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
晨光中的最后一团云雾,在刺榆沟和团山子之间缓缓消散。
翻滚起伏的山脊上,明长城依势而来,为原本粗犷的北方注入了一种刚劲雄健的诗风。放眼望去,这片蓊郁松林环抱的山谷,已如它所经历的岁月一样幽深静远。
天地浑然,万籁俱寂。大山里的冬天在以最后的倔强宣誓着领地,而春天的律动早已透过寒冷的缝隙,化作无数条潜隐的河流,淌过枝条,淌过芽苞,甚至从脚下粒粒坚硬的石子间渗透出来,只待春信一声号令积聚而起,冲破冬的桎梏,爆发一场嘹亮山谷的交响。
走到黄窝,再攀上土坡,就来到羊倌王志国的老屋前。最先招呼我们的是两条撒欢儿的狗,接着从我头顶飞过几只山雀,扑棱棱的声响中也透着喜悦的情绪。此刻,王志国就像门口那棵扎根大地的核桃树一样稳稳地立在那儿。他个头不算高,但壮实;才四十四岁,小麦色的脸上已布满沧桑。
黄窝,藏身于秦皇岛市卢龙县刘家营乡东风村团山子脚下,隐匿于狭长的刺榆沟深处。
王志国确实算得上是黄窝的一棵树了。王家迁居黄窝的日子可追溯至上世纪,自打他太爷爷那辈儿就在此垦荒。二十多年前,王志国的父亲承包了这片山林,种树之余又在山下搞起了绒山羊养殖。
2016年,卧病在床的父亲把老屋的钥匙交到他手上,王志国“子承父业”成为新一代羊倌,也成为这片大山里唯一的牧羊人。
早春的阳光丝丝缕缕,乍暖还寒。一群绒山羊在圈前悠闲地散步,羊的脊背起伏,卷起的羊毛犹如朵朵浪花,小长脸和尖耳朵若隐若现。
“这些羊只是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在山上呢,”王志国冲我一笑,说,“现在家里有一百多只绒山羊。早起撒出去,下午四五点钟爬到山尖上喊两嗓子,它们就自己溜达回来了。”
王志国住在山外的东风村,骑摩托车到老屋需要二十分钟的路程。每天早晨六点,他准时把羊从圈里放出来,看着它们身披朝霞一只挨着一只往南山而去,就转过头开始拾掇起羊圈来。
关于放羊的话题便在羊圈边拉开了。
“打小我就放羊,”王志国对我说,“第一次放羊那会儿上小学四年级。赶上暑假,时间长,整整两个月,山里的孩子每天除了上树掏鸟,下河摸虾,草地里逮蚂蚱,就没有别的事儿干。我喜欢羊,爱和小羊羔玩闹,实在闲得慌,就主动担起放羊的活儿。”
“一大早儿,我就拎上木棍鞭子,腰里别上镰刀,肩上背着水壶和干粮,赶着羊群往大山里走。”王志国的眼神不由地越过山巅,飘向远方,像是追回到那段童真岁月。“刚翻上桃花岭,就见到了日出,第一次,别提多兴奋了……”
王志国动情地回忆着,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幅图画: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手持鞭子站在山尖上,一轮红日才冒出山梁,朝霞瞬间红遍了天际。少年静默注目,总觉得有种雄浑的声音在耳畔召唤,似乎离得很近,又无限旷远,在山谷里回荡。
羊们专心吃草的时候,王志国就挑一块大石头坐上去看风景。盛夏的山中,静是不静的,蚂蚱、蝈蝈、天牛虫在草地上蹦来跳去,山麻雀、地里滚、黑寡妇在楸子树上飞上飞下。有时羊们突然惊起几只山鸡,或者野兔嗖地一下蹿到远处,在视野中消失。
正午天儿太热,羊们找个阴凉的地方趴下,王志国也躺在树下迷迷糊糊地睡。醒了,羊们已经跳过坡梁,换了个地方吃草,一直吃到天色暗沉。那时他年纪小,想法也单纯,可心里就觉得放羊的日子,挺快乐的。
“羊比人更爱家,更亲近。天天和羊待在一起,我能认出每一只羊,羊们也认识我。”王志国不紧不慢的声音里,透出一种真挚的情感和莫名的温暖。
圈里有只刚出生十多天的小羊羔,是他一手接生的。小羊羔性子特别温顺,每天就喜欢跟在他身后。可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小羊羔不玩不闹了,跳上土坡就开始“咩咩”地叫。它知道母羊很快就要随羊群下山了。天越晚,小羊羔叫得越急切。
