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
漫天大雪,像什么?
浪漫的人会说,像银屑,似柳絮,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沉重的人会说,那是寒冷,那是苦恼,那是老天爷烦心时搔头的头皮屑。
早些年的周恩忠,属于后者。
这些年的周恩忠,属于前者。
崇礼区,隶属于河北省张家口市,地处内蒙古高原与华北平原的过渡地带,北倚内蒙古高原,南临张家口市中心城区,东距北京市二百二十公里,总面积二千三百三十四平方公里。
这片区域,是阴山山脉东段与燕山余脉的交接地带,山峰海拔多在一千五百米至两千米之间,属中低山区。其地貌特征是“山连山,连绵不断;沟套沟,难以计数”。
这里的气温比较极端,冬天可超过零下四十摄氏度。从农历十月开始进入冰雪季,直到第二年三月,统统是冰雪世界。
俗话说“十月的雪,赛如铁”。
冰雪世界里,这里的人们习惯于滑冰。人们用木头和铁棍儿制作一辆简易冰车,再制作两柄铁质的冰锥。就这样,端坐冰车上,两手执冰锥,像南方人划船一样在冰上滑行,快如闪电。
……
周恩忠,男,1962年10月2日生于崇礼区石窑子乡赵侉沟村。
兄妹八个,五男三女,他是老六,全家人住在一孔祖辈居住的窑洞里。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生在窑洞里,死在窑洞里。
小时候的他,虽然贫寒,却也不缺少儿童的天性,也爱玩。像别的孩子一样,他也有自己的冰车和冰锥。
每年冬天,漫天飘雪的时候,冰雪满地的时候,他便手执两柄冰锥,驾驶着冰车,在冰雪上飞行。虽然饿着肚子,虽然住着窑洞,但也有天然的、简单的快乐。
简单的快乐,也是快乐啊。
或许是崇礼属于山区与高原的过渡地带,山势高峻却平缓,且冰雪丰厚,又濒临北京,特别适合冰雪运动。
1980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京城里的一些有钱人和有闲人,便悄悄在这里开发出了第一块雪场。
但周恩忠的生活,却仍是像一块寒冰,慢慢地融化着,暗暗地痛苦着。
因为贫穷,他的大哥、三哥、姐姐和弟弟,陆陆续续地病逝了。
在乡中学读书时,他爱好数理化,对物理特别感兴趣。但那个年代,高考对于乡下孩子来说,不啻于登天。1979年,他高考落榜,只得回家种地。
全家人,仍是住在昏暗的窑洞里,没有电灯,只有隧道般坚硬且封闭的暗淡。
的确如此。彼时的崇礼,是全国有名的国家级贫困县。
1983年,村里招考一名电工。在此之前,小村里没有电。
他报名,竟然考上了。
最早是水泥电杆,高压电四千伏,村民用电是低压三百八十伏和二百二十伏。高压电杆十米高、低压电杆七点五米高。埋地二米,扎扎实实,稳稳当当。
全村高压电杆二十二根,低压电杆八根。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绕着这些电杆,巡检,架线,给村庄里的人家送上光明。
这三十根低矮的电杆,就是他的世界,他的士兵。
有了电,小村亮了,开始发生着细细碎碎却又轰轰烈烈的变化。
这一年,他开始找对象。
别人介绍的姑娘王世玲,是三里五乡有名的漂亮女子。他心里乐开了花,可女方母亲的脸上却苦成了霜。丈母娘嫌他家穷,又住土房,扬言要三间瓦房,如果不盖房,休想。因为姑娘备选的男方,不是官员子弟,就是富裕户,只有他,是一个窑洞男。
但他是村里的电工,也让人羡慕啊。
于是,他拍拍胸膛,打包票说,明年春天,我要盖三间砖瓦房!
姑娘的眼睛,顿时一亮。
于是,他娶到了漂亮的妻子。
1985年8月,县电力系统招工。他经过考试,入职乡电管站。
他的工作,就是负责全乡各个村庄的电路安装、维护,兼收电费。
他每天背着工具兜,里面装着扳手、钳子、改锥等“武器”。工具兜挎在自行车上,或挂在屁股上,威风凛凛,像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
……
滑雪运动,起源并发展于欧洲西北部的斯堪的纳维亚。
在瑞典和芬兰的沼泽地带发现的古代滑雪板,据考证是四千年或五千年前的遗物。挪威境内靠近北极圈的地方所发现的公元前两千年的岩画上,绘有两人造型的滑雪板。
据史料载,公元前三世纪,中国的华北地区,有人使用类似滑雪板的滑雪器,但此记载太模糊。该地域是华北什么地方,语焉不详。
是不是崇礼呢?
