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焕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北宋时云门宗诗僧道潜(1043—1106?),初名昙潜,苏轼改为道潜,字参寥,号参寥子,杭州於潜(今浙江临安)人,幼不茹荤,通过考试背诵《法华经》得度出家,酷嗜诗词,与当时文坛名流如曾巩、秦观等相交游,尤受知于东坡居士苏轼。苏东坡不仅极为欣赏他的诗,还为他写过《次韵道潜留别》《连日与王忠玉张全翁游西湖访北山清顺道潜》《八声甘州寄参寥子》等诗词。而参寥子对苏东坡更是极尽仰慕之忱,终生追随,无论徐州、杭州、湖州,还是黄州、汝州、东京,虽千万里之遥,亦不惮其险远,誓与共进退。建中靖国元年(1101),翰林学士曾肇上疏为其辩护,哲宗下诏返其法服,赐紫方袍,赐号如旧。这一年东坡亦受诏北还,参寥子欣喜万分,本期欢会,不想却收到苏东坡于七月二十八日病逝毗陵(今常州)的讣闻。参寥子难抑悲痛,写下《东坡先生挽词》五律4首、《再哭东坡》七律4首、《再哭东坡》七绝7首,表达了自己的痛悼之意。论者谓:“组诗在回顾苏轼一生出处事功的同时,对其道德文章尤不吝赞美之词,寄寓了他对这位文豪知己的痛悼之情与无限哀思。……这些挽词文辞高古,气象沉郁,感情深挚,而内容上写的是旷代大学士苏东坡,堪称我国诗歌史上悼亡题材的珍品。”[1]17笔者不揣简陋,自作解人,对参寥子这组悼亡诗略加疏释,以就正方家。
参寥子听到苏东坡仙逝毗陵的讣闻,心中非常悲痛,于是作《东坡先生挽词》五言律诗4首,高度赞扬了苏东坡的才能和志向,颇有为国家、为苍生惜其才干之意。
其诗云:
造物周千载,真材得豫章。经纶等伊吕,辞学过班扬。德厚倾蛮貊,名高镇虏羌。数奇终不偶,难与问苍苍。[1]245
在参寥子看来,天地造化万物,必须经过上千年的化育,才能形成像传说中高千丈、围百尺的豫章那样的真正大材。与此类似,苏东坡也是历史上千年一遇的伟人。他认为,苏东坡满腹经纶,英才盖世,不仅具有伊尹和吕望那样治国安邦的政治才干,还具有班固和扬雄那样撰述鸿篇的文学才能。伊尹曾佐汤灭夏,既是建立商王朝的元勋,也是辅佐嗣君太甲的顾命大臣。吕望又称姜尚、太公望,辅佐周文王、周武王完成兴周灭商的大业,以功受封于齐。此二人是历代班固编撰《汉书》,扬雄著《法言》《太玄》等,二人同以文章辞赋名于世。参寥子认为苏东坡一人集中了这四位历史人物的才能,其评价之高,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苏东坡道德淳厚,被贬谪到在当时还属于蛮貊之地的儋耳,深受当地黎族士庶人等的热爱,他的大名不仅传遍了大宋朝的统治区域,就连敌国北辽和西夏的士大夫们也无不知晓,经常向两国使节打听他的作品和起居。但是如此奇才最终却未能获得朝廷的重用,原因到底何在,如今已矣,连向苍苍之天提出疑问的机会都没有了。参寥子此诗对东坡的称赞虽然不无溢美之言,但其为天下苍生惜东坡之才干的心情却表露无遗。
其诗云:
博学无前古,雄文冠两京。笔头千字落,词力九河倾。雅量同安石,高才类孔明。 平生勋业志,郁郁閟佳城。[1]246
在参寥子看来,苏东坡的博学,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他的文章雄奇雅健,无论是在东京汴梁,还是在西京洛阳,都无人能出其右。他往往是大笔一挥,便可以千字立就,其词力浑厚,简直就像九天银河从天而倾,一泻而下,不可阻遏。他器宇优雅,度量宏大,足以与东晋时期的名相谢安相媲美。而其治理才能之高,则可以与三国时期蜀汉的贤相诸葛亮相提并论。我们知道,谢安,字安石,在抗击苻坚南侵时指挥若定,遣其侄谢玄等率领晋军,取得淝水之战的胜利,奠定了东晋南朝偏安于东南一隅的基础。诸葛亮辅佐刘备建立蜀汉政权,与曹魏、孙吴鼎足而立,三分天下。谢安和诸葛亮都称得上是千古名相,参寥子以东坡比之,自然是对东坡政治才干的高度推崇。但是至为可惜的是,苏东坡平生抱持的为国家建功立业的伟大志向,并没有得到实现,最后赍志而殁。苏东坡文采盖世,雅量高洁,常以古之伟人自我期许,参寥子对他未能将平生所学用于治理国家由衷地感到可惜。
