的事件炮制上演。
娘常抱着我,去三里地外的姥姥家串门。那些模糊的影像,萦绕在梦里或回忆的天空,孜孜不倦地向我传递着虚幻的气息,如木相框里的老照片,那么亲切、熟悉。
说起来,村子在三乡五里算是最大。可大顶啥用?连条直溜溜的街也没有。宽的、窄的,短的、长的,压腰葫芦的、喇叭口的,走着走着顶头的、拐弯的,七弯八绕像迷魂阵。
娘一只胳膊揽我的后腰,一只手托我的屁股,三天两头穿行在这样的街巷。俯在她温热的胸怀,我骨碌碌的眼睛,像架精良的摄像机:一座没有漆皮的门楣,一棵繁盛如盖的老槐,一张核桃外壳样的脸,还有不知绕了几个弯弯的过道……它们一次又一次从眼前掠过,怂恿我以独特的方式串联并联,直至勾勒成一幅完整的线路图。
姥姥家多好啊!那里的人争着抢着抱我,好吃的好玩的给我;那里有黑猪、花狗、灰驴、咩羊,还有破铁桶里盛开着红的白的夹竹桃,大朵大朵压低枝子红平绒一样的西番莲。等到深秋,花儿开尽,我跟在姥姥身后,看她吃力地挺着身子把种夹竹桃的破桶搬回屋。西番莲的根,拿掏火炉的钩子挖出来,像一嘟噜刚刨出的红薯蛋。它们被一层层的旧报纸包裹起来,藏身幽暗处,寄居于姥姥关于春天的梦。
最有意思的,是二妗二舅打架。一个嗖嗖地跑,一个唰唰地追,有时候他俩还围着我绕圈圈。一阵打骂过后,雨过天晴,你说我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海泉哥从地里回来,藏背后的手突然举出一串蹬腿的蚂蚱……一些零零碎碎的事,在我的脑瓜里绕啊绕,搓拧成一根柔韧的麻绳儿,没白没夜地拽扯。终于,我挣脱熟睡母亲的臂弯,穿上红搭袢布鞋,猫一样走出家门。街巷空荡,阳光亮烈,扑头盖脸的热浪,仿佛铺陈一种临行的庄严。
走过一座没有漆水的门楣,一棵繁盛如盖的老槐,走近一张核桃外壳样的脸。荫凉处打盹的老奶奶,突然双目睁开,瘪着没牙的腮帮子,朝我恶作剧般地喊,怎么不跟大人就跑出来了?下次见到非卖了你不成!我惊恐万分,低头沿着墙根,拧着小腿跑得更欢了。
姥姥家的门,虚掩着,我半个身子抵靠,无声地把门缝推宽,一只脚跨过又高又厚的门槛,探头探脑往里瞄:长长的院子静谧荫凉,弥漫桐花的微甜,几朵喇叭样的紫花,从眼前悠然飞落,朦胧缥缈像是行至梦的边缘。
我怯怯地喊一声,姥姥——
手摇蒲扇的姥姥,愣怔怔转身,嘴巴陡然张大,似乎看到一个不可思议小怪物。她一把扔掉蒲扇,三步两步跑来,使劲搂着我不住地追问,你一个人?就你一个人?
娘满头大汗一路追来。她逢人便问,见没见到一个三岁、穿粉衣红鞋的小妮儿?亏了没牙奶奶及时相告,娘的心才提前稳进肚子。
一家人围着我,诧异小小年纪怎识得恁远的路,我低着头拱在姥姥怀里,羞羞地抿嘴笑。
这一切,已经非常遥远,但当时红拂夜奔般的急切,仍记得一清二楚。每个人,大抵都有过这样的执念,没有十足的把握,又搅得你坐立难安。好吧,那就豁出去试试,万一成了呢?
整整一个冬天,除了有时往南山送几担粪,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等待一个消息的来临。天阴晦,冷得出奇,屋里没有开灯,院子黑乎乎的。那人揣着袖筒进门,一团暗影靠门口跟娘耳语。临走时,她意味深长的一瞥,在我的心里,盛开出一朵花来,巨大的,摇曳着,清香四溢。
好消息不期而至,如星光灿烂,照亮黄昏的暗沉。吃饭,睡觉,收拾,做什么都飘飘然,心不在焉。面对我的毛手毛脚,娘好脾气地沉默,没像平常那样数落。
一夜之间,树上、房上、地上,全白了。雪纷纷扬扬,还在下。娘望望天,又看看我,眼里噙上泪。她翻箱倒柜,想找件像样的衣服,找来找去,只找出父亲一件大氅,灰毛领,活脱皮,穿在我身上到了脚踝。娘忧心忡忡,叮咛出门在外多长心眼有眼力见儿。我漫不经心地点头,神游在对远方的虚设漫漶里。就那样,我迫不及待地背起行囊,跟在跑长途汽车的姑父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那年我十八岁。
顶风冒雪,客车南行几百公里。大概是午后,我身着宽大的棉衣,忽扇脏兮兮的衣摆,像个转世的灰扑棱蛾子,落脚河南安阳的一位亲戚家。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正举着一个小绿盒化妆。我有意无意地靠近,斜着眼偷看,盒子上有“绿丹兰”字样,什么时候我也能有那样高级的擦脸油呢?她时尚精致的装扮,令我自卑透顶,如衣摆上粘附的点点尘泥。
一路向南,还是要走,仿佛要把十几年囿于老家的路全补回来。工厂在汤阴,出了城要骑车很久。厂里不认识的小青年,操难懂的方言,直眉愣眼冲我说逗。我僵硬着不动声色走过,竭力掩饰心中的不安。有次夜班,我骑车前脚刚到,小代就光着一只脚,血迹斑斑地跑进来。她惊恐万状,说路过铁道桥,一个蒙脸男人把她推下了车,她叫喊撕打,扔了自行车拼命奔跑,脚底扎进了玻璃……突然,哭诉的她停下来,一脸疑虑地问,呃,你也是刚路过,竟然没有遇上?我觉到内心有种东西温热了一下,不知是庆幸还是感恩。
寄住的堂姐家,也是第一次去。她不到三十,长得白净端庄,姐夫开朗,爱说爱笑。他问,你们那儿人会拽面?我说会。第二天,他喊来了几个好友。一上午我在厨房忙,他们坐在屋里打。面端上桌,他们仍在打。我的心底涌现深深的悲伤,像一株零落异域的草,瑟瑟在冷落的边缘。
说实话,他们其实对我不错了。带我去郑州二七纪念塔玩,去他们的父母家吃饭,去看电影,去文化宫学跳舞,这些我都记得。最最不能忘的,还是姐夫的那把钥匙。它担当了“芝麻开门”的重任,为我打开了一间暗室的门,中外名著、唐诗宋词、现代诗歌、小说杂志……云蒸霞蔚,光芒万丈,满屋子迟到的宝藏。它们不遗余力,致力于一块荒地的开垦,犁耩耙耢,草木泛青。我一次次走进,又返回,趟出人生的第一抹春色。
未知的远方,总是有它的茫然和不确定。无论爷爷的运输队,三里地外的姥姥家,还是远离家乡的异域,最初遥不可及,模糊而令人心动的期待,像暗夜的一盏灯,召唤你一路前行。那些恐惧的忧伤的欢笑的向往,粗拉拉磨砺随时光沉积。路上,一些人光一样出现,一些事光一样出现,如那间神祇样的小屋,蕴聚各自的能量,护佑你抵达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