有待考证。
但是,崇礼人啊,做梦也没有想到,将来这里会成为一次世界性的冬季奥运会的重要赛区!
日子虽然贫寒,却也幸福呢。
不知不觉中,周恩忠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
一女一子,正巧是一个“好”字。
他的生活,也像冰雪融化的河面,在悄悄地泛起浪花。
2003年1月1日,他调到崇礼中心城区供电所工作。
2005年8月,他担任供电公司工程队副队长,负责电力设备安装。
他的家里,原有十六亩地,全在山坡上。过去种莜麦、胡麻、土豆、蚕豆、山药,收入寡淡。自从他到城区工作后,就在县城买了一处七十二平方米的二手楼房。从此之后,妻子把土地租给别人,搬到了城里。
2010 年,他们又在县城买下一处八十五平方米的楼房。他虽然工资不高,也没有什么外快,但依靠自己的辛苦劳动,也颇有收获呢。
2014年3月,他被公司重用,担任了输电运检班副班长,负责全县输电电路的巡检和维修。他虽然是副班长,却负责整个野外工作。全区偌大的面积,都是他的管辖区。
他还不知道,这时候,国家正在申办第二十四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
2015年7月31日17时58分,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在国际奥委会一百二十八次会议上正式宣布,北京获得2022年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举办权。
而崇礼,竟然是冬奥会比赛的主场地之一。
整个阴山和燕山,为之一振。
从此,一切节奏,都改变了。
崇礼电力设施大提速。
申奥之前,全区十一万伏变电站只有两座。现在,十一万伏变电站增加到七座,还有了两座二十二万伏变电站。高铁站和每个比赛雪场,各配一座十一万伏变电站。
主体输电线路达到三百一十六公里,一千三百二十六个基塔。
最大最高的基塔,五十五米高,最小的基塔,十二米高,全在山坡上。
但巡检和维修工作,只有他们五个人。工作量,大大增加了。
周恩忠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野外的山坡上,维护线路,巡视、检修、排除隐患。三百一十六公里,大部分靠步行。
塔与塔,二百五十米远,最远可达六百米。
夏天,酷热难当。可再热的天,出门必须穿帆布皮鞋,防水防草防蛇。还要穿上秋裤、束紧袜子、系好绑腿,不然虫虫牛牛钻进裤腿,可不是轻易能抖落出来的。蚂蚁咬尖扎扎地疼,那是好的,遇到不长眼的蜈蚣或小蜥蜴,那就是给你扎毒了。斜肩带背挎一个帆布包,检修的工具,重达五公斤。脖子上的望远镜,带子一寸宽,一天下来也把脖子勒得生疼。
深山野岭,乱石嶙峋。荒草一米深,蛇多。有一次,他踩到一条蛇,蛇反身就是一口,咬穿帆布鞋,脚出血了。
狍子卧在草深处,睡觉,千百年谁来打扰呢。他一脚踏进来,狍子吓一跳,猛地蹿出来,像一头小豹子。他也吓得魂飞魄散,惊魂飞出数十米。
他傻傻地坐在地上,满头大汗。好一会儿,身心才恢复平静。
有时候,下雨了。四周空旷,无处躲藏。他只能坐在石头上,抱住头,一任雨水浇淋。这时候,最无助,最孤独,最伤心。一会儿,雨停了,继续往前走。
于是,衣服上的雨水,眼眶中的泪水,贴皮肤的汗水,双腿上的露水,一起拥围着他,纠缠着他。
“四水”涌动,淹没了他。
冬天,零下四十多摄氏度,更是揪心。
这时候,导线热胀冷缩,会造成绝缘子与横担连接,出现事故,中断输电。
这时候,他就穿着特制的军大衣,高腰棉靴,头戴大棉帽,细细地步行盘查。
开始时,天太冷。步行几公里后,衣服里面出汗,脚下冰滑,呼出的哈气都结成了冰霜。
他,便变成了一棵行走的雪松。
……
其实,他从小爱学习,喜欢理工科,尤其对电子感兴趣。
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他还在进一步学习,参加电力系统的各种考试。
基层电力职工最需要的两个证书,是农网配电营业工技师证和配电线路技师证。这两个技师证,都是中级职称,全国统考,特别难通过。
这些年,考过两门的寥寥无几,全崇礼只有两个人。而他,便是其中之一。
不仅他爱学习,孩子们也上进啊。2003年,女儿考上了河北经贸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分到了区委信访办。儿子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参军后表现良好,转业后,到区供水公司工作。
是的,不仅他的家庭在变好,全区、全市、全省、全国,都在好起来呢。
2019年5月5日,崇礼区正式退出全国贫困县序列。
而助推崇礼区走出贫困的主要推手之一,便是冰雪产业。
截止目前,崇礼区现有十个大型滑雪场,小的滑雪场早已满地开花。
现在,崇礼区已成为全国甚至世界性的滑雪中心,几个大型滑雪场周围的楼房,卖得火热。
每天早上8点半,他就出发了。
他的工作,特别单调:头上四根线,脚下一条路。
这条路的行走者,只有他一人!