其三云:
少年持国论,不羡洛阳人。抗疏忘机骫,危言骇搢绅。丹衷那有谓,康济在斯民。竟谪江湖去,端居寂寞滨。[1]246
参寥子与苏东坡相交数十年,深知苏东坡自少年时始,著文造论,无不以探讨国事为目的,其谠言高论,流传天下,使当时的士大夫们不再羡慕西汉初年写出《过秦论》的洛阳人贾谊。针对朝廷的弊政,苏东坡多次上疏言事,也不讲究什么运用机巧和委婉,只是一味地危言直谏,这不免让许多缙绅士大夫都替他担心害怕。但他只是赤胆忠心,早将个人的荣辱和生死看成无谓的东西,一心只想让天下的老百姓过上富足的生活。结果可想而知,他连遭排挤,被逐出朝廷,贬谪到江湖之中,只能在荒江之滨(黄州、汝州)或者南海(惠州、儋州)之滨,寂寞地徒事端坐而已。其言下之意,苏东坡虽然自幼即怀有治国安邦的大才,而且勇言敢为,但却终生都没有获得施展的机会。对于苏东坡的赍志而殁,参寥子自然是深感哀婉,认为是国家之不幸,黎民百姓之不幸。
其诗云:
初复中原日,人争拜马蹄。梅花辞庾岭,甘溜酌曹溪。梁木倾何速,椿年竟不齐。灵輀向崧洛,行路亦凄凄。[1]246
苏东坡虽然在政治上接连受到打击,被一贬再贬,甚至被贬逐到蛮烟瘴雨的儋州,但他的名气也因此越来越大,崇拜他的人越来越多,最终,朝廷还是下达了召他返回的诏命。所经之处,人们都视若神明,争相拜伏在他北返中原的马蹄之下。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苏东坡也是意气风发,一路上吟诗填词,佳作不断,往往是人还未到,作品早已经是风行海内。如他在雨中游览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祖庭曹溪南华寺,与前来探访的多位友人相唱和,在重过大庾岭时赋《赠岭上梅》,其诗云:“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2]孔子将逝曾哀叹“梁柱其坏”[3],庄子谓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4],也没有想到,像苏东坡这样的梁木也是如此快速地倾坏,未能得享上古大椿那样的高年。如今向嵩洛进发的是他的灵车,一路上悲风凄凄,到处都是一片悲哀的景象。无论他生前志向多高,才华多大,康济世人的决心多么坚决,事既至此,也只能是付诸郏县的一抔黄土了。
参寥子这4首五言律诗对仗工整,音韵和谐,出语沉痛,造境深邃。他为苏东坡才大而难用、志大而未伸、行大而被贬深感惋惜,正为其遇赦北归深感庆幸之时,不意又逢其遽然仙逝,表达了他代表天下苍生对东坡才干未展的痛惜之意。
参寥子所赋题为《东坡先生挽词》的4首五言律诗,完全是站在客观的立场叙述东坡的才具、志业、行事。作为数十年的追随者,参寥子与苏东坡有着诸多的私人交往,而一旦思想起二人共处时的欢欣,参寥子自然是悲痛难抑,于是他又作了4首题为《再哭东坡》的七言律诗,对亲身感受到的东坡风义频致赞叹之意。
参寥子想起苏东坡兄弟二人都是人中之龙,尤其是东坡,热情好客,喜欢交友,一时贤豪亦喜相从,故而门下济济多士。而东坡每与客接,无不妙趣横生,因此深得士林好评,其精神节操并为世人称赞。参寥子厕身其间,每获教益。他回首往事,宛如目前,由此咏出:
一时英俊附门墉,兄弟从来号两龙。雄辩未饶端木赐,题评肯下郭林宗。精神炯炯风前鹤,操节稜稜雪后松。无复胜游参杖履,追云弄月更雍容。[1]246-247