羊群快到家时,母羊会从队伍中蹿出来,几乎同时,小羊羔也向母羊奔去。“小羊羔每次吃奶都是跪着的,我就很感动。”王志国最懂羊的情深,仿佛他和羊才是这世间心有灵犀的朋友。
羊的一生都在寻找干净的青草,俗话说:“放牛不用忙,放羊跑断肠。”放羊看似简单自在,实则是个苦活累活。
黄窝只有王志国一户人家,院外就是羊的天然牧场。可这里山高林密面积大,撒出去的羊群如同广袤原野中的沙粒,在外溜达一天,总有淘气乱跑的羊“落单”走丢,清点数目经常会少个一两只,王志国和他父亲都没少为找羊劳心费神。
“你到南坡它奔北坡,你到山顶它跑山下,腿都快被遛断了。”有时,怀孕的母羊在山上生产,生完索性带着羊羔就地安营扎寨,不找到就不回家。王志国经常半夜摸黑上山去“大海捞针”,费尽周折。春秋时节还容易搜巡,夏天树高草盛,冬日冰天雪地,一找就得大半天,经常寻到后半夜。
困则思变,变则通达。2021年春天,爱琢磨事儿的王志国从网上购置了几个“项圈”,佩戴在羊的脖子上。从此,他再也不为找羊而忧心烦恼,甚至可以坐在家里就能悠闲地放羊。
一个看似普普通通的项圈,却内藏乾坤、大显神通。秘密就是项圈里装有高精度定位芯片,可以实时追踪羊群位置和活动轨迹。王志国打开手机APP,指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斑告诉我,这些“小白点”就是羊群所在的位置。“不光能定位,还可以在系统中设置电子坐标,圈出它们的活动范围,一旦越界,会发出提示音警报。”
我接过手机看着屏幕出神:在深深浅浅的绿色地形图中,羊们如同飘浮在草原上的云朵,过一会儿看,云朵又换了地方。当太阳移向西边,散开的云朵开始连成绸带,一端贪恋着青草的肥美,一端眷恋着简陋得只有栅栏和一地羊粪的家园,在漫天云霞的映衬下,羊们低着头一只跟着一只往山下走。
村里的老辈人没见过像王志国这样放羊的,都觉得稀奇,夸他连放羊都能玩出新花样。
王志国深有感触地说:“以前没定位时,羊群吃了别人地里的庄稼,还得赔钱。现在给头羊和爱乱跑的羊都戴上项圈了,群羊跟着头羊走,再没出过乱子。怀孕的母羊头生前也戴上项圈,有了定位,连羊带羊羔很容易就找到了。”
今年年初,尝到科技甜头的王志国又添置了一件“放牧神器”,花费两千元买了一台小型无人机,打算用来空中巡视、驱赶羊群。“现在操作无人机还不太熟练,等熟练后放羊就更省心省力了。”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我不禁对这位性格内向还有点发蔫儿的羊倌心生敬意。
当问到是什么机缘想到用手机放羊时,王志国揶揄道:“懒呗!这天天上山喊羊,下沟找羊的,回回累得一身汗。现在身体还行,等老了爬不动山,羊都放不成了。再说,我好玩,爱钓鱼,以前总腾不出空儿,这回能边钓鱼边放羊了,啥也不耽误,这就叫智能放牧。”
据了解,智能放牧是基于物联网、大数据、无线通信技术、人工智能等信息技术的综合应用,通过在动物身上佩戴卫星导航项圈,由传感器把牧群位置实时传送到手机客户端,牧民打开专属APP即可监控牧群动态,真正实现了“掌上放牧”。
王志国介绍,如今这种放牧方式在中国一些大牧区特别流行。他也是看到新闻报道后才动了心思,没承想效果立竿见影。之后他又给羊圈安上了监控,有啥风吹草动的,在家里一目了然。“以前母羊产羔时,一整夜跑去看三四趟,有时还得守在圈里,现在用手机就能掌握羊的情况。”
聊起这些,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专家说,从羊的天性上来看它就适合散养,不只能省下不少饲料钱,还可以减少得病的风险!而且,把羊赶上山可以锻炼羊的腿力,这样的羊能长肥、出绒多。”
王志国口中的专家,其实就是他的智能手机。如今,科技创新催生数字赋能农牧业发展,为新时代羊倌们架起了一座生态、绿色、致富的金桥。