高塔与高塔之间,只有四根线,其中一根是架空地线。这是保护线,可避雷,可保护另外的三根导线。若是常规雷电,保护线可把电流引入大地,但如果雷电规模太大了,就可能触发事故。
他背着工具兜,挎着望远镜,像一个大将军呢。
大将军孤独地走着、看着。走到每一座铁塔下,先细细审视一遍塔基,再用望远镜,向塔身高处扫瞄,每一个绝缘子、每一根电线、每一颗螺丝、每一根角钢,都要看过。如果感觉不放心,就爬上去,用手摸一摸。
夏天,最怕雷电。
雷电,极易把绝缘磁瓶打碎,打成四六瓣,造成导线落地。而导线断了,在远处根本看不到,只有赶到四百米左右,才能看清楚。
雷电事故,防不胜防,年年都会有。
2020年7月24日20时左右,前长316线路突发事故:重合闸不成功,导线接地。
又是雷击!
当天晚上,天太黑,路难行,又下着大雨,根本无法前往。第二天早晨,天仍然下雨,他等不及了,穿上雨衣,背上装备,匆匆出发,寻找事发地点。
此地位于城区东部十公里处的喜鹊梁山坡,海拔一千五百米左右。整条线路八公里,三十座基塔。他步行了几乎整个线路,直到中午,才发现雷击两处。其中三个绝缘子受伤,碎裂一个。
事故点找到了,马上检修。他调集全班五个人,倾巢出动。
事故处距离大路一公里。一切维修设备和相关材资,必须人工扛过去。手扳葫芦八公斤、接地线三十公斤、绳索十公斤、滑轮钢丝三十公斤、三个绝缘子共十五公斤……
高高的塔顶上,他系紧安全绳,进行高空作业。力量可达三吨的手扳葫芦,把长长的、重重的电线拉回来,拉直。再换绝缘子,接上。
大风呼呼吹,整个塔身摇摇晃晃。但他早已忘记危险,忘记恐惧。
直到天黑前,才维修完毕。通知调度,恢复送电。
这条线路的主要供电目标,便是主场馆之一的太舞雪场。虽然还有另一条备用线路供电,但也要马上修好啊,刻不容缓,刻不容缓!
……
2021年1月6日,最低温度达到零下四十三摄氏度。
19点20分,调度室突然通知发生停电事故,事故线路——崇太311。
马上寻找事故点!
凭经验,他感觉是在十五公里处。
他走夜路,摸到几个怀疑的基塔下,用手电筒照射。果然如此。电线因低温收缩,翻过绝缘子,与横担相连。
马上维修!
但天太冷了。
怎么办?
别无选择!
零下四十三摄氏度的酷寒中,他颤巍巍地爬上三十五米高空,再用滑轮,把维修设备和材料运向空中。然后,裸着双手,用四个绝缘子,把导线下拉至下一个横担,固定坚实。
作业完毕后,两只手已经冻得僵硬麻木,无法用力。
他只得坐在高空中,闭上双眼,把双手塞进手套中,交叉着,紧紧地捂在胸前,自我取暖。
五分钟后,他才拿起双手,慢慢地爬下铁塔……
不仅天气造成事故,还有人为事故。
比如,沿途大型机械施工,极易挖断电缆。
2020年10月的一天,一家建筑公司加班施工,竟然把通往冬奥会生活区的地埋电缆挖断。多亏备用线路及时顶上,但也耽误了4秒钟。
现在是赛前的准备阶段,又是生活区域。如果是比赛用电,这是多么严重的情况啊。
比赛用电,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但万万一呢?
万万一,也不能!
居然还有人偷盗塔材,造成事故。
塔材都是钢铁角钢,价值不菲。有些犯罪分子,竟然觊觎于此,趁夜间偷盗,把螺丝拧掉,拆下角钢。
为了防盗,供电公司在制造基塔时,将塔身十米以下部分全部使用防盗螺丝。但仍然有一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冒险爬到十米之上,进行盗窃。
2021年11月9日,在头道营村后山坡一个隐蔽处,一座三十米高的铁塔,竟然拦腰折弯。
原来是该死的盗贼,把十米处以上的螺丝拧开,拆掉了几根角钢。风大,造成“腰折”。
这起事故,处理了三天三夜,才恢复送电。
……
还有一些意外的烦恼。
电线下的山地,属于农民。虽然有关法规明确规定,高压线下不允许植树,但一些觉悟不高的农民罔听罔顾,依然种植速生的青皮杨、柳树等经济树种。这些树种生长快,常常三两年便已升空。夏天,电线热胀,往往下垂三四米,最多可下垂八九米,与树头相接,极容易酿成事故。春天和冬天,一旦引发山火,更容易烧坏电线。
再三劝说,有些农民不理不睬。我自己的山地,为什么不能种树?