当代英才俊伟之士,如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皆依附于苏氏门墙之下。东坡与弟苏辙,并皆才华盖世,一时号为“两龙”。尤其是东坡,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显示出无碍辩才,仿佛孔子的弟子再世一般。而他在士林中的威望之高,就像东汉时期的郭泰之与太学诸生一样。东坡平日犹如仙鹤当风,给人一种神采奕奕、精神饱满的感觉,其处事则如雪后青松,节操稜稜,原则分明。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追随东坡杖履游访名胜古迹,在云月之下欣赏其雍容之姿了。
参寥子自从结识苏东坡之后,即与之共进退。东坡贬谪黄州,参寥子也到黄州,结庐比邻而居年余。东坡移官汝州,参寥子相送于九江,陪同苏轼共游庐山,并在庐山安居下来。东坡出守杭州,参寥子则回到杭州,住进智果院。东坡窜迹岭南,参寥子本欲相从,以慰其心,不意自己也官司缠身。他想起自己追随东坡的日子,虽然极为艰难,但由于是追随在当世第一流人物的左右,因此感到无比的快乐,因此咏道:
群贤投老窜南荒,瘴雨蛮烟岂易当。焘气内全真自葆,铁心无动亦何妨。海山出处凭谁共,蜑叟追随乐未央。准易著书人不见,微言分付有诸郎。[1]247
苏东坡这一派在新旧党争中失势,虽然年已老大,但仍然相继被窜逐到南荒之地,如东坡先是出任黄州团练副使,后又被安置到惠州、儋州。秦观雷州编管,黄庭坚涪州编管,皆蛮烟瘴雨之地。东坡等以老迈之躯,如何当得起其湿热之气!但东坡禀气深厚,非常注意内在自我的精神充实,保全本有的天真之性,将自己内心保持得如同铁石一般,不为外在的贬谪所动,所以南荒之地蛮烟瘴雨的恶劣环境倒也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妨碍。无论是在荒山之中,还是穷海之滨,参寥子无不舍命相从,这自然也会给东坡带来心灵安慰和精神鼓励,而参寥子似乎也从东坡的需要中感受到无穷的快乐。在艰难的环境中,因为受到人生忧患的刺激,东坡希望自己能够撰写出一部像《周易》那样的著作,这些都是参寥子亲眼所见,而世人所无法了解的事情,东坡临终之际,肯定已将著作托付给自己的儿子苏过、苏迈等人。我们说,没有苏东坡的一贬再贬,也确实展现不出参寥子与他生死相从的深厚友谊。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苏东坡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左朝奉郎、轻车都尉、赐紫金鱼袋出任定州路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知定州军州及管内劝农事[5]1122,作为一方军政首长,东坡革除了诸多弊政,深受当地军民的爱戴,以至于在他离任之后,仍然对他喜欢的雪浪石及宴息之处雪浪斋十分珍惜。参寥子亲自感受到定武军民对东坡的深厚情谊,故而咏道:
羽扇纶巾拥帅权,高才大纛拂云烟。初闻父老诵嘉语,绰有风流似昔贤。谪籍数年居瘴海,功名无分勒燕然。空余雪浪斋中石,留与邦人万古传。[1]247-248
苏东坡本为文臣,乃羽扇纶巾式的儒雅人物,但因为在朝廷中受谗遭忌,出任地方,同时兼有军政要职,故而拥有将帅之权,将大帅的旗帜高高竖起,拂动天际的云烟。参寥子曾经听到定武的父老乡亲对苏东坡的赞扬和歌颂,认为他在任时处理起政务风流潇洒,大有当年贤相魏国公韩琦的风采。可惜在军州只有8个多月,便一贬再贬,最后被安置在蛮烟瘴雨的海滨儋州,从此就失去了建功立业、勒铭燕然山的缘分。东坡在定武时,很是喜欢一块洁白如雪、斑纹如浪花一样的石头,将其安放在自己宴息的房间之中,并命名为雪浪斋。东坡离任后,定武军民将雪浪斋及雪浪石视为传世之宝,十分珍惜。作为终生追随东坡的好朋友,参寥子听到定武军民对东坡的赞颂,心中自然是非常高兴的,也是极为自豪的。