谈到未来,王志国不假思索地表示要放一辈子羊。“初中刚毕业我就去打工了,烧过砖,上过船,下过井,当过焊工,年轻嘛,就想走出大山去外面看看,可兜转了一大圈才明白,还是守着家过日子踏实。”
2021年5月,王志国父亲去世后,母亲也搬到村里,空置下来的老屋成为他独守的“根”。
走进老屋,室内摆放十分凌乱,养殖的器具和动物免疫药品随处可见。“一个人靠着山放着羊过日子挺孤单的。赶上羊生产或病了,还得住上一两晚,今年春节就是我一人在山上过的。羊跟人一样,也拉肚子感冒啥的,也得吃药打针伺候。”这些年,家里的羊生产生病,都是王志国自己接生和医治。
“老屋得有人气儿才不容易塌,我是在这儿出生的,住着也习惯,还是有感情。”祖辈留下的基业夯在大山里,王志国也不愿意离开,“上山见到羊,心里就觉着舒服,喘气都得劲儿,我和羊都知道自己的命。”
王志国有一儿一女,儿子十九岁,在唐山读大专;女儿九岁读三年级,学习成绩不错。我打趣他:“这群羊早晚得交给你儿子继承啊。”“还没想那么长远,儿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强求,再说养羊也要看缘分的。”王志国一脸轻松而又毫不掩饰地说:“现在羊价还行,一只羊卖一千多块钱,平均下来一年能挣个十万八万的,家里过日子够用。”
王志国透露自己朋友不多,偶尔会有同学上山找他喝酒,他好多年没和别人说这么多话了。他回到家对妻子也只是笑一笑,也不打算多说什么。王志国的沉默像极了羊的性格。我握过他的手,他的手粗壮有力,那是一双真正农民的手,他用这双手在山上放羊,也用这双手抚慰着简淡素朴的生活。
下午四点多,羊群从山里归来,它们像孩童一样,渴了,进家先找水喝。我看着羊们低头饮水,淡红的嘴唇在清水里轻轻搅动,顿时心生怜意。这个季节缺青,羊群在外面吃不饱,王志国还要在食槽里备下精饲料投喂。
吃草料时,有只羊抬起头冲着我“咩咩咩”地轻唤了几声,像是在炫耀,也像是在诉说。我听不懂,王志国微笑着,他应该能听懂。
《易经·序卦传》云:物畜然后可养,故受之以颐。颐者,养也。祖先的高妙智慧将养畜与养心融为一体。“羊”与“阳”同音,汉刘熙《释名·释姿容》解释望羊中说:“羊,阳也。言阳气在上,举头高,似若望之然也。”古人在羊身上寄托了不少美好的意蕴,苏武牧羊、五羊衔谷、羚羊挂角、羊续悬鱼等典故,至今为人歌咏,值得我们重温。
在古诗词中,咏叹牧羊的众多,却一概是悲怆的曲风。“牧羊忌太早,太早羊辄伤。一羊病尚可,举群无全羊。日高露曦原草缘,羊散如云满川谷。小童但岂必习诗知考牧。”(《牧羊歌》南宋·陆游);“乱石荒原外,烟深影共邻。入山非背世,为物亦依人。一啸微阳下,数茎白发新。长年披五羖,不是牧羊贫。”(《牧羊》明·梁以壮);“羔羊不受秣,呦呦索晨牧。稚子惧出门,动与虎狼触。垂鞭不敢前,常向风雨哭。”(《牧羊》唐·王翰)……可谓俯拾皆是。
曾经苦难的“牧羊曲”已载入史书、封尘记忆。如今牧羊的寓意和象征,正在乡村振兴之风的劲吹下,奏响一支创业致富的时代赞歌,这也仿佛是人与羊相濡以沫的一种补充,一种传承,一种延伸。
河南放羊诗人李松山的诗写得真好:
我把羊群赶上冈坡
阳光在麦苗上驱赶露珠
我用不标准的口号
教它们分辨杂草和庄稼
像你在黑板上写下的善良与丑陋
从这一点上我们达成共识
下雨了,你说玻璃是倒挂的溪流
诗歌是玻璃本身
你擦拭着玻璃上的尘埃
而我正把羊群和夕阳赶下山坡
下午五点,结束采访,诸多感受丰富纷纭,但好像都不如这首诗更能概括:我把羊群赶上冈坡,把诗歌留给生活。
此刻,在夕阳余晖弥漫的沉静中,风从山野间吹拂,身旁几株高大的松树发出急促的窸窣之响,而春天里万物竞相生长的气息,也一下子变得浓郁鲜活起来。
大山是羊群的家。
羊群是牧羊人的家。
牧羊人把一生全托付在羊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