后来,周恩忠学得聪明了。发现“冒犯”树,只锯树头,不锯树干。
为了更加便于清除障碍树,他自费买来一把油锯,九公斤重。一旦发现目标,就携带上山,直取树头。
周恩忠的小日子,悄悄地红火了。
女儿从河北经贸大学英语系毕业后,原供职在县委信访办。2018年,调到张家口市申奥办工作。由于是英语专业,负责对外协调。他的儿子呢,仍然在县自来水公司工作,收入稳定。
女儿和儿子,都结婚了,都生下一个儿子。女婿和儿媳,也都有稳定工作。
生活虽然安宁了,但他仍然不安心呢。
他生于1962年10月,冬奥会结束后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了。
他最担心的还是工作。因为自己的苦差事,年轻人都不愿接替。现在的年轻人啊,大都愿意坐在办公室,或在城区工作。
为此,他也常常苦恼呢。
苦恼中,他也在探寻办法。
2019 年11 月,他主动申请到山东省莱芜市,学习无人机驾驶技术。全班一百五十多人,他年龄最大。学习一个月后,毕业考试,全班一半人没有通过,需要再次补考,而他,轻松过关。
他想,将来单位配上无人机,实现空中巡线,那样就轻松多了。
但现在,这一切都用不上,用不上啊,还需要自己迈动着这双马上六十岁的老腿,走好最后一段路,站好最后一班岗。
想到这是此生的最后一班岗,他本来有些佝偻的腰身,又挺直了。
是的,他的确放不下啊。他已经向公司领导提出申请,希望延迟退休。他要抓紧带出几个徒弟,把所有的经验教给他们,把无人机操控知识教给他们。
他不是在乎这个职位,更不是在乎经济收入。
说到经济收入,他还没有退休,就有私营企业老板找他了。全区的人都知道,他是最有名的电力施工工程师。老板要聘用他,每月出资一万二千元,让他当施工队队长。但他拒绝了,只愿意为国家出力。
因为,他热爱这个岗位。
是的,他的一切,都依赖于国家电力部门。几十年来,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一切,不都是电力部门给予的吗?他要感谢电力部门,他要感谢国家。
他热爱这个岗位,他热爱这项工作。
不,他热爱这份事业!
但他,毕竟已是五十九岁的老人了,往往巡山一天后,会累得瘫软在地。
瘫坐在地的他,衰衰的,像一绺秋草,脸上却笑盈盈,一如满山的新雪,在阳光下晴明、微笑……
现在,已是2022年1月,第二十四届冬奥会马上就要在家门口举行了。
他每天的工作,仍是巡检,巡检。
他的工作乘用车原来是一辆桑塔纳,太旧了。去年,他又自费买来一辆二手越野车。这家伙是四轮驱动,像小狍子,一加油门,就蹿上去了。
全区二千三百三十四平方公里的版图上,共有二十三条供电线路,计三百一十六公里、一千三百二十六座基塔。这一千三百二十六座基塔,全都是他的朋友,全都矗立在他的心头!
想着全区偌大的版图。偌大的版图上,矗立着这一千三百二十六座顶天立地的大铁塔,他就浑身自豪,浑身力量。
这一千三百二十六座铁塔,也像极了一个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而这一千三百二十六个大将军,却都是他的部下呢。
如果这样,他,不就是大元帅了吗?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得意地笑了。
微笑过后,他再次挺直身腰,沿着面前的山路,一个人走下去,走下去……
一个人的山路。
一个人的使命。
一个人的快乐。
一个人的世界。
阳光如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身上,像柳絮,似银屑。
五十九岁的周恩忠,认真地、快乐地走在山路上。
他走得细致而扎实,双脚踏在坎坎坷坷的山路,就像双手揿在高高低低的琴键上。四周的群山,起起伏伏,像一只只大大小小的睡卧的绵羊、骆驼,或白兔,眯着眼睛,吐着鼾声,做着温暖的梦……
天地,一派祥静。
这一切,与我们的主人公一起,都在等待着一场这个星球上最盛大、最精彩、最高尖的冰雪盛宴的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