苏东坡非常喜欢与高僧交游,坊间流传他与佛印禅师斗机锋的故事,大都演自实录,绝非无中生有。而参寥子本人则既是东坡交往的高僧,又是东坡喜欢结交高僧的见证者。他赋诗吟咏说:
当年吴会友名淄,尽是人天大导师。拔俗高标元自悟,妙明真觉本何疑。篮舆行处依然在,莲社风流固已衰。他日西湖吊陈迹,断桥堤柳不胜悲。[1]248
东坡一生中曾经两度到杭州任职。一次是他36到39岁之间,任杭州通判;一次是他54到56岁之间,任杭州知州。特别是他在杭州通判任上,与当时诸多驻无锡、杭州的高僧,如大觉怀琏、天竺海月、龙井辩才等结下了深厚的交谊。这些高僧个个都是法门龙象,人天导师,不仅名声高远,而且见解超群。而东坡在与他们的交往中,不仅展现出了自己不同流俗的见解和卓越超群的颖悟,也体会到了自己的妙明之性和本觉真心,从此群疑冰释。东坡当年乘坐小轿经过的那些寺院还依然存在,但东坡与高僧们结社学佛的风流韵事却早已衰落不闻了。这是参寥子想到,也许日后他会到杭州西湖去凭吊东坡留下的遗迹,走在东坡主持修造的苏堤之上,走过东坡主持修建的断桥,摩挲着苏堤上的柳树,将会悲不自胜。
如果说前4首五言律诗主要是客观描述苏东坡的才干、文采、志业及不幸去世,还比较具有理性色彩的话,那么这4首七言律诗则从参与者和追随者的视角抒发了对东坡风度、气质乃至节义的尊崇和敬仰,其忍悲含泪、悲不自抑的情愫跃然纸上,因而具有更加强烈的情感冲击力量。
随着时间的流逝,苏东坡的去世对参寥子意义世界的蹙缩越来越明显。东坡的生平经历一幕幕展现在参寥子的脑海之中,再次引起他无限的悲伤,于是他又撰写了7首七言绝句《再哭东坡》,以表达自己无尽的追思之意。
苏东坡为人宅心仁厚,风趣幽默,而又负气敢言,这些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都有充分的体现。参寥子《再哭东坡》:
德政从来主意宽,奋髥时怒岂容奸。傥逢大事能谈笑,未必风流劣谢安。[1]248-249
东坡主张施行德政,其中关键就是对待百姓应当宽厚,反对严苛执法、威猛施政,为此他无法容忍那些奸巧之辈的投机逢迎、残民以逞,有时与当权者发生激烈争吵,甚至气得胡须都翘了起来。即便遇上非常棘手的重大事件,他不仅依然可以谈笑自若,而且能够处置得宜。因此在参寥子看来,东坡的政治才能、文采风流,是绝对不输于东晋时期的贤相谢安的,堪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流人物。我们说,苏东坡虽然在政治和军事上没有建立谢安那样的丰功伟绩,但也表现了卓越的政治才能,而且其在思想文化上的建树和影响,则是东晋时期的谢安所无法比拟的。
作为朝廷大员,苏东坡在议论朝政时虽然极为认真、极为严肃,但他平常与人交往却又是非常平易近人。参寥子《再哭东坡》其二云:
峨冠正笏立谈丛,凛凛群惊国士风。却戴葛巾从杖履,直将和气接儿童。[1]249
东坡上朝议政,每次都会戴上高高的朝冠,穿上宽大的朝服,端着方正的笏板,肃然躬立在诸多的朝臣之中,所表现出来的凛然正气和国士风范甚至让群臣都深感震惊。但他平日闲居无事之时,却头戴一顶葛巾,手扶藜杖,脚穿麻履,保持着一团和气,甚至可以与儿童们一起玩耍做游戏。参寥子是亲见东坡之人,他是从直接接触中感受到东坡对工作的认真严肃和待人接物的和蔼风趣,而我们在阅读东坡宏正的策论制文和风趣的诗词文赋时,也可以得出完全相同的结论。因此我们可以这么讲,对事严肃,对人和蔼,这是苏东坡的一贯作风。
苏东坡出任地方官员,非常忠于职守,对工作极为负责,故而深得地方军民的衷心爱戴。如在徐州任上,碰到洪涝灾害,他吃住都在工地上,亲自调度指挥,最终保证了徐州的安全。参寥子《再哭东坡》其三云:
大河当日决澶渊,横被东徐正渺漫。城上结庐亲指顾,敢将忠义折狂澜。[1]249
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东坡徙知徐州[5]360。当年七月,黄河决口于澶州,水势漫延成滔天之势,很快就淹至徐州城下,整个徐州城危在旦夕。东坡一方面严格禁止城中富户出城避水,另一方面大力鼓动徐州军民因城筑堤,并在城墙上扎一草庐,吃住其中,指挥调度抗洪事宜,虽过家而不入。徐州得以保全于洪水之中,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正是东坡的忠义果敢折伏了洪水的泛滥。参寥子此诗所说正是此事,他到徐州与东坡盘桓虽在洪水之后,但仍然可以对当时的紧急状况感同身受,以至于对东坡表现出由衷的敬佩,成为他终生追随其人的良好开端。
苏东坡被贬谪黄州,参寥子不远数千里,前往相依,与东坡毗邻而居一年有余。东坡生性豁达,虽在患难中,但放浪于山水中,佳作不断,且深受当地士大夫们的尊崇,若将就此终老。然而世事无常,就在东坡移官汝州未就、赋闲常州之时,朝政出现了巨大转机。参寥子《再哭东坡》其四云:
文登五日召公归,海市奇观与愿违。已蛰鱼龙能再起,人间异事古来稀。[1]249
元丰八年(1085)三月,宋神宗驾崩,哲宗即位,王安石新法被废,苏东坡被起用为登州知州,履职才五日,即被诏还朝任礼部郎中,他想在文登欣赏海市蜃楼奇观的心愿也就落空了,所以东坡在返回京城的路上多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的。而在参寥子看来,东坡被谪黄州,如同已经蛰伏在江湖中的鱼龙,其能起复被用,可谓是人间奇异之事,自古稀有。其言下之意,这是东坡有大本领、大能耐、大德行,故而能有这番奇遇。殊不知元祐党争,反复无常,如同翻烧饼一般,新党失势,旧党重新掌权,对王安石变法提出过不同看法的苏东坡被重新起用,自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苏东坡自登州还朝之后,很快被任命为翰林学士、知制诰,进入朝廷的政治中枢,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但他对于旧党完全否定新法、必欲尽逐新党的做法非常不满,于是自请外任,出知杭州。参寥子《再哭东坡》其五云:
西湖卷葑拓漪涟,十里横吞碧玉天。自谓前身真白傅,至今陈迹尚依然。[1]250
参寥子自注此诗云:“公平生出处多与乐天同,乐天在杭治湖筑堤,为政十六个月,公亦如之。”[1]250白居易不仅是苏东坡景仰的先贤,甚至还是苏东坡有意效仿的对象。参寥子发觉,二人都曾担任杭州太守(白居易任杭州刺史,苏东坡任杭州知州,虽名称、职权有所差异,但为杭州地方长官则同,人们习惯上以汉代“太守”之名称之),时间正好都是16个月,而且都曾经疏浚西湖,清除淤积,开拓湖面,使西湖展现出碧水蓝天十里荡漾的美景。白居易在西湖上修建了白堤,苏东坡则修筑了一条苏堤。苏东坡曾谓自己是香山居士白居易再来。直到现在,在美丽的杭州西湖景区,还遗留着白、苏二人治理杭州的陈迹,向世人昭示着他们二人的德政。
杭州知州卸任之后,苏东坡再度入京,甚至一度担任吏部尚书的重任。但他发觉自己在朝中总是与当权者格格不入,于是再请外任,出知颍州、扬州、定州等地,并于绍圣元年(1094)新党重新掌权之后,再度被贬逐到惠州,绍圣四年(1097)更是被移送昌化军(海南儋州)安置。党争险恶,但菩萨却是有灵。参寥子《再哭东坡》其六云:
临淮大士本无私,应物长于险处施。亲护舟航渡南海,知公盛德未全衰。[1]250
参寥子自注云:“邹至完言,在岭外尝闻人传,惠州太守方君,家人素奉佛,一夕,梦泗州大圣来别云:‘将送苏某过海。’遂诘之曰:‘几时当去?’答曰:‘八日去矣。’后果如期。公得命移儋耳。至完始未得信,后遇方君问之,信然。”[1]250东坡亦曾自记云:
余在惠州,忽被命责儋耳。太守方子容自携告身来,且吊余曰:“此固前定,可无恨。吾妻沈素事僧伽谨甚,一夕梦和尚告别,沈问所往,答云:当与苏子瞻同行。后七十二日,当有命。今适七十二日矣,岂非前定乎!”余以谓事之前定者,不待梦而知。然余何人也,而和尚辱与同行,得非夙世有少缘契乎?[6]
苏轼虽为流放之人,但深得地方官员方子容的钦佩,在更将远徙之际,方子容说出这番话来,也许只是为了安慰东坡,使他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而已。但东坡对此深信不疑,以至于传言开来,参寥子等天下所有尊敬苏东坡的人们都对此深信不疑。我们说,事之有无固可不论,但人们宁愿信其有,则是苏东坡盛德深孚天下人望的证明。
流芳百世。苏东坡20岁中进士,登籍40余年,浮沉于宦海之中,其政治才能,除了在徐州、杭州、定州知州任上小试牛刀外,为剧烈的新旧党争所苦,竟没有得到充分展现的机会。参寥子为东坡感到可惜,更为天下苍生感到可惜,其《再哭东坡》其七云:
画图虽不上凌烟,道德芬芳满世间。辽鹤已归东海去,列仙风骨若为攀。[1]251
在参寥子看来,由于没有获得表现政治才能的机会,苏东坡并没有建立起彪炳史册的政绩,所以也无法将自己的形象树立在表彰勋臣的凌烟阁之上,这可以说是作为政治家的苏东坡的不幸。但他道德高尚,品格高洁,早已是流芳四海,英名盖世。可以说,苏东坡能够成为文坛领袖,学界宗师,不仅是他个人的成功,也是天下士林的幸运。而如今他已经驾鹤仙逝,魂归于东海瀛洲,位列在蓬莱仙班,其仙风道骨,又有谁能够攀附得上呢!其言下之意,苏东坡虽然未能成为中兴大宋王朝的勋臣,仍然不失为天下景仰、无人可以企及的神仙风流人物。以我们今天的观点,大宋朝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又怎能与苏东坡的诗词文赋相媲美呢!
苏东坡作为参寥子诗歌才能的发现者、欣赏者和表彰者,作为参寥子出家修行最主要的外护,其对参寥子的影响可以说是全方位、深层次、立体化的,其间多少心灵的默契和情感的沟通,自非泛泛叙事所能展现。也许是囿于方外之士的身份,参寥子未得厕身“苏门四学士”或“苏门六学士”之列,但他从苏东坡那里领受的具体指导和精神鼓舞绝不会比黄庭坚、秦观、张耒等人低,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还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是参寥子从不畏惧江湖之远而愿意追随东坡左右的主要原因。苏东坡晚年被贬到万死不测的海南岛,参寥毅然决定前往相从,苏东坡知其危险太大,写了封语重心长的长信劝阻参寥,“然而后来参寥未至海南,并非因为这封信的原故,而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构陷苏东坡的好友钱济明,并陷害参寥所致。”[7]参寥子对苏东坡情谊之深厚,从此事亦可见一斑。当这样一位良师益友去世之后,参寥子长歌当哭,写出自己悲悼之意也是人之常情。
当我们阅读参寥子这15首追悼苏东坡的挽诗时,苏东坡的幕幕往事就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在我们脑海里,我们似乎与参寥子一起感受到了苏东坡的英风豪气,感同身受了苏东坡的文采风流,与苏东坡一起在荒凉的天底下俯仰古今,感慨万端。我们说,苏东坡之与参寥子,亦师亦友,交情深厚,故而参寥子这三组挽诗写得自然畅达、酣畅淋漓,读之给人一种长歌当哭的感觉,确属中国悼亡诗中的上乘之作,对于我们了解苏东坡与僧人的交往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也为我们深入了解苏东坡的交往世界打开了一扇窗。